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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鄉所見 沈從文

清鄉所見 沈從文8801按:上個世紀20年代初,年僅14歲的沈從文因家庭貧困而參加當地一支雜牌軍。因喝過幾滴墨水,被任命為師爺(他那支軍隊的司令也不識字),小小年紀,便被軍隊熏陶的開口閉口「老子、老子」的。那時的軍隊生活,十分有趣,待俺慢慢敲來,大夥分享。 ...... 那時節辰州地方組織了一個湘西聯合政府,駐紮了三個不同部隊。軍人首腦其一為軍政長鳳凰人田應詔,其一為民政長芷江人張學濟,另一個卻是黔軍旅長後來回黔做了省長的盧燾。與之對抗的是駐兵常德身充旅長的馮玉祥。這一邊軍隊既不向下取攻勢,那一邊也不向上取攻勢,個人只想保持原有地盤,等待其他機會。 單是湘西一隅,除客軍一混成旅(馮旅)外,集中約十萬人。俺們部隊是游擊第一支隊,屬於靖國聯軍第二軍,歸張學濟管轄。全辰州地方約5千戶口,各部分兵士大致有二萬。當時軍隊雖十分龐雜,各軍聯合組織得有憲兵稽查處,故還不至於相互戰爭。不過當時發行鈔票過多,每天兌現時必有小孩同婦人被踐踏死去。每天給領軍米,各地方部隊為爭奪先後,互相毆打傷人,在那時也極平常。 一次軍事會議的結果,上游各縣重新做了一度分配,劃定若干防區,軍隊除必須一部沿河駐紮防衛下游侵襲外,其餘照指定各縣城駐防清鄉。由於特殊原因,第一支隊派定了開過那總司令的家鄉芷江去「剿匪」。 據傳說快要清鄉去了,大家莫不喜形於色。開差時每人發了一塊現洋,我便把錢換成銅圓,買了三雙草鞋(8801:人家紅軍都是自己編草鞋),一條面巾,一把名叫「黃鱔尾」的小尖刀,刀柄還縛了一片紅綢子,刀鞘是朱紅漆就得。俺最快樂的就是有了這樣一把刀子,似乎一有刀子可不愁什麼了。俺於是仿照那苗人連長的辦法,把刀插到裹腿上去,得意洋洋地到城門邊吃了一碗湯圓,說了一陣閑話,過兩天便離開辰州了。 我們隊伍共約兩團,先是坐小船上行,大約走了七天,到我第一次出門無法上船的地方,再從旱路又走三天,便到了沅州所屬的東鄉榆樹灣。這一次俺們既然是奉命來到這裡清鄉,因此沿途每每到達一個寨堡時,就享受那堡中有錢鄉紳用蒸鵝肥臘肉的款待,但在山中的小路上,卻受了當地人無數冷槍的襲擊。有一次當俺們從兩個長滿小竹的山谷狹徑中通過時,啪的一聲槍響,俺們便倒下一個。聽到了槍聲,見到了死人,再去搜索那竹林時,卻毫無神馬結果。於是把槍械從死去的身上卸下,砍了兩根大竹子縛好,把他抬著,一行人又上路了。二天的路程中俺們部隊又死去兩個,但到後俺們卻一共殺了那地方人將近兩千。懷化小鎮上也殺了近七百人。 到地後俺們便與清鄉司令部一同駐紮在天后宮樓上,一到第二天,各處團總來拜見司令供辦給養時,同時就用繩子縛來43個老實的鄉下人,當夜由軍法長過了一次堂,每人照呈案的罪名詢問了幾句,各人按照罪名輕重先來一頓板子,一頓夾棍,有27個鄉下人在刑罰中划了供,用墨塗在手掌上取了手模,第二天,俺們就簇擁了這27個鄉下人到市外田坪里把頭砍了。 一次殺了將近30個人,第二次又殺了5個。從此以來就成天捉人,把人從各處捉來時,認罪時便寫上了甘結,承認繳納清鄉子彈若干排,或某種大槍一支,再行取保釋放。無力繳納捐款的,或仇家鄉紳方面業已花了些錢運動必須殺頭的,就隨隨便便列上一款罪案,一到相當時日,牽出市外砍掉。認罪了的雖名為繳出槍械子彈,其實則無槍無彈,照例作價折錢,槍每支摺合180元,子彈每排1元5角,多數是把現錢派人挑來。錢一送到,軍需同副官點驗數目不錯後,當時就可取保放人。這是照習慣辦事,看來像是十分近情合理的。 關於殺人的記錄日有所增,俺們卻不必出去捉人,照例一切犯人大多數由各鄉區團總地主送來。俺們有時也派人把團總捉來,罰他一筆錢又再放他回家(8801評:日他仙人板板,黑吃黑啊!)。地方人民既非常蠻悍,民三左右時一個黃姓的辰沅道尹,在那裡殺了約2千人,民五黔軍司令王曉珊,在那裡又殺了3千左右,現在輪到俺們的軍隊做這種事,前後不過殺了2千人罷了! ...... 那地方照例五天一集,到了那一天便有豬牛肉和其他東西可買。俺們用錢雇來的本地偵探,常常到集市熱鬧人叢中去,指定了誰是土匪處派來的姦細,於是捉回營里去一加搜查,搜出一些暗號,認定他是從土匪方面派來的探事姦細,即刻就牽出營門,到那些鄉下人往來最多的橋頭上,把姦細頭砍下來,在地面流一灘腥血。人殺過後,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屍兩下,踹踹他的肚子,彷彿做完了一件正經工作,有別的事情的,便散開做事去了。 住在這個地方共計四個月,有兩件事在俺的記憶中不能忘去,其一是當場集時,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鄉下人因仇決鬥,用同一分量同一形色的刀互砍,直到一人躺下為止。俺看過這種決鬥兩次,他們方法似乎比俺那地方所有的決鬥還公平。另外一件是個商會會長年紀極輕的女兒,得病死去埋葬後,當夜便被本街一個賣豆腐的年輕男子從墳墓里挖出,背到山洞裡去睡了三天,方又送回墳墓里去。到後來這事為人發覺時,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到俺們衙門來,隨即就地正法了。臨刑稍前一時,他頭腦還清清楚楚,毫不糊塗,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亂罵,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隻受傷的腳踝。我問他:「腳被誰打傷的?」他把頭搖搖,彷彿記起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會,輕輕地說:「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點滾落到棺材裡去了。」俺又問他:「你為神馬乾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當我是小孩子,不會明白神馬是愛的神氣,不理會我,但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輕輕的說:「美得很,美得很。」另一個兵士就說:「瘋子,要殺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說:「這有什麼可怕的?你怕死嗎?」那兵士被反問後有點害羞了,就大聲恐嚇他說:「癲狗日的,你不怕死嗎?等一會兒就要殺你這癲子的頭!」那男子於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做聲了。那微笑好像在說:「不知道誰是那個癲子。」 我記得這個微笑,十餘年來在我的印象中還異常明朗。----摘自1980年第4期《新文學史料》之《從文自傳二》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11月22日出版 定價:1.0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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