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述傳統琴樂文化的歷史觀(下)
二、傳世減字譜琴曲的時代先後研究
以減字譜方式保存的琴曲,怎樣分析判別其先後遲早?這是琴人關心的。按歷史朝代劃分,比較早的是唐代,其次是宋,明又次之,清代居後。據琴曲首次載入的琴譜,可以有一個大致的判斷。例如,《思賢操》、《莊周夢蝶》、《凌虛吟》、《白雪》諸曲,在較早的幾部大型琴譜里都載有完整的減字譜。《神奇秘譜》(1425年)收63曲,《風宣玄品》(1539年)收101曲,《西麓堂琴統》(1549年,最近看到一個研究,是關於琴統序的年代提前了20年,即1529年)收138曲。大凡這些重要琴譜都有收集的琴曲,說明在明代前期是普遍流行的,可能大都是唐宋時期的作品。究竟是唐人所作還是宋人之作,這個判斷難度較大,還需運用其他指標進一步考察分析。
還是《幽蘭文字卷》給出了啓迪,我們看到文字卷中有許多古指法,右手指法如:打摘、全扶、間勾,在後期的琴曲中都不用了。因此,凡是減字譜中出現「全扶」這類古指法的琴曲,應該跟《碣石調幽蘭》的時代相去未遠,可以分析判斷最遲是唐人的作品。如《神奇秘譜》中的《流水》、《遯世操》、《烏夜啼》,《西麓堂琴統》中的《採真游》等,是全扶用得比較多的琴曲,我分析是唐代前期(也許更早)的作品。還有,右手指法多用打摘、摟圓、間勾,左手指法多用喚、飛吟、本位對起等,這類琴曲很可能是中唐至北宋的作品。如《頤真》、《山中思友人》、《莊周夢蝶》、《逍遙游》、《玄默》、《崆峒問道》等,據琴史記載,《頤真》一曲乃盛唐著名琴師董庭蘭(約695-765年)所作,因為曲譜中多用「打摘」、「間勾」,應該是可信的。《崆峒問道》一曲中有個指法很少見,就是「喚對起」,是喚和本位對起合為一個指法並作。分析認為也是中唐前後的作品。類似的同期琴曲有《莊周》、《短清》、《長側》,而《長清》和《短側》不在此例。由此可見,《西麓堂琴統》中《嵇氏四弄》的《短清》和《長側》兩弄形成於同一個時期,不晚於北宋。《長清》問世或稍後,但因曲譜中有「飛吟」,或早於《短側》。《神奇秘譜》中《列子御風》和《瀟湘水雲》據傳分別是南宋毛敏仲和郭楚望所作,其譜中均有「打摘」、「本位對起」的指法。因此,說是南宋時作品比較可信的。而清初《五知齋琴譜》中的《瀟湘水雲》已經看不到打摘、本位對起這類古指法了,內容也有較大的改變,應該是明代後重新譜制的作品。
左手指法「飛吟」和「喚」是兩個極具標誌性的譜字,在唐宋時期的琴曲中運用非常普遍,一直沿用到明初;然而明中後期以降,這個指法愈來愈少見,至清代琴譜中這類譜字已經絕跡。由此可以作一個分析,凡是出現「飛吟」、「喚」的琴曲,應該不晚於明代中期;不用「喚」的琴曲基本不會早於明末清初。同樣,唐宋時期琴曲的泛音非常豐富靈動,有七聲、九聲。而明末清初以降,琴曲被五聲化,已經見不到七聲九聲的泛音了。這也可以作為判斷晚期琴曲的一個指標。其實,在打譜或彈曲中,除了判別指法運用外,還有琴人所感受到的氣韻、境界,在不同時期的琴曲中也會有所差異。唐宋時期琴曲的格調清雅高古,聲韻簡樸幽長;自明末以降琴曲的格調、境界就要差許多,多以繁聲促節為長。
三、從琴曲的變化軌跡看琴的歷史趨向
由上述分析可見,唐宋之前(含唐宋)的琴樂與之後明清以降的琴樂是兩個很不相同的時期。儘管都是以減字譜記錄琴曲,然而無論在減字譜的譜字運用方面,還是在琴曲的文化涵載方面,都有很大差異。
前輩琴家有個說法,早期琴曲是聲多韻少;後期琴曲則聲少韻多。這個概括導出了琴曲變化的一個大趨勢,但是還要弄清楚這個早期和後期的界線應該如何劃分。鄙人的分析認為,宜以漢代為界,早期是指上古時代至西漢這個歷史時期,大概有二千多年;後期是指東漢以降將近二千年時間,包括魏晉隋唐宋元明清各代。可能有人認為,魏晉隋唐還應該屬前期聲多韻少,南宋至明清才是聲少韻多時期。我正是對此有所異議,在此討論討教。
早期因為缺乏琴譜資料,就沒有直接證據可以斷定聲多韻少時期的琴樂內容和形式是怎樣的。只能憑借可見到的間接史料文物,作一些推理。西漢馬王堆出土的五弦琴,是早期彈奏用琴的主要琴制。只五根弦而且琴體比較短小,適宜於右手指法的運作,而左手指法受到很大限制。上古時代琴的主要功能是祭器,琴樂的運用限於散音和泛音。因此,推斷那時右手指法得到了充分發揮,所以聲多;左手指法還很簡單,故而韻少。如頗具代表性的琴曲《神人暢》,是描述堯帝祀天的一首祭祀音樂,其中泛音的運用佔據全曲的一多半。在《西麓堂琴統》中見到的這首琴曲是減字譜,但這支後來的作品可能保留了早期祭祀樂曲的部分風貌。
漢代七弦十三徽的琴制確立後,左手指法逐漸豐富起來。比較可靠的證據還是《幽蘭》文字卷,在運用豐富多彩的右手指法同時,左手指法「吟」、「滸上」以及緩、急等,比之《神人暢》已有許多的運用。也就是說,於「聲」多的同時「韻」也在多起來。再說,左手指法是帶來「琴韻」的主要技法;而樂曲的氣韻是構成「琴韻」的重要心法,在《碣石調幽蘭》中已有所展示。可以說,自東漢至魏晉,隨著蔡邕、戴氏父子、嵇康等一代文人琴家成為琴樂的主流,於此同時也湧現出一批聲韻並茂的琴曲,這是一個從早期琴樂聲多向後期琴樂韻多轉折的時期。在這個轉折時期,琴人操縵制曲開始注重陰陽虛實之法度,譬如用各種「吟」來表現多種「虛」的手法。雖然我們沒有機會再發掘出更多如幽蘭那樣的文字卷,但是從唐宋遺存下來的減字譜琴曲中,還是可以分析出轉折時期琴樂初具氣韻的一些面貌。
唐宋時期琴樂聲韻並茂,氣韻生動達到了巔峰。唐宋處在道教文化全盛時期,涵載道家思想的琴曲大部分在這個時期問世。《西麓堂琴統》所收三、四十首具備道家標題和哲理的琴曲,大多數應該是唐宋時代(乃至更早)的作品。這些琴曲的特點是節奏自由、指法微妙、氣韻生動、泛音多姿多彩,富有哲理性,展示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具有代表性的優秀琴曲有:《凌虛吟》、《採真游》、《遯世操》、《頤真》、《逍遙游》、《莊周夢蝶》、《佩蘭》、《崆峒問道》等。那時期又有一群樂於琴道、精於琴樂的著名文人學士,如李白、白居易、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等,時常與方外的僧道琴人以琴詩唱和。他們在魏晉文人琴的基礎上,把琴樂推向頂峰。這個趨勢延續至南宋浙派琴人徐天民、劉志方、郭楚望、毛敏仲、汪元量等。一批減字譜優秀大麴都在這時期問世,如《白雪》、《長清》、《離騒》、《楚歌》、《胡笳》、《高山》、《漁歌》、《瀟湘水雲》、《陽春》等。
從琴學理論和琴樂美學方面看,兩漢時期劉向、桓譚、蔡邕,至魏晉時期嵇康、戴氏父子等,都已發先聲、著有琴論。唐宋時期琴樂盛世,出了大一批彈琴高手,且兼有精闢的指導性理論,如趙耶利、董庭蘭、薛易簡、陳康士、陳拙、朱文濟和他的琴僧弟子們、朱長文、崔遵度、劉籍、陳敏子、成玉磵等,這時期的琴論亦然上升至巔峰。筆者以為,北宋崔遵度答範仲淹的「清厲而靜,和潤而遠」是對琴樂精華的高度概括;其後有南宋龍陽子的《冷仙琴聲十六法》;至明末徐青山有《二十四況》,都可以看做是崔氏六法的展開和延伸,而且又提煉了許多技法的層面。
明代是收集匯聚前人琴學成果,整理刊印琴譜的重要時期,具有承前啟後的特殊地位。明末至清中期是又一個轉折時期,是同道家文化式微相關聯的。琴樂大勢逐漸走向追求藝術性而失去自然性,技法重於心法,寫意被形象化替代,文人性格和山林風氣逐漸淹沒在市井流俗中。與此同時,又擯棄了許多古指法,如不用「打摘」,削弱右手無名指的功能,左手指法不再用渙、飛吟。音律以五聲化作為琴樂規範,取消泛音中七聲、九聲。儘管如此,仍然有嚴天池為首的文人琴家站出來振臂呼籲,堅持傳承琴道文化。況且,這時期也相應出現了幾部優秀的大型琴曲,如《洞天春曉》、《溪山秋月》、《羽化登仙》。以及《大還閣琴譜》的《陽春》和《五知齋琴譜》的《瀟湘水雲》等,是這個轉折時期難得的寫意大麴,保留了部分傳統琴樂的氣韻精華。往後就每況愈下了,至清末的七十二滾拂《流水》以及近現代對《廣陵散》的彈奏演繹,是琴樂形象化的典型作品,卻成為近現代琴樂美學的主流導向,為不少業內人士頂禮膜拜。清末民初時期,從一些琴會雅集記載看,已經很難聽到有人操撫上述道家琴曲了,在清代後期的琴譜中也極少看到還刊載有道家琴曲的。中國傳統的根在道家,這個根動搖了,中國社會、文化、經濟各方面都處在大變動。又戰事不斷、兵慌馬亂,人心浮動已無遐彈琴,只求最低限度的生存而已,精神境界一落千丈。琴樂又一次下滑已是不可避免。
自古來琴有琴品,具有山林風氣的道琴、禪琴和文人風貌的儒琴堪稱上品,藝人琴自居下品,江湖琴則不入品。20世紀前葉,西樂東漸,民族音樂地位受到空前挑戰,琴人亦然發生分化。中葉前後,古琴納入音樂學院,琴的文化個性被遺棄,載道之琴淪作演藝娛樂之器。向來琴人清高是不肯屈做藝人的,名利之下亦不乏變通之士。誠然,有識之士早有預言:古琴的希望在民間。
按傳統律制,自古來琴用三分損益律,近百年中逐漸代之以十二平均律,並且由西樂的標準音高統一作為琴的定音。70年代起,古琴又更弦易轍,琴上都是鋼索轟鳴。可見,琴已經滑到歷史的低谷。所謂古琴入世,遺產魚目混珠而無人顧問,成為某些投機人士藉以發橫財的搖錢樹。或論中醫存廢曰:滅中醫者,中醫也。我頗有同感,琴之興亡亦然。
近幾年,一些中青年琴人開始思考琴樂的原真性和以琴載道的精神層面,他們在深入探究傳統絲弦琴樂的文化涵意及其不可替代性,他們嚮往道琴的修真養性,禪琴的明心正見。一批心向傳承絲弦的琴人勵志圖進,默默潛心於絲弦製作的研究改進,絲弦品質有了顯著提高,使得愈來愈多的琴人放下鋼弦學彈絲弦。於是琴樂的歷史軌跡終於出現了轉機,傳統琴學的回歸似乎不再遙遠。琴道不傳而傳,信乎?
從宏觀的歷史軌跡看,人類始終在形而下的物質層面與形而上的精神層面之間徘徊、糾結、浮沈。在迷茫之際希望聽到一種呼喚,能夠幫助自己放下、解脫。自古來琴就是伴隨人生而行的,不少琴人都有這個感受——心中離不開琴。平常說,彈好琴靠悟性。其實是,彈了琴才逐漸悟出許多東西,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新的精神境界。這正是琴樂的真諦,就是所說的進乎道也。
乙未孟夏
林屋山人 述於太湖西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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