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胡適先生二三事

胡適先生是安徽徽州績溪縣人,他對於他的鄉土念念不忘,常告訴我們他的家鄉的情形。徽州是個閉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貧,山地多種茶,每逢收茶季節,茶商經由水路從金華到杭州再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多,號稱徽幫,其勢力一度不在寧幫之下。四馬路一帶就有好幾家徽州館子。

1928年至1929年間,有一天,胡先生特別高興,請努生、光旦和我到一家徽州館吃午飯。上海的徽州館相當守舊,已經不能和新興的廣東館、四川館相比,但是胡先生要我們去嘗嘗他的家鄉味。

我們一進門,老闆一眼望到胡先生,便從櫃檯後面站起來笑臉相迎,滿口的徽州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等我們扶著欄杆上樓的時候,老闆對著後面廚房大吼一聲。我們落座之後,胡先生問我們是否聽懂了方才那一聲大吼的意義。我們當然不懂,胡先生說:「他是在喊:"績溪老倌,多加油啊!』」原來績溪是個窮地方,難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別優待老鄉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兩個菜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一個是划水魚,即紅燒青魚尾,鮮嫩無比;一個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錦炒生面片,非常別緻,缺點是味太咸,油太大。

徽州人聚族而居,胡先生常誇說,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吳的、姓葉的,大概都是徽州的,或是源出於徽州的。努生調侃地說:「胡先生,如果再擴大研究下去,我們可以說中華民族起源於徽州了。」相與撫掌大笑。

吾妻季淑是績溪程氏,我在胡先生座中如遇到徽州客人,胡先生必定這樣介紹我:「這是梁某某,我們績溪的女婿,半個徽州人。」他的記憶力特別好,他不會忘記提起我的岳家早年在北京開設的程五峰齋,那是一家在北京與胡開文齊名的筆墨店。胡先生酒量不大,但很喜歡喝酒。有一次他的朋友結婚,請他證婚,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筵席只預備了兩桌,禮畢入席,每桌備酒一壺,不到一巡而酒已告罄。胡先生大呼添酒,侍者表示為難。主人連忙解釋,說新娘是節酒會的會員。胡先生從懷裡掏出現洋一元交付侍者,說:「不幹新郎新娘的事,這是我們幾個朋友今天高興,要再喝幾杯。趕快拿酒來。」主人無可奈何,只好添酒。

事實上胡先生從不鬧酒。1931年春,胡先生由滬赴平。道出青島,我們請他到青島大學演講,他下榻萬國療養院。講題是「山東在中國文化里的地位」,就地取材。實在高明之至,對於齊魯文化的變遷、儒道思想的遞嬗,講得頭頭是道,聽眾無不歡喜。當晚青大設宴,胡先生趕快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大金指環給大家傳觀,上面刻著「戒酒」二字,是胡太太送給他的。

胡先生交遊廣,應酬多,幾乎天天有人邀飲,家裡可以無需開火。徐志摩曾風趣地說:「我最羨慕我們胡大哥的腸胃,天天酬酢,腸胃居然吃得消!」其實胡先生並不欣賞這種交際性的宴會,只是無法拒絕而已。1931年6月21日胡先生寫信給我,勸我離開青島到北大教書,他說:「你來了,我陪你喝十碗好酒!」

胡先生住上海極司菲爾路的時候,有一回請「新月社」一些朋友到他家裡吃飯,菜是胡太太親自做的徽州著名的「一品鍋」。一隻大鐵鍋,口徑差不多有一英尺,熱騰騰的端了上桌,裡面還在滾沸,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點綴著一些蛋皮餃,緊底下是蘿蔔白菜,胡先生詳細介紹這一品鍋,告訴我們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酒菜、飯菜、湯,都在其中矣。對於胡太太的烹調本領,他是讚不絕口的。他認為另有一樣食品也是非胡太太不能辦的,那就是蛋炒飯----飯里看不見蛋而蛋味十足,我雖沒有品嘗過,可是我早就知道其做法是把飯放在攪好的蛋里拌勻後再下鍋炒。

胡先生不以書法名,但是求他寫字的人太多,他也喜歡寫。他做中國公學校長的時候,每星期到吳淞三四次,我每次遇見他都是看到他被學生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密密圍繞著。學生要他寫字,學生需要自己備紙和研好的墨。他未到校之前,桌上已經按次序排好一卷一卷的宣紙,一盤一盤的墨汁。他進屋之後就伸胳膊挽袖子,揮毫落紙如雲煙,還要一面和人寒暄,大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勢。胡先生的字如其人清癯消瘦,而且相當工整,從來不肯作行書,一橫一捺都拖得很細很長,好像是伸胳膊伸腿的樣子,不像瘦金體,沒有那一份勁逸之氣,可是不俗。胡先生說蔡孑民先生的字,也是瘦骨嶙峋,和一般人點翰林時所寫的以黑大圓光著名的墨卷迥異其趣,胡先生曾問過他,以他那樣的字何以能點翰林,蔡孑民答說:「也許是因為當時最流行的是黃山谷的字體罷!」

胡先生最愛寫的對聯是:「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認真地做事,嚴肅地做人。」我常惋惜,大家都注意上聯,而不注意下聯。這一聯有如雙翼,上聯教人求學,下聯教人做人,我不知道胡先生這一聯產生了多少效果。這一聯教訓的意味很濃,胡先生自己亦不諱言他喜歡用教訓的口吻。他常說:「說話而教人相信,必須斬釘截鐵,咬牙切齒,翻來覆去。《聖經》里便是時常使用Verily、Veril以及Thoushalt等等的字樣。」胡先生說話並不武斷,但是語氣永遠是非常非常堅定的。

胡先生從來不在人背後說人的壞話,而且也不喜歡聽人在他面前說別人的壞話。有一次他聽了許多不相干的閑話之後喟然而嘆曰:「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相反的,人有一善,胡先生輒津津樂道,真是口角春風。徐志摩給我的一封信里有「胡聖潘仙」一語,是因為胡先生向有「聖人」之稱,潘光旦只有一條腿,可躋身八仙之列,並不完全是戲謔。

----選自《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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