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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愛評價(二)

我們為什麼愛評價(二) 原創 2016-07-13 武志紅 武志紅

內心越矛盾,越自戀

德國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當下的力量》中稱,絕大多數人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將「我」等同於思維。關於這一點的最經典表述是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我此前的文章也談到,因為我有一個想法「我是一個睡眠很淺的人」,而我果真被這個想法做左右,真的變成了一個很容易被驚醒的人,這類故事也典型地反映了我們是怎樣被自己的思維所控制的。

  

思維只不過是「真我」的一個功能而已,而我們卻將思維視為「真我」自身,這導致了我們各種各樣的問題。

  

「真我」是恆定不變的,如果我們能與「真我」合一,那麼我們將會獲得真正的安全感。相反,由無數種思維組成的「小我」是一直處於變化中的,所有的想法都是有嚴重局限的,而每一個想法的消失都會令「小我」感覺到自己要死去,所以,懼怕死亡的「小我」會極力維護自己的想法,以此維護「小我」的恆定性。

  

這是我們喜歡評價的根本原因,評價自然是來自思維,而我們如此摯愛評價,是因為我們多數情況下將「我」等同於思維,但這只是「小我」而已,而非「真我」。

  

「小我」的重要特徵是自戀和二元對立。自戀即,「小我」會認為自己左右著世界,而「小我」既然是由無數種想法組成的,所以這種自戀的具體表現就是捍衛自己的所有想法,不管這些想法是什麼,都急於將其付諸實施。

  

二元對立即,「小我」是矛盾的,「小我」的任何一個具體的想法都有其對立者,譬如追求成功的對立者是懼怕失敗,渴望快樂的對立者是懼怕悲傷……

  

二元對立帶來了衝突,「小我」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想法的爭鬥,這種內部衝突令「小我」感到痛苦,於是「小我」渴望將內部衝突轉化為外部衝突,那樣「小我」的痛苦不僅會有所減輕,而且外部衝突中的優勢感還滿足了「小我」的自戀需要。

  

結果,本來是內心中喋喋不休的念頭的爭鬥變成了外部的爭鬥,而評價便是初級外部爭鬥的表現,再發展下去便是控制、暴力和戰爭。

  

怎樣才能放下評價,停止喋喋不休的思維,而擁有清澈的感受呢?

  

一個很好的辦法是,允許「空」的出現。

  

沉默便是「空」。在諮詢室中,如果心理醫生容納沉默的發生,並幫助來訪者捕捉到沉默中的信息,那麼會幫助來訪者認識到自己投射和認同的遊戲,而這些遊戲都是極具局限性的。例如,依賴者以為自己只有依賴才會被人愛,控制者以為自己只有強大才會被人愛,但這是真的嗎?只要能清晰地覺察到這個遊戲,來訪者很容易就會明白,自己所執著的邏輯是非常片面的,自己完全可以換一個活法,甚至換無數種活法。

  

  

真的有那喀西斯這樣自戀的人嗎?只需要與自己的影子相愛?

其實,再自戀的人也需要把影子投射到別人身上。

  

聆聽:你能給別人的最好禮物

普通的人際關係中,如果一個人能不加評價地傾聽並容納沉默的發生,一樣可以導致類似的結果發生。對此,德國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當下的力量》中給予了引人入勝的描繪:

  

當你傾聽別人說話時,不要僅用你的大腦去聆聽,還要用你的整個身體去聆聽。在聆聽的時候去感受你內在身體的能量場。這會將你的注意力從思維中帶走,並創造一個真正沒有思維干擾的、便於真正傾聽的寧靜空間。這樣你就會給予其他人空間——存在的空間。這是你可以給別人的最珍貴的禮物。

  

大部分人不知道如何去傾聽別人說話,因為他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思維所佔據。他們賦予自己思維的注意力比賦予別人說話內容的注意力要多得多,而對於真正重要的東西——別人話語和思維之下的存在,卻絲毫也未留意。當然,你只能通過自己的存在才能感受到別人的存在。這體現的就是合一,就是愛的開始。在存在更深的層面上,你與萬物是合一的。

  

這是「空」在人際關係中的作用。在其他關係中,「空」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我愛玩攝影,而資深的攝影愛好者知道,一張好照片的一個特徵便是有「空氣感」,要拍出這樣的照片,就需要去注意取景範圍中的空間,而不是將注意力全放在實物上。

  

並且,想拍出任何一張好照片都需要先騰空自己的腦袋,也即放下自己的思維,那樣才能將注意力投諸在被拍攝對象上,從而能用心碰觸到被拍攝對象的迷人之處。如果你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思維上,不管你怎麼玩,都很難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

  

一張照片並非僅是對拍攝物的表現,一張照片表達的是一種關係,是你的「真我」與被拍攝物的本真的關係。

  

心理諮詢也一樣,心理醫生並不能「治好」來訪者,而是提供一個關係,這不是心理醫生野心勃勃的「正確小我」與來訪者「錯誤小我」的較量,而是心理醫生的「真我」與來訪者的「真我」相遇。哪怕這樣的相遇只是一個瞬間,它也足以顛覆來訪者「小我」對自己某一片面邏輯的執著。

  

急於追求確定感,容易喪失創造力

為什麼一個好的心理醫生會不斷問來訪者的感覺,一個好的督導老師又不斷問被督導的心理醫生的感覺?

  

這涉及到一個核心問題:感覺是什麼?

  

對此,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題的回答是:感覺是我的本真與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那一刻的產物。

  

不過,因為關於感覺的說法很多,這一定義無妨加一個形容詞:純凈的感覺是我的本真與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的那一刻的產物。

  

依照這一定義,假若你執著於「小我」,你也就不可能與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了。

  

所以,不管一個心理醫生掌握了多少知識,那些知識必定是思維層面的內容,如果他執著於這些知識,他就不可能與來訪者的「真我」相遇,好的療效也就不能發生。

  

一個心理醫生執著於自己的知識體系,也就是執著於「小我」的自戀「我早就知道諮詢室中會發生的一切,我能左右諮詢室中的一切」,而沉默則會突破這一自戀,沉默不僅會打斷來訪者和心理醫生的投射與認同的孤獨遊戲,也是心理醫生已事先假定「我並不知道諮詢室會發生什麼,我也不了解來訪者,除非來訪者映現出其真我」。

  

這一假定本身即「空」,只有當我們真的相信了這一點,我們的「真我」才能與其他人或其他事物的本真相遇。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喜歡使用評價的人喜歡確定感,說起話來斬釘截鐵,而富有創造力的人卻勢必能容忍甚至喜歡模糊狀態。

  

這是因為,評價源自「小我」,而「小我」無比自戀,真以為自己知道一切左右一切,所以喜歡評價的人就喜歡錶現「小我」的自戀。相反,富有創造力的人不會急著去解釋,他們知道,所謂的模糊狀態,也即自己的「真我」還沒有和事物的本真相遇。這時,假若急著去給予解釋,就是強行將「小我」強加給事物,於是就遠離了事物本質了。所以,容納模糊狀態,也就是他們的「真我」和事物本真慢慢相遇的過程。

  

蘇格拉底說,知道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無知,而只有接受自己的無知狀態,才可能知道更多。相反,那些總以為自己知道很多的人,也就是真的無知了。

  

牛頓構建起經典力學體系後,有物理學家開始認為,物理學走到盡頭了,其他人只能彌補一些細節了。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後,又有人提出類似觀點。結果,量子力學又出現了。

  

這是一種很有趣的對比,而這種對比也體現在一切關係中,那些自以為掌握一切左右一切的人,最多只能將自己的「小我」凌駕於某一領域之內,他可以獲得權力感,但總是會阻礙這一領域的事情的進展,而那些能對這一領域做出真正卓越貢獻的人,總是那些願意承認自己無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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