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 王開嶺
如果不相信靈魂不死,我們何以堪受這樣的悲慟和絕望。
1
它是怎麼來的?
5月12日,央視南院。那個陽光還算燦爛的下午,正在餐廳淘影碟,有人突然闖進來,表情怪異:地在動?動?
回到樓上,各欄目間已嘈成一團,所有人都站著,手機、座機不停敲鍵,成都、綿陽、都江堰……聽筒里傳來的全是沉寂,空蕩、可怕的盲音。這是生死未卜的盲音,這是與世隔絕的盲音……至今,這盲音仍幻聽般住在我耳朵里。
那是生命突然失明的感覺,它讓你懷疑時空的真實性。
遠方,遠方怎麼啦?難以置信的集體失蹤!那股空白和啞默,是科幻片里才有的恐怖……你甚至覺得並非對方有問題,而是自己遭遇了不測。是的,我們被遠方拋棄了,開除了,遺忘了。
沒任何預兆,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大半個中國被襲擊。
我們目瞪口呆。
一時間,忘了火炬往哪兒傳,傳到了哪兒。
幾天後,有人這樣描述那一剎的降臨:「家門口,常有載重大貨車過往,12號午後,又一陣轟隆隆,隔壁老曾沒遇到這麼大的動靜,正準備出來罵街,沒到門口地就晃了……事後才知,是北川那邊的山塌了。」
所有活著的人,都只剩下一個身份:倖存者。生死存亡,簡單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僅僅因為距離,因為你腳踩的位置,因為你恰好走到了某處。
我突然看清了一個事實:人生,很大程度上不過是「餘生」。
我不會忘記那幅照片:一隻石英鐘睡在瓦礫間,指針對準14時28分。
這是它扔下的第一個夜晚。守著電視呆到天亮,我覺得入睡是可恥的。我知道,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裡,很多人會死去,很多靈魂會孤獨遠行……這樣的夜,和一億年前的夜沒區別,冰冷無聲,沒有光亮,沒有站著的東西……這樣的夜,他們應有人陪。
13日下午,給已飛赴災區的同事發了條簡訊:人最容易夜裡死去,給廢墟一點聲音,一點光,哪怕用手機,讓生命挺到天亮……
汶川、北川、青川……中國版圖上,沒有誰像你鑲嵌如此多的「川」字,然而現在,正是這一個個川,刺痛著淚腺和肋骨。知道嗎,就在不久前,我還在《中國國家地理》「新天府評選」的對話中,大肆諂媚你天堂般的詩意,滔滔不絕以你為例,鼓吹「『天府』就是沃土和樂土,就是全世界乞丐和懶漢都嚮往的地方……」想想忍不住臉紅,你就這樣羞辱了我。
是的,正因為那一個個川,才有了你的曲線和妖嬈,才有了你深寺的桃花、竹林的茶香、馬幫的鈴聲、雪山上的夢境……知道嗎?你的美曾讓我神魂顛倒,感動得我淚流滿面。然而今天,這美竟成了天塹,成了饕餮之口,成了生離死別、咫尺千里的險阻,成了讓人詛咒的墓穴……當然,這不是你的錯。其實,我只是不敢正視你的罪。
是的,大地,我不恨你,即使你犯了天大的錯。我只能不可救藥地愛你,別無選擇。
3
窗外,一排粗壯的白楊,密匝的枝頭幾乎貼到了玻璃。這些天,每見這些無動於衷的葉子,我總會想,在川西,在那10萬平方公里的震墟上,最高者莫過於這些樹了吧。想著想著,就會發獃,眼前掠過一些景象。
這個五月,一個人要想掩飾淚水實在太難。
我為那些來自前方的哭訴而流淚:消失的山巒,消失的村寨,消失的炊煙,消失的繁華……無數個家疊在了一起,疊成薄薄的一層瓦礫,肉眼望去,城墟一覽無餘。一條條川路被擰成了麻花,裂口深得能埋下輪胎,幾千公里的盤旋路上會盤旋多少車?那一天,幾乎沒有車輛能到達目的地。
我為那些隨處可見的情景而流淚:瓦礫上,一群無精打彩的鴿子,一隻不知所措的小狗的眼神,它們像憂鬱的孤兒;天在哭,一位母親站在廢墟上,撐著傘,兒子被整棟樓最重的十字梁壓住了,只露出頭,母親不分晝夜地守著;一位丈夫用繩子將妻子遺體綁在背上,跨上破舊的摩托車,他要把她帶走,去一個乾淨的地方,男女貼得那麼實,抱得那麼緊,像是去蜜月旅行。
我為那些聲音而流淚:一個10歲女孩在廢墟下堅持了60小時,被挖出10分鐘後去世,凋謝之前,她說「我餓得想吃泥」;教學樓廢墟上,由於坍方險情,救援被命令暫停,一位戰士跪下來大哭,對死死拖住他的同伴喊「讓我再去救一個!求你們讓我再救一個!」
我為那些永遠的姿勢而流淚:巨石下,男子的身體呈弓型死死罩著底下的女子,女子緊抱男子,兩具遺體無法拆散,只好一起下葬。一位中學老師,撐開雙臂護在課桌上,這個動作讓四名學生活了下來……
我為一排牙印而流淚:當一具具遺體入土時,一個小姑娘哭喊著衝出封鎖線,士兵上前勸慰,突然,小姑娘抓起了一隻胳膊,猛咬下去,胳膊一動沒動,小姑娘又拔出胸針,對著它狠狠紮下……事後,士兵說,「如果我的痛能減輕她的痛,就讓她咬吧。」
我為最後的哺乳而流淚:一個年輕的媽媽蜷縮著,上衣向上掀起,已停止呼吸,懷裡的女嬰依然含乳沉睡,當她被輕輕抱起、與乳頭分開時,立即哇哇大哭……
我為那些偉大的訣別而流淚:震墟下,李佳萍鼓勵身邊的學生,一定要堅持,活下去,人生很美好……當預感自己快不行的時候,她用尚能活動的手,把另只手上的戒指摘下,塞給離她最近的鄒紅,「如果你能活出去,把它交給我先生,告訴他和女兒,我愛他們,想他們。」 楊雲芬,一位被輪番救援幾十小時的婆婆,在自感無望時,哀求大家不要再徒勞,去救別人,被一次次拒絕後,她用玻璃割破手腕,吞下金飾……在我看來,這份放棄和決不放棄,同等偉大。
我為那些天真而流淚:一個只有幾歲的漂亮男孩,在被抬上擔架後,竟舉起髒兮兮的小手,朝解放軍叔叔敬了個禮。一個叫薛梟的少年,被送上救護車時,竟對周圍說「叔叔,我想喝可樂,要冰凍的。」面對這些未褪色的稚氣,我總想起某首老歌,「親愛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留下帶不走的孤獨……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在風中尋找,從清晨到日暮……」其實,我最想說的是,孩子,你們不需要太堅強,不堅強也是好孩子。
我為走遠的讀書聲而流淚:14時28分,這是個最威脅課堂的時刻。地震最大的傷口,最大的受難群,就是書包。聚源中學的風雨操場,成了五月中國最大的靈堂,孩子的遺照掛滿了天空,像一盞盞風箏組建的班級。映秀鎮小學校長的頭髮一夜間白了,他的四百個孩子,只剩下了百餘人,鎮上的長者哀嘆,下一代沒了……
我還為一名乞丐流淚:某地大街上,捐贈箱前來了個殘疾人,他只有半個身子,撐一塊木板滑行,大家都以為他只是路過,可他竟然停住了,舉起盛滿碎幣的缸子……看這幅圖片時,我心頭猛然揪緊,5·12之後,這世上又要增添多少拐杖和輪椅啊,可敬的兄弟,你是在幫自己的同路人嗎?
我還為那最後的遺憾而流淚:陳堅,這個被壓了70多小時的漢子,這個在電視直播中脫口「各位觀眾各位朋友,晚上好」的人,這個戲稱「世上第一個被三塊預製板壓得不能動彈」的人,這個在電話連線中告訴孕妻「我沒啥遠大目標,只想和你平淡過一輩子」 的人,這個不忘為救援隊喊「一、二、三」助威的人……就在被挖出、被抬上擔架不久,竟再也不理睬他的觀眾了。
一位軍醫撕心裂腑地喊:陳堅,你這個昏蛋,為什麼不挺住不挺住啊!
是的,這是肉體對精神的背叛,本來我們以為它們是一回事,可實際上不是。兩者一點也不成正比。肉體甚至像一個姦細,在我們最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發動偷襲。
是的,我們哭得那麼傷心,像一群被拋棄的孩子,像失去了最熟悉的親人。是的,如果你活下來,你將創造一個完美的奇蹟,你將以一場神話般的勝利拯救這些天來人類的自卑和虛弱,你將感動全世界,不,你已經感動了全世界。
想起了一句話:即使死了,也要活下去。
放心吧陳堅,今後的日子裡,我們替你活著,生活你的全部。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4
我為一座縣城的湮滅而流淚:北川。
這個像火腿麵包一樣、被兩片山緊緊夾住的城池,這個曾地動山搖、草木失色的地方,由於受損嚴重、山體鬆弛和堰塞湖之險,其廢墟已無重建可能。從5月21日起,這座有著1400年縣史的棲息地,將全面封閉,所有災民和救援隊撤出。等待它的,很可能是爆破或淹沒。
畫面上,那幅「歡迎您來到北川」的牌子,刺疼著我。
別了,北川。沒有儀式,來不及留戀,來不及告別。
撤離前,他們匆匆去家的瓦礫上,焚一疊紙、燒幾柱香,挖一點可帶走或自感重要的東西,一隻箱子、一塊臘肉、一兜衣物,一縷從親人頭上剪下的青絲……一個年輕人抱著一幅婚紗照,捂在胸前,表情僵滯地往城外走。我知道,這是他唯一的生命行李了。
同事告訴我,撤離途中,常會有人突然掉頭跑向高處,只為最後看一眼縣城、老宅和那些剛剛拱起的新墳……
我徹底懂了什麼叫「背井離鄉」。
前年,做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紀念節目,曾看到一位母親給兒子動情地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礦務局轄區有花園、洋房,最漂亮的是鐵菩薩山下的交際處……工人文化宮裡面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台,還有古典歐式的花牆,爬滿了青藤……開灤礦務局有自己的體育館,帶跳台的游泳池,還有一個有落地窗的漂亮的大舞廳……」
大地震的冷酷即於此,它將生活連根拔起,摧毀著我們的視覺和記憶的全部基礎。做那組紀念節目時,竟連一幅舊唐山的圖片都難覓。
震後,新一代的唐山人幾乎完全失憶了。乃至一位美國人把他1972年途經此地時的舊照送來展覽時,全唐山沸騰了,睹物思情,許多老人泣不成聲。
故鄉,不僅僅是一個地點和概念,它是有容顏的,它需要物像對稱,需要視覺憑證,需要細節還原,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遊子何以能與眼前的故鄉相認?
有人說過,百萬唐山人雖同有一個祭日、卻沒有一個祭奠之地。30年來,對亡靈的召喚,一直是街頭一堆堆凌亂的紙灰。
莫非北川也要面臨類似的命運?一代後人將要在媽媽的講述中虛擬故鄉的模樣?還有那些不知親人葬於何處的倖存者,無數個清明和祭日,他們將因拿不準方向而在空曠中哭泣,甚至不知該朝對哪一叢山崗……還有那些連一張親人照片都沒來得及挖出的人,未來的某個時分,他們將因記不清親人的臉龐而自責,而失聲痛哭……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代人的鄉愁,一代人的祭日,一代人的哀傷……
我知道它何時開始,卻不知它何時結束。
5
我將記住一位同事的嚎啕大哭。
5月21日,在綿陽通往北川的山道上,一個老人挑著筐,踽踽而行。餘震不斷,北川已臨封城,記者李小萌在回撤途中,迎面看見了這位逆行者,他太醒目了,因為已沒人再使用他那個方向……老人很瘦小,叫朱元雲,68歲,家被震塌了,在綿陽救助點躲了一周後,惦念地里的莊稼,想回去看看。
李小萌勸老人別往前走了,太危險,可老人執意回去,「俺要回去看看,看看麥子熟了沒有,好把它收了,也給國家減輕點負擔。」(川話大意)
又從北川那邊過來了倆人,也挑著擔,裝著從家裡刨出的一點吃食。他們也勸老人別回去,「那邊危險得很」。
李小萌:「你現在這些東西,是你全部的家當嗎?」
男子:「是,就這些嘍」
李小萌:「你家人呢?有孩子嗎?」
男子「死嘍,娃兒都死嘍。」
李小萌:「那你妻子呢?」
男子:「老婆,我老婆也死嘍。」
李小萌:「還有其他家人嗎?」
男子:「我媽,她也死嘍。」
李小萌:「一家四口,就剩你一人了?」
男子:「就剩我一個嘍。」
另一男子:「他們死的死嘍,我們活下的要好好活。」
倆人與老人道聲別,走了。
自始至終,他們的語調、神情,都和老人一樣,平靜、輕淡,沒一點多餘的東西。
無奈,李小萌囑咐老人把口罩戴好,路上小心。
走出了幾十米,那背影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過身:「謝謝你們操心嘍。」
孤獨的扁擔一點點遠去,朝著空無一人的方向……幾秒鐘後,李小萌突然扭臉嚎啕大哭,那哭聲很大、很劇烈,也很可憐……
當在電視上看到這幾秒的哭時,我再次感到肩頭髮顫。雖然我已被它震撼過一回了,那是在編輯機房。事實上,小萌哭得比電視上更久更厲害,為「播出安全」,被剪短了。按慣例,那哭是要整個被剪掉的,可那天竟意外留住了。這是央視的幸運。
莊稼在那兒,庄稼人不能不回去——這是本份,是骨子裡的基因,是祖祖輩輩的規矩。老人遵守的,就是這規矩。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是啊,規矩就是真理。正是這真理,養活了無數的人,我,我們。
老鄉們的平淡讓我感動,李小萌的失態也讓我感動。那哭是職業之外、純屬個人的,但它卻讓我對所在的職業充滿敬意和幻想。
我還羨慕小萌,她終於不再隱瞞,不再克制,不再掩飾。
這些天來,我終於聽到了自由的大哭。
哭和淚不一樣。放聲大哭,是靈魂能量的一次迸濺,一次肆意的井噴。
它安放了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
6
一個在震墟上呆了半月的新華社朋友說,回北京的第一個清晨,從昏睡中揉開眼,當隱約聽到鳥叫,當看見窗帘縫中漏進的第一束光,他掩面長泣……
他說難以置信這是真的,昨天還是廢墟,還是陰雨連綿,還是和衣而卧……他說受不了這種異樣,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空氣,沒有粉塵,沒有螺旋槳、急救車、消防車、起重機的尖厲與轟鳴;腳踩在地上,沒有顫巍巍的反射……他說受不了這靜,太腐敗了,有犯罪感,對不住昨天仍與之一起的那些人,他說想再回去。
是的,我理解你說的。
是的,我們真的變了。從驚天動地的那一剎,生活變了很多。淚水讓我們變得潔凈,感動讓我們變得柔軟,震撼讓我們變得親密,哀容讓我們變得謙卑,大慟讓我們變得慷慨,巨痛讓我們對人生有了醒悟……72小時的黑白世界,讓我們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那個早就存在的「生命共同體」的存在。
那麼,我們還會再變回去嗎?慣性會讓我們原路折返——會再次把我們打回原形、收入囊中嗎?哪一個更像我們自己,更接近我們的本來和未來?
祝福這個「共同體」吧,它不能辜負那麼大的犧牲,不能虛擲那麼高的成本和代價。
即使不能飛翔,即使還要匍匐,也要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行。
(2008·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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