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琴安:在馮至家談詩
曾有幸與不少前輩詩人談詩,而與馮至的交談尤為獨特而令人難忘。
馮至早在二十多歲時就被魯迅稱為「優秀的抒情詩人」,三十多歲時出版的《十四行集》,更是贏得詩壇好評,朱自清、李廣田等紛紛撰文稱讚。但當我見到他時,這位集詩人、學者與翻譯家於一身的文化名人,已是82歲的耄耋老人了。他剛從外面散步回來,精神卻仍飽滿,身材略顯魁梧,穿一套合身的中山裝,長長的頭髮分梳兩邊,並不怎麼花白。方方的臉上架一副眼鏡,和藹地直視著你。
由於共同的愛好,也沒寒暄幾句,我們的話題便進入詩歌,從中國古代談到西方,從歌德、海涅、波特萊爾又談到里爾克,接著又談到「五四」以來的中國新詩。在談罷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漢園三詩人」後,他忽而以一種驚奇而又十分肯定的語氣對我說:「我知道臧克家沒學過象徵派的詩,但他那首《老馬》,卻很像里爾克的那種象徵手法。」
又說到了朱自清的新詩和《新詩雜話》。聽得出來,他對朱自清的詩評和人品都相當欽佩和敬重。可當我說到朱自清晚年寧可餓死,不吃美國人的救濟糧,有文章甚至說他穿補丁衣服而離開人世時,馮至一臉驚訝,以一種相當疑惑的口氣說:「朱自清畢竟是著名的大學教授,據我所知,即使再窮,也不至於窮到這個樣子,落到這般地步吧?」
轉而談到了他的十四行詩。也許我是出於對這些詩的真心喜歡,還曾專門寫過評論,此時我竟批評起他來了:「您的十四行詩寫得這麼好,曾經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您居然在《馮至詩文選》里一首不選,難道您真的不喜歡嗎?」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我還是比較喜歡的,所以在後來出版的《馮至詩選》中,我還是選了。」
「還有,」我越說膽子越大,「您在《詩與遺產》一書中,所寫的《艾青往何處去》一文,對艾青詩的有些批評也顯得不妥當。」並為艾青的《向太陽》等詩作了辯護。這時他又分明地嘆了口氣,並以一種遺憾而又帶點自責的語氣說:「是的,那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寫下的,你的說法是對的。」
他絲毫也不為自己辯解,那種虛心真誠的樣子,我反倒覺得自己太不近情理了,初次見面就妄加評議,未免放肆了!何況人家又是長輩!心裡有點自責,又見窗外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不料馮至卻熱情留我吃晚飯。我心想:剛才我還批評您,您卻請我吃飯,天下哪有這種道理?便婉言謝絕道:「我是剛認識您,又是第一次來您家,怎麼好意思就吃飯?」
「那有什麼關係!」馮至正色道:「我們很談得來,主要是借吃飯的時候還可以多談談。」我見他執意相留,只好領情。同桌的還有他的老伴和女兒以及一個外甥。菜肴頗豐盛,我們挨身而坐,邊吃邊談詩,彼此都覺得十分愜意。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家裡吃飯。居然是馮至!
直到五年之後,我利用進京出差的機會,才又去看望了他。他似乎還是老樣子,只是手中多了一根拐杖,頭髮比以前花白了一些,但精神尚且不錯。我們依然像上次面對面地坐下,談話的中心仍然是詩,側重點卻在當今詩歌。在談了當今詩壇的各種現象以後,他很認真地問我:「你覺得如今哪幾位詩人比較突出?」我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北島和舒婷。我覺得他們二人的詩比較成熟。」他立刻表示認同,並說:「我也認為他們二人的詩比較成熟。」
不知怎麼又談到了詩歌翻譯家錢春綺。當他聽說我與錢春綺是忘年交,便饒有興趣地問起了他的種種情況,我也就把錢春綺以前先是學醫的,因愛好詩歌,寧可放棄醫生職業而獻身文學翻譯的經歷告訴了他,並談到了錢先生為人的厚道與生活的儉樸。馮至認真而又耐心地聽著,然後很感動地說:「我早就知道他的大名,只是在一次德國文學研討會上見過他一面。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經歷。他是非常勤奮的,能譯出這麼多詩歌,真不容易!你如見到他,請代我向他問好!」
當我回滬把這一問候帶給錢春綺時,他卻說:「馮先生太抬舉我了。我怎麼能夠跟他比?我只不過做了點詩歌翻譯工作,而馮先生是大家,比我全面多了!」
雖然我後來也與馮至談過其他事,但仍會談到詩,仍數談詩的印象為深。過去梁宗岱在柏林時遇到馮至,給徐志摩的信中還特意提起,說馮至是一個誠懇而忠實地追求藝術的人。今細細回想與馮至有限的幾次接觸與交談,確有同感。都說詩人風流浪漫,倜儻狂狷,馮至卻是一個例外。他既有詩人的才情,又有學者的風範,更有虛懷若谷的大家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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