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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聲繪色的南北朝山水詩

蔣祖怡:繪聲繪色的南北朝山水詩 2014-12-22 國學新知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中說:  宋初文詠,體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這節話是說在劉宋初期,詩壇上出現了一種新品種山水詩。它和陶淵明的田園詩有所不同。陶的田園詩在崇尚雕藻的六朝文學中,是被當時文學之士們所輕視和忽視的。而這種「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新品種山水詩卻在當時十分流行。  它是繼「玄言詩」以後的產物,又和「玄言詩」有著密切的血緣關係。如被稱為「合道家之言而韻之」(檀道鸞《續晉陽秋》)的玄言家郭璞描寫山水的詩句就很好。《世說新語·文學篇》載:  郭景純(璞)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幽思篇》中語)阮孚云:「泓靜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  又如玄言家孫綽(興公)自稱「擲地作金石聲」的《天台山賦》這篇文章,表面上是山水文學,實際上是賣弄玄言哲理。足見山水詩和玄言詩之間,關係頗為密切。因為真正的玄言家,都是隱跡林壑而且十分懂得山林的雄姿和媚態的。再加上在那時候,人們已經聽膩了那些「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文心·時序篇》語)而歡迎新的山水詩,因此,山水詩就廣為流行了。  當時山水詩的另一淵源,是「山水畫」。晉末宋初有一個山水畫家和佛教徒,叫宗炳,他寫過一篇《明佛論》。《宋書》本傳說他「凡所游履,皆畫之於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把他列入第六品。南齊蕭賁,也是一個出名的山水畫家,《南齊書》本傳說「嘗畫團扇,亦為山川,咫尺之內,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這種「山水畫」,雖則具體內容和山水詩稍有區別,但是和當時繪聲繪色的新品種山水詩,無疑是有密切關係的。  這一時期中的詩篇,它們主要的特點之一,是「尚形似」,這在鍾嶸的《詩品》中有很多記載。如稱張協:「巧構形似之言。」評謝靈運:「雜有景陽(張協)之體,故尚巧似,而逸盪過之。」評顏延之:「尚巧似,體裁明密、情喻淵深。」評鮑照:「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張華)之靡嫚。」又云:「貴形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  《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把上述情況加以總結道:  自近代(《文心雕龍》中「近代」兩字,常指劉宋到齊、梁)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張旭評王羲之書法,有「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語)不加雕飾,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  這裡所講的「形似」:一、主要是指「聲」和「色」。所謂「如見其形,如聞其聲」,也是「維妙維肖」的意思;二、所謂「形似」也包括「神似」。「不加雕飾,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即前面提到的「志惟深遠」的意思。也即是好的山水詩,能給予讀者的不僅是詩中文字上的「形」。  明焦竑《謝康樂集題辭》在談到謝靈運的山水詩時說,他「棄淳白之用,而任丹之奇;離質木之音,而任宮商之巧。」這就是說大謝山水詩的主要特色,有二個:其一,是善用色彩;其二,巧用聲律。這一評價也適用於六朝其他山水詩人。《文心雕龍·原道篇》說:  雲霞雕色,有踰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至如林籟結響,調如竿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鍠。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  這段話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繪聲繪色」。在「文學」逐漸進化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過程中,山水詩的「繪聲繪色」,無疑是一大進步。它是不斷地前進著的。茲舉山水詩的開闢手謝靈運、成熟手謝朓,和善於在樂府民歌中吸取有益營養的鮑照為例,談談山水詩進化的過程。  謝靈運是第一個擅長以山水作為題材的詩人。他也是一位玄言家,寫過一篇《辨宗論》。關於他的詩篇的主要特色,焦竑在其《題辭》中總結為:一是「聲」,二是「色」。鮑照(一說湯休)也說他的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梁簡文帝蕭綱也稱:「謝客吐言天拔,出於自然」。但在當時的環境中,對自然景物的描摹,以抒發作者的情感,已成為普遍的現象。故《文心雕龍》說:「物色相召,人誰獲安!」「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屈平之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詩品》則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吟諸舞詠。」「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上邊鮑照和蕭綱的那些評論,顯然都是指的大謝《登池上樓》中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兩句。這兩句若不經意,隨口道出。它們通過外界自然界的變化,表達出作者久病乍起的心情,是歷來傳誦的名句。鍾嶸《詩品》把謝靈運詩列為「上品」,評道:「名章迥句,處處間起,典麗新聲,絡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足以貶其高潔也。」作為山水詩的開闢手,他開創當時的山水描寫,是有很大功績的。但是,一種新生事物,也難免有粗糙的缺點,用大謝自己的話來說:「每對惠連,輒得佳語。」「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足見他自己也承認這類詩句,在他的詩中是不多的。姚范《援鶉堂筆記》中說:「(靈運詩)多六代強造之句。」皎然《詩式》說:「(謝詩)風流自然,正未易識。」葉夢得《石林詩話》也說:「初曰芙蓉,非人力所能為,而情采華麗之意,見於造化之工;靈運之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我認為以上諸評,是切中大謝山水詩不足的一面的,只消讀一讀他的《登池上樓》整首,便可瞭然。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卧痾退空林,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幽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整首寫病起登樓,滿懷抑鬱,據我看來,這詩的主要缺點有二:第一、首句即是所謂「六代強造之句」,比較生澀,不似「池塘」兩句順口道出,頗嫌雕鑿。第二、整首「情」與「景」沒有充分的「融合」,似覺說理太多。寫山水詩最好是通過「模山范水」以寄託作者的感受,使「情」與「景」有機地融合。  離開大謝將近五十年左右,山水詩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南北兩齊,各有專門,北齊斛律金的《敕律歌》被稱為:「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律川(元好問《論詩絕句》)。」茫茫的塞北風光,全入眼底,被刻劃無餘。「風吹草低見牛羊」,寫得何等形象與氣魄!  在南齊有謝朓的山水詩,寫的是江南風景,他的詩不僅在當時為劉孝綽、沈約等名家所讚美,而且被唐代詩人李白所推崇。唐子西《語錄》:「江左諸謝,至玄暉(謝朓)而語益工。如『秋草春更綠』二句,『大江』二句,皆得《三百篇》之遺韻。是以古今以為奇句。」方東樹《昭昧詹言》亦云:「玄暉詩如花之初放,月之初顯,駘蕩之情,園滿之輝,令人魂醉。只是不肯說煞說盡,至其音響亦然。」眾所周知,謝朓是「永明聲律」的推波助瀾者之一。他自己也說過:「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把當時流行於閭里之間的「雙聲」、「疊韻」、「四聲宮商」和作詩結合起來,使他的詩更其有繪聲繪色之妙。小謝詩實比大謝為勝,他的詩篇避免了大謝的晦澀、強造的缺點,其名句如「餘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朔風吹飛雨,蕭條江山來。」(《觀飛雨》)「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都是氣象廓大,盡「繪聲繪色」之能事。小謝的山水詩,深為李白所推服。試觀李白的詩句「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即可見。李白不少詩歌受小謝的影響,而他的《登宣城謝跳北樓》一首,則完全是繼承小謝的「繪聲繪色」之作:  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憶謝公。  小謝的山水詩,繪聲繪色,以「氣韻」見勝。這較之大謝,也前進了一大步。他的「餘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他的「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他的「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從「氣韻」講,遠遠超過大謝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但是鍾嶸《詩品》卻把謝朓、鮑照列入「中品」,稱小謝:「善自發端,而末篇多躓,此意銳而才弱也。」對此,陳祚明《采菽堂古詩評選》云:「玄暉詩句幽尋,亦鏗湘瑟,而《詩品》以為『末篇多躓』,理所不然。」  被杜甫稱為「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的鮑照(明遠),是「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鍾嶸《詩品》中語)。所以,《南史》中沒有他的傳,而把他的生平簡況附於劉宋臨海王道規傳之後,甚至連他的出生地點也眾說紛紜。《昭昧詹言》中評他的詩說:  李、杜皆推服明遠,稱曰「俊逸」,蓋取其有「氣」,以洗茂先、休奕、二陸、三張之靡弱。今以士衡所擬樂府與明遠相比,可見。又引王漁洋云:「明遠篇體驚奇,在延年之上,與康樂可謂分路揚鑣。」又云:「明遠詩令人不可斷截,其思清意屬,句重有味,無懈筆敗筆也。」  以上諸評,切中鮑詩(包括山水詩)的特色。其所以能如此,主要原因在於他能吸收樂府中的有益營養。這隻要把他的《還都道中作》中的「鱗鱗夕雲起,獵獵曉風遒;騰沙郁黃霧,翻浪揚白鷗」,和他的樂府《出自薊北行》中的「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飛揚」略加比較便可知。按鍾嶸在《詩品》收有「古詩」四十五首,比《昭明文選》所錄十九首要多。鍾嶸稱之為「總雜」。所謂「總雜」者其中有混雜著樂府的意思。足見從樂府中吸收新鮮血液,已非一朝一夕。鮑照能有意識地做到這一點,因而給山水詩開闢了一條新的途徑!  無論作山水畫,寫山水詩,要求通過繪聲繪色來顯示「氣韻」,一點也離不開遊山玩水的實踐。謝靈運就有這種豐富的實踐。《宋書》本傳稱他:「尋山陡嶺,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臨。又常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道,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  除上述詩人的代表作外,其他如張協的「庭草萋以綠」(《雜詩》)、張翰的「黃華如散金」(《雜詩》)、潘尼的「綠蘩被廣隰」(《迎大駕詩》)等皆是。足見「繪聲繪色」是當時山水詩普遍的主要的特色。

2014.12.22

轉載自:文史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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