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端看見自己——秘魯的中國菜迷思

2015-07-05 20:01 | 豆瓣:似乎又

去年十月,我第一次踏上秘魯。這裡位於南美洲,隔著整個太平洋與中國遙不相視。如此渺遠的地方,對於任何年代的中國人來說也許都是無法想見的「異域」與「他者」——讓人完全「失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最初的感覺也是如此。不過很快,我就發現了某種異樣的熟悉感:不論在今天的政治、經濟中心利馬,還是印加帝國曾經的首都庫斯科,走不出幾步你便會發現到處是掛著紅底黃字招牌的店鋪,寫著chifa一詞。

『Chifa』是什麼?多看一眼你一定也猜到了,它是中文「吃飯」的音譯。換句話說,這些店鋪都是當地的中餐館。可中餐館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呢?我想故事大概與英文里「賭場」的由來差不多(傳說casino這個詞的原型是中國人邀約打麻將時喊的「開始嘍!」),最初的場景很可能是這樣的:中國老闆、老闆娘站在店外招攬生意:「進來吃飯,進來吃飯!」 「chifan?」好,好,「吃飯」的意思就是中國菜。不過秘魯為何會有那麼多中餐館?我一時不得其解。要了解這一點,就必須說回不大為我們所知的南美移民史。

南美洲大概是世界上混血最複雜、「嚴重」的地區,其程度甚至要超過歐美。拿秘魯來說,在西班牙殖民之前的印加時代,這裡的主要人口是美洲的原住民印第安人。公元十三世紀左右,秘魯歷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偉大的一位印加王帕恰庫特克(Pachacútec,地位相當於秦始皇),建立了印加帝國。這個帝國一直延續到1533年西班牙征服者皮薩羅處死最後一任印加王並且控制了整個國家。所以前殖民時代的秘魯人現在被統稱為「印加」。以男性為主的西班牙統治群體進入秘魯後,很快便與當地女人發生關係,生下了第一代「混血」,稱為梅斯蒂索人(Mestizo),他們至今仍然是秘魯人口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到了十六世紀末,隨著臭名昭著的「奴隸三角貿易」的開始,大批黑人被運往南美。據統計,在1500至1800這三百年間,有160萬非洲人被強行帶上了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在秘魯,他們代替了一部分印第安人,被要求在私人莊園和種植園中勞動。進入十九世紀,南美各殖民地發起獨立戰爭,1821年「南美解放者」之一的聖馬丁到達秘魯後,宣布廢除奴隸制。這固然是大勢所趨,但它也帶來了嚴重的負面效應——勞動力短缺。為此,秘魯當局不得不通過外交途徑求援,設法「邀請」外國勞工前來填補其蔗糖、棉花種植園裡的勞力空缺。他們找到了中國人。這便是故事的開始。

據記載,第一批華工是在經過漫長、艱苦的太平洋航行之後,於1849年10月15日在秘魯卡亞俄港(Callao)上岸的,一共75人。這裡是西半球最早出現華人群體的地方之一。在他們到達前約10年,秘魯意外地發現了龐大的鳥糞資源,並由此進入了長達40年的「鳥糞繁榮時期」,鳥糞被源源不斷地運往歐洲,作為化肥出現前最好的農業生產原料。所以,這些主要從廣東和澳門而來的「豬仔」(當時對華工的蔑稱)除了在傳統的甘蔗田、棉花田裡勞作以外,還被派往海島上採集鳥糞。清廷為此還專門與秘魯政府進行過交涉,原因就是那裡的勞動條件實在太差,惡名都傳回中國來了!我們現在習慣了把晚清出洋的契約苦力們統稱為「華工」,但其實,在新開發與建設的通過、鐵礦以及鐵路開始大量招募華人之前,種植園和鳥糞山上的他們應該被叫做「華農」才對。

契約苦力的境遇是悲慘的,但他們畢竟與之前的奴隸不同,有可能通過償還清莊園主為其預支的路費而逐漸擺脫僱工、僱農的身份。當然,這也許要花很多年的功夫。在此期間,第一代中國移民的後裔在秘魯出身,稱為「土生」(Tusán)——這也是現在人們對於秘魯華人的稱呼。他們大多是混血(類似東南亞的「峇峇」、「娘惹」),甚至跟著僱主改成了西班牙姓氏,這就是為什麼如今在秘魯你很難辨認出究竟誰有中國血統的原因。不過,還是有一些知名的華人被大家所熟知,比如說哲學家Pedro Zulen、曾經的總理何塞·安東尼奧·陳、電視主持人Patty Wong,以及廚師Javier Wong等等。在華人之後,陸續又有中歐、義大利、德國、西班牙、法國和日本的移民來到秘魯,日本人中就包括農業工程師出身的前總統阿爾韋托·藤森的父母。如此複雜的族群構成,讓秘魯在上世紀40年代就放棄了在人口普查中計算各種族人口的想法。

與秘魯的種族一樣多元的,就是當地相應的飲食文化。而其中,中國菜大概是最重要的外來組成部分了。你可能會驚訝地發現,這裡作為前西班牙的殖民地卻絲毫找不到paella(西班牙海鮮飯)和tapas的影子,而僅利馬城裡就有超過6000家chifa餐廳。這是怎麼回事?前者的原因在於,西班牙統治秘魯的時候,paella和tapas還遠不是我們現在印象里的西班牙「國食」;後者則當然與上面提到的中國移民有關。話說華人在擺脫了僱主的契約束縛之後,開始慢慢積累資金,轉變成了小商人;而他們想到的第一個生意很可能就是開中餐館。縱觀世界各地——舊金山、夏威夷、倫敦、墨爾本、長崎,當然還有利馬——中餐館無論在哪裡都是華人社群存在的最顯性、直接的證據;如今那些規模可觀的中國城、中華街最初也往往是在為了滿足「吃」這個「第一需求」的基礎上建立、發展起來的。而對於生意人來說,中餐館不僅是他們營生的第一選擇,同時也可能是最後選擇。因為當年的移民大多來自廣東和福建,他們從家鄉帶來的飲食習慣就是自己身在異地最大的安慰:米食為主,煎炒居多,配菜里常包括海鮮,另外還有點心。不過,這些飲食的面貌從一開始起或許就已經與家鄉的不同了。正如台灣人類學家吳燕和所說,移民們都是「自學成才」的廚師,為了同時滿足華人和本地人對於中國菜的期待,他們在食材和菜品的呈現方式上都做了不少改變。那麼,秘魯的中餐究竟是什麼樣的?

在季風盛行的華南地區,稻米一直以來都是當地居民的主要糧食。移民們來到秘魯,最想念的依然是米飯。對於現在任何一家海外的中餐館來說,炒飯或許都是他們生意的起點:雞肉炒飯、豬肉炒飯、牛肉炒飯、海鮮炒飯……而早期,這個概念常常與粵語中的『Chop Suey』(意為雜碎或下水)聯繫在一起,說明那時所用的食材更低賤、廉價。在秘魯,炒飯被稱為『chaufa』。和chifa一樣,這已經是一個本地的詞了,人人都知道它是什麼意思。就做法和口味而言,秘魯的炒飯和你在其他唐人街上吃到的沒有多少差別,但要論其普及程度的話,恐怕是任何歐美國家都比不上的。秘魯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口中式的圓底炒鍋,家家戶戶也都會做炒飯。要知道,全世界範圍內擅長用「炒」這種烹飪方法的只有中國和法國(法語里叫sauté)。法國文化從未在秘魯產生過重大影響,因此它只能是中國的功勞,你甚至可以認為,秘魯的飲食習慣實際上有很強的「中國化」傾向。

這個說法也許讓人驚訝,但絕非誇大之詞。舉幾個簡單例子的例子吧!在西班牙,姜叫做"jengibre",與英語里的"ginger"同出於拉丁文;而在秘魯的「拉美式西語」里,人們更習慣稱它為"kion",來自廣東話。這說明中國移民很可能先於西班牙人把姜帶到了秘魯。在這裡,大蔥叫做『cebolla china』(中國蔥),醬油叫做』siilao』(粵語里的「豉油」)。中餐館裡直接沿用粵語名字的菜包括:tipakay (琵琶雞)、limón kay(檸檬雞)、chijaukay(柱候雞)以及kanlu wanta(錦鹵雲吞)等等。當地是不會有幾個人知道這些詞的具體含義的,但他們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該點什麼菜;而只有像『fansi』(粉絲)或者『tonfen』(冬粉)這樣的「新物種」他們還暫時摸不著頭腦。如果你偶然闖進一家當地超市,便會發現一整排的中國食材:大白菜、菜心、雞蛋面、餛飩皮、芝麻油、蘑菇罐頭……而以上這一切都已進入尋常秘魯人家,醬油更是幾乎每家必備。此番景象你在歐美是絕對見不到的!

秘魯人真的把中餐當做自己的主要飲食方式了嗎?那倒也不是。當地另有一套飲食傳統與風格,譬如吃魚生(ceviche)、豚鼠(cuy)、羊駝(alpaca)、牛蹄以及各類動物內臟;人們通常都分得很清楚,中餐就是中餐,中餐館就是中餐館。不過有一道「混血菜」明顯打破了這個界限,讓我大感興趣。這實際上是一道蓋飯,叫lomo saltado。『lomo』在西班牙語里的意思是「裡脊」,而『saltado』相當於之前提到的粵語中的「雜碎」。做法是把牛裡脊肉切成長條,腌漬過後與洋蔥和番茄同炒,以醬油、鹽、胡椒調味,最後撒上蔥花,並且和米飯一起吃。你可能會想,這不就是番茄牛肉蓋飯嗎?其實不然,因為吃的時候還必須搭配薯條,中國人是不會這樣做的。這很可能是由秘魯廚師在中餐的基礎上改良而來。和炒飯不同,lomo saltado的名字與中文完全無關,它也並非只有在中餐館才吃得到;秘魯幾乎任何餐廳都有賣,當地人早已將它當成自己的飲食了。我們現在至多能認為這是「受了中餐影響的秘魯菜」罷了,這就是「本土化」的力量。

由此便引出了一個亟待正視的問題,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傳播到國外並且重新生根發芽的中國文化?那些在海外改良、創造出來的華人飲食又算什麼?我們的歷史書似乎始終在關心近代以來中國受到的外來衝擊,而從未想過我們是怎樣影響「他者」的。有人可能會不屑一顧地宣布它們都「不純正」、「不正宗」,甚至完全漠視它們的存在。但當我在秘魯看見自己似曾相識的中國菜時,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這也畢竟不是我們當下該有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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