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基督教的問題

基督教的問題

(一)迎拒之間的中國人

在我們中國,對基督教的問題,始終未曾引起人們真正的深入及研究的興趣。

當我們閉關自守的時代,一味地瞧不起洋鬼子或者仇視洋鬼子,洋鬼子的基督教,也就被一再地排斥(例如義和團之亂)。至於為何要排斥,卻沒有一點可資立足的理性根據,因當時的中國人,根本不想了解他們。

到了近數十年來的中國人,尤其是最近十多年來的台灣,許多的施設,幾乎都在為了迎接西方現代文明的移植而努力,於是,基督教在台灣迅速發展,也進入了空前的黃金歲月。然而,現在絕對多數信仰基督教的中國人,仍同過去要排斥基督教的中國人一樣,一樣是由於風氣的影響,並不是真的了解了基督教。因為,現在的中國人已無暇考慮到宗教信仰和理性根據的問題了,西洋來的東西,樣樣都好,西洋人的宗教,還有不好的嗎?

因此,有一位西洋的教士很欣慰地說:「十六世紀以後,教會因殖民政策而獲益,當殖民政府關懷她的靈牧的工作時,她很感激他們。但是殖民政策結束時,教會沒有受損,只受到一些間接的影響而已。」(征祥出版社的《天主教史》六○六頁)

當基督教向東方開發「牧區」的初期,是藏在歐洲帝國主義兵甲之下的武士,到了殖民政策失敗之後,基督教又變成了與帝國主義無乾的傳道者,借著文明國家應當保障人民的信仰宗教自由的理由,他們便順順利利地留了下來。因為現代的基督教會,雖仍慣於利用政治的勢力,但卻無法證明它本身即是政治的勢力,因此也沒有人願意提出政治的理由驅逐基督教,何況基督教為了吸收更多的信徒,他們也確實做了好多使你看來很好的社會福利事業。

(二)西方人的宗教信仰

一般的東方人,總以為所有的西方人,都是基督教的信徒,總以為基督教的思想,跟西方的現代思潮沒有抵觸;所以,有些人也覺得作為一個文明的現代人,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才更像一個時髦的現代人。

其實,這也是大大的錯覺,大大的誤解,因為,一部西方的思想解放史,明白地告訴了我們,基督教會與自由思想之間的鬥爭,基督教與科學發明之間的恩怨。基督會與任何一種教會之外的思想,起初接觸時,均是處於誓不兩立的狀態,使出種種的壓力來排斥、禁止、迫害,最後若見到大勢已成定局,教會就會見風轉舵,他們自己也跟著高唱思想自由,也鼓勵研究科學,但他們是利用「自由思想」的口號及科學研究的成績,來掩護基督教義的不自由及反科學,並將這種口號及成績,作為對外宣傳的工具。實際上,他們所喊的口號及所研究的科學,與他們所信仰的宗教教義,並沒有絲毫關係的。

最滑稽的,在歐洲有若干世紀,人民沒有思想自由,要想有自由思想及研究某種學問的人,往往就得逃進基督教的修道院去,利用教士的身分做招牌,而供自己研究學問。因為教會太可怕,唯有自己也成為了教士,才有有限度的自由思想可言。

但你不要誤會是教會放任你自由思想,教會乃是要你研究它,而設法破壞它;如果破壞不了,便要你設法轉變它成為教會的「奴婢」,受教會所利用。

由基督教會的教士們,窮年累月,為無事而忙的「神學」,就是如此這般地,有增無已地出產了,人家是為人類解決實際問題而思想,他們則為保衛神的權威而用腦,神的權威要人來為它做保護,可稱諷刺之極!

(三)基督徒與改變信仰

也許你要懷疑,懷疑基督教會既然反自由反科學,那麼,當教士們接觸了自由思想或研究了科學問題之後,豈能繼續地信仰基督教呢?是的,這是非常微妙的問題。不過,這不是不能解釋的問題。在中古時代,即使你想對良心負責而不信仰教會,教會的權威卻使你沒有自由選擇的餘地,例如哥白尼及伽利略的故事,幾乎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了。至於到了文藝復興之後,教會的權威雖然尚在,上帝的手掌卻已縮小了很多很多,所以,有些對良心負責的教徒,宣布脫離天主教(加特力教)會,乃至現在的基督徒可以自由脫離任何一個新教會,但他們確實需要宗教的信仰,而又未能接受及理解到更理想的宗教,於是便用他們的良心來自由解釋《聖經》,以彌補他們在精神上的空虛感,這就是新教派逐漸增加的原因。

另有多數的基督徒,入教受洗,是受了環境的影響或出於偶然的機會。比如出於教會的鼓勵,比如教會學校出身的人士,當他們信教時,並未意識到教義教史的問題;但是當他們一旦成為基督徒之後,日後縱然理解了教義及教史,也會很自然地照著教會所編定的那一套解釋方式為基督教辯解了。這是一個心理學上的問題,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或觀念的問題,一個不承認自己搞錯了的面子問題,因為,對於一般人來說,要想改掉一個習慣的動作尚不容易,何況要改掉一個先入為主的觀念?至於傳教士的態度,則是職業上的問題,不是知見上的問題。同樣的,凡是受教會培植成才的人,在情感上也使他們不敢起而反叛教會,同時,在現在一窩蜂崇洋的社會裡,信仰基督教不唯不致受到歧視,並且可以藉教徒之名而得到若干因教會教友而來的現實上的方便,又何樂而不為呢?

因此,若非大智大勇,要他從良心的自覺,毅然脫離基督教徒的身分,並轉而皈依另外一個宗教的信仰,實在很不容易。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社會的風氣轉移,並有了更多更多的學者,認真地研究了宗教的問題,使得國人普遍地理解到宗教問題的嚴肅性,那麼,基督教的「黃金時代」,就會很快地在我們這裡結束。代之而起的,必將是理性化的宗教而不是權威化的宗教,必將是與人間交融的宗教而不是神人對立的宗教,必然是以人間為中心的宗教而不是以天國為中心的宗教。

(四)宗教學家

研究宗教的宗教學家,在歐洲,在美洲,已有很多人為此努力了好幾個世紀。在從前的歐洲,談起宗教,必是指的基督教,談起宗教哲學,必是指的基督教神學。近世的歐美,有了專門的宗教哲學家,那是由黑格爾開始,是以道德的意義來批判歷史的宗教,而不即是基督教的神學了。又有專門的宗教學家,他們廣泛地研究一切的宗教,運用他們廣博的語言學知識,考察了東方許多的宗教,馬克斯·穆勒(Max Muller 公元一八二三-一九○○年),就是其中卓越的一位,法國的勒南(Renan 公元一八二三─一八九二年),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宗教學家,他主張以古談說(Legends,Legendary-narratives)來解釋基督教的福音書,台灣商務印書館有雷崧生譯出勒南著的《耶穌傳》。斯脫勞斯(Strauss)則以神話來解釋福音書,稱之為神話說(Mythical theory),他著有《基督傳》及《基督教信仰論》,詳細地說明了他的態度。勒南也是贊成斯脫勞斯這種態度的,他的「古談說」,即是由神話修正而成。向來的「正統派」教會人士,極力信仰《聖經》的神話為真理;許多「合理派」的學者,又極力以科學方法找出根據來證明《聖經》神話的虛偽。他們這些宗教學家,則是站在兩者之間,認為《聖經》的神話,雖然非歷史的事實,乃繫心理的事實;雖不以為耶穌即是神,然而以為應有一人格作為中心信仰。這些宗教學家,雖被正統的教會人士群起而攻,但他們站在人類心理上對宗教信仰的要求寄託,仍然重視,所以他們依然承認基督教的價值。

很明顯的,那些宗教學家所承認的基督教,是他們良知判斷所產生的宗教信仰,是給予人類心理的一種安慰價值;絕不是教會所代表的基督教,也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福音書,他們也絕不承認所謂「教會是唯一的得救之門」。

(五)反基督的西方學者

合理派所見的基督教,乃是從歷史的追查及科學的考察而得的結果,基督教本身是反歷史反科學的,所以他們不以為基督教有存在價值,這有許多的西方學者為代表,例如不可知論(Agnosticism)、無神論(Atheism)、實在論(Realism)、進化論(Evolution theory)、唯心論(Idealism)、孔德的實證論(Positivism),及目前盛行於美國的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等等的倡導者及他們的信徒,可以說無一不是基督教的敵人。若要列出他們的名單,隨手寫來,也可寫滿好幾張紙。唯有那些自以為是傳統正派的,實際是由教會御用的神學家,以及一些受了教會培植而又沒有自由思考的膽量及能力的學者,才永遠甘作教會的「奴僕」。

我現在且舉兩個例子:

十八世紀的法國哲學家伏爾泰(Voltaire 公元一六九四─一七七八年),他對基督教做了三點證明工作:1.以為一個全能的上帝,天地的創造者,特地選中猶太人那個游牧的亞伯拉罕部落作為他的特選民族,是最荒謬的思想。2.這個民族的歷史《聖經》充滿著不可信的、淫猥的、矛盾的事實,他為此事曾頗費心血地寫了一部《聖經廣注》,把經文重新校訂,加上了無數的按語。3.數世紀以來,教派之間為了幾個字而互相殘殺,是發瘋的、無聊的行為。另一位德國的大思想家兼文學家尼采(F.Nietzsche 公元一八四四─一九○○年),他對基督教說了許多使教會人士聽來怒髮衝冠的話。在此僅能抄錄其《宗教生活》中的兩段,用饗讀者:「倘我們在某星期日早上,聽到教堂的古鐘盪響,便不免撫心自問:這真可能嗎?這紀念一個兩千年前被釘十字架的猶太人,因為他自稱上帝的兒子。這道理沒有證明──基督在我們時代里,一定是從極悠遠底的古代侵來的古董,而凡人猶相信其道理者──普通凡人對於稱謂的檢驗,非常嚴格的──也許正是這流傳的最古之一。一個天神,與塵世的婦人生子;一個智者,叫人停止工作,拋棄法庭,卻要注意當前世界末日的徵象;一種公道,要將無罪者代作犧牲;一個說教者,叫他的徒眾飲他自己的血,對於奇蹟的祈求;侮瀆天神的罪,卻因一個天神而得懺悔;要恐懼一個來世,死便是那世界的門;十字架的形象要當一個時代的象徵,那時代據說是忘掉了十字架的使命及其譏訶的──這一切,看去是多麼鬼怪陰森,好像出自往古底過去墟墓似的!人還能相信,這還能有人相信嗎?」

尼采這一段話,說得夠辛辣的,但是,其中所說的,都是基督教教義的問題,如果你是基督徒,或者你對基督教曾經用過一點研究的工夫,當可一目了然,否則你可能還不大懂得他在說些什麼。我可告訴你,尼采大致是對準了基督教的《信經》的內容而說的,《信經》是什麼?留到下一章的第三節中,再向你介紹罷。

尼采很不滿意基督教的反智識及反科學的宗教精神,他在《宗教生活》的結尾時便說:「智識、, 科學──只要有這麼一種──因論理的學習與思想的訓練而高過旁人,這在佛門中也一樣的看作神聖之標誌,而在基督教世界裡,這些德性是被視為非神聖之標誌,是要被排斥、被毀滅的。」

(六)西方人信教的原因

也許你又要問:西方既然有那麼多的大思想家反對基督教,何以基督教依舊為西方普遍地信奉著呢?

是的,這個問題問得很中肯,我應該向你解釋。

這當分作三方來刺透它:

第一,在我們的上一個世紀,的確已經由西方人宣布了上帝的死刑,不幸地,到了我們這個世紀,西方的社會人心又落入空虛彷徨的歧途,失去了心靈的寄託,所以西方人又覺得上帝還是死不得,以期利用上帝天國的迷信,來對抗唯物共產的迷信。這實在是以毒攻毒,以救一時之急的措施。

第二,現在的基督教之在西方的社會裡,已由一千幾百年來的鎮壓、灌輸、熏陶,使得它變成了日常生活中的風俗習慣,從嬰兒的出生、成人的結婚,以至臨終的死亡,都希望有一種什麼儀禮上的表示,以作為慶賀、隆重、追思的表徵,基督教為此而編定的儀式,已被西方人用了一千幾百年,一時間尚未找到其它的方式來取代它,所以,縱然是個對基督教義毫無興趣的人,逢到這種場合,還是未能免俗。如說這些未能免俗的人就是熱中於基督教信仰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同時,現代西方的各種宗教集會,乃是社交的活動。

曾有一位美國朋友來訪我,我問他對宗教的看法如何?他回答得很妙,他說他崇仰中國的禪宗,不過宗教的習俗在美國是一種生活而未必即等於信仰,他的生活環境是基督教的,為了生活的方便,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基督徒。如果表明他是佛教徒,勢必要使他的社交生活的範圍,縮小很多,因為佛教在他們那裡,雖已受到許多學者的重視,且有了許多著名的大學開了佛學的課程,但在比例上說,佛教徒的人數,尚是很少。我又在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中央日報》副刊上,讀到歐陽子女士的《中國女人看美國女人》一文中,說她應邀參加奧斯汀城一個教會主辦的婦女座談會,會中大家談的多半是宗教的問題和《聖經》的故事。但到會後一同進午餐時,話題完全不同了,有一個銀髮斑白的寡婦,邊吃邊談她的困難,她的困難是要找一個有錢的丈夫,另一個擔任座談會中《聖經》教師的婦人就說:「可惜有錢的人討得到年輕的太太。」於是兩人一起搖頭。我們由這故事,也可明白西方人的宗教集會,與其說是宗教性的,不如說是社交性的。大家利用這種機會,碰碰頭,談談自己心中的事,至於「天國」的事,不過是一個假借而已。

第三,現在的西方教會,做的已不是吸收信徒的工作,而是西方人在利用教會的體系,做公共關係及世俗事務的工作。至於現在西方人心中的上帝,與其說是教會所規定的那個上帝,倒不如說是指的各人自己的良心,許多的人,一年之中難得上一次教堂,也根本不相信教會裡的那個上帝,但在為了要表白他忠實不欺的信譽之時,也會向人家說:「我對上帝立誓。」其實他所指的上帝,即是他的良心,並不是良心之外,另有個上帝。這和我們中國人筆下的上帝和口頭的天理良心,乃是同一個東西,但卻不是基督教的。

(七)從研究中認識基督教

我們知道,基督教總是「偉大的」,它能利用各種的機會和面貌,來延續它的生命,擴展它的勢力。它在傳播的時候,在一個新開闢的「牧區」內,絕不輕易暴露它的個性,它會使你相信它是為了基督的博愛而來幫助你的,到了一旦大勢在握之時,如果是僅有一個教派的話,你就得小心你的良心,要為教會所沒收了。

當然,依照事實的發展,專斷的、唯一的教會,當不會順利地再現於未來的世界,比如今日美國教會,它是專斷不起來的,因其教會的派系太多了,所以就互相牽制住了。

但是也難確定,萬一有一天,有一個天主教國家,那個國家在國際上的地位,正像今天美國這樣的強大,或者更加強大,她出了一位美其名卅終身職的總統,那位總統恰巧又成了天主教的教皇,那麼,問題就非常地不簡單了。不過,你不用恐怖,在我們所能預見到的將來,尚看不出有這樣的一天要來臨。雖然越南吳廷琰的政權,曾經演習了一次,然而他是失敗了!畢竟,人類的歷史是進化的。

相反的,一旦獨裁專制的政權從我們的世界上消失,並有另一種理性的宗教信仰,為人類普遍地接受了,到那時候,如他不是考古學家或歷史學家而仍談論基督教的話,一定是把基督教的故事,當作天方夜譚來欣賞了。

可是,當基督教正在此間度著蜜月的今天,我們應當嚴正地把它當作時代的「顯學」來研討。不論是正面的或反面的,既不應該盲目地排斥,也不應該盲目地附和。

我寫本章的目的,是用歷史的材料及事實的分析,來給我們的時代社會做疏導。我既不要攻擊基督教,也不想宣傳基督教。因為佛教徒的多數並未研究基督教,所以平實地介紹給大家參考;基督教徒之了解基督教者,也是很少很少,縱然他們讀過教會史,卻無從明白真實的基督教。

我曾讀過好幾種教會史,不論舊教、新教,無一沒有偏見,他們把光明面過分的誇張,把罪惡面過分的隱瞞,乃至文過飾非,推諉應負的責任,並把自己由迫害者說成受迫害者。

選自聖嚴法師《基督教之研究》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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