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往事:那段被美化的愛情---李清照內心世界的掙扎

宋詞往事:那段被美化的愛情---李清照內心世界的掙扎作者:肖鵬如果問讀者,你是否喜歡李清照。你一定會說當然喜歡。豈止喜歡啊,簡直是迷戀。讀宋詞的人沒有誰不喜歡李清照,沒有誰不激賞她的詞。不讀李清照,等於沒有讀過宋詞。就像不讀李白,等於沒有讀過唐詩。你會說。不知道李清照,還談什麼宋詞呢?中國的讀書人,甚至普通的老百姓,似乎誰都能說出些關於她的動人故事來,誰都能談論點她的名篇名句來,談得齒頰皆香。很簡單。這位自號易安居士的女人,不僅是宋代最傑出的女性詞人,就是放到男人世界裡,也是宋代屈指可數的最一流的詞人之一。甚至是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文學家之一。沒有她,宋詞會顯得遜色很多。作為女子,她幾乎與南渡士大夫詞人圈子沒有什麼往來,僅有的交遊往來也僅僅局限於家族故舊的範圍。在南宋初年的高宗詞壇上,她獨自漂泊,獨自哭泣,獨自悲歌,最後在世人的冷落中,悄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沒有被不幸的婚姻擊倒,卻被浩大無邊的孤獨和嘲笑完全淹沒。她是那個時代匆匆划過天穹的一顆孤獨的彗星。這份愛和痛,編織了我們心中的絢麗光環。不過,這個光環下的李清照,與歷史上的李清照,並不完全是同一個人。李清照筆下的自己,也與歷史上那個真實的她不完全是同一個人。一翻開那些發黃的線裝書。畫面班駁,背影模糊。幾十篇精美絕倫的文字,如同天外飄零的落葉,濛濛亂撲行人面。美麗憂傷的女人,該從哪裡說起呢?說說她的愛情和悲情吧。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幸福不幸福。她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文人士大夫都與前朝新舊黨有瓜葛糾纏。李清照也是。她很像同時的大詩人徐俯,舊黨是自己的血親,新黨是自己的姻親。剪不斷,理還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宰相王珪的大女婿,早年出於蘇東坡門下,《宋史》說他曾經以文章受知於蘇軾。這大概沒有問題。稍晚的中興詞人韓淲在其《澗泉日記》中記載說,李格非(文叔)與廖正一(明略)、李禧(膺仲)、董榮(武子)齊名。當時人稱他們是「後四學士」。學者對這段記載有懷疑,李禧和董榮都名不見經傳,不知道何以得到蘇軾的青睞。不過韓淲原文並沒有直接說他們是「蘇門後四學士」。有沒有登蘇軾之門,與稱「後四學士」沒有關係。李格非受到過蘇軾的賞識,可能確有其事。李清照本人也曾經與蘇軾的弟子晁補之有往來。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趙挺之的兒子趙明誠。趙挺之是新黨,徽宗崇寧年間曾經與蔡京並為宰相。新黨迫害元祐黨人,把她的父親李格非也列進了黨籍黑名單。李清照在新舊兩黨之間痛苦不堪。曾經寫詩給她公公趙挺之,試圖營救自己的父親。詩中有「炙手可熱心可寒」、「何況人間父子情」等句子,聽說的人無不傷心落淚。那一年,李清照只有二十二、三歲。也有學者說,李清照是二十一歲時嫁給趙明誠的。十八歲是弄錯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李清照與趙明誠的美麗愛情廣為流傳,弄得像美麗的童話。這主要是她自己在晚年的回憶文章中提供的,另外還有一些早年的歡快詞作,被學者當作幸福的直接證據。比如這樣一些美麗動人的小詞: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醉花陰》)據說新婚之初他們很幸福。每當太學放假,趙明誠總是與她外出典當衣服,用五百錢到大相國寺去淘選各種古碑文,順便買些瓜果,回家一邊吃瓜果一邊展玩碑文。大觀元年,也就是公元1107年,趙挺之去世後,趙明誠三兄弟受到蔡京的打擊迫害,被罷官下獄。出獄後,趙明誠與李清照攜家遷往青州(今山東益都)的趙氏鄉里,過起半隱居的生活。前後達十三年之久。在此期間,他們每天都在一起買書校書,夫妻相敬如賓。李清照回憶說,那時候,他們每晚都以點完一支蠟燭為準,蠟燭燒盡才去休息。白天吃完飯坐歸來堂,烹茶賭書,說某某典故某某事情記載在哪部書、哪一卷、第幾頁、甚至第幾行,誰猜中誰先飲茶。贏者則舉杯大笑,常常弄得茶倒在身上,反而不得先飲。靖康之亂後,他們再度遷居到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兵戈滿眼中,竟然也過了兩年多的寧靜生活。她的族人後來回憶說,趙明誠當時知江寧府,李清照每當遇到下雪,總是戴斗笠繞城牆散步,尋覓詩句。回來完成之後,必邀趙明誠和韻。趙明誠每每才華不敵,寫不出能夠媲美妻子的詩詞,覺得苦不堪言。二在這些美談面前,我們總是痴情地感動不已,每每為她掩卷嘆息。太美了,不是嗎。美麗的愛情,美麗的畫面,美麗的句子。能夠吟出這樣美麗句子的女人,一定也美麗如仙翩若驚鴻吧?李清照一定也與蘇小小、薛濤、柳如是、董小宛那些絕色才女一樣完美無缺。完美得讓人心疼,完美得讓人絕望。千百年下,仍然讓我們情不能已。這些敘述都是真的嗎?我們心目中的美麗才女會不會是在說謊?這麼想實在太不恭敬了。李清照的敘述當然是真的。不過我們要告訴讀者,它們被敘述者高度美化過了,染色過了。就像今天許多女孩子拍攝的藝術照,是真的,但不能完全相信。許多學者考證出來,由於李清照不能生育孩子,婚後趙明誠曾經納過妾,甚至還可能有過在外面狎妓風流的事情,弄得李清照非常苦惱。在她的文章和少數詞作裡面,還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證據。當然也有學者反對,堅持認為這是沒有根據的亂猜測。趙明誠和李清照的愛情蒼天可鑒,不可能有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孰是孰非,至今沒有形成定論。對此我們不感興趣。我們更關心的是:假如她說的是事實,她為什麼要向世人展示自己夫妻生活的細節?假如她誇大了事實,她為什麼要如此極力美化自己的愛情?下雪了。遠眺窗外,皎潔的積雪覆蓋了大地上的一切細節,就像皎潔的詩歌覆蓋了歷史真實的細節一樣。我坐在窗下,想像著這個女人的佝僂背影。晚年的李清照,不僅失去了青春美貌,不僅失去了富裕寧靜的生活,不僅失去了青州老宅十幾間屋子的金石書畫,失去了運到南方的十五車最重要的古籍文物,而且失去了恩愛的丈夫,失去了自身的健康。更悲慘的是她病中再婚,又以計離異,為天下人所恥笑,更失去了一世才女最珍惜的清名。什麼都沒有了。——在這樣悲慘的晚年,詞人回想從前美好的歲月,一遍又一遍地咀嚼,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再敘述出來,讀者,她的懷舊能不染上濃烈的感情色彩嗎?能不顯得那麼動人、那麼美好嗎?就像飽受凌辱的中國人,喜歡一遍遍講述大唐帝國的輝煌、大漢帝國的霸氣一樣。「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多麼過癮的壯語。翻來覆去地講述演繹,最後把漢唐變成了神話。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何況這個不幸的女人失去的是如此之多!從幸福的天堂墜落到苦難的地獄,她與李煜有相似之處。尤其是對趙明誠的最後記憶,被她描寫渲染得那麼入骨,那麼細緻,那麼讓人砰然心動。這些敘述太文學了,讓我們警覺到她在美化,在一遍遍美化自己失去的一切,藉以舔舐傷口,撫慰破碎的心靈。沿著她的敘述走回去。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罷守江寧,與李清照遷居到池陽,也就是今天的安徽貴池。趙明誠突然接到朝廷任命,去做湖州的知州。湖州在太湖南畔,當年蘇軾也在那裡當過知州,是個富庶的魚米之鄉。於是趙明誠走陸路騎馬獨自前往建康報到。分別的那天是六月十三日,這個日子,李清照晚年在《金石錄後序》中記得非常清楚。趙明誠安排家裡人上船,自己回到岸上。他穿戴的是「葛衣岸巾」,神態是「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這都是李清照回憶的原話。當時李清照心情很差,緊張地沖著岸上喊:「金兵要真的打到城下來,我怎麼辦啊?」趙明誠手叉著腰,大聲叮囑說:「跟著大家跑啊。不得已的話,先把輜重扔了,再不得已扔掉衣服被子,再不得已扔掉書冊捲軸,再不得已扔掉鼎彝古器,唯獨祖宗神器,你要自己抱著,與身共存亡,千萬不能丟!」這些話,這些肢體動作,這些眼神,這些打扮的細節,被無數遍地刻在李清照的記憶中。她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這些珍貴的記憶。 三曾經滄海難為水。經歷過這麼美好的愛情,李清照怎麼可能有人生第二回呢?關於李清照的再婚和離異,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人們不相信,這麼賢淑的才女,竟然會改嫁給一個惡棍。怎麼可能。一定是好事者編造出來的,明擺著厚污賢媛。站在道德的立場上為李清照辯護,多少有感情色彩和道德完美主義的傾向。我們充分尊重。但是宋代有許多野史筆記,至少有七種,都記載了李清照的再婚和離異的事情。尤其是嚴肅的史書《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也有記載,這沒法解釋。李清照本人有一篇寫給翰林學士綦崈禮的陳情信,詳細敘述了離婚事件的前後,也成為重要的證據。根據這封寫於紹興二年(1132)的信,我們知道,這一年夏天李清照在杭州生了很重的病,病到了半昏迷的狀態,連牛和螞蟻的動靜都分不清,下葬的棺材釘和石灰也都已經準備好了。當時家裡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李迒在身邊,還有一個看門的老兵隨侍左右,境況十分凄慘。這時候監軍審計司的張汝舟跑來噓寒問暖,前後照應,竭力取悅於她一家人。而且神秘地出示了一紙官文書,讓李清照姐弟完全解除了戒備。最後,李清照終於接納了他,倉促與他結婚。從喪偶到這次再婚,中間只隔了短短的三年。這個官文書到底是什麼文件,沒有人知道。有學者懷疑可能不是張汝舟的官員身份文件,而是有人告發趙明誠暗中通敵、以玉壺贈送金國的官府狀紙。張汝舟有可能是以此威脅李清照,要挾她答應婚姻。否則要她好看。 到了這年秋天,新婚也就幾個月的時間,李清照就再也無法忍受張汝舟了。根據李清照自己的說法,張汝舟對她是拳打腳踢,給她造成巨大的精神折磨。於是李清照檢舉揭發張汝舟欺騙朝廷,「妄增舉數入官」。舉數是舉子應試的次數。宋代科舉制度規定,舉子參加科舉都要登記自己的舉數。鄉試達到一定的舉數可以免解直接參加省試,省試達到一定的舉數,可以享受特奏名優待。以示朝廷推恩。張汝舟多次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取進士。最後通過在舉數上弄虛作假,終於獲得入官。迎娶李清照的時候,他是右承奉郎,官階正九品。他虛報舉數的事實被查處出來,朝廷將他除名,流放編管到柳州。這樣自然也就與李清照解除了婚約。很難說這是一著高招,還是一著昏招。但肯定是不得已的險招。因為宋代的刑律規定,妻子狀告丈夫,屬於十大惡罪之一,要判兩年的徒刑,而且不能赦免。十大惡罪是: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不睦罪包括女子毆打或控告丈夫。而被妻子告發的丈夫可以按自首論。讓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清照在綦崈禮等朝廷親友的斡旋下,只坐了九天大牢,就被放了出來。而張汝舟本來最多判三年徒刑,而且可以用官階折罪,可以按自首論處,最後卻被重判為除名編管,廢為庶民,流放到遠惡州郡。綦崇禮這個人字叔厚,是李清照的遠房親戚。《宋史》說他洞曉音律,酒酣氣振,長歌慷慨,議論風生。大概個性非常豪爽。所以李清照一出事前來求情,他就出面幫忙,到處託人了。據說秦檜也是李清照的遠房親戚,但要比綦崇禮陰鬱圓滑得多。李清照求綦崇禮而沒有求秦檜,一定反覆權衡考慮過。 四我們要問,究竟有多大的身心折磨,讓她寧願冒天大的罪名,冒坐牢的風險,也要豁出去離異呢?什麼樣的醜惡婚姻,讓她甘冒十惡不赦之罪,也要拼個魚死網破?僅僅是性格不合、脾氣不好,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啊。這裡面一定有巨大的痛苦,比坐牢的危險更加折磨她。是不是?對於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對於一個心靈極為敏感的女性,其中的難言之隱,千百年下,我們又知道多少呢?有沒有,我們要問,有沒有難以說出口的變態性虐待?有沒有前夫後夫家族之間的矛盾糾紛?有沒有因為不能生育兒女的嚴重心理陰影?甚至更嚴重,有沒有來自朝廷官府的某種壓力?有沒有涉及醜惡的錢財利益交換和幕後操作?想想是很奇怪,朝廷為什麼如此袒護李清照,卻重判張汝舟呢?這其中的謎,至今還沒有完全解開。 學術界一般猜測,張汝舟是覬覦李清照家的金石收藏,有貪圖錢財的目的。據學者考證,當時同名同姓叫張汝舟的人有兩個。一個是科舉出身,一個不是科舉出身。我們懷疑,可能還有王汝舟、李汝舟、陳汝舟,也在打李清照的主意。趙明誠是北宋著名的金石學家,他們夫妻收藏的金石書畫、文物古董不計其數,這在當時是天下皆知。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剛死不久,宋高宗就曾派身邊的醫官王繼先帶著三百兩黃金,趕往李清照家購買古器。為左右朝臣所勸阻,不知道最後有沒有成行。紹興五年(1135),朝廷編纂史書,宋高宗又特意傳旨,取趙明誠家藏的《哲宗實錄》。可見皇上本人也一直在打他們的主意。我們追查到,《三朝北盟會編》這部書裡面說,宋高宗當時到處搜訪古器書畫,只是遺憾身邊沒有人懂得辨別真贗。蔡州人畢良史字少董,年輕時游京師,專門從事古器書畫的買賣。南渡後,內侍將他引薦給高宗,宋高宗非常高興,不僅每月給五十緡養著他,還讓內侍延請為門客,另給束修百餘緡。這個人後來前往中原三京故地,搜求靖康之亂後遺棄民間的古器書畫,盡載而歸,獻於行在。宋高宗為之大喜,改授他為京官。時人稱呼他為「畢骨董」。這大概是紹興十年(1140)前後的事情。那個叫張汝舟的人,一定也在打著同樣的主意。或者他打算將這份厚禮弄到手後,轉手獻給宋高宗,也未可知。他與李清照結婚,不會沒有想法。怎麼可能沒有想法呢?讀者。一個士大夫官員,完全可以去納妾買歌姬,找年輕漂亮的姑娘。即使娶正妻,也會挑選身家清白的女子,幹嘛非要娶一個病重垂死的、容顏衰老的、死了丈夫的、又不會生孩子的可憐嫠婦呢?他沒有想到,趙家的收藏大多在南逃時丟失了,保留在身邊的已經沒有多少。而且李清照又看護得那麼緊,死死不肯放手。所以婚後很失望,他本來要的不是人,而是財;李清照更失望,她要的是另一個趙明誠,另一個像趙明誠一樣的才子,而不是圖財小人。官階可以低一點,相貌可以差一點,才氣和感情總要能配得上她,總要說得過去吧。這個推測完全可能,我們也相信事實就是如此。但沒有直接證據。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裡面詳細講述那些金石文物的去向,每一筆都有交代。她為什麼要這樣寫?這樣跡近表白的敘述,潛在動機讓人浮想連翩。按照李清照自己的敘述,以及宋人野史的記載,趙明誠有一個朋友張飛卿,收藏有一隻珉玉壺,曾經攜壺登門,與趙明誠把玩鑒賞。之後被人告發將此玉壺饋贈給了金國。朝廷追查下來,要牽連張飛卿、趙明誠兩家。李清照病中聞說此事,大受驚嚇,盡將家藏所有青銅器赴高宗行在投進,未有結果。後人遂誤傳張飛卿為張汝舟,玉壺為玉台云云。這條記載令人費解,讀來覺得蹊蹺。李清照幹嘛要把家藏的青銅器統統獻出來?她不是一直死死守護著這批古董嗎,怎麼會願意主動拿出來?她怕什麼?玉器收藏的私人饋贈,為什麼會驚動朝廷呢?有司審理完李清照告發案,原來僅僅判張汝舟私罪徒刑,想不到宋高宗御批出來,卻改判成重罪,除名後流放柳州編管。這樣袒護李清照,幫助她擺脫張汝舟,是不是有其他什麼考慮呢? 五歷史如此模糊,讓人嘆息。按常理,李清照豁出去狀告張汝舟,一定有巨大的壓迫存在,她急於要擺脫這種壓迫,才會想到這種極端手段。我們想知道,李清照是不是死死守護家藏的金石文物,整天被張汝舟逼迫毆打?是不是同時還受到來自前夫婆家的詛咒和追討?是不是為了這些金石文物,連朝廷群臣甚至皇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得罪?事後她是不是大為後悔?除了這些之外,我們更關心作為一個女人,她是不是對性愛太過渴望,感情要求太過強烈,太迷信和夢想完美的婚姻,才造成第二次倉促成婚?她是不是為此掙扎得很苦?她是不是充滿了焦慮不安,徹夜失眠以至難以忍受?她是不是有太多來自官府和社會外界的糾纏,迫切需要一個果敢有力的男人走進她的生活?這一切,我們都不知道。我們以為自己了解李清照,以為讀懂了她的詞,其實她的內心世界,我們到現在仍然知道得很少。學術界曾經爭論過趙明誠是否納過妾,李清照是否為此而苦惱不堪。假如真有其事,與她晚年這樣的巨大困境相比,那些情感糾纏實在不值得一提。離婚事件過去後,李清照悔恨萬端。自己說是「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之後的二十多年,她大概一直生活在這種自責的痛苦中。宋人的野史筆記多處記載她「晚年無檢操」、「晚歲頗失節」,話都很難聽。尤其是她寫給綦崈禮的信流傳了出去,其中「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兩句,被人們傳為笑話。我們理解的「無檢操」、「失節」這些指責,她自己「敗德敗名」的懺悔,不是指她再婚。再婚在當時並不是多大的事。而是指她利用朝廷關係,告發張汝舟,擺脫糾纏,應付各方利益衝突,在朝廷和家族的夾縫中苟延殘喘。這其中不免會枉法,不免要使手段、走門路,尤其是以妻告夫違背社會倫理,驚世駭俗,讓人非議。這才是李清照的悲劇啊,讀者。靖康國難不僅毀掉了她的家庭,而且毀掉了她的自尊,奪走了她的清名。一個早年被中朝士大夫稱頌不已、艷羨不已的一代才女,晚年竟然淪落到被人戳脊樑的地步,不能不讓人仰天嘆息。六談談她的詞吧,這會讓我們更理解她。李清照的詞流傳下來的不多,可信確為其作的僅有四十三首,另外有十多首真假難分,無法最後確認。不過這四、五十首作品幾乎篇篇精美絕倫,極其有才氣。她的詞是一流的,詩也寫得特別好。借用清代學者話來形容,是雖少卻好,雖好卻少。令人惋惜。比如這首《詠史》:「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又如詠烏江的《夏日絕句》一首:「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簡直太有才氣了,男子漢都未必寫得出來。這些詩歌如果是曲子詞,放在高宗詞壇上,一點不輸於李綱、張元幹、王以寧那些英雄詞人。 讀她的這些詩,我們有一種強烈的印象:李清照的性格可能屬於非常要強的一類,甚至可能恃才傲物,內心深處不服氣男性,不甘於做小女人。從她上書救父、與趙明誠賭茶斗詩、以計離婚等等事情來看,她有典型的要強爭勝的脾氣,遇事果決,敢作敢當。她的詩歌寫得非常男子漢氣,面對兵敗如山倒的宋朝軍隊,她想起了剛烈的項羽。面對金人擁立傀儡張邦昌為楚帝,夾在南北宋中間,她想起了剛烈的嵇康。反覆吟詠她的這些詠史詩,我們總是會想起唐代詩人杜牧。寫這種類型的詠史詩,需要洞察歷史的睿智眼光,必須熟讀兵家書,熟讀諸子百家,而且有關注現實的情懷。光熟悉歷史典故沒有用,躲在書齋里一味掉書袋是寫不出來的。古人說詠史最難,要在史學家看不到的地方「別生眼目」。就像法官斷案,一兩句話便說中要害。「使後人看之,便是一篇史贊,此非具眼者不能。」這是南宋學者費袞在《梁溪漫志》里發的議論。前人談論李清照的詞,總以為她是婉約詞的典型代表。如果她的這種性格類型屬實,那麼她的詞恐怕需要我們重新來認識。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樂》)這是她晚年寫的兩首最傑出的抒情詞。就我們的感受而言,李清照南渡以後的吟詠,完全不同於從前的婉約,她的詞是一種凄厲放聲的號啕,是一種什麼都敢說,什麼都無所謂的傾訴,有一種噴薄而出的強烈衝擊力,哭天搶地,滿心而發,其悲劇的震撼程度,其痛苦的傷心程度,遠遠不是過去那種虛擬的宮體婉約詞所能範圍的。當時人王灼就憤憤不平地說:「自古以來士大夫之家能夠寫詩文的婦女,還沒有見過這麼無所顧忌的。」靖康之難以前,她曾經纖弱香軟,曾經兒女情長,對於一位閨中女子,這無可厚非。但南渡之後她才發現了自己,找到了感覺,徹底改變了聲腔。這才是真正的李清照。就像蘇軾來到密州之後,才真正發現了自己,找到了感覺一樣。說她是北方女性的表達也好,說她是悲劇的受難者也好,說她兼有男子漢陽剛之氣也好,總之她不是傳統的小女人腔調。她像後來的辛棄疾,用盡平生力氣刻划了自己的命運軌跡,形諸於文字,形諸於歌唱。給人以一慟而絕的印象。如果我們尊重她,理解她,就別總拿婉約派的代表來說事。李清照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慷慨不讓鬚眉,要爭著與那些英雄詞人排列在一起。對於藝術來說,個人的悲劇唱嘆和靈魂掙扎,並不比民族的悲劇唱嘆和靈魂掙扎更渺小。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寫過一部小說,叫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描寫蘇聯入侵捷克時期幾個女人的靈與肉、重與輕的故事。我們對他的小說內容固然感興趣,但這位捷克人關於輕與重的命題,卻更加吸引我們。這兩個概念,是李清照一生的關鍵詞。她的前半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輕鬆、輕盈、輕快、輕淺,也相當的輕易、輕薄。比如她的《點絳唇》詞:「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就很典型。生動是生動,只是太小女人味。所謂「雖好卻小」。如果沒有晚年的升華,這些青春小唱也就是個扇面小品、瓶供清玩而已,與朱淑真的詞沒有什麼兩樣。取走後半生的歌唱,她也就是個二流的詞人。晚年的悲慘命運,讓她走向另一個極端,人生忽然變得如此沉重,變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武陵春?春晚》詞,就寫出了她極為沉重的心理壓力:「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哭泣號啕,而是一個民族的哭泣,一個時代的號啕。多麼震撼人心的絕唱!一輕一重的巨大反差,令人噓唏。七李清照在宋詞史上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她曾經寫過一篇重要的詞論。這篇詞論強調曲子詞別是一家,不是會寫詩、會寫古文,就能寫出好詞來。詞和詩是非常不同的。這是一篇極為苛刻挑剔的議論。她太自負了,太傲視群雄,北宋以來沒有一位詞人入得了她的法眼。她所談論的這些詞人的優劣得失,有的我們贊成,有的似乎說得不對,不夠準確,甚至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可能與作品失傳有關。李清照當時讀到的這些詞人的詞作全貌,與我們今天所讀到的詞作全貌,肯定很不一樣。她沒有提到周邦彥,學者們懷疑她是不是對周邦彥還心存敬意。李清照詞論的核心是「別是一家」,作詞與作詩完全兩回事,得要專才。具體填詞要求則有「七要」:一要協律,二要高雅,三要渾成,四要鋪敘,五要典重,六要情致,七要故實。少哪一個都不行。拿她所提出的這一套「曲子詞藝術規範」,來驗證她自己的詞,大致上是說得過去的。拿來驗證周邦彥的詞,更是幾乎完全符合。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說她狂妄,說她挑剔,說她信口雌黃士大夫了。難怪她口氣這麼大,她自己的詞太特別了。南宋人後來把她的作品稱之為「易安體」。這種「易安體」的妙處在於:它既是流暢淺顯的天籟口語,又完全不俚俗、不下道,端莊自持,有一種婆娑自在的風華氣質。加上她的遭遇那麼特殊,感情那麼濃烈,性格那麼外露,毫不費力地傾瀉出來,漫天如雨,便成了震撼人心的語言天籟。用南宋當時人張端義的話來說,是「以尋常語度入音律」。我們還得給她加上一句,湊成下聯,叫做:「把身世痛說到盡頭。」在這一點上,她特別像從前的李後主李煜,失聲歌哭,天地為之變色,讓讀者有一種萬箭穿心的疼痛感覺。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談論人的疼痛,曾經說我變成了石頭,而我的疼痛仍在繼續。李清照就是這樣,她變成了石頭,可是她的那份疼痛仍在繼續,她的詞永遠在刺痛我們。這是她的真本事,也是上天對她過於悲慘的人生的一點點善意補償。不要說我們這些後代讀者,連當時的曲子詞巨人辛棄疾,都曾經虔誠地走上前來仰望過她,模仿過她。真是不服不行。讀者也許不會想到,李清照在宋代有一位真正的知音,陳亮。他們的時代相隔了幾十年,相互並不認識。但這不妨礙我們把他們撮合在一起,視之為藝術上的紅顏知己。叫做男有陳同甫,女有李易安。國破陳同甫,家亡李易安。都是衝口而出,用天籟口語把身世之痛寫出來,寫得遍體鱗傷,寫得不忍卒睹,寫得呼天搶地。沒有一絲半點的遮攔。如果允許隨意分派,他們可以被稱為「激情天籟派」。李清照辣評宋代詞人,沒有一個人值得她敬佩。她不知道就在她寓居的金華附近,後來會出現這樣一個真正的知音;陳亮曾經設計過曲子詞的理想模式,提出天籟口語、民間聲音、經傳義理、守約協律四要素。他也沒有提起李清照這位鄉賢,這位女前輩。但李清照的詞,除了經傳義理之外,幾乎完全符合他的理想標準。談論這一對才子佳人,不能用豪放、婉約的陳舊概念。否則怎麼看他們都不像。有這樣的天籟之音在前面,後來遍地興起的南宋江湖體好象突然找到了曲子詞的新教主,信口開河起來,顯得更加理直氣壯,無所顧忌。他們不知道沒有激情的口語不是天籟,沒有想像力的天籟也不是藝術。靜靜地坐在窗前遠眺。水瘦山寒,江闊雲低。那個戴著斗笠、踏雪吟詩的背影,慢慢地走遠了,模糊了,最終消失在雪景寒林的盡頭。天地間再沒有如此凄婉的歌唱了。所有的掙扎呼號都歸於平靜。聲音變成了文字,畫面變成了記憶。這個悲情的女人,向我們講述了一個虛構的自己,同時也講述了一個逼真的自己。不讀她,無從談論宋詞的婉約和豪放。更重要的是,不讀她,我們無法真正了解人性的困境和掙扎,無法了解國破家亡給這個民族帶來的巨大傷害。化了妝的美麗面容後面,是溝壑縱橫的苦難皺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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