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源：人有病，棋知否？

06-20

昭和三十六年（1961）8月的一天，下午一點半，東京一家小印刷廠的職員騎著摩托車去送校樣。他心急火燎地越過了減速的公共汽車，撞上一個47歲的清瘦中年男人。中年人被摩托車拖出幾米遠，躺在地上，失去知覺。

昭和棋聖吳清源的鼎盛時代至此完結。這場事故之後，他被頑固的頭痛所折磨，心力交瘁，一度精神失常。在醫院中，有一天面對棋盤，吳清源忽然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彷彿被電擊中，他瞬間明白，之後的對局，不過是「棋士生涯的一點餘韻而已」。

然後，直到2014年，吳清源以自己的生命為棋，在沉寂已久的棋盤上落下了最後一子。傳奇的漫長迴響，終於畫上一個休止符。

一個被視為棋聖再世的少年

第一手，落子星位。

對面是日本棋壇第一高手本因坊秀哉，這一邊是14歲的吳清源。

這是他到日本的第二次對局。

時年是昭和三年，公元1928年。家道衰落，父親三十三歲過世，母親決定讓這位天才少年來日本學棋。她並不知道做職業棋手前途如何，只求一家可藉此謀生。這一年6月，日本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了張作霖，中日氣氛已經空前緊張。在北京的監護人說，希望吳清源學棋兩年之後回國。

而此時的吳清源還是一派少年的無憂無慮。他說第一句日語時面對著一塊奶油蛋糕：「這個，多少錢？」

儘管吳清源已是享譽北京的少年高手，然而當時中國圍棋遠不及日本，進入日本棋院，必須通過段位測試。

吳清源初戰，勝當年春季大賽一等筱原正美；第二戰，對本因坊秀哉。

在當時的日本棋壇，下手和上手下棋，沒有人敢把第一手落在星位。秀哉想必也是詫異的，不過他也很想知道，這個被形容成「秀策（江戶時代日本棋聖）再世」的天才少年究竟會帶來多少詫異。他沒有訓斥不合規矩的吳清源，不動聲色地落子。

最終，14歲的吳清源以四目取勝。終局，秀哉評論道：「黑棋態勢極其莊重堅實……布武堂堂，未給白棋以可乘之隙。此二子局可作為快心之傑作。」

段位測試結束，吳清源被正式承認為三段。隨即，他孱弱的身體就發出了警告。醫生檢查的結論是：「胸部有自然痊癒的結核病痕迹。為了避免舊病複發，最好在一年之內不要參加棋士的白刃決勝負式的升段大賽。」

吳清源的父親即是死於肺結核，吳清源幼年時胸肺染疾，身體虛弱，後來自然痊癒，但已落下病根。

圍棋的革命

第二年，吳清源第一次對弈木谷實，以三目之差敗北。

昭和五年（1930），吳清源參加了棋士升段大賽。春季七勝一敗，秋季全勝；昭和六年，春季六勝二敗，秋季全勝；昭和七年，春季全勝，秋季七勝一敗。在整個昭和七年經過的五十局中，他贏了四十四局，也勝了木谷實。

他們開始如饑似渴地討論圍棋的「新布局」。

在此之前，日本棋壇遵從的，是重視邊角、步步為營的棋風。而吳清源和木谷實則拋棄了繁雜的定式，踏出邊角，向棋盤中央長驅直入。

在吳清源初到日本的頭幾年，日本棋士一次次地目瞪口呆：在吳清源第一次對本因坊秀哉，第一手落子星位的時候；在吳清源第一次對木谷實，第一手落子天元的時候；在吳清源毫不顧忌棋壇鐵則，以自由無忌之手法破陣，使名將紛紛落馬，然後成就「黑先無敵」之名的時候；在他們看到了吳清源和木谷實探討總結而成的《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轟然問世的時候。

年輕的棋士們迅速被鼓動起來，他們試探著，然後不可遏止地衝破了邊角，將目光投向廣闊的中央。霎時間，日本所有的棋盤上到處都展開了壯麗的「空中戰」。

川端康成在《新布局青春》一文中寫道：「木谷實、吳清源創造新布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新布局彷彿是一陣春風，她吹燃起青春獨具的創造與冒險的熱情之火，給棋界帶來了絢麗燦爛的春天。雖然繼木谷、吳之後，又湧現出了優秀的後來者，但是可以想像，像新布局時代的木谷、吳那樣旗幟鮮明地振興棋壇、劃時代的一代新人還未光臨。當年，木谷、吳創造的新布局，是今日弈苑鮮花盛開的祥瑞。」

戰爭陰雲之下

昭和八年（1933），19歲的吳清源再次與本因坊秀哉對局。此時，中日關係已經險惡萬分。這一盤中國少年對日本棋壇名宿的棋，成了「日中對抗」的象徵。報紙新聞打出「不敗名人本因坊秀哉對鬼才吳清源的決戰」的標題，以轟動時人。

這局棋下了十四天，吳清源以二目敗北。

木谷實為他不平，因為對弈中，六十歲的秀哉會長久地暫停，然後召集本門棋士一起推敲研究，以至於一天之中，秀哉只落一子便告結束。棋局期間，秀哉的弟子們聚集在對局場的休息室里，手上拿著將各種打法一一參透的棋譜，令意外窺見的吳清源驚出一身冷汗。而社會上的風氣，比棋壇的劍拔弩張更要兇險。在日華僑紛紛歸國，而在華日本平民，也儘可能東歸本土。

吳清源對此懵然不覺，而他的日本師友都認為，要繼續學棋修業，非如此不可。於是在朋友的建議下，吳清源加入日本國籍。

昭和十一年（1936），吳清源終於因為連篇累牘的對局而病倒。

每一次通宵達旦的對局，體重要消減一公斤。吳清源本來瘦弱，竟至於無可再減，而肺結核又複發，每日發燒，只得到富士見高原靜養。

對吳清源而言，這是一段難得的寶貴時光，可以暫時從殘酷的勝負世界中逃脫。然而戰爭陰雲越發濃重，在附近的車站，他會看到向祖國出征的士兵，而醫院裡談論的也是日華戰事。

棋盤之上，更慘烈的搏戰也即將開始。

天下之大，沒有容身之地

昭和十四年（1939），吳清源開始了他傳奇般的「升降十番棋」。

這是棋壇的武士決鬥。若一方敗績，便再也不能與勝者平擺對局。勝者名揚四海，譽滿天下；敗者一蹶不振，即便只差一籌，也可能身敗名裂。

而吳清源不得不應戰。從昭和十四年（1939）的「鎌倉十番棋」開始，他與同時代的一流高手輪番對弈，在懸崖上的白刃戰中連連取勝，無一敗績。

這是吳清源最耀眼的時代，而實際上，也是他最痛苦的時代。

他的身體因為連番苦戰而消耗殆盡，另一面，他朝夕生活的國家正陷入軍國主義狂熱，出生的祖國一天天淪亡，他即便加入日本國籍，也無法消解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身份，以至於在與木谷實對陣的「鎌倉十番棋」中，他收到殺身的恐嚇。

幸好，吳清源孱弱的身體使得他沒有在戰爭期間被征為士兵，否則，已經被祖國視為「漢奸」的吳清源，如何面對踏上故國的一刻？

棋盤上是生死搏殺，家國萬里，同樣在生死搏殺。在棋盤上一次次戰勝對手的吳清源，彷徨不知歸處。這個縱橫決盪於棋壇的天才，在現實里卻遲鈍、懦弱，以「對世情變幻早已悲觀厭棄」自我放逐，逐漸沉迷於宗教。他信仰了紅卍會，希望以宗教實現和平與人類解放。後來，又信仰了邪教「璽宇」，為教主所驅馳奔走，居無定所。而戰火延及本土，日本棋士們也只能紛紛逃亡求存而已。

戰爭終於在1945年結束，吳清源重新回到棋盤前，開始與橋本宇太郎的「升降十番棋」，而國籍問題也再次擺到面前。

中國的佔領軍方面將吳清源夫婦二人的日本國籍一筆勾銷，之後給了他一本中國的臨時護照。

第一局，長期奔走於宗教，放棄棋業的吳清源一敗塗地。銷掉吳清源日本國籍的人大怒，將吳清源一頓責罵，連臨時護照也沒收回?去。

吳清源和妻子於是雙雙成為無國籍的遊民，直到兩年後，吳清源在橫濱的中華民國領事館取得旅日華人護照。

而棋盤上的戰爭仍在繼續。到昭和三十年（1955）與高川秀格大戰為止，吳清源終於完成了人生中十次「升降十番棋」，同時代的頂尖高手，通通被他斬於馬下。日本棋壇，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和他平等對局的人。

吳清源，天下無敵。

幸好，此時他不必再承擔自己是一個中國人還是一個日本人的問題。

最後一子

作為一個棋士，天下無敵的吳清源也老了。

由於再也找不到「升降十番棋」的對手，主辦棋賽的讀賣新聞社只好改頭換面，舉行「日本最強決定戰」，將當時日本最強的棋手聚集起來，決定誰是最強者。

而這些人，都是吳清源的手下敗將。

「吳清源費了十年以上的時間，生死搏鬥才打完的升降十番棋還有什麼意義！」吳清源提出了他棋士生涯中少有的抗議。但最終，即便受到了欺瞞，向來容讓的他還是退讓了。

第一期最強戰，吳清源八勝二負，成為最?強；

第二期最強戰，吳清源五勝五負；

第三期最強戰，吳清源和年輕的坂田榮男打平。

吳清源終於厭倦了。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在長達十五年之久的十番棋的擂台上力挫群雄、獨霸鰲頭的出色表演，竟冷冷清清、毫無結果地謝幕了。」

然後，他在一個平常的日子裡被摩托車撞倒，被頑固的頭痛和精神疾病所折磨。在朋友家裡，他去衛生間小解，居然忘記了如何將門打開，在裡面大喊「放我出去」，一邊使勁敲門。他聽不懂門外的人說的話，竭盡全力敲打著無法打開的門，直到不省人事。

昭和四十年（1965），50歲的吳清源參加了第四期名人戰。頭痛和嘔吐依然折磨著他，最終七戰全敗。而取得第一位的是他的台灣弟子林海峰，年僅23歲。

天下無敵的吳清源，成為了歷史。

1984年，70歲的吳清源正式引退。

後來，體弱多病的吳清源活到了100歲。在漫長的一生中，他從中國人變成日本人，又變成中國人，最後國籍還是日本。他見過北洋總理段祺瑞，見過滿洲皇帝溥儀，也見過中華民國的領袖蔣介石。

但這些都不重要。

這個東渡的少年，憑仗橫空出世的天才，開創了圍棋的新時代；然後又在他的鼎盛時期，橫掃整個日本棋壇，無人再能當他的對手，成為神一般的存在，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

木谷實、本因坊秀哉、橋本宇太郎，所有這些他曾經的對手與朋友，都已經眾星隕落。吳清源，成了最後一位目睹過吳清源傳奇時代的老人。

人們知道他在那裡，像神話所應該的那樣孤寂存在著，直到終局到來。在沒有對手的棋局上，他落下了最後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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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指點書院志願者編輯陳三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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