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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震_蘇軾

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一)【少年成名】講稿畫外音:你知道蘇軾嗎?你了解蘇軾嗎?一提起蘇軾你自然而然就會想起他那膾炙人口的美文名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麼,這些流傳千古的詩詞名句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傳奇故事,而對於生活中和官場上的蘇軾,你又了解多少呢?蘇軾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與他本人的個性為人到底有著怎樣的關係,我們今天的人又該如何解讀他的宦海沉浮與兒女情長呢?後世的人們為什麼對蘇軾始終有一種特別的喜愛,歷經千年而不衰?從今天開始,就讓我們跟隨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康震副教授一起走進這位與眾不同的文化學者,品嘗跌宕欺負的別樣人生。系列節目《蘇軾》第一集少年成名,敬請關注。康震: 對於蘇軾蘇東坡,我想各位觀眾都非常的熟悉。為什麼呢,因為他留給了我們太多的膾炙人口、千古流傳的優秀詩篇:當我們登高遠望長江的時候,禁不住會唱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當我們走在廬山的風景里的時候禁不住會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了些不如意的事情,我們也禁不住用他的詩來寬慰自己「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當我們在一個中秋的月夜思念我們的親人的時候,我們也禁不住要吟唱他著名的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的確,蘇軾的詩詞已經成為了我們廣大人民群眾血肉當中須臾不可分離的豐厚的文化養料。它就像我們的血液一樣,每天都流淌在我們的情感當中,對這樣一位偉大而富有魅力的文學家,我們究竟了解多少呢,我們到底想過沒有,他的這些迷人的富有魅力的詩句是怎麼寫出來的,在他的少年時代,他究竟接受過怎樣的家庭教育;他科舉考試成績如何;他進入仕途之後是不是一帆風順呢,他又是為了什麼被一貶到了黃州,而後他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在短短十七個月的時間裡從一個八品官升為三品大員,最後蘇軾又是因為什麼,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被一貶到了惠州,再貶到了儋州;這位偉大的文學家在他臨終的時候給我們留下了怎樣的遺言呢?所有這些象迷一樣的問題,就共同的匯成了蘇軾豐富的一生。而我們要了解這些謎團,要了解這些問題,那還就必須要從蘇軾少年時代說起。畫外音:走近豐富多彩的蘇軾,讓我們慢慢道來,蘇軾字子儋,號東坡居士,北宋中期的公元1037年出生於四川眉山,1101年死於江蘇常州,終年65歲。蘇軾所在的家庭是一個小康之家,父親蘇洵是著名的散文大家,共生有三男三女,蘇軾與弟弟蘇轍排行老五與老六,而排在他前面的哥哥姐姐均夭折,而恰恰就是蘇家碩果僅存的這哥倆兒竟然在日後成為蘇軾家族中最著名的人物。那麼,幼時的蘇軾接受的是怎樣的家庭教育,這種教育對他的少年成名有著怎樣的影響,他與弟弟蘇轍的名字又有怎樣的深刻寓意呢?康震: 首先我們要來看一看蘇軾從小所接受的嚴格而良好的家庭教育,蘇軾的父親蘇洵一輩子沒做過什麼特像樣的官,我們都知道他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北宋有數的大散文家。蘇洵對他這兩個兒子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嚴格得有證據啊,有詩為證。蘇軾六十多歲的時候遭了難,被朝廷貶到遙遠的海南島,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老頭晚上做了個夢,你猜他夢見什麼了,他夢見自己又變成小孩了,父親監督自己在那兒讀書呢,醒來之後,老蘇寫了一首詩,記錄他這個夢,這詩說的好。 夜夢嬉戲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沮及桓庄初。 坦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 這個詩什麼意思啊,小時候自己太貪玩兒了,不知道讀書,老爸監督著自己讀書。有一天,父親出去要辦事,給他布置了一家庭作業,今天你必須得把《春秋》這部史書給我讀完了,回來我得檢查。蘇軾看看那鐘錶,爸爸快回來了,春秋讀了還不到三分之一啊,肯定死翹翹了。這個胸口裡頭好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嘴上就好像那魚咬了鉤一樣難受,你想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晚上做夢還夢見小時候被父親嚴厲監督讀書的情景。這個嚴厲不是表面的嚴厲,那是嚴厲到骨頭裡頭了,你嚴格要求孩子得達到這種效果。蘇洵不但對蘇軾兄弟的文化知識的學習特別重視,也交給他們做人,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名字叫什麼呢,《名二子說》,從這個蘇軾和蘇轍的名字入手來分析,來告誡他們應該將來怎麼做人。蘇洵在這篇文章里說,說一輛車子有輪啊,有用;輪上有車幅,有用;車上有車蓋,有用;這都是最有用處的幾個部件。有個小部件好像沒太大的用處,叫什麼呢,叫軾,就是車子前方有一個橫木,你要坐在車子里,有時候車子顛簸的比較厲害,抓一把那橫木,但大多數情況下那個橫木沒什麼用處,可是你要說少了這個橫木,車子的結構就不完整了。蘇洵說,知道為什麼我給你起蘇軾這個軾這個字嗎,希望你象這個軾一樣不要那麼顯山露水,不要那麼鋒芒畢露;為人應該老老實實、安守本分,你有才華,你也給我憋到肚子里,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轍呢,更有意思了,如果說這軾還有點用處,這轍簡直一點用都沒有,為什麼呢,轍是車輪子的印兒啊,舉行汽車拉力賽跑了個第一名跟這轍也沒關係,車跑的太快翻到溝里了,也跟轍沒關係。蘇洵希望蘇轍象車印一樣能夠妥善的處理貨與福的關係。他了解他的這個小兒子,性格很沉穩,不像他那個哥哥,老頑童一樣。俗話說得太好了,知子莫若父,蘇洵太了解這兩個兒子了,他對這兩個兒子名字的分析,也預示了他們將來的人生道路。蘇軾這輩子吃虧吃大發了,就吃虧在兩樣事情上,一個是嘴巴一個是手中的這桿筆,說得太多,寫得太多,才華太高,得罪人太多,招人嫉恨。可是我們覺得要不是這樣這蘇軾在我們眼裡就沒什麼魅力了,他就不可愛了。蘇轍比起他這個哥哥來說,那要穩健得多,要含蓄得多,要沉穩得多,可我們也覺得這個人就沒有蘇軾身上那種快意恩仇、瀟洒自在的可愛勁兒,沒有那種魅力。人生就是這樣。 這是蘇軾的父親,他的教育。畫外音:父親蘇洵的言傳身教,使得蘇軾既接受了正規而良好的文化藝術的熏陶,同時也賦予了他不拘禮教、開拓進去的卓然之氣,與此同時,來自母親程氏的教育也對蘇軾的成長至關重要。那麼,蘇軾母親的教育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這種教育對蘇軾的少年成名又有怎樣的影響呢?康震: 蘇軾的母親程夫人,出身官宦人家,她性格中有果敢的一面,也有仁慈的一面。這程夫人對蘇軾人格的教育很值得我們在座的母親學習。有一天,程夫人帶著這十來歲的小蘇軾讀《後漢書.范滂傳》。范滂是漢代的一個官員,鐵面無私,得罪了很多權貴,他辦案子不講人情,結果被人家誣告了,判了死刑,將要走上刑場。臨上刑場的時候跟他的媽媽告別,他說,母親大人兒子不能進孝,要追隨黃泉下的父親,希望母親不要太過悲傷。范滂的母親怎麼回答,他母親說,一個人既要追求留名千古,又要追求長生富貴,怎麼可能呢?你為了理想捨棄自己的性命,我這當媽的支持你,就是這麼個故事,講完了。十多歲的蘇軾會有什麼反應?他對他媽媽說:母親,我希望長大以後也做范滂這樣的人,您同意嗎?您注意這蘇軾他才十多歲,但他腦瓜子很聰明,他問他母親你同意嗎,這是反過來考他母親的。可以有好幾種回答,第一種,No.1,好兒子有志氣,媽媽支持你;第二種,No.2,說兒子你真不錯呀,你這范叔叔,范滂叔叔也是好樣的,可是有一樣,咱能不能不死啊;的三種,別瞎說,什麼死啊活啊的,老娘還指著你養老送忠呢,在家給我待著。大家雖然笑了,可是你很難說這三種回答誰對誰錯,他都有合理性。關鍵是這程夫人她怎麼回答蘇軾的這個問題,程夫人很平靜地說:你能做范滂,我為什麼不能作范滂的母親呢?什麼叫人格教育,什麼叫道德教育,什麼叫思想政治工作,什麼叫做潛移默化,什麼叫做以身作則。蘇軾這一輩子活得是光明磊落、愛憎分明、瀟洒自如,眼睛裡不揉沙子,為什麼,就是因為小時候有他父親和母親這樣的好家長,這樣高質量的家長,給他的良好的教育,這個實在是太重要了。話外音:古人云,學而優則仕。才華出眾的蘇軾,經過十幾年的歷練之後終於開始向仕途進發了。公元1057年,21歲的蘇軾和18歲的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父子三人趕到當時的京城開封參加科舉考試,那麼,蘇軾兄弟會在這場至關重要的考試中金榜題名嗎,這場考試會改變蘇軾的命運嗎?康震: 考試分了三步,其實也是三道關啊。第一道關,先得參加首都開封府組織的舉人考試,你得先成為舉人,身份變了才能往下接著考。小菜一碟,蘇軾、蘇轍輕鬆過關,到達第二關。第二關是什麼關,是禮部組織的考試,相當於我們現在教育部組織的高考,出了個作文題挺難的,這作文題是什麼名字啊,《刑賞忠厚之至論》,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請您論述古代君王在獎懲賞罰的方面都是本著寬大為懷的原則。這個題狠刁的,你得有很豐富的歷史知識,還得有點理論水平才能把這篇文章做好。那蘇軾這篇作文寫得怎麼樣啊,有沒有得到主考官的認可?有一天,主考官當朝的翰林學士,大文人,文壇領袖歐陽修看到了一份考卷,歐陽修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你瞧我們這一會兒講了幾個了,這北宋的文人太厲害了,隨便講一個就是什麼家,讀到了這篇作文,寫得真不錯,立論高遠、層次清楚、文字老道,頗有些大家風範。給了幾個副考官也看了看,意見比較一致,覺得這個人應該拿第一名。歐陽修拿起筆來準備給他點第一名,這筆拿起來還沒落下去,到底姜還是老的辣,老頭有點活思想,琢磨這文章寫得也太好了,這誰寫的,琢磨琢磨,想來想去,老頭有點得意,這麼好的文章別人寫不出來,肯定是我的學生曾鞏寫的。曾鞏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我歐陽修教出的學生寫出來的文章,我當然是天下第一了,我的學生起碼是天下副第一。老頭一想這問題很嚴重啊,相當嚴重,我要給我的學生點個第一名,將來傳出去豈不說我們師徒之間互相串通、徇私舞弊?我的名聲跟我學生的名聲都會受到重大的創傷,不能這麼辦啊,我得忍痛割愛、大義滅親。梆梆梆,老頭給這文章點了個第二名。歐陽修是完成了道德上一個自覺,老頭兒覺得辦了一件好事,他想曾鞏我的學生思想境界應該跟我差不多,很能理解我的做法。其實曾鞏根本就不感謝他,因為這跟曾鞏八杆子打不著,曾鞏既不是第一名,也不是第二名。歐陽修雖然是大文豪,可是這個眼界還有點太小,他不知道天下大得很,憑什麼第一就是你的弟子,四川眉山有個小夥子那文章是天下第一,姓蘇名軾字子瞻,芳齡二十二歲。 蘇軾寫了個第一名水平的文章所以得了個第二名,冤死了,但不管怎麼說第二關是考過了。還有第三關,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蘇軾、蘇轍兄弟也順利過關,被授予了進士及第的光榮稱號,你算一算,蘇軾這一年才二十二歲,蘇轍也不過才十九歲。古人有句話,叫「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歲你考中進士算是年青的,那二十二歲和十九歲考中進士豈不是少年成名天下知嗎,很值得驕傲和自豪的。畫外音:在三關考試最關鍵的第二關禮部考試之中,本來可以穩拿第一名的蘇軾卻出人意料的獲得了第二名,這對蘇軾來說雖然有些委屈但對後人來說卻給人們留下了一個千古傳頌的佳話。我們不禁要問,蘇軾在這篇頗有點傳奇色彩的文章裡頭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呢?主考官歐陽修為什麼對它那樣的青睞,歐陽修與蘇軾這對師生之間又會因為這篇文章而發生什麼特殊的故事呢?康震:這歐陽修啊,這次是認對了文章點錯了名次,這第一樁鬱悶就不說了,這老頭心裡還有一個疙瘩沒解開,為什麼蘇軾這篇作文,我們剛才說了那題目不是說歷代君王處理獎懲獎罰的時候都是寬大的原則嗎,蘇軾在這個作文裡頭用了個典故,把老頭給難住了。什麼典故啊,典故上說,古代的時候,堯舜禹的那個堯帝手下有個司法官,三次要判一個人死刑,堯本著寬大的原則都赦免了這個死刑犯,歐陽修也是博學多才的人啊,在自己家那書房裡找了三天三夜都沒找到這個典故。他就納了悶了,難道我讀的書還不如一個二十二歲的孩子?問蘇軾,你這典故從哪兒來的?蘇軾說,《三國志.孔融傳》您翻開看,肯定有。老頭夠辛苦的,晚上回家又翻《孔融傳》,翻了一宿沒找著,回頭見了蘇軾又問,說沒找著啊,你到底是從哪來的那麼一個典故啊?蘇軾說,哦,您還真翻了啊,我跟您說實話吧,那是我自個兒瞎編的。怎麼能瞎編呢,你怎麼編的?蘇軾說,您看那孔融傳里不是有這麼一故事嗎,曹操滅了袁紹,就把袁紹那挺漂亮的兒媳婦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曹丕,孔融聽到這個事很不滿意,跟曹操說:哼,當年周武王伐紂王的時候就把紂王的寵妃妲己賞給了自己的弟弟,曹操說哎喲,我知道你讀書多,這典故從哪兒來的?孔融說我瞎編的,你現在當代人能做出這種醜惡的事情,古人想必也能做出。蘇軾跟這歐陽修就說老師真是對不起,我是覺得憑著堯帝的那種寬厚之心肯定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所以我先編一個。大家現在是在笑,可是你要想,你的學生這麼回答你,他說這證據是我瞎編的,而且是在高考這麼嚴重的情況下瞎編了一個論據,你會有什麼反應?治學態度太不嚴謹了,瞎編亂造,打出學堂,不給發畢業證。歐陽修什麼態度?歐陽修豎大拇哥,逢人就說這件事情,說蘇軾不得了啊,這樣的人讀書真是善於讀書,善於靈活的運用知識,這個讀書是讀到了自己的血肉當中,讀到了自己的靈魂當中,外在的知識已經完全的變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歐陽修說,我讀蘇軾的文章,身上直冒汗,後生可畏,我不行了,我這老頭還是早早隱退到山林裡面,好給這年青人讓出一條路來。歐陽修說得很重,說三十年後沒有人會記得我歐陽修了,蘇軾的名字在文壇上將大放光明。歐陽修當時什麼官職,翰林學士,政治上地位很高,他是主考官,位置很關鍵,他是文壇領袖,地位很顯赫。蘇軾當然才華出眾,但是老師對他的獎勵,對他的扶持特別重要。我覺得歐陽修這個人真是胸懷坦蕩,很值得我們現在當代人學習。畫外音:蘇軾用他天才的文思與秒筆,一舉成名天下知,可是,因為母親程夫人的不幸去世,蘇軾只得返回家鄉服喪。三年之後,當蘇軾兄弟陪父親再次來到京城的時候,一次北宋朝最高級別的科舉考試-制科考試即將舉行,曾經在三年前的考試中小試牛刀,一舉成名的蘇軾兄弟自然不會放過這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準備向這次制科考試再次發起衝擊。那麼,制科考試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考試製度,而蘇軾兄弟在這場制科考試中又會有怎樣的表現,少年成名的蘇軾還會帶給人們更多的驚喜嗎?康震: 這個制科考試,那跟進士科考試不一樣。進士科考試基本上是三年舉行一次,招收的人數也比較多;制科的考試是不定期的,而且程序特別麻煩:首先,你得有朝中的大臣推薦你,推薦上了以後還得首先參加一個預試,由六位朝廷大臣組成的一個考試委員會測試你;這個考試通過以後才能接著進入皇帝親自出題,親自主持的這個制科考試。因為這個制科考試它本來就是皇帝為了直接選拔那些特別優異的人才設置的考試製度,參加完這個考試,還能拿到優秀的成績,那更是難上加難。在這兒可以給大家說一個數字,北宋南宋加在一起,三百年左右的時間,舉行了多少次制科考試呢?22次,你看看這個比例。那麼錄取了多少制科的人呢?41人,三百年41個。那麼同期三百年裡邊錄取了多少位進士呢?4萬多人。四十一比四萬多,差一千倍。話反過來,能不能這樣說,我要是考中了制科我就比進士科光榮一千倍,我獲得的提拔的機會是不是也要比進士科要多上一千倍呢,完全有這個可能性。宋仁宗跟歐陽修可不一樣,他非常賞識蘇軾的文章,而且非常準確的把他點為最高等-第三等。人家說老師你糊塗了,第三等試最高等啊?那第一等和第二等算什麼?這是大家不了解情況,宋朝的制科有一等和二等,但是太高了,虛設,實際上等於沒有,最高等是第三等。下來是什麼呢?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最後有一個第五等,第五等的意思就是您回家,沒您什麼事了,不及各。北宋建國到蘇軾的時候,有一百年的時間,這一百年的時間裡頭,在蘇軾前面只有一個叫吳育的文人考了一個第三次等,話說回來,蘇軾在這一百年裡頭是第一個獲得第三等,最高等的。可以說是百年第一。蘇轍,他的小弟弟,也不示弱,我比你小,我當然不能有你考得那麼好,但是我考個第四等,也很厲害啊。這一年,蘇軾二十五歲,蘇轍二十二歲。二十五歲正好是碩士研究生畢業的年齡,二十二歲正是本科生畢業的年齡,太年輕了。 我們得認真想一想,蘇軾兄弟一路過關斬將,取得這麼好的考試成績,他的秘訣在什麼地方?我們很多人都很害怕考試,有的仁也對應試教育提出很多批評的意見。但是我們說,真正善於讀書的人,讀書讀得很優秀的人,不會成為考試的奴隸。我們剛才講了蘇軾讀書的生活,你看,他有幾個很重要的因素:第一,良好的家庭教育,他父母對他要求很嚴格;第二,他有非常紮實雄厚的基本功;第三,他有非常科學巧妙的讀書方法;第四,他善於靈活運用知識;第五,他有一個好的老師歐陽修,在他人生的關鍵時刻提拔他,獎掖他,誇讚他。所有的這些綜合的因素集合到一起,當然成為科舉考試的佼佼者。 現在你想想,這也太可怕了,禮部 考試第二名,制科考試弄了個百年第一,這回蘇軾恐怕要獲得比一般的人多一千倍的機會了吧。科舉考試,少年成名,即將進入仕途的蘇軾是不是也會少年成名一舉成功呢?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一集《初出茅廬》。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二)【初出茅廬】講稿畫外音:上一講說到,蘇軾進京趕考金榜題名,二十多歲的蘇軾即將走進官場、步入仕途,那麼初出茅廬的蘇軾在應試時一舉成名,在官場上會不會一帆風順呢,自古雄才多磨難,蘇軾與歷史上文人從政相比有那些獨特之處,他的為官之路到底是平坦還是坎坷呢?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康震與我們一起品讀蘇軾,探秘他鮮為人知的為官之路。十集系列節目《蘇軾》第二集《初出茅廬》正在播出,敬請關注。康震: 蘇軾這輩子,實際擔任的第一個官職叫什麼呀,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點長。大理評事是個什麼官,就是負責審理案件的京官。這個官不是蘇軾實際擔任的官職,這是個虛銜,掛名的,表面身份的,他實際的官職是簽書鳳翔府判官。鳳翔府,就是現在陝西省的鳳翔市,他這個官的意思就是協助鳳翔府的知府,也就是鳳翔市的市長處理公務,大體相當於鳳翔市人民政府辦公廳主任。簽書鳳翔府判官辦公廳主任這個職務不是隨隨便便給的,那得有相當的資歷才能擔任,蘇軾能夠在20多歲的時候,第一次走入仕途就得到這個官職,原因大家都知道,因為他的禮部考試和制科考試成績太優秀了所以當這個官。是啊,成績優異給了個重要的官職,接下來就看你在做了。 蘇軾是打定主義決定打響人生的這第三炮,也得來個一舉成功。可這個時候有一件事讓他吃不下飯,怎麼回事,他跟他這個頂頭上司不對付,關係處理得很緊張,他的頂頭上司是誰?鳳翔府的知府,鳳翔市的市長陳公弼。你想蘇軾是幹什麼的,他是辦公廳主任,他天天都跟著市長打交道,跟他的關係處不好那不是添堵嗎?陳公弼是個什麼人,又黑又瘦的小老頭,面若冰霜,不苟言笑,鐵面無私,那些王公大人見了他都順著牆邊走,年輕人看見他就害怕,蘇軾是什麼性格,性格本來就很開朗,豪放、外向,想到什麼我就說出來,可是這個陳公弼才不管你是什麼第一名第二名,你到了我這鳳翔府你就好好地做你的主任科員,做你的科長,別一天到晚在我這跟前擺你這點小小的資格。老陳一上來就給這小蘇幾個下馬威,第一,蘇軾當年考制科的時候他有個名頭,我們知道你考這個制科的時候它分了很多種的科目類型,他這個類型叫什麼呢,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賢良方正是說他這文章寫的好,品格很端正,能言極諫意思是說他善於寫策論文章,敢於向皇帝提意見,這就是個科目名字。有的同時很尊重蘇軾,就尊稱他為蘇賢良,這沒什麼啊,一見面,蘇賢良好。讓老陳聽見了,老陳說,你多大個人你就賢良開了,我這還沒弄上一陳賢良你就蘇賢良了,把稱他蘇賢良那位拖出去,拿板子打屁股。那你想蘇軾這臉上真是掛不住,挺尷尬的;第二,北宋它有一個規定,每年七月十五日這一天叫做中元節,官府按照慣例市長、副市長、其他的一些官員,到了這一天大家來一個聚餐會,談談體會,談談感想,放鬆一下。前面不是剛把那位拖出去打了板子了嗎,蘇軾心裡就不高興,賭氣,我不去。你不來是不是,不來好啊,不來交錢,我罰你的款,按規定你不來我就可以罰你的款罰了蘇軾整整八斤銅。大家聽了很奇怪,怎麼罰銅啊,北宋的時候,一千文銅錢合五斤,八斤銅,算盤一打,一千六百文銅錢。這錢其實也不多,但是讓人弄得又沒面子,還沒怎麼工作呢就被罰款了;第三,蘇軾是因為什麼出的名,寫文章,可他的這個工作老要寫一些公文,這公文蘇軾也很擅長寫,可是有一樣,他每次把這個公文寫上去交給陳市長的時候,這位陳市長拿著這個公文,上面改一下,底下改一下,左邊改一下,右邊改一下,總得改你個七八不離,然後才定稿。這蘇軾就覺得納了悶,我的文章皇上都說好,當今文壇大腕歐陽修都說好,你個五品的知府,又不是什麼大文人,在我的文章上改來改去,這不是倚老賣老嗎,心裡頭很不痛快。畫外音:此時此刻的蘇軾只有二十多歲,年輕氣盛,由於才華出眾,科場成名,就連仁宗皇帝都對他倍加賞識,這更加使得蘇軾對前程充滿了自信,可是初涉官場蘇軾偏偏遇上了陳公弼這樣嚴厲的上司,陳大人的百般挑剔讓他難以忍受,那麼,面對苛刻嚴厲的上司,他是逆來順受還是針鋒相對?蘇軾的上司陳公弼難道真的想讓這個初出茅廬的學生官兒舉步為艱嗎?康震: 你想蘇軾這個人是愛憎分明全都在臉上寫著呢,找個機會把這個乾瘦老頭報復一下以泄我心中之氣。機會來了,陳公弼雖然對下屬非常的嚴厲,可他也懂得一張一馳的道理,有一次,他就在官府的後花園修了一座亭台,亭台修起來挺漂亮,平時同事們沒事,喝點酒啊,品品茶啊,彼此交流交流工作經驗啊,這不挺好嗎。檯子蓋好以後起了個名叫凌虛台。蘇賢良不是會寫文章嗎,您給咱寫篇作文吧,就寫一篇《凌虛台記》,把這個凌虛台怎麼蓋起來的,有什麼功能,將要發揮什麼作用,表現咱們官府裡頭團結奮進的精神狀態寫出來。讓我寫凌虛台記啊,好,沒問題,我肯定寫,你看我怎麼寫。他這個凌虛台記怎麼寫的,給大家翻譯一段大家聽一下,他說,這個萬事萬物,包括人生,都是變化無常的。你聽他這個開頭,說凌虛台建造的地方當年可是一片廢墟啊,反過來說,這個凌虛台將來總有一天也會變成一片廢墟,你看看凌虛台周圍,歷朝歷代的宮殿的遺址哪一個不比凌虛台大一百倍大一千倍呢,現在不都是殘垣斷壁嗎?蘇軾說建築尚且如此何況人世的變化呢?現在有些人仗著自己有權有勢自鳴得意,殊不知,這樣的想法是很錯誤的,我要告訴你,社會歷史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句號,寫完了。他當然不可能直接跟他的頂頭上司叫板,但是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人一看這篇文章就知道,這是小蘇壓抑了很長時間的怒氣通過這篇文章,像一支小小的諷刺的箭射向了老陳,這個老陳看到這篇文章什麼反應,非常出乎我們的意料。平時不苟言笑的老陳,看到了這篇文章,笑了,他說,哎,蘇軾這個人啊,這個小夥子少年成名啊,出名很早啊,我平時對他要求嚴格不給他好臉色看,就是擔心這樣的年青人成長的太順利了,不知道生活當中有挫折,有曲折,長此以往下去,太過順利,遲早有一天把握不住自己,會做出一些不合適的事情。我就是敲打敲打他,沒想到這小傢伙還挺在乎,對我挺有意見,瞧這小文章寫的,還社會歷史發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陳公弼是個嚴厲的上司,但他的心胸非常的開闊,他告訴下級,這篇文章一個字都不要動,原模原樣地刻在凌虛台旁邊的石碑上,我就要讓它流傳下去,所以我們現在才有可能了解到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多年以後,蘇軾回憶起這段往事,非常地後悔,他為了表達對陳公弼的敬意專門為陳公弼寫了一篇傳記,在傳記中他寫到,想我年青的時候,在鳳翔府做官,少不更事,經常跟我的上司陳大人發生衝突,有時候甚至怒形於色,臉上就不好看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很後悔,蘇軾這一輩子寫了十篇傳記,其中只有兩篇涉及到他當代的人物,陳公弼就是一個,而且陳公弼的這篇傳記在這十篇傳記裡邊篇幅最長,記述得也最為詳盡。畫外音:蘇軾寫《陳公弼傳》的時候已經四十六歲了,歷經波折的他自然也就理解了當年陳大人對自己的一番苦心,而寫凌虛台記的時候蘇軾只有二十八歲,他對世事對官場的認識應該是十分感性的。在鳳翔工作了三年之後,三十歲的蘇軾被調往朝廷任職,但意想不到的是他竟與當朝宰相王安石在政見上發生了衝突,蘇軾身為一個年青的小官員,膽敢得罪當朝宰相,這不是以卵擊石嗎?初出茅廬的蘇軾為什麼非要與宰相針鋒相對呢?康震: 他在鳳翔府做了三年的簽判之後,任期就到了,被調回中央擔任了一個官職,叫判官誥院。這是個什麼官呢,就是負責給官員頒發他的任職憑證資質的這麼一個機構,蘇軾調回到中央做了那個官。這一年,宋神宗就正式地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什麼叫參知政事?就是副宰相,具體負責主持改革變法的事宜。 王安石我們大家都比較熟悉,但是可能大家對王安石變法的一些背景並不一定了解,我很簡略的談談王安石變法的背景:北宋王朝建立之後,開國皇帝趙匡胤吸取了唐王朝滅亡的經驗教訓,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加強中央集權,比如說他不重用軍人,軍隊由他自己直接控制,他大批地重用文職官員。你重用文職官員你就得投入,提高工資待遇。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來說明當時的北宋王朝財政負擔之重,因為北宋,包括南宋,可能是中國封建歷史上官員俸祿最高的王朝了,當時一個宰相一個月的俸祿有多少呢?雜七雜八的算下來一個月50多萬文,大家說50多萬文沒概念啊,在北宋,一斗米50文,這算是高價米,這50萬文能買多少高價米呢?我們能算出來,一萬斗,也就是12萬斤。我們算算看自己的工資能不能一個月買12萬斤米,這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上面頂層的設計就很高,你想想再往下排的話也會很高。這還不包括每年要向他的鄰國西夏國和遼國進奉幾十萬兩白銀、幾十萬匹絹帛,來換取邊境暫時的和平。所以這個負擔加到誰身上呢?加到老百姓身上。當時的北宋的王朝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得不改革了。當時年僅二十歲的宋神宗繼位,決心要勵精圖治,改革變法。改革變法得需要一個主持大計的人,宋神宗的研究就鎖定在了王安石的身上。畫外音:王安石是北宋傑出的政治家,文學家,屢任地方官員,了解民生疾苦,多次上書提出變法主張,要求興利除弊減輕百姓負擔,他的想法與宋神宗不謀而合。公元1069年,王安石被任命為宰相主持改革變法事宜,改革的大幕剛剛拉開就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朝廷之上,主張變法的新黨和反對變法的舊黨展開政見之爭,剛剛踏上仕途的蘇軾不可避免的陷入這場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那麼蘇軾的立場究竟站在哪一邊,他對王安石的改革變法會持什麼樣的態度呢?康震: 我們說蘇軾對改革變法是反對的,他是一個反對派,為什麼他反對改革變法呢?我們用簡略概括的語言來講應該主要有三點:第一,蘇軾向來認為朝政改革的關鍵在於用人制度,而不在於變革制度本身,體制本身;第二,蘇軾主張循序漸進的改革,反對狂風暴雨式的改革,他認為王安石的改革變法,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休克療法,他堅決不贊成;第三,蘇軾跟許多反對改革變法的元老大臣有著特別密切的淵源關係,這些反對派的人物對於蘇軾的政治態度和政治立場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所以蘇軾是什麼呢,是屬於反對改革變法。那麼對王安石呢,蘇軾什麼態度呢,王安石當時為了積極地推進改革變法,他要在思想輿論上統一大家的思想,王安石帶了一批年青人對古代的傳統的典籍進行重新的闡釋,而且他規定,我闡釋的結果就是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蘇軾對這個東西非常反感,非常討厭,當時流傳著很多蘇軾嘲笑王安石學術觀點的這些笑話,有真有假,但是很能說明問題。王安石發明了一種文字學,對於一些中國的漢字進行重新的闡釋,有些可能有道理,有些就未必有道理。有一次蘇軾就問王安石說波濤的「波」怎麼解釋,王安石說「水之皮」,那不就是水的皮嗎,三點水過來一個皮,水之皮。蘇軾接著就說那滑冰的「滑」不就是水的骨頭嗎,說得也很有道理啊,你葯這麼解釋下去都可以一直這麼解釋下去,但我們都知道,無論是滑還是波它本意並非如此,他們都是形聲字。蘇軾就是用這種辦法涮王安石的,實際上就是對他的這套所謂文字學嗤之以鼻。當然了,這只是流傳在民間的一些笑話,但是這些笑話背後都有影子啊。王安石可能並不在乎這些笑話對他學術聲譽的損傷,可是他真正不能容忍的是蘇軾反對變法的言論。因為蘇軾在當時文人的學術影響力很大,他想盡一切辦法要把蘇軾的影響力降低到最低點。畫外音:根據史料記載,蘇軾並非是徹底的保守派,其實他也積極主張改革,可以說,在限制豪門權貴實行富國強兵等政治大方向上蘇軾與王安石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他不主張王安石採用強硬的政治手段進行改革,此外,以大文人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人物,也影響著蘇軾的政治立場。那麼對蘇軾來說,他與王安石政見的對立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蘇軾的仕途會因此受到影響嗎?康震: 宋神宗曾經有兩次要提拔蘇軾在朝廷裡面擔任非常重要的官職,王安石是宰相,堅決地拒絕。在王安石看來,你要是提拔他做了官,特別是在宋神宗身邊做官,那還不等於在我眼皮子底下安排個搗亂分子,那我這個改革變法還弄不弄了。他跟宋神宗說蘇軾這個人學問是有的,可是這個人路子不正,皇上對這種人不必過分地在意,不用搭理他,這一來二去話說得多了,宋神宗對蘇軾的印象就不太好了。我們都知道當時反對變法裡頭有一個領袖人物,司馬光,宋神宗對司馬光非常的敬重也非常的信任,他就對司馬光說你說蘇軾這個人,人品不好,皇帝說這個話那就是很重的,皇帝尚且如此,那些革新派更是不遺餘力的打擊攻擊蘇軾。時間長了,蘇軾覺得自己在這個是非之地再呆下去麻煩就大了,弄不好就會引火上身,他主動提出離開朝廷,我不在這兒幹了,我到地方上去,我與其整天在這朝廷裡頭鉤心鬥角、口舌大戰,我不如在地方上做點實實在在的,給老百姓有用的工作。神宗皇帝說實在的是非常欣賞蘇軾,但是你欣賞他沒用啊,他不能為改革變法所用,只好批准他的請求,神宗寫的批示是派蘇軾去咱們現在安徽的穎州這個地方做知州,也就是做市長。可是這個批件到了宰相那裡給變了,變成在穎州做通判,就是副市長。我不說大家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它還奇怪,等這批件又回到皇帝這兒來,宋神宗一看怎麼改成通判了,既然改成通判我也不改了,把地方改了吧,到杭州做通判。那這個值啊,你到杭州做一個副市長也比到穎州做市長要划算,這是一大美差,為什麼呀,杭州那是當時北宋王朝的一個重鎮,就是做通判也是很重要的位置。皇帝對蘇軾的心態是非常矛盾的,很欣賞他,想用他,可是蘇軾在這個問題上他是個刺頭,不服軟,他反對改革變法,沒法用,沒法用那就放到地方上用他,就想給他安排一個妥當的位置。畫外音: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道不同不相為謀,蘇王之間的矛盾已經難以調和,面對著這種態勢,儘管神宗皇帝愛惜蘇軾的才學,但為了實現自己的改革主張也只能忍痛割愛,讓蘇軾去地方為官。那麼對於政治鬥爭力不從心的蘇軾來到地方會有所作為嗎?這次,他經得起去地方當父母官的考驗嗎?康震: 我們說,在八年的地方工作中,前後八年的時間,蘇軾這位科舉考場上的成功者他要接受這個考驗,他是考成功了還是考糊了?我們以前講的李白杜甫都是大詩人大文人,但是一到具體的行政工作崗位上就不靈了,蘇軾呢?他在杭州任期滿了之後,按照朝廷規矩三年任期一滿一調任,他先後又在密州,在徐州,後來又到湖州擔任知州,後來擔任的都是正職。我們只來看一個典型的事例,他在八年的地方工作當中,成績最為突出的是在徐州做知州的時候,徐州這個地方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黃河水患,蘇軾剛一到徐州正碰上發大水,把徐州城給圍了,圍到什麼程度呢,水位高達兩丈八尺,比城裡面的平地要高一丈零九寸。一張零九寸,民信能承受這一丈零九寸的差距嗎?特別是那些有錢人,一聽說一丈零九寸了,紛紛的要出城去避難,那蘇軾是堅決不允。他提出的口號是,只要我蘇軾不走水就沖不垮徐州城,你們都回去。給這些人都勸回去了,這是非常重要的,為什麼呢,這些富戶、商戶一旦全部遷移走,整個城裡面民心全亂了。這是第一步,抓住了民心。第二,緊急調動了五千民夫,搶修城牆,這是非常重要的第二步。可是你知道,這個洪水圍住之後你老這麼堵他,這不是根本之道,你得怎麼樣呢,你得把它疏導出去,怎麼疏導啊,他招集水利專家把徐州城北有個地方角清冷口,把那兒給鑿開了以後,把水想辦法逐步的引到黃河的故道上去,引到黃河故道,然後再流到海里去,這就是釜底抽薪的辦法,否則你調十萬人來堵,越堵水越高。你要知道這是徐州知州,他是第一把手,他要決策要具體組織實施,這是對蘇軾一個很大的考驗,而且這不是一般的事情,人命關天。大水圍困了七十多天,最後終於被疏導到黃河故道上。蘇軾這個時候一直都是七十多天里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拄著木杖,屜拉著木板鞋很辛苦。這是在徐州城的一個突出的表現。其實我們講徐州他的抗洪搶險工作,這只不過是蘇軾在八年的地方行政工作當中一個很小的側面。你比方說在杭州的時候,當地有六口水井全部因為年久失修坍塌了,用不成了,吃水成了大問題,蘇軾和其他的官員一起商量修復了這個水井,做了很多工作。我們可以說,這八年的實踐證明蘇軾不但是一個好官,處處為民著想的好官,這是首先的前提,而且他還是一個有能力的好官。大家也許要問這八年行政工作這麼繁重,蘇軾還寫詩嗎,我們特別關心的是他寫詩的事,抗洪搶險我們沒聽過,寫詩我們聽得多了。應該說正是由於走出了京城到了地方,開闊了眼界,鍛煉了他的思想情感,所以他的詩寫得更好了。 我們知道有一句俗話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城太美了,蘇軾到杭州做通判有足夠的時間來領略杭州的美景,特別是杭州城的美麗的眼睛-西湖,他在詩中寫道: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飲湖上初晴後雨 這個詩寫得太好了,為什麼呢,我們一想到西湖就本能地會想到這首詩,這首詩已經變成我們對西湖想像當中的一個本能的反映。在天氣非常晴朗的時候,西湖是這麼樣的明媚明麗,就好像一個美麗的女子裝扮了濃妝一樣;在下雨天的時候,她依然是那麼空靈那麼縹緲,就好像一個女子化了淡妝一樣,不管西湖是濃妝還是淡妝,在詩人的心中永遠都是像西施一樣無比的完美。所以後來我們知道西湖還有一個名字叫西子湖,就是從蘇軾這詩里來得,所以你說大詩人寫詩他一不留神就會締造一個新的風景名勝的這樣一個名字。 我們可以說,初出茅廬的蘇軾不僅是一個得民心的官,而且是一個得民心的有能力的好官。即便是在工作之餘,他依然能夠非常瀟洒而自如地展開自己的文學的情思,他惹人喜愛,他很幽默,又很超脫,這是蘇軾的迷人之處。現在蘇軾又要去他的另一個新的任所,這就是宋神宗元封二年,也就是公元1079年,44歲的蘇軾將要調任湖州知州,當他帶著老婆孩子去湖州的時候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一個巨大的惡夢也將伴隨著他到達湖州。那麼蘇軾到底得罪了何方神聖?又遭遇了怎樣的滅頂之災呢?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大難臨頭》。百家講壇_康震]蘇軾03_大難臨頭 完整版講稿內容簡介:   在昨天的節目當中,康震老師說到,王安石變法,蘇軾始終是站在對立面。他幾次向神宗皇帝進言,極力抨擊新法的弊端。蘇軾的議論自然引起王安石的不滿,王安石通過親信網羅罪狀,彈劾蘇軾。蘇軾感到在京城的日子呆不下去,就上書請求到外地做官,離開這是非之地。元豐二年四月,蘇軾來到了湖州,也就是今天的浙江吳興做知州。就在他剛到任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把他投入了監牢。那麼,這位大名鼎鼎的文學家究竟犯了什麼罪?他在獄中遭遇了怎樣的磨難?蘇軾能躲過這次滅頂之災嗎?   宋神宗在年少的時候就有變法的志向。然而,在推行新法的過程中,由於來自各方的政見不同,這不免讓宋神宗有了強烈的挫敗感。他決定拿出皇帝的權威,以更為強硬的手段來推行新法,對於那些反對變法的保守派,要毫不留情地予以嚴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看準了這個機會,那麼,拿誰開刀呢?他們把目標鎖定了蘇軾,認為他最合適,那麼,他們為什麼要選定蘇軾呢?   何正臣抓住了蘇軾的《湖州謝上表》大做文章,強烈要求朝廷嚴厲處罰妖言惑眾的人。舒亶和李定緊接著也上書朝廷,說蘇軾在杭州做官的時期創作了很多詩文,在這些詩文中,蘇軾譏諷新法,指責皇帝,謾罵朝廷。如此一來,蘇軾的罪名已經到了罪大惡極的地步,非死不可,於是一張有預謀的網就悄悄展開了。那麼,他們給蘇軾定的「滔天大罪」具體都是哪幾條呢?   面對如此地刑訊逼供,蘇軾感到自己的前途險惡,生死未卜,蘇軾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在押到汴京的途中,他曾想躍入江中自盡。入獄後,蘇軾也曾預備了一些藥物,準備一旦得知自己將被處死時,就先行自殺。面對蘇軾的遭遇,我們不禁要問,蘇軾何以遭受這麼大的冤枉?蘇軾究竟寫沒寫有關「抨擊新法,譏諷朝政」的詩文呢?   看來,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好像蘇軾命里註定要被李定等人牢牢地釘在斷頭台上。面對蘇軾這一冤案,難道朝廷上下就沒有一個人肯為這個天才詩人說句公道話嗎?難道四十四歲的蘇軾生命就要在此終結嗎?當然沒有,這時來自不同派別的代表人物出面為蘇軾救助,那麼,這些代表人物究竟是誰呢?   面對來自各方面要求赦免蘇軾的呼聲,那些要置蘇軾於死地的新黨人物怎麼辦?難道他們會輕易放走到手的獵物嗎? 當然不會,他們不會讓自己精心設計的預謀付之東流。於是他們連續上書,請求宋神宗務必重判蘇軾。面對這截然對立的兩股勢力,宋神宗該如何處理呢? 林語堂對蘇軾的研究:  現在朝廷上平靜了,死一般的平靜。蘇東坡攜眷離都之時,當年仁宗在位年間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凈盡,四散於外地。歐陽修正退隱於安徽富陽。蘇家世交張方平家正在河南淮陽。   蘇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為淮陽州學教授。蘇子由也有其特點,不像兄長子瞻那麼倔強任性,但一直潔身自好,使清譽不受沾染,能照顧自己免於危害,所以挑選一個平安卑微的職位,與賢士大儒相往還。後來張方平辭官歸隱,遷居河南商邸,或稱「南都」,子由請調至商邸為官,次年,蘇東坡往返京都之時,總是路宿張宅,向張方平請求指教,如對叔伯長輩。司馬光與呂公著現在西都洛陽,過著退隱的生活,呂晦病重將死,死前,他呈給皇帝一個難題求教:   臣本無宿疾,遇值醫者用術乖方,妄投湯劑,率情任意差之指下,禍延四肢,浸成風痹。非只憚風痹之苦,又將虞心腹之變。雖一身之微,固不足恤,而九族之託,良以為憂。   賢德的老宰相富弼不能平安度日,他已經降職為博州太守,當道認為他推銷青苗貸款,辦理不力。並且他還膽敢上奏摺稱:「此法行,則財聚於上,人散於下。」這時王安石的私人鄧紹,突然十分活躍起來,一看有機會可以效忠主子了,他向主子說可以控富弼阻礙新政之罪,於是宰相的顯爵全被剝除,調至另一縣去任太守。但是王安石於願未足,對皇帝說富弼所犯之罪,情如堯舜時之「四凶」,倘若只將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他姦邪之輩?皇帝對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任由富弼去擔任那一卑小的職位。富弼在往就新職途中,路過南都,訪問老友張方平。   老相國感慨系之,他向張方平說:「知人甚難。」   張方平說:「你說的是王安石嗎?我認為了解他並不難。當年我有一次和他共辦鄉試,他就把一切老規矩都弄得亂七八糟,我就把他調離我的部下,再不理他。」老宰相自覺難堪,又啟程趕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頂,默然嘆息。   蘇東坡離京之前,京中曾發生一次暴亂。在前年冬天,保甲制便已實行,新兵在鄉村受軍事訓練,新兵疑心受訓的用意,以為會調離家鄉,會開至北方去和外族打仗,於是臨近京都的村子裡發生了示威抗議。騷亂之發生還另有原因。當時官方命令農人自備武器,其實也只是弓箭而已。父子相擁而泣,村民有斷腕以躲避徵調者。由於這次暴亂,王安石就要丟掉他最後的一個朋友韓維,因為韓維正是那一縣的太守,他奏明暴亂經過,呈請暫將軍訓延緩,至深冬舉行,因那時農忙已過,空閑較多。就因此一表章,連韓維也遭罷黜了。   要使王安石失勢,還須上天顯示昭然可見的徵兆,須要宮延門吏的仁行義舉。在神宗熙寧六年(一0 七三),南嶽華山山崩。皇帝至為慌亂,依照習俗,乃遷居另一宮殿,以示敬仰神抵,並下令以粗模三餐上進。此外,自此年夏季到次年春季,一直乾旱不雨,皇帝至為憂愁,不知如何是好。他問王安石,王安石回答說:   「旱澇乃是天災,在堯湯之世也曾發生。吾人之所能為者只是力行善政而已。」   皇帝說:「我所擔心的也是此事,恐怕我們所行的不是善政啊。我聽見關於商稅法的怨言甚多。宮裡人人都聽說了,連皇后太后也聽說了。」   另一個閣員大臣馮京也在場,他也說:「我也聽說了。」   王安石回答說:「為什麼我沒聽人說?馮大人之所以聽說,是因為所有發怨言不滿的人都奔赴你的四周了。」   現在命定要成大事的渺小人物快要出現了。他叫鄭俠,就是畫難民圖的皇宮門吏。他呈給皇帝的難民圖上,畫的是帶著腳鐐的難民在砍樹掙錢,用以付還官家的青苗貸款。鄭俠還隨圖附上一篇短文:   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灣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皇皇不給之狀,圖以上聞者。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覽,亦可流涕。況乎千萬里之外,有甚於此哉!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鄭俠上對   皇帝把畫卷帶到寢宮,給皇后和皇家別人看。先說話的是皇帝的祖母:   「我聽說百姓為了免役稅和青苗貸款,其苦不堪。我覺得我們不應擅改祖制。」   皇帝回答說:「但是實行新法也是為民謀福,並無害民之意。」   太后又說:「我知道王安石自有大才,但是已然樹敵甚眾。為了他自己的好處,你還是暫時把他的職務中止吧。」   皇帝說:「我發現在滿朝大臣之中,只有王安石願意身當大任。」   皇帝的弟弟歧王這時正立在一旁。他說:「我認為你應當聽聽祖母老人家剛才說的話。」   皇帝突然大怒說:「好!好!我不會治國,你來接。」   歧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大家僵住,靜了片刻,然後皇太后說:「這些亂子都是王安石闖的,你要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晨王安石罷相,但呂惠卿和鄧綰仍然在位。皇帝決定把商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土地登記,一共八種新法,中止推行。   天開始下雨。老天爺高興了。   但是王安石的時刻還未到。彈劾門吏鄧俠還得需要技巧。鄭俠第一次循正規獻畫時,宮廷的官吏拒而不受,說以官卑職小,無權與皇帝上奏章。鄭俠乃到京師城外的官差站,因為此系非法利用官差制度,鄭俠要在御史台受審。   審間的結果如何,歷史上並無記載。但是次年正月,鄭俠又將一畫冊呈獻給皇帝,名為《正人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所繪乃唐代賢臣奸佞圖像,雖未指明系宋代當時權要,而前代奸佞之輩所作所為,卻與當代奸人有其相似處,一看便知,決不致誤,即使容有含混難解之處,畫冊上的故事也可以祛除心中的疑問。與這本畫冊同時進獻的還有一個奏章,推薦一位賢人出任宰相,因為此時王安石已遭罷黜。現在當政的是呂惠卿,鄧綰已然改向呂惠卿效忠。在這兩個小人狼狽為奸之下,將鄭俠貶謫到偏遠的廣東去。   在鄭俠離京之前,一位御史前去看他,對他說:「所有各御史對朝政都箍口不言,獨君一人挺立不屈,做此殊死戰,殊為可敬!而今似乎全御史台監察朝政之重任,移到一宮廷門吏的肩上了。那個御史於是交給他包好的兩卷名臣奏議,都是彈劾御史台里當權的小人的文章,並且對他說:「我把這些資料交託與你,務必妥為保管。」但是呂惠卿由於他那頗有效能的偵察網,獲得了這項消息,他派舒直在路上追到鄭俠,搜查他的行李。按照此兩冊上曾經批評朝政的官名,呂惠卿、鄧綰、舒曼乃按部就班的逐一迫害那些人,並予以監禁。呂惠卿打算把鄭俠判處死刑,但是皇帝阻止道:「鄭俠謀國而不謀身,忠誠勇氣,頗可嘉許,不可重罰。」所以鄭俠仍准徑赴流放之地,未予阻撓。   蘇東坡去世之後,一黃某獲得蘇東坡一珍貴的手稿,其中有蘇東坡下列的名句:「處貧賤易,處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人能安閑散,耐富貴,忍癢,真有道之士也。」每一個革命在未得勢之前,能表現出最大的力量與團結;但在既已得勢,既已清除反對力量之後,則開始由內部的紛爭而分裂,終至崩潰。在力圖推翻別人時,人性中的精華髮揮作用;在企圖控制別人時,則人性中之糟粕發揮作用。只要情況順利,這群小人各有肥缺在手,鄧綰、呂惠卿、曾布之間,則忙得無空閑自相爭吵。但在王安石一旦失勢,情況開始逆轉,此一幫派則內部失和了。   在此失和之前,內部腐壞的種籽早已播下。王安石的兒子很恨呂惠卿,而呂惠卿很恨曾布。而鄧綰是跟著兔子跑,卻幫獵狗忙,吃裡扒外,所以往後是夠忙的。王安石最後只落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聰明外露,古怪任性,而又殘忍凶暴,王記集團許多惡行他當負其責任。現在他已長大成人,他已經開始管理家中的錢財,他的叔伯不再能像往常那樣亂用王安石的錢。這個權傾一時的宰相的傲慢無理的兒子,以為憑態度惡劣,由他的令人厭惡,便可以顯得出人頭地。據說,新政初期,一天,道學家程源正在王安石家開會。這個兒子出現了,頭髮散亂,赤足無鞋,手拿女人的頭巾,一直走到父親跟前,問他們正在說什麼話。   王安石回答說:「我正和程先生談論新政,我們的新政總受到別的大臣批評。」   兒子一下子坐在大人坐的座位上,大笑道:「只要把韓琦和富弼的頭砍下來就夠了。」   王安石自己為他兒子受了什麼罪,隨後自可看到。王家不是和睦可喜的一家人,因為這一家有兩個叔叔,一直不贊成王安石的做法,特別警告王安石提防呂惠卿那個騙子。孔夫子一次說人應當「驅鄭聲,遠佞人」。有一天,王安石正和呂惠卿商討政事,弟弟安國在外面吹笛子,王安石向外面弟弟喊道:「停此鄭聲如何?」弟弟應聲回敬道:「遠此佞人如何?」   現在這一幫派很擔心他們的前途。但是呂惠卿並沒完全失望,而且正好看到自己得勢之日已近,取王安石而代之機會到了。世界上有些人能隨意操縱眼淚,呂惠卿和鄧綰便是此等人。他倆去見皇帝,以一副極為動人的樣子在皇帝面前哭,好像他想到國家的前途就悲從中來。應用他們動人的口才,又把皇帝拖回了原來那條老道路,而呂惠卿也官拜了宰相之位。   現在爭吵真正開始了。全國的市易務官呂嘉問這時遭到彈劾。市易務的濫權枉法的報告,自然傳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問王安石,那時王安石還在京都。   王安石回奏道:「嘉問一向認真守法,自然樹敵甚眾,所以才受攻擊。」   皇帝說:「但是朝廷從商稅方面收到的錢的確很少,而且我很不喜歡官家賣水果、賣水、賣煤這等事,對朝廷太不體面。」   王安石回奏道:「陛下不必為這些小事操心,這是低級員司管的事,皇帝只要留心朝廷的主要政策就行了。」   皇帝回答道:「即便如此,可是為何朝廷上人人把這種措施看做暴政呢?」   王安石回答道:「請把那些人的名字交給臣。」   這些骯髒齦塘的口角爭吵,不值得詳談。實際上的內幕是市易務官呂嘉問身居要津,開始公然蔑視條例司,污辱了一個叫薛向的官員,而曾布卻偏袒著薛向,攻擊呂嘉問,呂嘉問因而免職。呂惠卿和曾布奉命調查此一案件。呂和曾二人一向交惡,二人與王安石的關係,正如史塔林與托拉斯基之與列寧一樣。在調查期間,呂惠卿開始攻擊曾布,曾布也開始攻擊呂惠卿,曾布垮台。   這是糾紛的開端。呂惠卿而今成了朝廷唯一的魁元。他不但抓住鄭俠案件的機會罷黜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又藉著無處不在的鄧綰的幫助,想把王安石牽連在山東省一個謀反案件中,其實那是由一個親王發動的。王安石被控與叛逆串通,因為他與一逆賊是朋友。還有另一個閣員,也曾名義上做過宰相,他與呂惠卿極不相容,他想使王安石官復原職,用以抑制呂惠卿。他除去請皇帝罷黜呂惠卿,重用王安石之外,又送一密函與王安石。控告謀反自然事極嚴重,王安石以七日之內,火速晉京。   王安石與謀反一案確無干係,在神宗熙寧八年(一0 七五)二月,又重任宰相。這時使鄧綰有幾分尷尬,他只好連忙背棄呂惠卿,又投入王安石這邊來。為了重獲王安石的青睞,他決定出賣呂惠卿。鄧綰背著王安石,暗中和王安石的兒子勾結,控告呂惠卿勒索華亭商人五百萬緡。朝廷降呂惠卿官,出為太守。鄧綰以呂惠卿如此輕易逃過,心有不甘,乃聯合呂嘉問請求重新審問,將呂惠卿羈押在京師的御史台監獄中。   一度權勢炙手可熱的小人權要,—一遭到罷黜,鄧綰也非例外。鄧綰還依然是精力充沛,他親眼看到呂惠卿垮台,又看出皇帝對王安石也日形厭倦。他以天縱陰謀之才,洞燭機先,心想下一個身攬大權的人必是王安石的兒子和女婿。他上一表章,請皇帝將此二人升遷重用。但是王安石和皇帝對鄧綰的變節背信早已厭膩,不但不心存感激,反將他罷官斥退。鄧綰現在對人性應當是失去了信心吧!   呂惠卿在御史台監獄等待審判之時,他對王安石發出了最後的一擊。原來那些年他保存了王安石的一些私人信件,以備敲詐之用。現在他把這些信都呈交給皇帝,控告王安石在皇帝背後圖謀不軌,因為有幾封信上有「無令上知此一帖」。皇帝對這些紛亂如麻的事早已厭惡,而今在這些信上的發現,真使皇帝對王安石第一次發了脾氣。王安石痛罵自己的兒子,不該背著他胡亂攻擊呂惠卿。他兒子顯然不知道呂惠卿手中藏有這些信,並且握有他父親的把柄,深悔自己行動鹵莽。受父親斥責之後又心中憋氣,立刻病倒,不久背上生出了惡瘡。王安石一向信佛。他請和尚誦經,請醫生開藥,但均無法救兒子一命。兒子王秀之死,是老相國的一個嚴重的打擊。這位相國對政治與人生的虛幻,大徹大悟了,他感覺厭倦,呈請辭官歸隱。皇帝允許他在熙寧九年(一0 七六)十月辭去職務,但仍保有若干最高爵位,王安石並非遭受罷黜。數年之後,有人在金陵附近的鄉間,看見他騎著驢,嘴裡喃喃自語,聽不清說些什麼。   熙寧四年(一0 七二)七月,蘇東坡攜眷離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隨後八九年內,他始終在杭州,青島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蘇的蘇州為官,無不政績斐然。這一段期間,他作詩甚多,所寫的歌很美,或感傷,或詼諧,或憤怒。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幾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羈,將心中之所感,盡情歌唱出來。可是這樣憂慮憤怒的詩歌觸怒了權要,終於給他招惹了災禍。   他弟弟子由這時在陳州(淮陽)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陳州位於國都東南七八十里,正在蘇東坡治下的視察行程之中,他隨後幾年都常常利用機會到弟弟家盤桓小住,有時會住上七十幾天。蘇東坡的兒子已經十二歲,還有一個嬰兒,才一歲,但是他弟弟則兒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蘇子由,一聲不響只顧生兒育女——最後直到生了三個兒子,七個女兒,都是蘇東坡幫助婚配的。蘇東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請求,與他們共度中秋後才走。子由很窮,住的房子又小又矮。東坡常常對弟弟的高大取笑,他寫了兩句: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他們的老朋友,那位退隱的國家元老張方平,也和他們在一個城裡住,大家常酒飯相聚。張方平飲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據蘇東坡自己說,他自己的酒量則小得多,但是他說他並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歐陽修也是海量,但是張方平卻勝過他,因為張方平開始喝酒時,他不向客人說他們要喝多少杯,而是多少天。蘇東坡說:「對你們海量的人我並不羨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們一樣得其所哉嗎?」   那幾個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閑團聚,共度時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或是在城郊漫步,談論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討論國家情勢,子由向哥哥進了些忠言。蘇東坡的一個短處就是老向客人談論自己的心思,寫文章也是發揮自己的見解。當時不是什麼好年月,子由對哥哥太了解。後來,蘇東坡的監禁解除之後,子由把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訴他以後要三緘其口。   兄弟二人,氣質不同,形貌各異。子由高大,豐滿的圓臉,兩頰附近的松肉很多,而東坡則健壯結實,骨肉勻停。由他的畫像,我們不難判斷,他大概是五尺七八寸身高,臉大,顴骨高,前額高大,眼睛很長而閃閃發光,下巴端正,鬍鬚長而末端尖細。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動、強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臉色紅潤,熱情洋溢,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鬱沉思的幻想狀。   蘇東坡對他弟弟說:「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發現什麼事情不對,就像在飯菜里找到個蒼蠅一樣,非要唾棄不可。」   弟弟說:「但是你要了解你說話的對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蘇東坡點頭說:「這就是我之所短。也許我生來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誰說話,我都是暢所欲言。」   他告訴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書之後,他真怕有生命之險。他有一個朋友,也為他擔心。那個朋友是晁端彥,正好去看他,晁端彥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年畢業的同學一樣。   東坡說:「但是我告訴晁端彥說,我曾殿試高中,多少高官顯宦立刻把我看做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誠進諫,捨我其誰?我告訴晁端彥,我真正怕的是會因此而被殺害。他一言不發,面色極其嚴肅。於是我又對他說:『沒關係。皇帝若想殺我,我死而無怨。但有一件,我不願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稱快。』我二人都大笑起來。」   子由說:「有一件事你知道嗎?你留意過沒有?一日空閑長似兩日。所以人若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閑中過,他實際上等於活了一百四十年。這是求長壽最容易的辦法。」   兄弟二人在政治上雖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場相同,二人個性則通然相異。子由沉穩、實際、拘謹、寡言;而東坡則輕快、開闊、好辯、天真、不顧後果。在朋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為人可靠,而東坡之直言無隱,玩笑戲謔,則使人害怕。在親密朋友之間,東坡談笑風生夾雜驚人的雙關語。天下拘謹實際的人聽他說話,都覺得他隨時可以吐露真理,彷彿不論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說出口來,此外不知還有什麼禁忌!   在文學風格上,也有一種差異——就猶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和威廉·詹姆斯(Wlliam James)。東坡像威廉,子由像亨利。由各自的才氣上看,威廉原應當寫小說,而亨利應當寫心理與哲學性的論文。可是威廉·詹姆斯卻把他的才華和詼諧注入了通常乾燥無味的心理學和哲學教科書,而亨利·詹姆斯則在小說的天地中注入了他人性的思想和觀察這樣充實的內容,這對世界的文化反倒有益而無損。子由沒有哥哥才氣的一半,但是他的文章內容充實,具有深度,使他在這一類文章之內,足稱大家。   蘇東坡知道弟弟的忠言大有道理,倘若他的氣質像子由那樣恬淡沉靜,他必然會樂於接受的。但是問題不是他如何想,而是他如何感,不是理性的問題,而是感性的問題。我們論到蘇東坡,我們就不能避免「氣」這個字。因為每個文學批評家綜括蘇東坡的個性,必用孟子所說的這個「氣」字。「氣」本是普通字,是空氣,是氣體,是大氣,是精神,是力量,是運動,是悶在心裡的惱怒。在《孟子》里,「氣」是哲學的概念,類似柏格森所說的「生氣勃勃」,是人格上的「元氣」。使偉人和匹夫顯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氣上的差異。在孟子的哲學上,「氣」是偉大的道德動力,更簡單說,就是人求善、求正義的高貴精神,這種精神,人人皆有,是與生俱來的。人在世界上生活下去,這個「氣」可因得其陶冶營養而增長強大,亦可因消減而衰弱。以蘇東坡的情況而言,其意義正同於偉大的精神,一個人高升到無極限的精神,至大至剛,激烈衝動,因其本身充沛的無力必要發之於外而不可抑制。佩服蘇東坡的人和批評蘇東坡的人,就常說到他這種至大至剛之氣。孟子在自己本身覺察到有此力量,這種力量著輔以正義真理,便在天地之間無所畏懼。   孟子的一個弟子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回答道:「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道與義,無是,餒也。行有不嫌於心,則餒矣。」   蘇東坡既然天賦這樣生氣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與生俱來的大無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顧到同樣重要的明哲保身這一人生的本分。在蘇東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時期此種衝突特別尖銳,往往他寧願保持他的英雄本色。所以他內心中的衝突總不會太大的。他那偉大的天才不斷自由流露而一發不可抑制。正是:   猿吟鶴喚本無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蘇東坡與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這次中秋值得記憶,他後來一直思念不置,也是隨後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臨別時,二人難分難捨,子由決定送兄長至穎河下游八十里外的穎州(今阜陽),到穎州在歐陽修相伴之下,又一同過了半個多月。但是終須分手。在蘇東坡開船出發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穎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詩論政,徹夜未眠。二人論政的結論,後來蘇東坡寫在一首詩里,到達杭州之後,寄給子由。其中有句為:   眼看時事力難任,   貪戀君恩遲未能。   兄弟二人不覺都想起了孟子的話:「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事實上,二人都明白下面這段話的真理: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接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日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那天夜裡,蘇東坡寫了兩首詩,足以顯示他的心境:   征帆掛西風,別淚滴清穎。   留連知無益,藉此須臾景。   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   念子似元君,木油剛且靜。   寡詞真吉人,介石乃機警。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   有如醉且墜,幸未傷輒醒。   第二首詩是: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   用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   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   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   秋風亦已過,別恨終無窮。   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   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   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   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翁。   「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歐陽修。「飛蓬」一詞正足以象徵蘇東坡的一生,因為從現在起,他就成為政治風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會再在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三年以上的時光。   次日凌晨,兄弟二人分手。蘇東坡對子由的深情確是非比尋常,後來,在寫給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詩中說:「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杭州三年任期屆滿時,他請調至密州,因為當時子由正任職濟南,兩地都在山東,相距不遠。   蘇東坡這個人,快樂時很難說不快樂,不快樂時也難做快樂狀。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詩相酬唱。這時劉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孫覺在湖州,在杭州達北不遠。這些都是反對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現在都在東南各地為官。他們都對時局感到厭惡,因為當時王安石仍未失勢,他們不像以前那麼激烈,意見姑且放在心頭。韓琦和歐陽修已死。富弼和范鎮退隱林下。司馬光潛心治學。張方平縱情飲酒。東坡之弟子由則明哲保身,閉口不言時事。只有蘇東坡不夠圓滑。在看見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時應當不應當不顧後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這是一個問題。也許蘇東坡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一邊寫令人心曠神。冶可驚可喜的田園詩,同時也寫鄉間並不那麼美麗的詩。他若不是瘋狂不顧利害,便是義憤填胸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詩很快就會傳到京師,但是他卻毫不在乎。   蘇東坡寫的這些詩,漸漸累積成卷,若認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證明他蔑視當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單獨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評;但合起來看,則是些動人的抗暴詩。少數幾個例子,便已足夠。他用平易的文字寫被徵調的人民挖通運河以通鹽船。他以官員之身監督工人,他親眼看見黎明之時,工人聞號聲而聚集開工,他用寥寥幾個字便寫出「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   後來,這些詩都被當權派搜集會仔細研究。內容並無煽動叛亂,沒有公開批評,沒有公然反對當局。但是這些詩卻如蚊叮蟲咬,令人覺得刺痛、煩擾、不安;這種刺激若是過多,也會擾人通宵,難以入睡。再加上蘇東坡的一位好友王洗駙馬把這些詩刊印出來,可就更使人煩惱。在詩是表情達意最通俗的文學形式的時代,兩行巧妙的詩,比長篇大論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蘇東坡當時是家喻戶曉;他的詩在文人雅集時是要歌誦的。對蘇東坡的呼聲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寧七年(一O 七四)九月,蘇東坡在杭州的任期屆滿。他弟弟子由那時正在山東濟州任職,蘇東坡已經呈請調到山東去。他所請照準,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高青島很近。他在濟州只有兩年,然後又調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從熙寧十年(一0 七七)到元豐二年(一O 七九)三月。   蘇東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別之後,攜眷啟程北上。他妻子已經買了一個非常聰明的丫鬢,才十二歲,名叫朝雲,她以後在蘇東坡的生活里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個很窮的縣分,主要只長麻、棗、桑樹,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淵之別。當時官員的薪俸已經減低。蘇東坡在他《菊賦》的序言中說:「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延式循古城廢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職,現由呂惠卿當權,創行了新所得稅法。免役稅的分派遠非縣中人民所能負擔。孩童死於道邊。這一時期蘇東坡寫的詩中曾說繞城而走,葬埋屍體,熱淚盈眶,幾年後,他在一封信里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個飢餓的孤兒,在自己家裡撫養。   又在密州時,想起不能見面的弟弟,他寫出了公認最好的中秋詞。批評家說這首詞寫出之後,其它以中秋為題的詞都可棄之不足惜了。這首詞調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閥,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博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婢娟。   上面這首「水調歌頭」是熙寧九年(一0 七六)在密州時作的。   甚至才高如蘇東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歲才開始。他現在就要進入他的徐州時期,也就是他的「黃樓」時期。蘇東坡現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面目。因為這是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動為人所知,做事,興建工程,忙於公眾活動,從今以後他的生活都是具有這些特色的。過去在杭州,他始終充任輔佐官員,他始終不能從事具有建設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雖然身為太守,但是地方貧窮而偏遠,也無由一展其行政才能。後來,他在被迫之下,暫時退隱,在政壇上韜光養晦,此後,一個充實、完滿、練達、活躍、忠貞的蘇東坡出現了,這才是我們所知道、百姓所愛戴的蘇東坡,也是溫和詼諧、百姓的友人兼戰士的蘇東坡——一個具有偉大人格的偉大人物。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現的政績,已經證明了蘇東坡這個行動人物作為行政官員,也是個幹練之才。   在熙寧九年(一0 七六)年底,蘇東坡又調離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河中府任職。次年正月,他路經濟南入京,當時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濟南。子由不在,因為政局正在醞釀變化。這時,王安石、呂惠卿、曾布、鄧縮,已先後失勢,王安石復相後,又再度罷相,無人預知下一步會出現何等局面。   子由為人沉靜而果斷。蘇東坡過去一直不斷上書論稅政,論徵兵法,請皇帝廢止所得稅。但是子由過去一直沉默,現在大概認為時機已至,可以放手一擊,以求根本改變國策。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後失勢,子由這時來不及等待兄長,已經攜帶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濟南,蘇東坡到時,只有三個侄子站在城中雪地里迎接。那天晚上,大開盛宴,兩家久別重聚,格外歡喜。濟南為一大城市, 比起密州,新鮮有趣,東坡停留了約一個月光景,直到熙寧十年(一0七七)二月十日,兩家才到黃河岸,離開封不遠了。子由出城到離北岸三十里處迎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親熱相處了好幾天。子由告訴兄長調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經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在八月二十一日,蘇東坡到任三個月之後,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設法疏浚過黃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萬絡,工程竟歸失敗,負責工程的人畏罪自盡。黃河現在是在徐州以北約五十里處向東方決口,水勢開始蔓延,淹沒了幾百方里。水到徐州城邊時,被城南的高山所阻,於是繼續高漲,到了九月,水深達到兩丈九尺。水高一度超過了徐州城內的街道。蘇東坡奮不顧身,搶救城池。有幾十天不回家過夜,住在城牆上的棚子里,監督加強外圈的城牆。富有之家紛紛逃難,蘇東坡在城門口勸阻他們,以免引起人心驚惶。他說:「我不走,你們最好也不要走。」這樣把大家勸回去。此處不是細談蘇東坡建築工程天才之所,不過也得說他是親自參與了防堵工程的數字計算。在盤旋滾轉的洪水勢將越過東南外城牆時,他正在忙於加強城基和增加城高。防水工程長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這項工程,需要數千人之眾。撲味撲麻在泥里跋涉,他親身到軍營去見指揮官。因為禁衛軍直接受皇帝命令,蘇東坡懇求他們協助。指揮官欣然應允,他說:「大人都親自監工,我們自然應當儘力。」同時在徐州北方也正在準備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黃河舊水道,黃河在中國歷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脅徐州城四十五天。在十月初五,黃河又回到舊水道,往東在靠近海州處入海,洪水才開始撤退。   百姓歡天喜地,感謝全城得救。但是蘇東坡對臨時的堤防感到不滿,附以詳細數字說明,修表呈奏朝廷,請求撥款,重建石頭城牆,以防患於將來。空等好久之後,蘇東坡修改了原定的計劃,建議改用堅強的木材加強堤防,不再用石頭。皇帝對他的成就特頒聖旨嘉許,在次年二月,朝廷撥予蘇東坡三萬貫,一千八百百米糧,七千二百個員工,在城東南建築了一條木壩。在外圍城牆上,由於蘇東坡喜愛建築,他興工建築了一座樓,一百尺高,名之為黃樓。後來黃樓一詞成了蘇東坡在徐州所作詩歌總集的名稱,正如他在密州建築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寫詩集的名稱一樣。   蘇東坡現在名氣甚大,受人歡迎,不僅是因為治河成功,也因為他十分關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這是當時為太守者所絕無僅有的。他親身視察監獄,並指定醫生為囚犯治病。當時有一條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罰,但是蘇東坡指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顧不善而死,則無人過問。因為犯人並非別人,也是一般的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屬對蘇東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蘇東坡肯去做。比如說,他看見很多逃兵淪落為盜匪,因為有一條荒謬的法令,凡是低級軍士因公出差,官家不發予旅費,等於是逼良為盜。他自己改革這項陋規。他只要每年節省下幾百絹錢,就可以夠用。他嚴禁軍中賭博飲酒。在上皇帝書中他指出當地軍隊「熟練技藝為諸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閱所具見也。」   蘇東坡,我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過去生活的態度,一向是嫉惡如仇,遇有邪惡,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已」。不過到目前為止,還幸而安然無事。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時,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豐二年(一0 七九)三月,他調任江蘇太湖濱的湖州。在他到任謝恩奏章上,他說了幾句朝廷當權派覺得有點兒過分的話。只要他單歌詠人民的疾苦貧窮、捐稅、徵兵,那派小人還能裝聾作啞,置之不顧。現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勢力下躥升起來的李定和舒直。朝政是在無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這類人是唯利是圖隨風轉舵,既無所謂東,也無所謂西。蘇東坡過去曾不斷給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讚美蘇東坡。現在我們想起來,這些小人以前曾經阻擋蘇東坡進京城。萬一蘇東坡蒙召當權,可就真有危險,因為新政的領導人物那時不是已經失勢,便是已然退隱。   在神宗熙寧元豐二年(一0 七九)六月,一個御史把蘇東坡謝恩表中的四句挑出來,說他蔑視朝廷而開始彈劾他。數日之後,舒稟,當時尚在御史台,找了幾首蘇東坡的詩,內容關於農人青苗貸款,農人三個月無鹽吃,還有燕子與蝙蝠爭論的寓言。他說寫的那種詩,顯示蘇東坡不但考慮欠周,也是不忠於君。舒稟隨同彈劾表章,附呈上蘇東坡印出的詩集。李定,現今升為御史中丞,也隨後跟上一表,陳述有四個理由,蘇東坡必須因其無禮於朝廷而斬首。一共有四份彈劾蘇東坡的表章。這件案子交予了御史台。李定,當年因隱瞞父喪司馬光罵他是禽獸不如,現在擔任檢察官。他挑選了一個極其能幹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蘇東坡的官職,再押解入京受審。御史請求,一路之上蘇東坡必須關入監獄過夜,皇帝不許。神宗皇帝從無意殺害蘇東坡,不過這個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願予以充分調查一番。   蘇東坡的一個好友王洗,是他印了蘇東坡的詩集,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派人去給南部的蘇子由送信,子由立刻派人去告訴蘇東坡。這可以說是使者之間的大競賽。朝廷使者偕同他的兒子和兩個御史台的兵丁火速出發。但是他兒子在靖江忽然生病,於是耽誤半天的行程,結果蘇子由派的使者先到。   這個消息到達時,蘇東坡是何等心情,我們必須要知道。他到達湖州不久,也很喜歡這個新職位。他常和長子去山林間漫遊,同游的還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弟。 根據孔平仲的記載——孔平仲是蘇東坡的朋友,他是聽湖州祖通判卿說,蘇東坡遭逮捕時,那位通判正好在場——蘇東坡已經先得到子由給他的消息。他可不知道控告的罪名之輕重。使臣一到,蘇東坡就正式請假,由祖通判代行太守職務。官差到時,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執箱板,御史台的兩個士兵分立兩旁,身穿白衣,頭纏黑巾,眼睛裡凶光閃動。太守官街的人慌做一團,不知會有何事發生。蘇東坡不敢出來,與通判商量,通判說躲避朝廷使者也無濟於事,最好還是依法接他。東坡與通判商量應當怎樣出來,因為蘇東坡心想自己既然被控,就不應當穿著官衣出來。祖通判認為他還沒正式被控,他應當以正式官階出現。於是東坡穿上官衣官靴,手執紅板,立於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與官衙人員則頭戴小帽,排立於蘇東坡身後。兩個士兵手執御史台的公文,緊握一個包裹,似乎其中藏有刀劍。官差面目猙獰,默不作聲,氣氛緊張萬分。蘇東坡首先說話。   「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皇差皇甫遵淡然道:「並不如此嚴重。」   這時通判邁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問:「他是何人?」通判回稟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遞交公文予通判。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蘇東坡的太守官位傳喚進京而已。皇差要蘇東坡立即啟程。   官差允許蘇東坡出發前,歸看家人。根據蘇東坡在筆記上記載,他到家時,全家正在大哭。蘇東坡向他們笑著說出下面一個故事,安慰他們:   在宋真宗時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間訪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薦楊朴出來。楊樸實在不願意,但是仍然在護衛之下啟程前往京師,晉見皇帝。   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   楊朴回答道:「臣不會。」他想掩飾自己的才學,他是抵死不願做官的。   皇帝又說:「朋友們送你時,贈給你幾首詩沒有?」   楊朴回答道:「沒有。只有拙荊作了一首。」   皇帝又問:「是什麼詩,可以告訴我嗎?」   於是楊朴把臨行時太大作的詩念出來:   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猖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蘇夫人聽見這首詩,不由得破涕為笑。這故事曾記在蘇東坡的筆記里,但不知是不是他當時現編的。   家中決定由長子邁陪同前往。王適,他一向充任蘇家的塾師,現在同他弟弟留在家中,後來才偕同蘇東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個個躲躲藏藏。但是老百姓都出來看太守啟程。根據縣誌記載,老百姓都淚下如雨。官差與士兵的態度與辦事的要求,都蠻橫無禮,後來蘇東坡在上哲宗皇帝書中,說他們逮捕太守猶如捕盜。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陳師錫設酒筵錢別。   有人說途中蘇東坡曾想自殺。根據他自己給皇帝上的奏章上說,在揚州渡江時,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記載,開船之後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槳時,他想跳水自殺。那天夜裡,月色皎潔,湖上風高浪大。蘇東坡不知道他要判什麼罪,並且怕他的案子會牽連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閉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倘若如此,必給弟弟招致麻煩。在給文彥博的信里,敘述家裡燒了他大部分與友人的通信和手稿。家裡人到了安徽宿縣,御史台又派人搜查他們的行李,找他的詩,書信和別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圍起來時,女人和孩子們怕得很,那些兵把他們的東西胡亂扔,就如一般兵士執行勤務時一樣。兵丁走後,女人們氣沖沖的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把人都嚇死了。」然後焚燒他的手稿,後來東坡發現殘存者不過三分之一而已。   蘇東坡是七月二十八日由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日送進御史台的皇家監獄。審問期間很長,前後四十幾天。在監里,那個獄卒心腸非常好,大概知道他是誰,對他十分恭敬,每天晚上給他熱水洗澡,直到現在每晚上洗熱水澡,還是四川人的習慣。   蘇東坡在監獄中,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結果審問時反倒對他大有益處。他兒子每天到監獄去看他,為父親送飯當然是兒子分內的事。蘇東坡和兒子暗中約好,就是兒子只許送蔬菜和肉食,倘若聽到壞消息,他才送魚去。有幾天,蘇邁要離開京城到別處去借錢,他把送飯這件事交給朋友辦,但是忘了告訴朋友那件暗號。那朋友送去熏魚,蘇東坡大驚。他心想事情已然惡化,大概凶多吉少了。他和獄卒商量,給弟弟寫了兩首訣別詩,措詞極為悲慘,說他一家十口全賴弟弟照顧,自己的孤魂野鬼獨卧荒山聽雨泣風號。他表示願世世為手足。在詩里他又細心表示以前皇恩浩蕩,蒙受已多,無法感激圖報,實在慚愧。又說這次別無可怨,只是自己之過。子由接到,感動萬分,竟伏案而泣,獄卒隨後把此詩攜走。到後來蘇東坡開釋時,獄卒才將此詩退回,說他弟弟不肯收。我相信子由根本知道這條計,故意把詩交還獄卒。因為有這兩首詩在獄卒手中,會有很大用處。因為獄卒按規矩必須把犯人寫的片紙隻字呈交監獄最高當局查閱。這個故事裡說,蘇東坡堅信這些詩會傳到皇帝手中。結果正如他所預料,皇帝看了,十分感動。這就是何以蘇東坡的案子雖有御史強大的壓力,最後卻判得很輕的緣故。   我認為對此案件的判斷,完全要看我們對蘇東坡的批評朝政如何解釋。張方平和范鎮正設法營救蘇東坡,總括起來,他認為坦誠的批評與惡意的中傷顯然有別。我們今天不能不認為那些詩是坦誠的批評,而御史們則認為是對朝廷和皇帝惡意的中傷。張方平指出,詩經是由孔子刪訂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對當時當政者的諷刺,而且邦有道,則坦誠的批評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們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相信那些御史是由義憤而發,是深恨親愛的君王受辱而彈劾,這也是一種看法。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04_瀟洒東坡 完整版講稿內容簡介:   在上一集《大難臨頭》中,康震副教授講到:在錯綜複雜的北宋政局中,保守派的蘇軾被政敵所利用,成為了政治上的犧牲品。蘇軾遭遇了人生中的一大劫難——「烏台詩案」。因此丟官降職,被貶湖北黃州。   官場失意的蘇軾舉家狼狽赴鄂。從春風得意的科場奇才,到謫居落寞的戴罪犯官,經歷了人生巨大落差的蘇軾將面臨怎樣的生活?在黃州,東坡居士這個名字開始叫響併流傳至今,從蘇子瞻到蘇東坡,蘇軾又經歷了怎樣的人生磨難和內心的痛苦掙扎?   蘇軾被流放黃州,在生活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與窘迫,但是他並沒有畏懼與退縮,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決了溫飽。從蘇軾到蘇東坡,東坡居士的名號凝聚了他達觀的態度和超然的內心。   在解決了溫飽之後,生性樂觀的蘇軾將在黃州度過怎樣的生活?河東獅吼又是如何通過蘇軾之口而流傳千古的呢?   穿上農夫打扮,在田間勞作的蘇軾是可贊的;潛心讀書、不忘文人本分的蘇軾是可敬的;而瀟洒幽默、以赤子之心待人的蘇軾又是可愛的。   面對可贊、可敬又可愛的蘇軾,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烏台詩案」的髒水會潑到了蘇軾的頭上呢?除了政治上的原因被人陷害之外,是否還有蘇軾性格上的缺陷是被忽視了的呢?   蘇軾的自我反省,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使他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他對自己性格的反思和人生的歷練得到了後人的敬仰與推崇,我們今天崇拜東坡,不僅僅在於他絕妙的詩詞書畫,更在於欣賞他對待人生積極的態度。   黃州雖然是蘇軾政治生涯的低谷,但是這座長江邊的小城,卻成為了蘇軾文學創作的聖地。隨著蘇軾對自我的反思,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已悄然改變。人事代謝、宦海沉浮,蘇軾把對歷史和人生的感悟都凝聚在了長江邊的赤壁,看滾滾不盡的東逝水,蘇軾發出了響徹千古的天籟之音。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蘇軾所開創的豪放詞派的巔峰之作。蘇軾所創作的詞把題材從單純的兒女情長拓展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方面。他把詞的格調從感傷的艷麗的情調拓展到抒發宏偉的志向,表達自我的胸襟。可以說,詞在蘇軾的手裡由雕蟲小技變成了黃鐘大呂。蘇軾的詞也成為了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   跟隨康震副教授的精彩講述,我們看到了蘇軾由一個洒脫不羈的才子變成了一位冠絕古今的文豪。就在一切走向美好的時候,蘇軾卻在此時傳出了病逝的噩耗,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命運多舛的蘇東坡真的就此撒手人間了嗎? 林語堂對蘇軾的研究:  在元豐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邁離開京都,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蘇東坡是走最近的陸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貧窮的子由要帶著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兩個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屬,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數百里之遙。酒監的職位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好,只相當於官營的一個酒館經理而已。坐船走了幾個月,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兒等候他,自己帶著哥哥的家眷和朝雲,還有兩個孩子,順長江上行往東坡的處所去。東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黃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的。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在漢口下面約六十里地。在等待家眷之時,蘇東坡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植樹下散步,關於這種情形,他寫了些極其可愛的詩。不久,身邊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熱誠相待,常以酒宴相邀。長江對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給他。在雨天,東坡睡到很遲才起床,快近黃昏時,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東山麓漫遊,在廟宇、私人庭園、樹陰掩蔽的溪流等處,探勝尋幽。在別的日子,有時朋友來訪,則一同到長江兩岸的山裡遊玩。那一帶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區,鄉野風光如畫。南岸有攀山,聳立於湖溪交錯的平原上。   蘇東坡幸而死裡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經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里,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他轉向了宗教。在他寫的《安國寺記》里他說:   「餘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差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謝。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裡像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   與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內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個方向。誠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尋取到安靜,但是,倘若佛教思想若是正確,而人生只是一種幻覺,人應當完全把社會棄置不顧,這樣人類就非滅絕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達到精神的空虛和無我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是抱現實的思想,要對人類盡其職責義務,於是兩種思想之間便有衝突。所謂解脫一事,只不過是在獲得了精神上的和諧之後,使基層的人性附屬於高層的人性,聽其支配而已。一個人若能憑理性上的克己功夫獲得此種精神上的和諧,他就不須完全離開社會才能獲得解脫了。   比方說,在社會上有對抗邪惡一事。理學家朱熹批評蘇東坡出獄後寫的兩首詩,說其中沒有克己與自新之意。那兩首詩,如前所見,似乎還是以前老蘇東坡的本色未改。問題是,他是否有意改過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緘其口,國事有錯誤也絕不批評嗎?對不太親密的朋友,他是一個回答法;對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個回答法。   在蘇東坡寫給朋友的兩封信里,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給至交李常的。因為李常曾寫詩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詩太感傷,蘇東坡不以為然,寫信回答他。信上說:「何乃耶?仆本以鐵石心腸待公。吾濟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生死之際,若見仆困窮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憬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與造物。非兄仆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垢病也。」   在控告蘇東坡案中,王鞏獲罪最重,現在流放在偏遠的西南,蘇東坡給他寫過幾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鞏受牽連,而受此苦難,至為難過,但接到王鞏的信,知道王鞏能於哲學中自求解脫。他回信中說:「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之術,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間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但是對老朋友章停,他的說法又不同。章停現今官居參政諫議執事(副宰相),曾經寫信勸東坡改過自新。對這位朋友,東坡寫了一封非常貼切的回信,悔過之意,溢於言表。寫得再得體不過,簡直可以呈給天子龍目御覽了。其文如下:「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某強狠自用,不以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稍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豈有此理哉?……」隨後又敘述當時生活狀況:「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現寓僧舍,布衣蔬飲,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凜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   家眷到達之後,蘇東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來,不過等他的錢用完之後,日子要如何過,他還沒想到。他的兩個小兒子適和過,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由於太守的禮遇,他們還能住在臨桌亭,此地後來因蘇東坡而得名。此處本是驛亭,官員走水路時,經此可以在此小住。蘇東坡給一個朋友寫道:「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夠美,但是其風景之美,主要還是來自詩人的想像。他對那棟夏天對著大太陽的簡陋小房子,情有獨鍾,別的旅客一旦真看見,就會廢然失望的。後來,又在那棟房子一邊加了一間書齋給他用,他便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帘拉起,於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臨皋亭並不見得是可誇耀,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札記里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白雲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一封寫給范鎮兒子的信,語調則近詼諧,他說:「臨桌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不過蘇東坡確是生活困難,他花錢有一個特別預算方法,這是他在給秦少游的信里說的:「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輩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初到黃,凜人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於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此賈耘者(賈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由臨皋蘇東坡可以望長江對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時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他往往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自喜漸不為人識。」有時過江去看同鄉好友王齊愈。每逢風狂雨暴,不能過江回家,便在王家住上數日。有時自己獨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發現那兒的村酒並不壞。那個地區產橘子、柿子、芋頭長到尺來長。因為江上運費低廉,一斗米才賣二十文。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賤,魚蟹幾乎不論錢買。旗亭酒監藏書甚多,以將書借人閱讀為樂事。太守家有上好廚師,常邀東坡到家宴飲。   在元豐三年(一O 八一),蘇東坡真正務農了。他開始在東坡一片田地里工作,自稱「東坡居士」。他過去原想棄官為農,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農夫。在他那《東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釋來而嘆,乃作是詩,自憨其勤。庶幾來歲之入,忽忘其勞焉。」   東坡農場實際上佔地約十畝,在黃州城東約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房子在頂上,共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間,是到黃州後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牆是由詩人自己油漆的,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後來他就在此地宴請賓客。宋朝大山水畫家米芾,那時才二十二歲,就是到雪堂認識得蘇東坡,並與蘇東坡論畫。宋朝詩人陸遊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 )十月到的東坡,是蘇東坡去世後約七十年。他曾記述雪堂正中間掛著蘇東坡一張像,像上所畫東坡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台階下,有一小橋,橫跨一小溝而過,若非下雨,溝內常乾涸。雪堂之東,有高柳樹一株,為當年所手植,再往東,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頗清冽,並無其他可取之處,只是詩人當年取水處而已。往東的低處,有稻田、麥田、一帶桑林菜圃,為一片長地,另有一片大果園。他在他處種有茶樹,是在鄰近友人處移來的。   在農舍後面是遠景亭,位於一小丘之上,下面鄉野景色,一覽無遺。他的西鄰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園,竹莖周長約六寸,枝葉茂密,人行其中,不見天日。蘇東坡就在此濃陰之中,消磨長夏,並尋找干而平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襯裡之用。   建築可以說是蘇東坡的本性,他是決心要為自己建築一個舒適的家。他的精力全用在築水壩,建魚池,從鄰居處移樹苗,從老家四川省託人找菜種。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他們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種的地上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他看著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著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湖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穀的香味。在較高處他種麥子。一個好心腸的農人來指教他說,麥苗初生之後,不能任其生長,若打算豐收,必須讓初生的麥苗由牛羊吃去,等冬盡春來時,再生出的麥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麥豐收,他對那個農夫的指教,無限感激。   蘇東坡的鄰人和朋友是潘酒監、郭藥師、龐大夫、農夫古某;還有一個說話大嗓門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裡像豬一般啼叫。黃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壽昌,也是對蘇東坡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再一個是馬夢得(字正卿),始終陪伴著蘇東坡,而且非常忠實可靠,過去已經追隨蘇東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崇拜他,現在該陪著受罪過窮苦日子了。蘇東坡曾說,他的朋友跟隨他而想發財致富,那如同龜背上采毛織毯子。他在詩里嘆息:「可憐馬生痴,至今誇我賢。」四川眉州東坡的一位同鄉、一個清貧的書生,名叫巢谷,特意來做東坡孩子的塾師。東坡的內兄在東坡來到黃州的第一年,曾來此和他們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的幾個女婿曾輪流來此探望。蘇東坡又給弟弟物色到一個女婿。根據子由的詩,對方從來沒見過他就答應了婚事。那時蘇東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兩個是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閑雲野鶴般四海邀游的。因為蘇東坡對長生的奧秘甚感興趣,子由特別介紹其中一個會見蘇東坡,此人據說已經一百二十歲,後來這位道長就成了蘇家的長客。第三年,詩僧參寥去看東坡,在蘇家住了一年光景。但是東坡最好的朋友是陳糙,當年蘇東坡少壯時曾和他父親意見不合,終致交惡。陳糙住家離歧亭不遠。東坡去看過他幾次,陳糙在四年內去看過蘇東坡七次。由於一個文學掌故,陳糙在中國文學上以懼內之僻而名垂千古了。今天中文裡有「季常之痛」一個典故,季常是陳糙的號。陳季常這個朋友,蘇東坡是可以隨便和他開玩笑的。蘇東坡在一首詩里,開陳季常的玩笑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為這首詩,在文言里用「河東獅吼」就表示懼內,而陳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這個名字也就千古流傳了。不過這首詩解釋起來還有漏洞。據我們所知,陳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艷福。再者「獅子吼」在佛經中指如來正聲。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陳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門兒很高,蘇東坡只是拿他開個玩笑而已。直到今天,「獅子吼」還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倘若蘇東坡說是「母獅吼」,就恰當多了。   蘇東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詩里,他說妻子很賢德。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妻子並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過去歷史上好多名學者的妻子那樣凌虐丈夫。雖然長子邁這時也能寫詩,但幾個兒子並沒有什麼才華。晉朝大詩人陶潛也以憂傷任命的心情寫過一首「責子詩」,說兒子好壞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說:「天意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蘇東坡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為東漢學者。蘇東坡這句詩自己加的註腳里說:「仆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仆相似,而其妻妒悍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大約在此時,東坡收朝云為妾。我們記得,蘇東坡的妻子在杭州買朝雲時,她才十二歲。按照宋朝時的名稱,我們可以說她是蘇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鬢可以升而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國是極平常的事。如此一個妾,無論在哪方面,都不失為太太的助手。因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準備洗澡水,妾就比一個普通丫頭方便得多,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迴避了。朝雲現在已經長大,天資極佳,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很讚賞她。在蘇家把她買進門時,有些人作詩給她,就猶如她已經是個富有才藝的杭州歌妓一般。但仔細研究,則知實際並不如此。由蘇東坡自己寫的文字上看,朝雲是來到蘇家才開始學讀與寫。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對朝雲有好感,朝雲是當之無愧的,因為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終隨侍左右的便是朝雲。   在元豐六年(一0 八三),朝雲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遁兒。在生下三天舉行洗禮時,蘇東坡寫詩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東坡自己善於做菜,也樂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頗為高興。根據記載,蘇東坡認為在黃州豬肉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他告訴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就是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用文火燉上數小時,當然要放醬油。他做魚的方法,是今日中國人所熟知的。他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擦上點兒鹽,裡面塞上白菜心。然後放在煎鍋里,放幾根小蔥白,不用翻動,一直煎,半熟時,放幾片生薑,再澆上一點兒咸蘿蔔汁和一點兒酒。快要好時,放上幾片橘子皮,乘熱端到桌上吃。   他又發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做東坡湯。這根本是窮人吃的,他推薦給和尚吃。方法就是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同時飯菜全熟。下面的湯里有白菜、蘿蔔、油菜根、芥菜,下鍋之前要仔細洗好,放點兒姜。在中國古時,湯里照例要放進些生米。在青菜已經煮得沒有生味道之後,蒸的米飯就放入另一個漏鍋里,但要留心莫使湯碰到米飯,這樣蒸汽才能進得均勻。   在這種農村氣氛里,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像田園詩人陶潛的生活,他對陶潛極其佩服。陶潛也是因為彭澤會時,郡遣督郵至,縣吏告訴他應當穿官衣束帶相見,陶潛不肯對上方派來的稅吏折腰,即解印綬去職,也隱農桑。蘇東坡寫過一首詩,說陶潛一定是他的前身。這種說法若出諸一個小詩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蘇東坡說出來,只覺得妥當自然。他越讀陶詩,越覺得陶詩正好表現自己的情思和生活。   有些樂事,只有田園詩人才能享受。在棄官歸隱時,陶潛寫了一篇詩「歸去來辭」,只可惜不能歌唱。蘇東坡由於每天在田畝耕作的感想,把歸去來辭的句子重組,照民歌唱出,教給農夫唱,他自己也暫時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農夫一齊唱。   蘇東坡很容易接受哲學達觀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牆上門上,他寫了三十二個字給自己晝夜觀看,也向人提出四種警告:   出輿入輦,厥蓮之機。   洞房清宮,寒熱之媒。   皓齒峨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濃,腐腸之葯。   失去人間美好的東西之人,才有福氣!蘇東坡能夠到處快樂滿足,就是因為他持這種幽默的看法。後來他被貶謫到中國本土之外的瓊崖海島,當地無醫無葯,他告訴朋友說:「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於醫師之手,予頗自慶幸。」   蘇東坡覺得他勞而有獲,心中歡喜,他寫出:「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餘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蘇東坡現在衣食足堪自給,心滿意足。他今日之使我們感到親切自然之處,是那一片仁愛心。當年在他所住地區溺死初生嬰兒的野蠻風俗,最使他痛心。他給武昌太守寫過一封信,太有價值,並不是因為文詞好,而是內容好。英國十八世紀作家司維夫特曾向貴族推薦嬰兒肉為美味,並說此舉為大舉殺害嬰信的有力計策,即便是當諷刺話來說,我常常納悶兒他何以竟說得出口?司維夫特是當笑話說的,但是這種惡劣玩笑,是蘇東坡所不能領略的。蘇東坡從本地一個讀書人口中剛一聽到這殺嬰惡俗,他立刻提筆給本地太守寫了一封信,請朋友帶信親身去見太守。這是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壽昌)書   軾啟: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見過。偶說一事,聞之辛酸,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賢,莫足告語,故專遣此人。俗人區區,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間田野小人,例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有神山鄉百姓名石拱者,連殺兩子。去歲夏中,其妻一產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斃。報應如此,而愚人不知創艾。天麟每聞其側近者有此,輒往救之,量與衣服飲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無子息人慾乞其子者,輒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愛,天性故在,特牽於習俗耳。   聞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陳遵夢一小兒挽其衣,若有所訴。比兩夕輒見之,其狀甚急。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產,而意不樂多子,豈其應是乎?馳往省之,則兒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輒免。鄂人戶知之。   准律故殺子孫,徒二年,此長吏所得按舉。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使召諸保正,告以法律,諭以禍福,約以必行,使歸轉以相語。仍錄條粉壁曉示,且立賞召人告官賞錢,以犯人及鄰保家財充。若客戶則及其地主。婦人懷孕,經涉歲月,鄰保地主無不知者。其後殺之,其勢足相舉覺,容而不告,使出賞固宜。若依律行遣數人,此風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誘諭地主豪戶。若實貧甚不能舉子者,薄有以碉之。人非木石,亦必樂從。但得初生數日不殺,後雖勸之使殺,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緣公而得活者,豈可勝計哉!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重。六畜猶爾,而況於人。俗謂小兒病為無辜,此真可謂無辜矣。悼是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於萬死中,其陰德十倍於雪活壯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飢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斗。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數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為民自重,不宣。韓再拜。   蘇東坡自己成立了一個救兒會,請心腸慈悲為人正直的鄰居讀書人古某擔任會長。救兒會向富人捐錢,請每年捐助十緡,多捐隨意,用此錢買米,買布,買棉被。古某掌管此錢,安國寺一個和尚當會計,主管賬目。這些人到各鄉村調查貧苦的孕婦,她們若應允養育嬰兒,則贈予金錢、食物、衣裳。蘇東坡說,如果一年能救一百個嬰兒,該是心頭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緡錢。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義。   我總以為,不管何處,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興。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隨之腐爛了。   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動物之中,據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過即使我們承認此一說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們能否稱此種笑為神性的笑。倘若希臘奧林匹亞聖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錯誤,也有人具有的弱點,他們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與天使,則絕不會如此,因為他們太完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   在蘇東坡完全鬆弛下來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他開始在他的隨筆里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愛的作品。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他說:「馬夢得與余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云:「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藉此以窺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也以《大江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赤壁夜遊是用賦體寫的,也可以說是描寫性的散文詩,有固定的節奏與較為寬泛的音韻。蘇東坡完全是運用語調和氣氛。這兩篇賦之出名不無緣故,絕非別人的文章可比,因為只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與表明。在這兩篇賦里,即便不押韻,即便只憑文字巧妙的運用,詩人已經確立了一種情調,不管以前已然讀過十遍百遍,對讀者還會產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現得正像中國的山水畫。在山水畫里,山水的細微處不易看出,因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這時兩個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閃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剎那起,讀者就失落在那種氣氛中了。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05_東山再起 完整版講稿內容簡介:   上一集講到神宗皇帝覺得新、舊兩派人物應該同時啟用,而且蘇軾人才難得,不忍埋沒,親自下令把他從安徽的黃州調到京城開封附近的汝州任團練副使,這似乎意味著蘇軾的仕途有所抬頭。此時,蘇軾決意要見昔日的政敵、已經不是宰相了的王安石,蘇王二人在政見上水火難容,蘇軾到底是怎麼想的?王安石執政期間曾讓蘇軾屢遭排擠、仕途坎坷,兩個人見面後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隨後,蘇軾應召回京做官,從宦海飄搖到東山再起,那麼,蘇軾的升遷背後到底隱藏著怎樣的政治背景?   蘇軾反對王安石強力革新變法,主張循序漸進,因此遭到王安石勢力集團排擠和打擊,蘇軾也因此在官場上風雨飄搖、歷盡磨難。此時,王安石已風光不再,引退於民間,而蘇軾在官運上似乎略有抬頭,那麼,蘇軾為什麼要見這個已沒有了權力的王安石呢?   蘇軾最初見王安石還是出於自我政治前途的考慮,雖然王安石已不是宰相了,但他在朝中仍舊有很強的勢力,而且很有可能再度復職擔任宰相。但蘇軾此行可以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們能摒棄政見的不同,談笑風生、其樂融融。讓他失望的是,現在的老宰相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風骨和稜角,已不再熱衷於國事和政治。王安石此時的超脫境界也讓蘇軾有所感悟,所以,他決定在常州與世無爭、怡養天年。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這個當口,朝廷里又發生了大事,這個舉國舉國震驚的大事,又打亂了蘇軾平靜的生活。朝野巨變到底給蘇軾的命運帶來什麼樣的轉機?   中國古代文人們的理想就是修身、治國、平天下,當年王安石為推行變法排除異己,蘇軾和他的的政治盟友們或隱或退或被貶罰,一個一個都離開了官場。此時的蘇軾在當朝宰相司馬光的提拔之下,官位顯赫已經今非昔比,他已經貼近到皇帝身邊,那麼,這種急速的提升會不會產生失重的效果?蘇軾的腦子會產生忘乎所以的念頭嗎?   蘇軾二十一歲就考中進士,如果能夠謹小慎微,前途將不可估量。但蘇軾不屑於官場的中庸之道,在一次次被貶的坎坷仕途上,蘇軾遭受的悲苦是難以言傳的,但他表現出來的卻是瀟洒、從容、寡淡和曠達。那麼,蘇軾從小就懷抱著以身許國的夢想,他也深知只有置身更大的政治舞台才能實現夙願,可他為什麼此時此刻又要抗上於宰相司馬光?他們爭論的焦點到底是什麼?蘇軾的舉動對於他的仕途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軾又與新任宰相司馬光在政見上產生了分歧,那麼,蘇軾和司馬光之爭的焦點到底是什麼呢? 林語堂對蘇軾的研究:  皇帝染病,從三月一日起,太后攝政。三月五日,皇帝駕崩;次日頒下聖旨,允許蘇東坡在太湖邊居住。這對蘇東坡十分重要,因為他己如願已償,他的計劃實現了。一家開始遷回宜興,在四月初三離開南都,到達湖邊新居,是神宗元豐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蘇東坡而今終於相信他會終身在此安居下來。他的詩里有兩句:「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要在富有田園之美的江南度其晚年了。他可以乘一葉之扁舟悠然來往,「神遊八極萬緣虛」,真正優哉游哉了。   但是命運偏偏做梗。正當他把退隱之地已物色到,朝廷對他再度任命的消息又來了。在他到宜興後還不到十天,就得到消息,朝廷派他到離山東芝累不遠的登州去做太守。原先以為是京城傳來的謠言,他拒不肯信,他說京都一向謠言多,並且最近四月十七日的官報上也不曾提過。   蘇東坡心亂如麻,心裡很恨這種變化。幾天之後,正式任命到達。家裡人大喜,孩子們喊叫覺得喜出望外。蘇東坡在一首詩里,自比為可憐的良馬,盛年已逝,再不貪天山的牧野。在另一首詩里說:「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豈意殘年踏朝市,有如疲馬畏陵坡。」在給佛印的信里他說:「如入蓬蒿翠蕾之徑。」給米芾的信里說:「某別登卦都,已達青社。衰病之餘,乃始入閨,憂畏而已。」   可是,他仍然接受了新任命。太后現在把情勢推動起來。司馬光又被任命為門下侍郎,實際上等於副首相之位。任命司馬光的情形很有趣,皇太后是派武裝兵士把他從家中請出,一直「護送」到官衙里去的。所以用這種方法,是惟恐他接到任命之後會延遲赴任,甚至會辭謝不就,也是不得已而別開生面了。   蘇東坡在六月,到山東沿海去就新職。由青島附近,開始乘船,繞山東半島而行。十月十五到達登州後五天,他又應召晉京。全家開始行動起來,將近元豐八年十二月半,到達京都。   蘇東坡總是得到歷朝皇后的蔭庇。在他受審時,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現在又是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勢。甚至在他一生中較晚的歲月里,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攝政事,他就客死蠻荒了。   新皇帝現今才九歲,攝政的是他的祖母。宋朝特別幸運,能接連有賢德的皇后出現。在偉大的漢唐兩代,幾個皇帝的后妃不是奪取帝位,藉有權勢的太監或內戚擅權統治,就是在別的情形之下弄得朝代覆亡。在蘇東坡時代,四個皇后當政,都極賢德,並且有的十分出色。也許她們是女人,所以能明辨是非,在朝中能判別善惡。因為她們生長在宮廷之中,並不能常聽到儒臣們論辯國家的政策,聽得繁亂到得失難分莫知所從的地步,但是所聞所見,正足以判別清議所趨的主要方向。現代普選的民主制度就是根據一般常人的判斷,這些人連《紐約時報》的社論還看不懂。皇太后的判斷也就是一般常人的判斷。神宗皇帝最後那些年,已經開始簡化政令,但仍不到他母親老太后今日這般清靜無為的地步。皇帝一去世,太后即召司馬光當政,立刻將政令改弦更張。王安石的一切政令全予中止,或徑於廢除。元佑年間這一段開始了。   蘇東坡現在急劇得勢,在他到達京都八個月之內,朝廷將他擢升三次。依據古制,官位分為九級。在此短短一段期間,他由第七級上升,經過第六級,跳到第四級,最後止於第三級翰林,為皇帝草擬詔書,那時他正是四十九歲。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之前,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他官居四品中書舍人,實為一重要職位,因他參與朝廷各部官員的挑選與任用。擔任此一職務時,他草擬了幾次聖旨,頗為有趣,內容與他頗有關係。一道聖旨是被奪李定的官職,命他將過去隱瞞未報的母喪三年重新依禮居喪。第二道聖旨是貶謫呂惠卿。內容的決定者不是蘇東坡,但聖旨的措詞結構則是他的手筆。在貶滴呂惠卿這個奸佞小人時,蘇東坡說:「始於知己,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與「黨與交攻,幾半天下。」不過最有趣的事,是四月王安石死後蘇東坡必須草擬一道聖旨連贈榮銜。這道聖旨的措詞必須十分巧妙,寓貶於褒。依照法制,當以皇帝名義發布,讚美其生活與品格,並頒贈「太傅」榮銜。蘇東坡只是讚美王安石富有巧思,同時使人知道正是指他的妄自尊大欺人欺己。蘇東坡說他「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批百家之陳述,作新欺人。」這篇聖旨很巧妙的發展下去,後來蘇東坡說:「胡不百年,為之一涕。」讀者不知道自己所讀的到底是誇大的頌讚,還是反面的誹謗?   「翰林學士知制誥」一個職位永遠是名氣最高的學者擔任。往往是擔任首相的前一步。蘇東坡這時已經接近頂點。在宋朝,「翰林學士知制浩」是三品,宰相是二品,在宋朝一品幾乎沒有頒贈過。再者,為皇帝草擬聖旨,就使蘇東坡得以親密接近兒童皇帝和太后。這項任命是由宮廷親自派人送到蘇東坡家中的,同時頒贈官衣一件、金帶一條、白馬一匹,附有一套鍍金的綬繩鞍路上的零配搭。宰相辦公的中書省與皇宮西面相連,翰林院則在靠近皇宮北門,算是皇宮中的一部分。翰林的工作通常都是在晚上。翰林在院中辦事時,也是稱之為「鎖禁深夜」。習慣上是,翰林單日夜裡在宮院值班,草擬聖旨,在雙日發布。在黃昏時,翰林順宮中東牆進去,直到內東門,那兒為他留有一間屋子,接連皇帝的住處。有時長夜漫漫,他無所事事,只有凝望紅燭,靜聽宮漏,以遣永夜。有時夜間寒冷,皇太后會差人送來熱酒。關於要發布的詔令,都是由皇太后口述,他再用極為典雅莊嚴文體寫出來,以備第二天頒布之用。   在蘇東坡任翰林學士知製法期間,他擬了約有八百道聖旨,現在都收在他的全集中。無不鏗鏘有聲,妥帖工巧,簡練明確。聖旨的文字往往引經據史,富有例證譬喻,這類文字,蘇東坡寫來輕而易舉。蘇東坡去世後,另一個人,姓洪,接他的職位。他對自己的文才頗自期許,他問當年侍候蘇東坡的老僕,他比蘇東坡如何?老僕回答說:「蘇東坡寫得並不見得比大人美,不過他永遠不用查書。」   一天晚上,蘇東坡正在此一小書齋中坐著,他對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厭惡,已經請辭此一職務。皇太后宣他進宮草擬詔命。年輕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蘇東坡在一旁畢恭畢敬的立著聽記吩咐。在告訴蘇東坡草擬聖旨任命呂大防為宰相之後,皇太后突然問他:「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幾年前你官居何職?」   「常州團練副使。」   「現在身居何職?」   「臣承乏翰林學士。」   「你為何升遷如此之快?」   「仰賴太后的恩典。」   「這與老身無關。」   蘇東坡只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與皇上也無關。」   蘇東坡又猜道:「也許是有老臣推薦。」   太后說:「與他們也沒關係。」   蘇東坡立著呆了片刻。然後說:「臣雖不肖,但從不運用關係求取官職。」   太后最後說:「這是我老早就想對你說的。這是神宗皇帝的遺詔。先王在世之時,每當用膳時舉著不下,臣僕們便知道是看你寫的文字。他常說起你的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願便速爾崩逝。」   提到先王,三個人不覺一齊落淚。太后於是賜東坡座,賜茶葉一包,又對他說:「你要盡忠輔保幼主,以報先王之恩遇。」蘇東坡要鞠躬退出時,太后從桌於上拿起一個刻有蓮花的金燭台當禮品賞與東坡。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學士不久,司馬光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九月逝世。那天正好是神宗靈位送入太廟的齋戒之日,靈柩停在靈堂,司馬光的朋友本當前去拜祭,並且弔喪者應當哭幾聲。但是偏巧全體官員都要遵禮去齋戒,反倒沒有時間去向去世的宰相弔祭。九月初六,依照古禮在盛大肅穆樂聲悠揚的典禮中,將神宗的靈位安置在太廟裡。朝廷舉行大赦,罷朝三日。文武百官都參與大典。但是一件有趣而重大的事發生了。 事有湊巧,司馬光的喪禮由理學大師程灝的弟弟程頤主辦。這位理學家,話往最輕里說,也不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更使蘇東坡煩惱。這位理學家完全遵古禮來辦這件喪事。當時死者的親人要站在靈柩之側向靈前弔祭的客人還禮,這種風俗已流行數百年。但是程頤認為不合古禮,於是禁止司馬光的兒子站在靈柩一旁還禮接待客人。他的理由是,孝子如果真孝,應當是悲痛得不能見客人才是。那天朝廷百官在太廟中的大典完畢之後,蘇東坡正要帶領翰林院及中書省同仁前往故相國司馬光府去弔祭,程頤也有事要去,他就向大家說這違背孔子在論語中的話:「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因為那天早晨大家曾在太廟唱過歌,至少聽過奏樂,怎麼同一天還能去弔喪哭泣呢?大家到了司馬府門前,小程想攔阻大家,於是大家爭得面紅耳赤。   程頤說:「你們沒念過論語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蘇東坡立刻回答道:「論語上並沒說子於是日歌,則不哭。」   蘇東坡十分氣惱,不顧程頤的反對,率領大家進了門。每個人都站在靈櫃前面行禮,在離去之前都依照習俗以袖拭目。蘇東坡一看司馬光的兒子沒出來接待客人,問過別人, 才知道程頤禁止, 說是於古無征。於是蘇東坡在全體官員之前說道:「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大家哄堂大笑,程頤滿面通紅。這句評語極為洽當,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不論程頤或蘇東坡自己,對這句挖苦話,都是畢生難忘,誰也不願一生背著這個標籤。在蘇東坡和二程這一派之間,這粒仇恨的種籽算播下了。   不久,他們看見皇帝和太后的龍車鳳輦來了,都是朱紅的輪子。他們是來弔唁故相國的,並在靈前哭泣,以盡君臣之禮。司馬光之喪是國家賦與大臣當得的最高榮耀。他在棺木中的遺體上都蓋以水銀龍腦,是皇家的賞賜。皇家又踢白銀三千兩,綢緞四千匹,又派宮廷官員二人護衛靈柩還鄉,家中十人賜予官職。   次年,蘇東坡除去翰林學士之外,皇帝又於七月界以侍讀之職。皇帝如今只是一個孩子,不過即便皇帝是中年人,為了對皇帝有益處,仍然是在每單日子要給皇帝講課。計分兩學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節;冬季期從中秋節到冬至。大臣中以學識淵博出名者,輪流為皇上講解經史,及為政之道,以過去歷史上的得失為殷鑒。早朝之後,膺選的官員便由文德殿出發,順著西面走廊到這英殿。在蘇東坡時代,講學的人站立,其他旁聽的官員則可坐著聽。王安石充任講席時,他想讓講師坐下而旁聽的官員站立,但因有一個官員反對,此議做罷。在這期間,浮誇傲慢的理學家程頤,因精研經典也參與講學,但是他所列之等級為低級之侍講。但是他也請求坐著講學,如此合乎儒家尊師的道理。他向年輕皇帝哲宗諄諄告誡,要提防惡魁的力量與女人的誘惑力。當時皇帝尚未成年,還感覺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決定將來成年後要歡樂一番。這位年輕皇帝後來廢了他的皇后,二十四歲時駕崩。   就蘇東坡的家庭而論,住在京都確是大有益處。蘇東坡賣了那棟老房子之後,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沒把那棟老房子賣掉,若住著那兒,也離官衙太遠。新住宅離東華門很近,黎明之時,文武百官從此門進宮早朝。所以此一地區就是官員喜愛的住宅區,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城中區,最貴的商店和飯館子都開在那裡。   蘇家全家現在開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黃州的農家生活大不同了。他們差不多十五年沒住在京都,只有蘇東坡在京都監獄的那三個月來過,另外是他不能進城住在城外郊區的那一次。孝順的兒子邁,他已經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現在不知回來團聚沒有。但是兩個小兒子,造和過,一個十六,一個十四,是在家中。蘇夫人和朝雲現在都能安享快樂的生活,不過看著京都生活的奢華,有點兒害怕。住家的四周都是珠寶店、綢緞店、藥鋪,兩三層堂皇閡壯的高樓。   中國所能產的百物的精華,都陳列在東華門一帶,價錢會令一個鄉下女人嚇一跳。不管東西賣得多貴,像背乎節令的鮮花、水果,總是有人願意買。有一件事很方便,就是從傭工介紹所僱用僕人。附近處處是酒館、飯館。晚上,一進入酒館,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顧客招喚會侑酒。男孩子隨同父親進去時,眼睛得向前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著地。吃飯時,小販和求施捨的人按房間去串,賣糖果、乾果、滷肉、腌菜等物。在飯館,據說有四五十種菜,由跑堂的帶著在各屋裡串,由顧客選合口味的買。那菜單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飯館就會喪失顧客。   蘇東坡喜歡在家裡宴客,飯館都爭著做外會生意。這些做外會生意的館子,都用銀制的餐具。即便窮館子也派得出一個廚子和全套的銀酒壺、酒杯、碟子、湯匙,以及銀頭兒的象牙筷子。當時的風俗是,一家叫了幾次外會之後,那些飯館子照例把那些值四五百兩的銀餐具放在顧客家過夜,第二天再去收,並不以為有什麼重要。等後來對梁陷入金人之手,當時有一個作家以無限嚮往的筆調兒記載當時的京都,他說當地的老百姓都頗以此京都為榮,並且他們對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時看見外省人被奸詐人欺負,他們會打抱不平前去幫助,甚至不惜與地方警官衝突。若有新住戶遷入,鄰居會帶著酒茶等物去拜訪,告訴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當。也有人終日無所事事,只帶著茶壺到每家去串門子閑談。   在這種氣氛的生活里,蘇東坡還是照常練他的瑜珈和養生之道。每隔一夜,他就要睡在宮中。但是不論在宮中或在家中,他總是黎明即起,梳頭髮一百次,穿上官衣官靴,然後再躺下小睡。他說,那種小睡之美,無物可比。等該出門上朝時,他已衣冠齊整,於是出門騎上鍍金鞍路的白馬,往東華門而去。   早朝最遲十點鐘完畢,這時,除非有特別公務,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沒有交往應酬,就帶著妻子孩子去逛商店買東西。相國寺只在附近,院內擠滿了賣扇子、刀剪、珍品、古物、字畫、拓片,等等東西的商販。有時,全家在東城的商場去逛,可以理髮、買盆花、買鳥買籠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覺中混過去。有時穿過朱雀門到外城去,那兒還有一大片住宅區,孔廟和國子監都在南外城,再往遠處就是各式各樣的道士觀。他們倦遊歸來,有時在「台樓」吃飯,那是對梁最好的酒館。或是走南門街,去逛著名的唐家珠寶店,挑選幾件溫州的漆器,或是在報慈寺街的藥鋪買點兒上好的草藥。   事實上,在奢侈豪華的生活和簡單樸質的生活之間,論幸福,並沒有多大不同。高職顯位的榮耀,只有在沒有那種能力資格的人眼裡,才值得羨慕。一般的道理是,在人不需要一個職位時,人家才找他去擔任,人要求取某職位時,那個職位往往不需要他。一旦官癮過足之後,做高官的快樂不見得比做個成功的鐵匠的快樂大。蘇東坡在論「樂與苦」的一篇短文里,即表示此種看法:   「樂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時心爾。及苦樂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況既過之後復有何物?比之尋聲捕影系風速夢爾。此四者猶有彷彿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對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樂處。當以至理語君,今則不可。   元裕三年八月五日書」   還有人把京都的生活持一種很世俗的看法。他的朋友蒲宗孟就極盡奢侈享樂的能事。蒲家的兒媳終日不做別的,只教丫環做各式圖樣的「酥花」,加糖凝結,以備做飯後小吃之用。他一個兒媳婦,不許以同樣的「酥花」教客人第二次再吃到,而丫環們晝夜忙著做那些「酥花」。蒲宗孟有些特別的習慣,其中包括「大洗面」、「小洗面」、「大洗足」、「小洗足」、「大洗浴」、「小洗浴」。他每天洗臉兩次,洗腳兩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在「小洗面」時,他只洗臉,臉盆中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大洗面」時,要換水三次,由五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脖子和肩膊。 在「小洗足」 時,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只洗到足踝為止;在「大洗足」時,換水三次,由四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膝蓋。在「小洗浴」時,他用二十四桶水,由五六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也用二十四桶水,但由八九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他用藥膏洗,衣裳要放在金屬網子上,下有稀奇的香料點燃慢熏。他寫信給蘇東坡說,此種洗澡法對他益處甚大。蘇東坡回答說:「聞所得甚高,固以為慰,然復有二,尚欲奉勸,一曰儉,二曰慈。」   做高官在社交和物質上,還有兩種絕無可疑的好處。在那種年月,讀書人只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是做官,一是隱姓埋名,也就是甘於貧賤。人做學間可以得千秋萬歲名;但對很多人而言,不朽的盛名,即便可以得到,也無以搪饑寒。在蘇東坡時,有個笑話挖苦科考得意做了官,卻自稱是為國犧牲的人:   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窮得沒錢買饅頭。因為飢得慌,想出一個辦法吃饅頭。他走到一個饅頭店外頭,突然大驚而逃,但是沒人理會。他到另一家饅頭店,門口有一大群人。他看見饅頭,大喊一聲,做大驚狀,拔腿就跑,跑不遠,跌倒地上。一大群人圍過來,問他怕什麼。讀書人說:「怕那些饅頭!」人都大笑,從來沒聽說此等事。饅頭店老闆不相信,想試試他。他把讀書人引進放有好多饅頭的一間屋子。暗中從門上的鎖眼裡往內看。讀書人一看妙計成功,大喜,兩手抱著饅頭狼吞虎咽。老闆頗受感動,推開門很客氣的問他:「你還怕什麼?」讀書人說:「我還怕一杯好熱茶。」   一天,韓維——他屬於一個曾出過幾個宰相的富貴之家——有兩個女婿去拜謁蘇東坡。東坡問他們的岳父近況如何。   一個青年人回答說:「他老人家近況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他已到老年,他要以聲色美酒自娛,否則不知道何以度日。」   蘇東坡說:「我想他做錯了,正因為他只剩有晚年。我告訴你們一個故事,回去告訴令岳丈聽。」   年輕人說:「是,當然。」   蘇東坡說出下列的故事:   頃有一老人未嘗參禪,而雅合禪理,死生之際,極為瞭然。一日置酒大會親友,酒闌,語眾日「老人今且去」。因攝衣正坐,將奄奄焉。諸子乃惶遺呼號日「大人今日乃與世訣乎,願留一言為教」。老人日「本欲無言,今為汝懇,只且第一五更起。」諸子未諭日「何也?」老人日「惟五更可以勾當自家事,日出之後,欲勾當則不可矣。」諸子曰「家中幸豐,何用早起。舉家諸事,皆是自家事,豈有分別?」老人日「不然,所謂自家事者,是死時將得去者。吾平日治生,今日就化,可將何者去?」諸子頗悟。   蘇東坡接著說:「令岳丈以為余年無多,所以想盡量享樂。你們倆給我帶個話兒去好不好?說我要他只注意他自己的事,不要把日漸消弱的精力費在醇酒婦人上。他最好思想,到了人生旅程的末端他能帶什麼走。」   在他敬重的朋友范鎮死後,蘇東坡說:「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減節嗜欲,一物不芥蒂於心,真是學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謂景仁雖不學佛而達佛理,雖毀佛罵祖,亦不害也。」   蘇東坡現在名氣之盛,達於極點。他受所有的文人、朋友崇敬,在朝廷上又官居高位。他為堅持己見,飽受其苦,因此也更為人所佩服,在這方面,朋友輩都望塵莫及。司馬光死後,當代學者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雖然他並不十分適於宰相之位,但大家公認,以人品論,在整個官場之中,他是巍然高出於眾人之上的。有一度他的兩個朋友居朝廷最高的官位,一是呂公著,一是范純仁。他弟弟子由在哲宗元裕元年也已回到京師,任御史中丞,次年,升為尚書右丞。所有當年貶謫到南方的朋友現在都回朝官居要津,包括駙馬王說、王鞏、孫覺、范祖禹。他在黃州的老友陳糙也到了京都,不是來做官,而是來看蘇東坡,享受友人歡聚之樂。大詩人黃庭堅,原已與蘇東坡通信有年,現已來京相交往,並正式拜在他門下。有數年期間,蘇東坡在通信中,屢次讚美他的「蘇門四學士」,因此大為提高了四人的名氣。這時「蘇門四學士」已是盡人皆知,他們就是黃庭堅、秦觀、張來、晁補之。後來,又增加兩個,一是李鹿,一是陳師道,共為「蘇門六學士」。   蘇東坡之深軍眾望,卻破壞了一門婚事。原來學者章元弼對蘇東坡素極崇拜。他本人長得並無足觀,卻娶妻甚美。婚後,妻子發現丈夫整夜讀蘇東坡的詩,對妻子不甚理睬。後來妻子終於不能忍受,對丈夫說:「那麼你愛蘇東坡勝過了我!好吧,把我休了。」丈夫便把她休了。這位丈夫章元弼告訴友人說他妻子遺棄他,全是為了蘇東坡。  這時蘇東坡之受人歡迎,竟致好多文人模仿蘇東坡的帽子。蘇東坡戴一個特別高的帽子,頂上窄而微向前傾,這樣帽子後來叫「子瞻帽」。一天,他陪聖駕到難泉遊玩, 當地正由宮中的憐工演戲。 一個丑角頭戴「於瞻帽」在戲台上自誇道:「我這個作家諸位比不了!」別的憐工說:「怎見得?」丑角兒說:「難道你們看不見我戴的帽子?」這時皇上微微一笑,向蘇東坡看了一眼。   在這種情形之下,蘇東坡和朋友們則恣情笑濾。在他官居禮部尚書又兼主考官時,他和幾個朋友和幾個考官入閨幾十天。在辦公時間都忙著閱卷,蘇東坡則不停的在各屋裡轉,閑談笑濾,簡直教人無法專心做事。到了夜晚,他才自己做事,看試卷,評等級,迅速之至。   有好多軼聞,說他如何當場捏造笑話。那些笑話里包括雙關語,尤其是他和另一個富有機智的才子劉那說話的機鋒相對。有些笑話是可以譯成英文的。   有一次,蘇東坡去拜訪宰相呂大防,呂極胖,蘇東坡到時,他正在午睡。蘇東坡等了好久,非常煩惱。最後呂大防出來了,蘇東坡手指向客廳中一個大瓦缸里背長綠苔的烏龜。   他向主人說:「這種東西沒有什麼稀奇,難得的是一種三對眼睛的烏龜。」   呂大防眼睛瞪得圓圓的說:「是嗎?會有六個眼睛的烏龜?」呂大防心想不對,自己一定被捉弄了;但是蘇東坡學問如此淵博,定在什麼書上讀到過。   蘇東坡回答說:「當然,在唐中宗時,有一個大臣向皇帝進獻一個烏龜。皇帝問他六個眼睛的烏龜有什麼好處。大臣說六個眼睛的烏龜有三對眼,普通烏龜只有一對。所以,你看,六眼烏龜午睡時,他要睡三個普通烏龜的覺呢。」   蘇東坡常向朋友錢辯得意揚揚的誇大,說他多麼喜愛他在鄉間過的那種簡樸生活。他說吃飯時只有米飯、蘿蔔、一個清淡的湯,可是他十分快樂滿足。一天,錢辯送給他一個請帖,請他吃飯。請帖上說:「將以三白待客。」蘇東坡從來沒聽過那種東西,不知三白為何物。那天他一到,只見錢辯為他準備的只是很簡單的一餐,只有三件自東西擺在桌子上:一碗白米飯,一盤白蘿蔔,還有一碗無色的湯。蘇東坡忽然想起自己的誇大,知道是受人愚弄了。蘇東坡等過了一些日子,他送給錢辯一張請帖,請吃「三毛餐」。錢辯去赴席,發現桌子上一無所有。蘇東坡請他坐下,兩人都坐下。過了好久,還沒有菜上來,錢辯抱怨說餓了。蘇東坡大言不慚的說:「咱們開始吃吧,不用等了,快吃『三毛餐』吧。『三毛餐』就是毛米飯,毛蘿蔔,毛菜湯。」(毛讀如沒)蘇東坡這樣報復之後,他也寬恕了那個朋友,二人開懷吃了一頓盛餐。   做翰林學士時,蘇東坡常在夜裡深鎖宮中。有一個極為崇拜蘇東坡的,勤於搜求蘇東坡的字,蘇東坡每一個短簡便條若由蘇東坡的秘書交給他,他就給秘書十斤羊肉。東坡已經風聞此事。一天,秘書對友人的口信請蘇東坡回復,東坡已經口頭回復了。秘書第二次又來請求,蘇東坡說:「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秘書說:「那人一定要一個書面的答覆。」   蘇東坡說:「告訴你那位朋友,今天禁屠。」   論語里有個司馬牛,是孔子的弟子,與司馬光同姓。一天,蘇東坡為國事和司馬光爭吵得很厲害,而司馬光仍是堅持己見。蘇東坡回到家,把長袍扔在躺椅上,向朝雲嘆了口氣說:「司馬牛!司馬牛!」   這幾年,蘇東坡在他的政論文字里,時常申論「慎思」與「公正」二義為賢臣之所必備。但是慎思與公正實為黨人之所憎惡。一天,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蘇東坡在屋裡欣然捫腹而行。他問家中女人他那便便大腹之中何所有?在中文裡是慣於說「一肚子學問」。一個女人說是「一肚子墨水」;一個女人說:「你是一肚子漂亮詩文。」蘇東坡都搖頭說「不是。」最後,聰明的侍妾朝雲說:「你是一肚子不合時宜。」東坡大呼曰:「對!」遂大笑。   一次,一個素不相識的文人去拜訪蘇東坡,攜帶他寫的詩一卷,請蘇東坡指教。那個可憐的文人自己高聲朗誦, 抑揚頓挫, 鏗鏘有聲,顯然是頗為自得。他問:「大人,不知尊見以拙作為如何?」   蘇東坡說:「百分。」   那個文人臉上欣然色喜。蘇東坡這時又說:「誦讀之美七十分,詩句之美三十分。」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06_知難而退 完整版講稿上一集康震老師講到。元豐八年,也就是公元1085年,宋神宗病逝,年僅十歲的宋哲宗即位,宋神宗的母親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一貫反對新法,她掌權後再次起用保守派司馬光等人,蘇軾的職位一躍為三品大員。但是隨著政治地位的改變,蘇軾漸漸發現自己在朝中為官很難,所以就上書朝廷,請求退出官場。作為一個文人來說,步入官場是其一生的追求,對於蘇軾而言,蘇軾現在在仕途路上選擇的不是進,而是退。那麼,蘇軾在朝中究竟遇到了什麼困難?這個難到底是什麼?他要退到哪裡去?   元祐元年九月一號,為相八個月的司馬光病逝,司馬光去世後,蘇軾與保守派之間的矛盾更為激烈。尤其是和道學家程頤格格不入,倆人的門生故吏也緊隨其後。於是在當時的情勢下就形成了洛黨和蜀黨兩大派系。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導致了宋朝歷史上有名的「洛蜀黨爭」。那麼,這場「洛蜀黨爭」究竟是什麼原因而起的呢? 蘇軾的引退是否和這件事情有關係呢?   蘇軾的這番話,表面上來看似乎只是同事之間的口角之爭,無關國家大體,最多不過反映了蘇軾、程頤兩個人之間的思想、志趣和性格上的歧異,但是就是這一句話,開啟了「洛蜀黨爭」的前兆,從此這場戰爭就沒完沒了。面對這場口角之爭,我們不禁要問,蘇軾的一句取笑之語,為什麼就會引起洛蜀兩派激烈的黨爭呢?他們爭來爭去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事情發展到現在,蘇軾慢慢地察覺到,他與司馬光之間的分歧由原來的政見不同,開始走向政治權力的鬥爭,蘇軾在這場爭論中不但感覺到深深地疲倦,同時他也嗅到了一絲恐懼的氣味。曾經遭受過囹圄之苦的蘇軾這時感覺到在朝中為官真是太難了,他再也不願意在這場口水大戰中重蹈覆轍,所以他連上四道奏章,請求離朝外任,離開這是非之地。在宋哲宗的元祐四年,也就是公元1089年,朝廷終於批准蘇軾任浙西地區的行政長官兼杭州市的市長。杭州西湖是蘇軾嚮往的地方,蘇軾在這裡曾經留下過美麗的詩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那麼,蘇軾再次重返西湖,西湖是否依然美麗呢?我們今天徜徉在西子湖畔,那美麗的「蘇堤春曉」,「三潭印月」是出自於誰的傑作呢?   對於蘇軾來說,治理西湖這是一次文學的拯救,也是生活的拯救。蘇東坡這種苦中作樂的功夫是古今文人少有的。無論生活怎樣令他失望,他從未放棄對生活的熱愛和嚮往。人生失意時,他可以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千古佳句。表現出一個大文人的詩人情懷。但是作為一個官人,蘇軾經常會面臨大量的公務。蘇軾來到杭州就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大案?那麼,作為文人的蘇軾是如何來判這件大案呢? 林語堂對蘇軾的研究:  有登龍之術,也有謙退之道,而蘇東坡不愧為謙退大師。現在蘇東坡的情況是,不追求政治,而為政治所追求,頗為有趣。當年王安石得勢之時,他在政壇坎坷不達,不足詫異;可是如今他的同黨既然當政,他仍然失敗,則確屬可驚了。蘇東坡永遠不夠為一個好黨人,因為他過於孤高,非常人可及。現在他的同黨當政,他自己有聲望,受人愛戴,有皇太后佩服他的學問人品,可是他卻一直想擺脫一個頗為人羨慕覬覦的政治地位,卻沒有立即如願。但是了解他氣質的人,都知道他的宦海生涯不會太久的。延緩年老展長青春的第一條規矩,是避免一切情緒上的煩擾,可是蘇東坡現在,在他所謂「奸小之境」的官場,卻有過多的情緒上的煩擾。政治這台戲,對有此愛好的人,是很好玩;對那些不愛統治別人的人,喪失人性尊嚴而取得那份威權與虛榮,認為並不值得。蘇東坡的心始終沒放在政治遊戲上。他本身缺乏得最慘的,便是無決心上進以求取宰相之位,倘若他有意,他會輕而易舉弄到手的。做為皇帝的翰林學士——其實是屬於太后——他與皇家過從甚密,只要肯玩政治把戲,毫無問題,他有足夠的聰明,但是倘若如此,他就是自己斷喪天性了。   宋朝的政治制度最容易釀成用黨之爭,因為大權集於皇帝一人之手。甚至在神宗元豐元年(一0 七八),政府制度改組簡化以後,仍然是宰相無有專責。內閣共同負責也沒清楚劃分的原則,以使宰相及閣員大臣能協力一致。我以前指出過,在當政者及反對者之間,也沒有職權的嚴格劃分。朝廷由多數黨統治的辦法,根本毫不存在。所以政治上的活動只不過是私人之間的鬥爭,這一點較西方尤有過之。但是政治的規範,則東西毫無二致。所以這種制度是使庸才得勢的最好制度。這種政爭之中也有些規則,不過主要在幕後進行時遵守而已。第一條是,一個高明的政客必然要精通一條藝術手法:那就是要多說話,但內容必須空洞。高明的官員永遠不說出什麼,但只要否認。高明的官員必須深有修養,長於說「無可奉告」、「閣下所說,誠然不錯!」這樣便大有前途了。第二條,他必須討好朋友。第三條是,當特別提防開罪於人。守口如瓶,低聲而斯文,使人高興的竊竊私語,全心全意討好於人,此等官員,縱然不能爬到宰相之位,至少不會投置閑散,早晚會積勞成疾,因公殉職。   不幸,蘇東坡非此等人也。在隨後數年,他把這些成功秘訣都—一違犯了。朝雲產下一個男嬰之時,他寫的詩里有下列的願望:   惟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但是此嬰兒可憐夭折,無法達到父親的願望。我們必須要問,一個詩人畫家是否能做一個成功的官吏?可想而知的是,在國家太平時則可。但是太平一詞也是比較而論,而且在政治上從來沒有十年之內沒有激烈之爭的。一個詩人畫家,以其達觀的態度,很不容易捲入政爭,甘心玩此把戲,而甘心接受處罰的惡果的。往往是,小試數次之後,對自己也會染指於此等勾當,不由自己竊笑,就此罷手。   可是,事情偏有湊巧,蘇東坡若是躲避政治,政治偏要找他。他和司馬光曾經政見不合,這是各有看法的人,共事時之所難免。但是半年之後他到京都時,司馬光去世,只剩下蘇東坡孤零零一人身居高位,特別惹人妒忌。果然不久,第一個風暴就向他襲來。朝廷的政爭都環繞他而發生。次年正月,幾十份表章都彈劾他。司馬光死後,政治派系逐漸形成——朔黨、洛黨皆以理學家為首,蜀黨則威信蘇東坡為魁。由於當時文字記載,並由於蘇東坡之堅持脫離政壇,蘇東坡不知道「蜀黨」一詞何所謂,當屬可信。可是卻有許多事故發生,使蘇東坡的政敵受到刺激,不得不對他做殊死戰。這次戰鬥,說公平話,實在是由蘇東坡的弟弟子由所引起。蘇子由在此一批新人當政之始,自外地來京為右司諫,他心想有責任刷新朝政,清除所有那些騎牆派以及與王安石有過從的殘餘政客。他使惡跡昭彰的呂惠卿遭貶謫出京,總算成功,蔡確、蔡京、章淳也暫時降職,但是這幾個降職的官僚,後來卻力謀再起。子由也用十道奏章之多彈劾了朔黨的一個領導人物,直到此人遭到罷黜。他曾把朔黨都以「飯袋」稱之。   兩派之爭在進行中。蛆齲卑劣的政客之爭對誰也乏味,因為不像對王安石變法的爭論,而今這種紛爭連政策原則的問題都沒有。蘇東坡曾經反對恢復徵兵制,不過這並不是黨人所力爭的問題,黨人則是藉故生非。蘇東坡為主考官時,出的考題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於偷;欲法神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入於刻。」其實漢文帝為政尚寬,並未引起百事廢弛;宣帝尚嚴,也未失之過於苛酷。考生必須申論中庸之道。當時那群小政客則反對這個考題,屢次上表給太后,請求審問蘇東坡。他們控告蘇東坡對仁宗、神宗犯大不敬之罪。   也是和往常一樣,每逢大後把這些奏章置諸高閣,群小便繼續彈奏。由哲宗元佑元年十二月到次年正月十一日,有四五份表章彈劾蘇東坡。正月十二日,太后敕令停止彈劾。正月十三日,百官在中書省接到聖旨。那些官員竟而違抗聖旨,次日又上一表。蘇東坡這段期間並不屑答辯,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請求派任外地官缺,離開京都。到十六日,太后顯然是要支持蘇東坡,因為她對眾臣說,蘇東坡的意思是指國家官員的寬嚴,他並沒有對皇帝本身有何不敬。甚至彈劾蘇東坡的官員有受懲處之說。   這時,蘇東坡決定不求外放,而是要挺身而鬥了。他在正月十七日,給皇后上了兩千字長的一份表章,略敘他本人的職分並對卑劣的政治手法予以譴責。他是為「人應當有不同意權」而奮戰。在表章里他指出朝廷官員都表示同一意見,或因怕開罪於人而避免表示意見,皆非國家之福。君臣當表白自己的意見,如此於人於事,方有助益。倘若帝王所贊同的群臣都說對,群臣便都成了孔子所說的鄉愿,是足以招致亡國之禍的。然後他又略述在免役法方面他和司馬光不同的看法。他二人是意見不同,但是尊重彼此的意見。而今司馬光已去世,那群人,以為朝廷依舊繼續推行他既定的政策,於是只知道順從皇帝的意見。實際上,司馬光並不希望人人都同意他的意見,他也不相信皇太后所需要的只是群臣唯唯諾諾的恭匝和卑曲酒媚的意見一致而已。他另一點異議是,從免役法所徵收的三十萬貫之中,撥出了西北戰事所需之後,尚余半數,朝廷應當把此款項在城郊購買土地,用以安頓退役的軍人,如此,可以減少服役人數的一半。此錢取之於民,當復用之於民。在這些方面,他一直堅持己見,得罪了不少人。大概在十二日,他寫信給好友楊桂,在信中又非難那些人云亦云毫無主見的人,並頗以自己有真知灼見而自負。那封信上說:   某近數章請郡未允。數日來杜門待命,期於必得耳。公必聞其略。蓋為台藏所不容也。昔之君子,惟荊(王荊公)是師;今之君子,惟溫(司馬溫公)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致此煩言,蓋始於此。無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   最後,在二十三日,蘇東坡奉令留任原職,在二十七日,決定把請求審問蘇東坡的官員予以寬恕。   蘇東坡為小人陷害,太后支持他;政敵顯然未能達成目的,也因此丟了臉面。他別無話說,只好照舊留任。他對皇太后非常感激,決定從此之後,毅然決然以更為坦誠的態度,向皇太后說別人所不敢說的話。今天在蘇文忠公全集里還有很多政論文章和奏議,都是此後的兩年內寫的。那些奏議上都清清楚楚寫著日期,看了就知道他所爭持的是哪些問題。   他所力爭的第一項是「廣開言路」。他若生在今天,一定會為言論自由而戰,為強大有益的輿論而戰。這是他再三再四提到的。他指出來,朝廷有道,皇帝一定是想辦法接近每一個人。比如說,唐太宗在位時(唐太宗可以說是中國四千年來最好的皇帝),他許每一個人到宮廷進言,甚至無官無職的老百姓也在內。若有人說有話要見皇帝,宮門的守衛人員不許阻攔。蘇東坡提醒皇太后,在本朝初年皇帝允許低級官吏謁見,甚至平民亦蒙接待。而今可得見到太后的人只不過十幾個人,那十數人豈能盡知天下所發生的事?倘若那十數人趕巧都是庸碌之輩,或不敢把真實情形奏聞,皇太后必致相信天下百姓安樂無事。天下情形豈不糟糕!誠然,別的官員也可以上表進言,但是那些表章進了皇宮,也就石沉大海了。皇太后若不親自召見,又怎麼了解所討論的問題?再者,還有好多事,是不能寫在紙上見於文字的。有的事情有時萬分複雜,一次討論未必弄得清楚,何況只憑一道表章!在另一道奏章里他說,馬生病,不能以言語表達,「人雖能言,上下隔絕,不能自訴,無異於馬。」   但是文人若不能獨立思考,無批評的勇氣,言論自由也終歸無用。就只在這一點上,他讚美歐陽修而非難王安石,因為歐陽修激揚清議,王安石則壓制清議。蘇東坡極其擔心當時的暮氣沉沉,讀書人已經忘記用頭腦思索。這段時期,在他給門人張來的一封信里,他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   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蘇東坡總算把青苗貸款法完全廢止。年初,四月里,皇帝下了一道聖旨,對於這種政治措施勉強改革了一些,常平倉穩定糧價辦法予以恢復,而青苗貸款仍然貸於人民,只是款額則以倉谷價值的半數為限。朝廷的如此改革,原出好意。這樣,禁止了官吏像以前那樣進入農村,召集開會,把官款分配給農民,也禁止小吏按家去催逼捐獻。在蘇東坡看來,此種不徹底的措施,還難令人滿意,其流弊也不減於過去。在八月初四,他又給皇帝上表,第一請求將青苗法完全廢止,第二請求將赤貧百姓之欠債,包括本金利息在內,一律寬免。他又將四月份之改革措施比如偷雞賊,此賊自稱將改過向善,以後每月只限於偷雞一隻,這是引用《孟子》上的典故。他的表文里說:「臣伏見熙寧以來,行青苗免役二法,至今二十餘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貧,刑日益煩,盜日益熾……又官吏無狀,於給散之際,必令酒務設鼓樂娼優,或關於賣酒牌子。農民至有徒手而歸者。但每散青苗,即酒課暴增,此臣所親見而為流涕者也。二十年間,因欠青苗,至賣田宅,售妻女、投水自縊者不可勝數。」蘇東坡問,為什麼皇帝竟會降尊纖貴借錢與百姓而求利息呢?他建議朝廷下令所有欠官債者分十期歸還,以半年為一期,甚至盼望皇帝念及債務人已付過不少利息,慈悲為懷,凡四等以下貧民的債務,全予豁免。下個月,青苗貸款法才全予廢除,但赤貧者之債務寬免之議,直到六年後,經蘇東坡力請,朝廷方予接受。   蘇東坡又單槍匹馬,隻身獨自向朝廷之腐敗無能進軍。他想從根本上改革國家的吏治。朝廷官吏皆來自科舉,但是科舉制度業已廢弛。他有四五次身為主考官,都特別留心為國家選拔真才,有時把別的考官所棄而不取的考卷又找回重閱錄取。有一次,考生在御林軍例行監視之下進行考試,御林軍的傲慢粗野,真使他吃驚。軍士對考生呼喊,如對一群新兵。有幾個考生被發現挾帶作弊而驅出大殿,警衛軍士大聲喊叫,聲勢逼人。當時混亂不堪,軍士之恢復秩序,猶如平定暴亂。軍士的蠻橫無禮,是對士子斯文的侮辱。蘇東坡立刻連上二表,將兩個軍士斥退。   當時最使朝廷感到困擾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歷代皆然,就是冗吏充斥。讀書人太多,而朝廷可給的官位太少。這是中國多年的積弊,人竟認為一個優秀的讀書人必然要「學而優則仕」。這個想法如果現在還不改,全國教育普及則國家將亡。我們有多少官位供給四萬萬五千萬人呢?倘若考試製度認真執行,而選人唯才,則合格的考生必然為數有限,而選取的人才的素質也會提高。但是在蘇東坡時代,引用親族之風已經盛行。有好多外省來京的考生,由朋友親戚的推薦,不用在京參加考試,便可以獲得官職。每次考試若選三四百人,總有八九百人不經過考試的。禮部就可以推薦免試生二三百人,其他還有由兵部和皇家關係推薦的。在春季祭天大典之時,很多讀書人由皇上特恩免考,蘇東坡說:「一官之閾,率四五人守之。爭奪紛壇,廉恥喪盡。中才小官,閾遠食貧,到官之後,求取魚利!靡所不為,而民病矣。」他又說:「臣等伙見恩榜得官之人,布在州縣,例皆垂老,別無進望,惟務黯貨以為歸計。貪冒不職,十人而九。朝廷所放恩榜,幾千人矣,何曾見一人能自奮勵,有聞於時。而殘民敗官者,不可勝數。所至州縣,舉罹其害。乃即位之初,有此過舉,謂之恩澤,非臣所識也。」蘇東坡提議廢除此等免試辦法,嚴格限制高官巨卿之子女親戚,以及皇家所推薦之人。蘇東坡認為自己有責任把官吏之怠惰低能矇混朝廷的情形,奏知太后。為這種情形,他向太后密奏多次。在幾件大事的表章後,他又附有再啟,請太后閱後自己保存,勿轉交與中書省。   比如說,西北番族人寇,幾乎有中國農民一萬人慘遭屠殺,當地駐軍官長企圖隱瞞朝廷。甚至消息傳至京師之時,朝廷派一專使前往當地調查。此一專使,本著中國由來已久的「官官相護」的積習,向朝廷報告只有十個農民被殺。而特使更把災情大事化小,先為當地駐軍首長請求赦罪,然後再緩緩進行調查。兩年之後,竟而毫無動靜。被殺的村民,朝廷應予撫恤,結果也一無所得。在蘇東坡上皇太后表中,他指出如此忽視民情,勢難收攬民心。   「官官相護」之惡習必終致「官民對立」。另外,還有廣東守將童政的案件。童政剿平盜匪無功,竟爾在收復的城市裡屠殺數千百姓。但是別的同僚對朝廷的報告中竟說他保衛城池有功,把他說成平賊的英雄。還有溫果殺害百姓十九人,僅僅記一小過,便算了事。另外有一個小軍官,打算報稱殺賊立功,竟闖入民家,在青天白日之下殺害婦女五六人,帶著砍下的人頭回去,說是斬殺賊匪的人頭。這件事實在慘無人道,遮掩不了,在朝廷派人調查時,那個軍官辯稱,在交戰之時,他不能看清是男是女,因而誤殺。這些都是當時的虐政。蘇東坡對這些事,實在不能默爾而息。   最重要的案子,惹得眾怨沸騰的,就是周撞一案。對這件案子,蘇東坡實在無法剋制自己了。王安石的餘黨暫時失勢,現在都在偏遠的外地為官,竟想捲土重來。那些魁首如呂惠卿、李定、蔡確等人已遭罷黜,但是他們的好多朋友還都在京為官。為了試探朝廷對他們的態度,他們找了一個默默無名的書院教師周穗試上一表,表中提請將王安石的靈牌安置在太廟中神宗皇帝的神牌之下,好能共享祭祖。如果太后准其所請,那些陰謀小人就可以看做是個分明的信號,他們又可以出來公開活動了。蘇東坡看出他們如此試探的企圖,立即對這些唯功名利祿是求的投機分子大施撻伐。他舉出他們十六個人的名字,責罵他們是「機虱」、「蠅蛆」、「佞奸小人」、「國之巨蠢」。這一次他對王安石不再婉轉其詞,而幾乎公然以詐偽騙子稱之。他向皇太后說,如果富弼、韓琦、司馬光有一人尚在,這些鼠輩決不敢露面。他說,如果對這些陰謀小人不予以當頭棒喝,則「惠卿、蔡確之流何憂不用!青苗市易等法何愁不復哉!」據他自己觀察,他深信此種情形必會出現。實際上,他已萌去朝之志,他說君子如膨鳳,難求而不易留養;小人則「易進如蛆蠅,腥膻所在,瞬息千萬。」其理至明,人若不願與蠅蛆為伍,只有遠避。 在兩年之中,蘇東坡以其強烈的名士本色,坦直無畏的言論,得罪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朔黨、洛黨的人物。當然他也成了王安石餘黨的眼中釘、肉中刺!蘇東坡不去,此等人不能再起。   看一看那些彈劾表章,倒也有趣。大概最為有趣的是蘇東坡起草任用呂大防的聖旨。呂大防為王安石的政敵,此次也是受命擔任要職。聖旨上讚美呂大防勇於任事,屹立不移,又說在王安石時百姓飽受壓迫,人心消沉,王即去位,「民亦勞止,匯可小休。」這句話是引自詩經,人人可用,但系諷刺暴君之作。御史看到,眼睛亮起來,說蘇東坡將神宗比周厲王,意在毀謗。御史們氣得股戰心摧,他們忠愛的先王竟為人所毀謗!   關於蘇東坡的詩,還有一件有趣的事。那是在他自南回京之前,聽說朝廷已經允許他定居在常州,正在心情愉快之時。他經過揚州,在一個寺廟的牆壁上寫了三首詩。三首詩若一齊看,主題為何,不會誤解。其大意是他在尋找安居之地徒然無功之後,欣聞得以退休林泉以度晚年。其中第三首是: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趕巧這首詩正寫在五月一日,而神宗是駕崩於三月五日,五十六天以前。由詩上看,詩人在歌頌自己的歡樂,但是,可是在國喪之間啊!他為什麼高興?「聞好語」,什麼好語?顯然不是什麼別的事,顯然是神宗駕崩的消息!多麼忘恩負義的臣子!這大概是這個時期彈劾蘇東坡最嚴重的理由,當然是很嚴重的控告。我想從文意上看,「好語」即是指那年豐收有望。但是蘇子由為他兄長想出一個更好的辯護語。在哲宗元佑六年(一0 九一),子由為此事做證時,他說蘇東坡那年三月在南都,那時一定已經聽到神宗駕崩的消息,決不能五十六天之後才在揚州聽見。他告訴皇太后說,「好語」指的是在蘇東坡下山時,聽到農人談到英明的幼主登基,十分歡喜。這個說法明確有力。子由做證完畢,從御前退出,讓別的官員去爭論到底吧。   蘇東坡覺得皇太后所收到彈劾他的本章,一定比他知道的還要多,而皇太后始終是擱起來不理。他曾請求將那些本章公開,以便給他機會申辯澄清,但是皇太后不答應。蘇東坡知道他的政敵是決心要推倒他,甚至他草擬懲處奸佞小人呂惠卿的聖旨時,他的政敵都認為文字里含有毀謗先王的話。他真是厭倦於驅趕那些蒼蠅臭蟲了。不但是蘇東坡自己,連他的朋友秦觀、黃庭堅、王鞏、孫覺都成了被批評的目標,或直接受到彈劾,或遭到政敵以陰險卑鄙的方式抽辱污衊。這種用陰險的謠言中傷,使人沒有自衛的餘地。蘇東坡自己覺得彷彿正走在群蛇滋生的陰潮的山谷,他決心要逃出去。   在哲宗元祛元年(一0 八六)十二月,敵人第一次向他發動攻擊時,他就想辭職,在次年,他不斷請求擺脫官位。他寫的信里有兩封包括他的自傳資料,歷敘他的官場經歷,還有他因倔強任性而遭遇的很多煩惱麻煩。在元柏三年十月十七日他的一道表章里,他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事君之時,當以事國為先,欲事其國,則必保其身。」兩年之內,他「四遭毀謗」,由他推薦為官之人,亦遭受無故的污衊。他曾提醒皇太后,在前一派人當政時,他曾遭受李定的彈劾。他曾寫過諷喻詩, 希望皇帝知道民間的疾苦而改變政策, 而御史卻把他忠直的批評叫「毀謗」,而在控告他的文字里也有些說得「近似」真實之處。而現在則連一絲毫近似之處也沒有了,像批評他用「民亦勞止」,完全捕風捉影。他對太后說:「臣以此知挺之險毒,甚於李定、舒直、何正臣……古今有言日:『為君難,為臣不易。』臣欲依違苟且,雷同眾人,則內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怨仇交攻,不死即廢。伏望聖慈念為臣之不易,哀臣處此之至難,始終保全,措之不爭之地。」在此表章里,他寫了四個附啟,註明「貼黃」、「又貼黃」、「又又貼黃」、「又又貼黃」(表示摘要)。最後一條說,如果皇太后不以他之所奏為實,可交宰府相公開調查。如果相信他之所奏真實無誤,請即密藏。他還要再上正式辭表,請求外放,那份表章,可以公開。   表示他堅決求去的表章寫於元佑六年(一0 九一)五月,那時他的杭州太守任期屆滿,他請求續任一期。這是具有自傳性質最長的一道表章,歷述所有過去他所遭遇的不幸,包括他的遭受逮捕和審訊。那些黨人對他的「嫌忌」重於對子由。在陳述他的政治生涯的梗概之後,他說:「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獨立不回,以犯眾怒者,所從來遠矣。」他怒斥周撞的信,惹惱了敵人,使他們越發痛恨,他們發狠攻擊他。古諺云:「聚蚊成雷,積羽沉舟,寡不勝眾也。」   他繼續寫下去:   臣豈敢以哀病之餘,復犯其鋒。雖自知無罪可言,而今之言者,豈問是非曲直。今余年無幾,不免有遠禍全身之意。再三辭遜,實非矯飾……臣若貪得患失,隨世俯仰,改其常度,則陛下亦安所用巨?若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則群小側日,必無安理……所以反覆計慮,莫若求去。非不懷戀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餘,恥復與群小計較短長曲直,為世間高人長者所笑。伏望聖慈……早除一郡。所有今未奏狀,乞留中不出,以保全臣子。著朝廷不以臣不才,猶欲驅使,或除一重難邊郡,臣不敢辭避……惟不願在禁近,使黨人猜疑,別加陰中也。   在蘇東坡再三懇請之後,在元柏四年三月十一日,朝廷終於允其所請,任命他以龍圖閣學士出任杭州太守,領軍浙西。浙西太守管轄六區,包括現在的江蘇在內。臨行前,皇帝賜予茶葉、銀盒、白馬及鍍金的鞍路、他的官服上的金腰帶等禮品。馬對他無用,他轉送給窮門人李膺去賣錢。   他啟程時,老臣文彥博,年已八十三歲,但仍活躍,為他送行,勸他不要再寫詩。那時蘇東坡已經上馬,他大笑說:「我若寫詩,我知道會有好多人準備做註疏呢。」   一個人在外省為官時總比在京師為官時對國家的貢獻大。 蘇東坡在元佑四年(一0 八九)七月到達杭州,任浙西軍區鈐轄兼杭州太守,時年五十二歲。他弟弟子由已經由戶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賜翰林學士;那年冬季,子由以皇帝特使身份出使契丹,往返四個月。   蘇東坡則全心全力從事工作。秦觀現在與蘇東坡同住,有一年半期間,他沒看見蘇東坡打開書,他是用太后的恩寵,請求特別撥款,進行重要革新方案。在短短的一年半之間,他給全城實現了公共衛生方案,包括一個清潔供水系統和一座醫院,他又疏浚了鹽道,修建西湖,穩定了谷價,不惜與朝廷及浙西鄰省官員意見相左,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隻身展開救濟飢謹的工作。   太守的官衙位於杭州中心,但是蘇東坡卻喜歡在較為富有詩意的地方辦公。他往往在葛嶺下面有十三間房子的壽星院辦公,因為那裡風光如畫。看公文不在寒碧軒,就在雨奇堂。我們記得雨奇堂是從蘇東坡西湖詩「山色空漾雨亦奇」而得名的。在這裡,他環以修竹,外望清溪,獨自處理公文。   有時,他辦公的地方更遠,是離杭州城十里或十五里以外的山裡。這時,他就吩咐扛著旗傘執事的衙役走錢塘門,他自己則由一兩個年老的衛士跟隨,從涌金門坐船,過湖面往西,到普安寺用餐。他帶幾個文書到冷泉亭小坐。他處理公事,其快如風,在談笑之間便把一天的公事辦完了。事情辦完,他往往和同僚暢飲一番,在紅日西落之前,騎馬回家。城裡的人站在街道兩旁,看這位不同凡響大名鼎鼎的才子。   在大熱的夏天,他總是躲在祥符寺,在好友維賢方丈的屋裡睡個午覺。他拋下官帽,丟下官架子,脫下官袍,在躺椅上一伸,讓僕人按摩一下兩條腿。這時僕人看見他已經用最賤的頭繩把頭髮系在頭頂上了。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07_天倫之樂 完整版講稿內容簡介:   在前面的系列講述中,康震老師帶領我們走近了中國古代偉大的文學家蘇軾,跟隨蘇軾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感受他帶給我們的驚喜與無奈。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分專題來探究蘇軾人生的各個側面。   蘇軾作為中國古代一流的才子和文人的傑出代表,他的家庭生活歷來倍受人們所關注。那麼,蘇軾究竟擁有怎樣的家庭生活?流傳千古的悼亡之詞「十年生死兩茫茫」究竟為誰而作?這其間又寄託著蘇軾怎樣的哀思與惆悵?   十五歲的王弗嫁給了十八歲蘇軾,在十一年的共同生活中,王弗曾經陪伴蘇軾紅袖添香,熬過了寒窗苦讀的寂寞,也曾經歷了蘇軾春風得意、感受金榜題名的風光。他們不僅僅是一對少年夫妻,更是一對共同成長的伴侶。王弗的芳齡早逝對蘇軾來說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妻子,更是心靈上的依靠和慰藉。   那麼,在以後的歲月中,誰將為蘇軾續寫生命的樂章,成為續弦夫人?她和王弗相比又有哪些不同?蘇軾對待她又有怎樣的感情呢?   王弗、王閏之姐妹倆先後陪伴蘇軾走過了人生的大部分歲月。王弗的聰敏智慧幫助蘇軾走向成熟,王閏之的細心照顧帶給了蘇軾最溫暖的體貼。但是,在蘇軾的生命中,還有另外一位值得書寫的女子,她的出現,完滿了蘇軾風流才子和多情美人的傳說;她的存在,豐富了蘇軾洒脫不羈的人生。那麼,她究竟是誰呢?   侍妾朝雲讓蘇軾的人生充滿了浪漫與多情,她雖然身份卑微,卻能帶給蘇軾精神上的理解和愉悅。蘇軾也因為朝雲的存在而為旁人所艷羨。蘇軾生命中的三位女子各個不同卻又個個精彩,正因為她們對蘇軾的愛,蘇軾才得以成為我們今天所推崇的蘇東坡。   在前面幾集中,康震副教授為我們講述了傑出的眉山蘇氏三父子,蘇軾和弟弟蘇轍的成功來源於從小受到了父親蘇洵良好的家庭教育。作為中國古代文人傑出代表的蘇軾,追求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至高境界。那麼,在「治國、平天下」的道路上並不順利的蘇軾將怎樣「齊家」?他的兒子是否也像他一樣才華蓋世、滿腹經綸呢?   長子蘇邁和次子蘇迨並沒有繼承父親蘇軾的滿腹才情,讓我們不禁有些失望,究竟是孩子本身的資質愚魯,還是蘇軾仕途上的坎坷耽誤了孩子的培養呢?在三個兒子蘇邁、蘇迨和蘇過中,蘇軾最喜歡誰? 林語堂對蘇軾的研究:  無論如何,後來蘇東坡做其他各縣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他知道他的此種行動是正當無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會竭其所能為人消災造福。因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會聽從勸告,也會服理。但是在蘇東坡幾篇論到天災的奏摺里,他也按照中國的傳統指出來,朝廷若不廢除暴政以蘇民困,向神明禱告也無用處。這就是中國憑常識形成的宗教,這種看法就使中國古籍上有「盡人事,聽天命」的說法。在知道了中國人所有的愚蠢行為之後,這種諺語又讓我重新相信中國人畢竟是偉大的思想家。   我簡直不由得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水,就是擔心運河和水井的開鑿。說他是火性並無不當,因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   這個跳動飛舞的火苗,據說曾經兩度和邪魔外祟爭辯。因為他深信,不但是神靈,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對他那義正詞嚴的攻擊要順服,所以他有所恃而無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對他的所作所為,要能判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妖魔等物也許有時會遺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蘇東坡的雄辯口才之下,他們就會自見其行為的愚蠢,也得立即罷手。   有一次,他在從鳳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順著一條山路行走,經過白華山。侍從之中一個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脫了個精光。蘇東坡吩咐人勉強給他穿上,把他縛起來,但是衣裳又掉了下來。大家都說一定觸怒了山神,那個兵才中了邪。蘇東坡走到廟裡,向山神說道:   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也無禱。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日:「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蟻虱耳,何足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禮或盜服御飲等小罪爾,何足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兵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奸意,神不敢於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於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缺,願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諒神不聞此言。   禱告完畢,蘇東坡剛一離開那所山神廟,一陣山風猛向他臉上撲來,轉眼之間,風勢愈狂,竟爾飛沙走石,行人無法睜眼。蘇東坡對侍從說:「難道神還余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繼續在前走,狂風越發厲害。這時只有一個侍從攜帶他隨身的行李在後面跟隨,別人和馬匹都正在想法避風,因為覺得實在無法前進。有人告訴他回廟去向山神求饒。蘇東坡回答說:「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發怒,只好由他。我要照舊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後,風逐漸減低,終於刮完,並無事故發生,那個兵也清醒過來。   蘇東坡對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見的精靈相鬥,堅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個邪魔力爭不讓。那是此後數年,他在京師身為高官之時,他的二兒媳婦(是歐陽修的孫女)一天晚上也中了邪,是在產後。年輕的兒媳婦以一老姐的聲音向周圍的人說:「我名清,姓王,因為陰魂不散,在這一帶做鬼多年。」蘇東坡對兒媳婦說:「我不怕鬼。再說,京都有好多驅鬼除妖的道士,他們也會把你趕跑的。不要不識相。顯然是你糊塗愚蠢才送了命,現在既然已死,還想鬧事!」然後他向女鬼講了些佛教對陰魂的道理,又告訴她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走開,明天傍晚我向佛爺替你禱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謝大人。」兒媳婦於是霍然而愈。第二天日落後,他給佛爺寫了一篇祈禱文,焚香,供上酒肉,把女鬼送走。   此後不久,他次子的小兒子說看見一個賊在屋裡跑,看來又黑又瘦,穿著黑衣裳。蘇東坡吩咐僕人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後來奶媽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聲嘶喊。蘇東坡過去看她,她向東坡喊道:   「我就是那個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賊,我是這家的鬼。你若想讓我離開奶媽的身上,你得請個仙婆來。」   蘇東坡對鬼斬釘截鐵的說:「不,我不請。」   鬼的聲音緩和了點兒說:「大人若一定不肯請,我也不堅持。大人能不能給我寫一篇禱告文,為我祈禱?」   東坡說:「不行。」   鬼的條件越來越低,用更為溫和的聲音請求可否吃點兒肉喝點兒酒,但是蘇東坡越發堅強。鬼被這個不怕鬼的人懾服了,只請求為他燒點兒紙錢便心滿意足。東坡仍不答應。最後,鬼只要求喝一碗水。東坡吩咐:「給他。」喝完水之後,奶媽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復了知覺,但從此斷了奶。   蘇東坡在鳳翔那一段,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有點兒不光彩,在他後來的日子裡不願提起。到那時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處得很融洽,宋太守與他家是世交。此後,來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變化。新太守姓陳,是武人出身,嚴厲刻板,面黑體壯,兩眼炯炯有神。他與蘇東坡同鄉,認為他少年得意,頗把他看做暴發戶。陳太守為官以來,頗負美譽。曾在長沙捕獲一惡僧,此一僧人頗與權要交往,他仍將此僧交與有司法辦,全境之人,無不驚異。又有一次,他捕獲七十餘男巫,這些男巫平素皆魚肉鄉民,他將他們強行遣返故鄉,耕田為農。那時有些寺廟暗中幹些邪污敗德之事,他拆除了幾座廟。據說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動時,敵人的箭從天上稠密飛來,兵卒們仍然屹立不動。   現在蘇東坡新來的上司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所有的文武官員都向他俯首致敬,但是對蘇東坡而言,我們都不難猜測,現在是兩個不妥協通融的硬漢碰了面。二人之間遇有爭論,便舌劍唇槍,惡語相加。蘇東坡年少多才,有才自負的年輕人而要向外在的權威俯首拜服,實在難之又難。也許蘇東坡感到最大的不快,是陳太守往往改動擬妥的上奏文稿。陳太守往往在蘇東坡造訪時不予接見,有時使他久候,久到是夠讓他睡個午覺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悅之意。二人的齦齲不和,後來竟鬧到陳太守向京師上公文,陳明蘇東坡的抗命情形。   蘇東坡的報復機會不久到來。陳太守在太守公館裡建造了一座「凌虛台」,以便公務之暇,登台觀望四野景物之勝。不知何故,陳太守吩咐蘇東坡寫一篇文字,預備刻在凌虛台的石碑上,作為興建此台的紀念。這個誘惑對年輕多才的蘇東坡,是欲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機會來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為傳之久遠,必須莊重典雅,甚至富有詩情畫意方為得體。顯然是他不得直接攻擊陳太守,但是知道向老頭子放支玩笑的小箭,總無傷於人,亦無害於己。今天我們還可以讀到那篇《凌虛台記》:   台於南山之下,宜起居飲食與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太守陳公杖屢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身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高台,高出於屋之檐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日,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就復於公日,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緩,狐險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台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第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其求彷彿,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較?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欽?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剛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蘇東坡年齡再大些,文字之間的語調兒會更溫和些,諷刺的箭也許隱藏得更巧妙些。這篇記敘文,本為慶祝而作,卻在沉靜中沉思其將來坍塌毀壞之狀,並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諷刺,在中國志記文中尚屬罕見。但是陳太守這個老頭子確實肚量夠大,竟不以為什。這一次他對此文一字未予更動,照原作刻在石碑上。   由此可見,陳太守為人心地並不壞。在二人分手之後,東坡也看出此種情形,因而有修好之舉。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應酬,就是應子侄輩之請為其先人寫墓志銘。墓誌文字必須讚美亡故者,但多為陳詞濫調,而且言不由衷,故無文學價值。寫此等文字古人每稱之為餡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為作家極難避免之社交應酬。在這一方面,蘇東坡自己應有極嚴格的規定,而且確實做到了。他絕不寫一篇此種文章,即使王公貴人相求,也是不寫。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寫了七篇墓志銘,皆有特別的理由,他的確有話要說才寫的。幾年之後,他也為陳太守寫了一篇。除去他為司馬光寫的那篇之外,這篇算是最長的。因為東坡和那位陳太守,最後彼此都向對方十分敬仰。   陳太守的兒子陳糙,後來成了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此子不可不在此一提。陳糙喜歡飲酒騎馬,擊劍打獵,並且慷慨大度,揮金如土。一天,陳糙正在山中騎馬打獵,有兩個兵卒相隨。他前面忽然有一隻喜鵲飛起,他的隨員沒有將此喜鵲擊落。這位年輕的獵人咒罵了一聲,他從叢林中隱藏處一馬衝出,啞的一箭射去,喜鵲應聲落地。這個青年的臉上,似乎有什麼特別之處吸引住蘇東坡。後來有人傳言,說陳糙的父親在他處做官之時曾有納賄之事,被判處死刑。傳聞是這樣,蘇東坡正要遭受貶謫之時,陳糙正隱居在黃州,蘇東坡的仇人想起蘇東坡當年與陳糙的父親交惡,就把他貶謫到黃州來,好使陳糙對付蘇東坡。也許陳糙要為父報仇,這樣蘇東坡的敵人就可以借刀殺人了。但是事實上,蘇東坡與陳糙父親之死毫無關係,陳糙反成了蘇東坡謫居黃州期間最好的朋友。   蘇東坡又遇見了一位「朋友」——章停,章停命定是蘇東坡後半生宦途上的剋星。章停後來成了一個極為狠毒的政客,現在官居太守之職,所治縣分距此不遠,也在湖北省境。我們手下沒有資料可以證明是否蘇夫人曾經警告過丈夫要提防章停,但是章停確是富有才華,豪爽大方,正是蘇東坡所喜愛的那一等人。蘇東坡曾經預測過章停的前途,這個故事是人常說起的。是在往蘆關旅行的途中,蘇章二人進入深山,再往前就到黑水谷了,這時來到一條深澗邊,上面架著一條窄木板,下面距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滾翻傾瀉,兩側巨石陡峭。章停是極有勇氣之人,向蘇東坡提出從木板上走過去,在對面岩石的峭壁上題一行字,一般遊客是常在名勝之地題詞的。蘇東坡不肯過去,章停以無動於衷的定力,獨自走過那條深澗。然後把長袍塞在腰間,抓住一根懸掛的繩索,墜下懸崖,到對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題了「蘇武章停游此」六個大字。隨後又輕鬆自如若無其事般由獨木橋上走回來。蘇東坡用手拍了拍他這位朋友的肩膀說:「終有一天你會殺人的。」章停間:「為什麼?」蘇東坡回答說:「敢於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別人的性命。」蘇東坡的預測是否可靠,且看後文分解。   仁宗駕崩後,蘇東坡受命督察自陝西西部山中運輸木材供修建陵寢之用的工事,這時他又忙碌了一陣子, 此外平時他並不十分快樂。 他頗為想家。仁宗嘉佑八年(一0 六三)他寫信向子由說:   始者學書判,近亦如問回。但知今當為,敢問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憂,既得又憂失,此心浩難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塵埃雖未脫,暫想得一漱。我欲走南澗,春禽始嚶喲,鞍掌久不決,爾來已祖秋。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想,民勞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送求。幼勞幸已過,朽鈍不任餿。秋風迫吹帽,西阜可縱游。聊為一日樂,慰此百日愁。   仁宗嘉佑九年(一O ***)他解除官職,內兄自四川來與同居,次年正月,舉家遷返京都。當時,凡地方官做官三年之後,朝廷就要考察他政績如何,叫做「磨勘」。依據察考的結果,再經推薦,另授新職。東坡既然回京,子由獲得了自由,不久就外放到北方的大名府去做官,當時大名府也叫「北京」,在今日的北京南方一百里。   新主英宗,早聞蘇東坡的名氣,要破格拔擢,任以翰林之職,為皇帝司草詔等事。宰相韓倚反對,建議皇帝,為蘇東坡計,應俟其才幹老練,不宜於突然予以如此高位。皇帝又稱擬授命他掌管宮中公務之記載。宰相又提出反對,說此一職位與「制詔」性質相近。他推薦蘇東坡到文化教育部門去任職,並且蘇東坡要經過此等職位所需之正常考試。皇帝說:「在不知一人之才幹時,方予以考試。現在為何要考蘇東坡?」但是終於按照宰相的意見,蘇東坡依法考試,他考試及格,於是在史館任職。在史館任職的官員,要輪流在宮中圖書館工作,而蘇東坡正以有此良機飽讀珍本書籍、名人手稿、名家繪畫為樂。   那年五月,蘇東坡的妻子以二十六歲之年病逝,遺有一子,年方六歲。蘇洵對東坡說:「汝妻嫁後隨汝至今,未及見汝有成,共享安樂。汝當於汝母墳瑩旁葬之。」在妻死後的第十周年,蘇東坡寫了兩首詞以寄情思,兩首小詞頗離奇凄艷,其令人迷惘的音樂之美,可惜今日不能唱出了。其詞如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妻子死後,次年四月老父病逝,時為英宗治平三年(一O 六六)。蘇洵已完成了《大常因革禮》一百卷。自然如一般預料,兄弟二人立即辭去官職,經過迢迢的旱路水路,把父親和東坡妻子的靈柩運回四川眉州故里,在祖瑩埋葬。朋友們紛紛饋送葬儀。   運送靈柩,他們必須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後再順長江逆流而上。兩兄弟不惜多費時日,用以滿足沿途暢遊之願,所以到次年四月才安抵故里。父親的墳墓早在父親自己營建之下完成,只要將父親靈柩安放在母親墓穴之旁,便算完事。不過蘇東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種了三千棵松樹,希望將來長成一帶松林。   現在又要過一段蟄居的生活。要到兩年零三個月才居喪期滿(神宗熙寧元年七月,一0 六八)。在他們回京之前,必須做兩件事。蘇東坡要師法父親為紀念母親而立兩尊佛像的往例,必須立一座廟,以紀念父親。在廟內,他懸有父親遺像,另外四張極寶貴的吳道子畫的四張佛像,是他在鳳翔時物色到的。廟的建造費要白銀一千兩,蘇氏兄弟共出一半,其餘由和尚籌募。   居喪期滿後,蘇東坡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續弦。新娘是前妻的堂妹,王傑的女兒。十年前,為母親的喪禮,蘇東坡曾經返里奔喪,常到妻家青神去。潤之當年只有十歲或是十一歲,多次在她家看見東坡。在大家一同出外遊玩野餐之時,她看見東坡那麼年輕就在科舉考試中得了魁元,心裡驚奇讚賞。現在她是二十歲的小姐了,因為東坡父母雙亡,他自然可憑自己的意思擇偶,而覺得她正合心意。這件婚事大概要歸功於潤之哥哥的張羅,因為他已經對東坡感情很深厚。潤之因為比丈夫小十一歲,早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似乎是什麼事都聽從丈夫的心愿。她一直無法教丈夫節省花費,一直到他在世最後那些年。她不如前妻能幹,秉性也比較柔和,遇事順隨,容易滿足。在丈夫生活最活躍的那些年,她一直與他相伴,撫養堂姐的遺孤和自己的兒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里,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麼奇特難言的驚險變化,所以女人只要聰明解事,規矩正常,由她身上時時使男人聯想到美麗、健康、善良,也就足夠了。男人的頭腦會馳騁於諸多方面,凝注新的事物情況,為千千萬萬的念頭想法而難得清閑,時而欣喜雀躍,時而有隱憂劇痛,因此覺得女人的寧靜穩定,反倒能使人生在滔滔歲月之中進展運行而不息,感到納悶難解。 其他觀點蘇軾共有四個兒子 王弗為蘇軾生了長子蘇邁,王閏之為蘇軾生了次子蘇迨與三子蘇過。這三個兒子都由王閏之一手撫養成人。公元1083年秋,朝雲生下了第四子蘇,可惜不久就夭折了。 蘇遁是朝雲的兒子,蘇軾第四子 。 蘇過,蘇軾第三子,也是最有才的一個,《宋史》里有他的傳,附在蘇軾的傳後.早夭的是蘇遁,小名乾兒,朝雲子。蘇過是閏之的兒子,外號「小坡」。   林語堂說「十二娘」是蘇軾的「初戀情人」,除了上述兩個「小二娘」之間的附會外,另一個依據就是蘇軾曾在潤州住過三個月。林語堂說:後來,此堂妹嫁與一個名叫柳仲遠的青年。以後,蘇東坡在旅遊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個月。 ---------------子虛烏有:蘇軾未曾戀堂妹(1)---------------  不過,蘇東坡倒有一個堂妹,是他的初戀情人,而且畢生對伊人念念不忘。東坡的祖父去世之後,他父親遠遊歸來,他的叔叔和家屬也回來奔喪。這時堂兄堂妹頗有機會相見,也可以一同玩耍。據蘇東坡說,伊人是「慈孝溫文」。因為二人同姓,自然聯姻無望,倘若是外婆家的表妹,便沒有此種困難了。後來,此堂妹嫁與一個名叫柳仲遠的青年。以後,蘇東坡在旅遊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個月。在堂妹家盤桓的那些日子,東坡寫了兩首詩給她。那兩首頗不易解,除非當做給堂妹的情詩看才講得通。當代沒有別的作家,也沒有研究蘇東坡生平的人,曾經提到他們特殊的關係,因為沒人肯提。不過,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之時,聽說堂妹逝世的消息,他寫信給兒子說「心如刀割」。在他流放歸來途經靖江之時,堂妹的墳就在靖江,他雖然此時身染重病,還是掙扎著到墳上,向堂妹及其丈夫致祭。第二天,有幾個朋友去看他,發現他躺在床上,面向裡面牆壁,正在抽搐著哭泣。  ——《蘇東坡傳》第三章《童年與青年》  以上這段文字,出自林語堂的手筆。他的著作是用英文寫的,中文譯為《蘇東坡傳》。其實他的英文名稱《TheGayGenius》,英美人既可讀作《快樂天才》,也可視如《同性戀才子》。二十世紀前半葉,同性戀在美國還是個敏感問題,僅憑這個書名,我們就不得不佩服林語堂的商業眼光。這本傳記在英美流傳很廣,林語堂以娓娓動人的筆觸,將蘇東坡的生平事迹以及為品格、思想向西方世界介紹,傳播之功自不可沒,但書中許多史料和觀點都是錯誤的,上所列舉的便是一例。  林語堂說蘇軾一生都在暗戀自己的堂妹,主要理由就是:「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之時,聽說堂妹逝世的消息,他寫信給兒子說『心如刀割。』」這段話,確實出自蘇軾所寫的一封信:  近得柳仲遠書,報妹子小二娘四月十九日有事(喪事)於定州,柳見(現)作定簽(定州簽判)也。遠地聞此,情懷割裂,閑報之爾。  ——《與程之才》第六十五簡  林語堂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堂妹之死的消息,東坡是給程之才說的,根本不是「寫信給兒子」。程之才是東坡的表哥,即母親程夫人的親侄子,也是蘇軾姐姐八娘的丈夫。八娘因為忍受不了姑婆(程之才父母)的虐待,於皇祐四年(1052)死去,為此蘇洵曾作《自尤》詩,痛及程家父子,蘇程兩家從此斷了往來。直至四十二年後,東坡被貶嶺南,程之才時為廣東提刑,二人才修好如初。所謂「心如刀割」,乃譯者之誤,原文是「情懷割裂」。東坡在後來撰寫的《祭亡妹德化縣君文》(德化縣君為其亡妹封號,因其夫君柳仲遠官位與縣令相若而封)文中說:  宮傅之孫,十有六人。契闊死生,四人僅存。  「宮傅」是東坡祖父蘇序封號的簡稱,元祐六年蘇轍被任命為尚書右丞(即副宰相)時,蘇序被追封為太子太傅,因此尊稱「宮傅」。蘇軾聞知堂妹去逝的消息,再想到自己堂兄堂妹一十六人,十二人已經過世,只剩下自己與弟弟蘇轍等四個,「情懷割裂」,實屬自然。  東坡給程之才的信,寫於紹聖二年(1095)七八月間,也就是他堂妹去世後三四個月後。他之所以要與程之才說這件事,就是程之才對這位同鄉表妹也應認識。為了弄明白蘇軾堂兄妹的情況,免得行文翻來覆去仍然陳述不清,這裡有必要根據蘇洵《蘇氏族譜》及蘇軾、蘇轍的相關文章,將蘇家三代家庭成員列出簡表:  公元紀年 蘇軾祖父蘇序情況 大伯父蘇澹及其子女 二伯父蘇渙及其子女 父親蘇洵及夫人子女 蘇軾堂兄妹之大體行次  973 蘇序生  994 22歲 蘇澹生  1101 29歲 蘇渙生  1109 37歲蘇洵生  1110程夫人生  1114 42歲 蘇澹21歲長子蘇位生 蘇渙14歲 蘇洵5歲 蘇位為十六兄妹之首  1024 52歲 31歲,次子蘇佾當生於此前 蘇渙24歲中進士乙科 15歲 蘇位為十六兄妹之次  長子蘇不欺當生於此前 蘇不欺為十六兄妹之三  1027 55歲 34歲 27歲,次子蘇不疑生於此間 19歲,娶程夫人為妻 蘇不疑為十六兄妹之四  1028 56歲 35歲 28歲 20歲,長女生,不久夭折 此女當為十六兄妹之五  有一女,當生於此間此女當為十六兄妹之六  1030 58歲 37歲 30歲 22歲,次女生,不久夭折 此女當為十六兄妹之七  1032 60歲,夫人史氏去世 39歲 32歲,其長女生當於此前 24歲 此女當為十六兄妹之八  1034 62歲 41歲 34歲 26歲,長子景先生,夭折 蘇景先為十六兄妹之九  三子蘇不危當生於此前 蘇不危為十六兄妹之十  27歲,幼女八娘生於該年 八娘為十六兄妹之十一  其次女當生於此前 此女為十六兄妹之十二  1037 65歲 43歲,病逝 37歲 29歲,次子蘇軾生於是年 蘇軾為十六兄妹之十三  其三女當生於此際 此女為十六兄妹之十四  1039 67歲 39歲 31歲,三子蘇轍生於是年 蘇轍為十六兄妹之十五  其幼女德化縣君當生於此際 此女為十六兄妹之十六  1048 75歲,病逝 48歲 40歲  106262歲,病逝 54歲  106658歲,病逝  由上表可以看出,蘇軾所悲悼的堂妹「德化縣君」,乃其堂兄妹中最幼小的一個,她的去世,使顛沛流離的蘇軾備感人生無常,因此「情懷割裂」,林語堂居然由此四字,便臆斷這位堂妹是蘇軾的所謂「初戀情人」,實屬莫名其妙。  那麼,蘇軾在給程之才的信中,為什麼要稱這位堂妹為「小二娘」?若按蘇家兄妹排序,她應叫「十六娘」;按女性排列,應叫「八娘」才是。可蘇軾的三姐在女性中排行第五,卻稱「八娘」,顯然蘇家女孩的名字,是把蘇洵堂兄妹所生的孩子都放到一起排序的。既然與蘇軾緊挨著的姐姐稱為八娘,這個堂妹上面還有親姐姐,那她的排序應在「十娘」之外才是。  值得說明的是,蘇軾大多數書信,都不是自己編校入集的,南宋之後,人們廣為搜羅他的書信,編為《東坡手澤》,此後又被迻入文集。從蘇軾之姐名為「八娘」來看,這個堂妹應為「十二娘」,而「十」與「小」字,在行書中極易被誤認。百家講壇[康震]_蘇軾08_手足之情 完整版講稿內容簡介:在上期節目中,康震老師介紹了蘇軾的家庭生活。對於豁達豪放而又極重感情的蘇軾來說,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情無疑是他生活的精神支柱和創作源泉。除了妻子孩子之外,蘇軾對兄弟姐妹的同胞之情也同樣感人至深。不過,說到這裡,我們不禁有一個疑問,民間盛傳,蘇軾有一個聰明美麗的妹妹,名叫蘇小妹,兄妹倆之間還發生過許多生動有趣的故事。那麼,蘇小妹在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人呢?蘇小妹的故事又究竟從何而來呢?蘇轍,字子由,號潁濱遺老,出生於公元1039年,比蘇軾小三歲。說起蘇軾蘇轍兄弟,那真可以稱得上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獨特現象。因為像他們兩個人這樣,同為當世的大文學家,同在政壇上達到巔峰,彼此政治立場與人生經歷又驚人的相似,互相又都視對方為最重要的知己的兄弟,實在是少之又少。那麼,蘇軾蘇轍兄弟倆的這種深厚情意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人生在世,聚少離多。蘇軾蘇轍兄弟走上仕途之後,也是天各一方。公元1074年,三十九歲的蘇軾在結束杭州通判的任期之後,為了能夠和在濟南做官的弟弟蘇轍離得近一點,以便兩個人能經常見面,便主動向朝廷申請到山東密州做官。可是,已經有五年時間沒有見面的兄弟倆,這次想見面的願望又落空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而那首流傳千古的中秋詞作《水調歌頭》,又是蘇軾怎樣創作出來的呢?蘇軾蘇轍兄弟互相引為知己的一個經典故事莫過於「烏台詩案」了。公元1079年,時任湖州知州的蘇軾被指控在詩句里譏諷朝廷,掌握官員生殺大權的御史台派出了太常博士皇甫遵前往湖州,準備緝拿蘇軾回京問罪。此時,正在河南任職的蘇轍提前知道了這個消息,他該怎麼做?是給當時還蒙在鼓裡的兄長帶個口信,好讓他有所準備,還是嚴守機密,不動聲色?在骨肉親情與嚴刑峻法之間,蘇轍將會做出怎樣艱難的選擇?而在面臨死亡威脅的時候,蘇軾想到的第一個人又會是誰呢?北宋朝元祐更化時期的九年時間,蘇軾蘇轍兄弟共同經歷了他們政治生涯的頂點。後來,隨著政權更迭,新黨重用,身為舊黨人物的蘇軾蘇轍同時被貶,他們也共同經歷了政治生涯的谷底。其中,最受新黨嫉恨的蘇軾自然首當其衝,被貶到了遙遠的廣東惠州與海南,而蘇轍也在後來被貶到了廣東雷州。在這樣的艱難情況下,蘇軾蘇轍的兄弟之情會受到影響嗎?蘇軾這一路上以及落腳之後的巨大開銷會有人來幫忙解決嗎?而蘇軾蘇轍兄弟兩個人的最後一面,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呢?林語堂對蘇軾的研究:  熙寧四年(一0 七二)七月,蘇東坡攜眷離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隨後八九年內,他始終在杭州,青島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蘇的蘇州為官,無不政績斐然。這一段期間,他作詩甚多,所寫的歌很美,或感傷,或詼諧,或憤怒。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幾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羈,將心中之所感,盡情歌唱出來。可是這樣憂慮憤怒的詩歌觸怒了權要,終於給他招惹了災禍。   他弟弟子由這時在陳州(淮陽)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陳州位於國都東南七八十里,正在蘇東坡治下的視察行程之中,他隨後幾年都常常利用機會到弟弟家盤桓小住,有時會住上七十幾天。蘇東坡的兒子已經十二歲,還有一個嬰兒,才一歲,但是他弟弟則兒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蘇子由,一聲不響只顧生兒育女——最後直到生了三個兒子,七個女兒,都是蘇東坡幫助婚配的。蘇東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請求,與他們共度中秋後才走。子由很窮,住的房子又小又矮。東坡常常對弟弟的高大取笑,他寫了兩句: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他們的老朋友,那位退隱的國家元老張方平,也和他們在一個城裡住,大家常酒飯相聚。張方平飲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據蘇東坡自己說,他自己的酒量則小得多,但是他說他並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歐陽修也是海量,但是張方平卻勝過他,因為張方平開始喝酒時,他不向客人說他們要喝多少杯,而是多少天。蘇東坡說:「對你們海量的人我並不羨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們一樣得其所哉嗎?」   那幾個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閑團聚,共度時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或是在城郊漫步,談論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討論國家情勢,子由向哥哥進了些忠言。蘇東坡的一個短處就是老向客人談論自己的心思,寫文章也是發揮自己的見解。當時不是什麼好年月,子由對哥哥太了解。後來,蘇東坡的監禁解除之後,子由把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訴他以後要三緘其口。   兄弟二人,氣質不同,形貌各異。子由高大,豐滿的圓臉,兩頰附近的松肉很多,而東坡則健壯結實,骨肉勻停。由他的畫像,我們不難判斷,他大概是五尺七八寸身高,臉大,顴骨高,前額高大,眼睛很長而閃閃發光,下巴端正,鬍鬚長而末端尖細。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動、強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臉色紅潤,熱情洋溢,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鬱沉思的幻想狀。   蘇東坡對他弟弟說:「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發現什麼事情不對,就像在飯菜里找到個蒼蠅一樣,非要唾棄不可。」   弟弟說:「但是你要了解你說話的對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蘇東坡點頭說:「這就是我之所短。也許我生來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誰說話,我都是暢所欲言。」   他告訴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書之後,他真怕有生命之險。他有一個朋友,也為他擔心。那個朋友是晁端彥,正好去看他,晁端彥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年畢業的同學一樣。   東坡說:「但是我告訴晁端彥說,我曾殿試高中,多少高官顯宦立刻把我看做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誠進諫,捨我其誰?我告訴晁端彥,我真正怕的是會因此而被殺害。他一言不發,面色極其嚴肅。於是我又對他說:『沒關係。皇帝若想殺我,我死而無怨。但有一件,我不願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稱快。』我二人都大笑起來。」   子由說:「有一件事你知道嗎?你留意過沒有?一日空閑長似兩日。所以人若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閑中過,他實際上等於活了一百四十年。這是求長壽最容易的辦法。」   兄弟二人在政治上雖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場相同,二人個性則通然相異。子由沉穩、實際、拘謹、寡言;而東坡則輕快、開闊、好辯、天真、不顧後果。在朋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為人可靠,而東坡之直言無隱,玩笑戲謔,則使人害怕。在親密朋友之間,東坡談笑風生夾雜驚人的雙關語。天下拘謹實際的人聽他說話,都覺得他隨時可以吐露真理,彷彿不論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說出口來,此外不知還有什麼禁忌!   在文學風格上,也有一種差異——就猶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和威廉·詹姆斯(Wlliam James)。東坡像威廉,子由像亨利。由各自的才氣上看,威廉原應當寫小說,而亨利應當寫心理與哲學性的論文。可是威廉·詹姆斯卻把他的才華和詼諧注入了通常乾燥無味的心理學和哲學教科書,而亨利·詹姆斯則在小說的天地中注入了他人性的思想和觀察這樣充實的內容,這對世界的文化反倒有益而無損。子由沒有哥哥才氣的一半,但是他的文章內容充實,具有深度,使他在這一類文章之內,足稱大家。   蘇東坡知道弟弟的忠言大有道理,倘若他的氣質像子由那樣恬淡沉靜,他必然會樂於接受的。但是問題不是他如何想,而是他如何感,不是理性的問題,而是感性的問題。我們論到蘇東坡,我們就不能避免「氣」這個字。因為每個文學批評家綜括蘇東坡的個性,必用孟子所說的這個「氣」字。「氣」本是普通字,是空氣,是氣體,是大氣,是精神,是力量,是運動,是悶在心裡的惱怒。在《孟子》里,「氣」是哲學的概念,類似柏格森所說的「生氣勃勃」,是人格上的「元氣」。使偉人和匹夫顯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氣上的差異。在孟子的哲學上,「氣」是偉大的道德動力,更簡單說,就是人求善、求正義的高貴精神,這種精神,人人皆有,是與生俱來的。人在世界上生活下去,這個「氣」可因得其陶冶營養而增長強大,亦可因消減而衰弱。以蘇東坡的情況而言,其意義正同於偉大的精神,一個人高升到無極限的精神,至大至剛,激烈衝動,因其本身充沛的無力必要發之於外而不可抑制。佩服蘇東坡的人和批評蘇東坡的人,就常說到他這種至大至剛之氣。孟子在自己本身覺察到有此力量,這種力量著輔以正義真理,便在天地之間無所畏懼。   孟子的一個弟子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回答道:「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道與義,無是,餒也。行有不嫌於心,則餒矣。」   蘇東坡既然天賦這樣生氣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與生俱來的大無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顧到同樣重要的明哲保身這一人生的本分。在蘇東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時期此種衝突特別尖銳,往往他寧願保持他的英雄本色。所以他內心中的衝突總不會太大的。他那偉大的天才不斷自由流露而一發不可抑制。正是:   猿吟鶴喚本無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蘇東坡與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這次中秋值得記憶,他後來一直思念不置,也是隨後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臨別時,二人難分難捨,子由決定送兄長至穎河下游八十里外的穎州(今阜陽),到穎州在歐陽修相伴之下,又一同過了半個多月。但是終須分手。在蘇東坡開船出發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穎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詩論政,徹夜未眠。二人論政的結論,後來蘇東坡寫在一首詩里,到達杭州之後,寄給子由。其中有句為:   眼看時事力難任,   貪戀君恩遲未能。   兄弟二人不覺都想起了孟子的話:「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事實上,二人都明白下面這段話的真理: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接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日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那天夜裡,蘇東坡寫了兩首詩,足以顯示他的心境:   征帆掛西風,別淚滴清穎。   留連知無益,藉此須臾景。   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   念子似元君,木油剛且靜。   寡詞真吉人,介石乃機警。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   有如醉且墜,幸未傷輒醒。   第二首詩是: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   用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   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   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   秋風亦已過,別恨終無窮。   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   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   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   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翁。   「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歐陽修。「飛蓬」一詞正足以象徵蘇東坡的一生,因為從現在起,他就成為政治風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會再在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三年以上的時光。   次日凌晨,兄弟二人分手。蘇東坡對子由的深情確是非比尋常,後來,在寫給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詩中說:「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杭州三年任期屆滿時,他請調至密州,因為當時子由正任職濟南,兩地都在山東,相距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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