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李白的愛情詩
張 煒
古代有人攻擊李白的詩寫得不好,主要的一條理由就是他的詩寫喝酒和女人太多了。這樣的理由有些牽強了,因為酒與女人不但可以入詩,而且同樣會寫出好詩。題材對藝術品質有決定力,但不會是全部。今天看李白的詩,儘管寫了許多女性,但好像沒有多少遣述個人情懷的愛情詩,這和李商隱等人是大不一樣的。他寫的女性詩,大部分是思夫的內容,是寫她們的孤獨寂寞與哀愁。這樣的視角也許常見,但問題是李白總是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什麼東西一經他寫就完全不同了。
李白的一些女性題材的詩作,並沒有脫離中國大詩人屈原開闢的道路,就是將男女的愛情關係比喻為君臣的關係,這中間的哀怨嫉妒和離恨情愁,有了另一種意味。其中的一部分的確是借女人之口,寫出了他自己的寂寞和愁苦。對於陰柔的藝術來說,權力有時候真的呈現出強烈的陽剛性質,這在許多類似的詩中都可以看得比較清楚,比如在屈原的《離騷》中就是十分明顯的。詩人有極大的幻想和浪漫性格,有改變一切事物的巨大能力,但詩的藝術總的來說還是具有「陰性」的品質,而權力和社會現實卻有「陽性」的品質。
這樣講並不是說詩和一切藝術一定要處於軟弱的地位、被支配的地位,而是說它們存在方式的區別。藝術也正因為其陰柔的性質,才更加韌忍和綿長,具有了培植生長的強大的母性功能。這一點「陽性」事物反而做不到。有人可能從李白的作品中感受其男性的強悍與力量,感受那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豪邁,並且再敏感一些,直接感受其整體基調和色譜:高亢和明亮。但這一切仍然只是一層外部的色彩,其內在的陰柔性質還是佔主導地位的。它全部的滋生和成長、蔓延和孕化的過程,是在一個相對陰鬱的空間里完成的。沒有內向的沉吟,獨自徘徊,對世俗強光的迴避,就沒有這樣綿綿不絕的個人傾吐。
李白這樣一個到處遊走、嗜酒的人,照理說應該是常常招惹事情的,他有多方面的過往,走的地方多,見的人多,愛美,好奇,浪漫。這樣的一個人很容易陷入情感之中。但他為什麼很少從個人視角寫出男女愛戀一類的詩,這就成了一個謎團。當然也不是絕對沒有,只是不多也不夠彰顯。他的詩中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關於自然風光、山川大地、酒、神仙與心志抒發這一類。女性詩歌數量不少,但給人深刻印象的,並不佔多數。好像杜甫這方面的作品也不多。唐詩里好的愛情詩太多了,《詩經》裡面也特別多。但是李白和杜甫所寫的最重要的詩,膾炙人口、令人不能忘懷、成為經典名句的,好像這方面的不多。
有人說李白是一個「永結無情游」的人。比如他懷念杜甫的詩不多,而杜甫寫他的詩那麼多。但是李白卻寫了那麼多懷念道士、友人,還有懷念皇帝女婿的詩。有人說李白到處奔走,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男人,對妻子兒女家庭不能盡責。比如他的孩子生下來以後,一會兒寄養在這裡,一會兒寄養在那裡。剛剛與家人團聚了,官家或酒肉朋友一招呼,馬上又要走。皇帝召見,李白很高興,孩子拉住他的衣襟不放,他很痛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這時候仍然是大喜悅,因為有了發達的前景,並沒有多少離開親生骨肉的哀傷。起碼從表面看,李白是這樣一個衝動漂浮的遊人。
但李白在文章里經常講起他的兩個孩子,越是到了晚年越是如此。李白有沒有別的孩子不知道,能夠確定無疑的是有一個女兒叫平陽,一個兒子叫伯禽。經郭沫若先生考證,伯禽的這個「禽」字肯定是誤寫,他應該叫「伯離」。因為李白委託李陽冰為他的詩集作序的時候,跟對方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和家庭。他說我的兒子叫「伯離」。也許在書寫的時候「離」字加撇,誤成了「伯禽」。周公旦的兒子名號「伯禽」,李白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不太可能拾人牙慧。但郭沫若先生也很有意思,他說千百年都叫下來了,都叫「伯禽」,那我們也這樣叫吧。
對於李白這樣一個人物,有人恨不能發掘出一大批愛戀詩來。李白的詩現在存世的有一千首左右,如果剔掉存疑的部分,還不足一千首。他的文章留下一些,大家並不特別注意,對這些文章談得較少,其實這些文章的重要,一點都不亞於詩,同樣是他浩瀚藝術寶庫中極其珍貴的部分。
古人留下的東西跟今人不一樣,有時古人的一行字就相當於今人的一篇文章,它非常內斂和簡約。杜甫留下的詩比李白幾乎多一倍。有人說這與性格有關,李白揮揮洒洒,走到哪個地方隨手一寫就扔掉了,或者喝了酒就忘記了,保管積攢的能力較差。杜甫不一樣,他規矩,內向,心細,所以會有嚴謹的文學操作,比如把作品及時裝訂起來。而且杜甫還說,每一次把詩改完,一定要長吟一遍,聽聽順耳不順耳。李白沒有這方面的記錄。所以李白遺失的那一部分詩里是不是有另一些愛情詩,也就不得而知了。
李白離開我們一千多年了,留下好多生活的空白讓我們去想像。
新民晚報夜光杯2018年01月0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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