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失控|封面故事

為了解睡眠障礙者,我們採訪了周圍的青年,請他們談談晚睡、失眠、嗜睡、睡眠剝奪的經歷。他們大多生活在一線城市,職業是醫生、老師、文案策劃、媒體從業者、軟體工程師、自由職業者。

在《百年孤獨》中,馬爾克斯構建了一個深陷失憶泥淖的馬孔多小鎮,在這裡一切物品和情感都需要附上標籤和簡要說明。這種失眠症的最可怕之處不在於讓人毫無倦意,而是不可逆轉地惡化到更嚴重的境地,像阿爾茨海默病一樣的遺忘:「患者慢慢習慣了無眠的狀態,開始淡忘童年的記憶,繼之以事物的名稱和概念,最後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淪為沒有過往的白痴。」

這種虛構並不是純粹的浪漫想像。科學研究已經證明睡眠剝奪與阿爾茨海默病有直接關聯。研究表明,睡眠能夠清除β-澱粉樣蛋白(Aβ)——導致老年痴呆的標識物。睡眠不好,這種物質的清除率就會下降,導致記憶力受損。

現實中的失眠並不是馬爾克斯筆下的瘟疫性疾病,卻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癔症。北京回龍觀醫院心理科副主任張曉鳴介紹,在心理性的慢性失眠里,具有負性思維模式的人比例很高。通過精神交互作用,由於越來越關注,導致問題越來越嚴重。這類人總擔憂自己睡不著、影響第二天的行為表現,越來越焦慮,擔憂深化,形成逐步加強的惡性循環。睡不好後情緒不穩定,焦慮進一步演化為自責、自卑,或是埋怨家庭。過度恐懼和關注睡眠將導致生活的失序。

北京回龍觀醫院每天的大門診量約五六百人,張曉鳴估摸有一半人有失眠問題。來看睡眠門診的人中,慢性失眠有90%以上。在受訪的精神科大夫眼中,慢性失眠者往往有這樣的人格共性:追求完美,自我要求高,刻板,易焦慮,有點神經質特性,過度擔心後果和未雨綢繆。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睡眠醫學科主任孫洪強過去一年看過的睡眠障礙病人五千多例,有老師、公司職員,也有工人。年齡最大的患者八九十歲,最小的才七歲,大部分是四五十歲的女性。

孫洪強經手的病患中,癥狀最多的是失眠障礙,又叫原發性失眠或者失眠症。其他還有睡眠不寧腿綜合症、睡眠中的行為障礙如RBD(睡覺中打人、罵人、大聲說夢話)、嗜睡、打鼾等。與睡眠相關的疾病達到九十多種。1990年美國睡眠障礙學會發布《睡眠障礙國際分類:診斷和編碼手冊》(ICSD)囊括了失眠、發作性嗜睡病、睡眠呼吸暫停、睡眠相位後移症候群(表現為晚睡晚起)、夜驚、夢遊症、磨牙、尿床、夢囈等。

在中華醫學會神經病學分會睡眠障礙學組發布的《中國成人失眠診斷與治療指南》中,失眠的定義被描繪為患者對睡眠時間或質量不滿足並影響日間社會功能的一種「主觀體驗」。表現為入睡困難(入睡時間超過30分鐘)、睡眠維持障礙(整夜覺醒次數不少於兩次)、早醒、睡眠質量下降和總睡眠時間減少(通常少於6小時),同時伴有日間功能障礙。根據病程分為急性失眠(病程小於一個月),亞急性失眠(病程在1至6個月之間)和慢性失眠(病程半年以上)。

與睡眠相關的日間功能損害包括疲勞或全身不適,注意力或記憶力減退,學習、工作和社交能力下降;情緒波動或易激怒;日間思睡;興趣、精力減退;工作或駕駛過程中錯誤傾向增加;緊張、頭痛、頭暈等。最嚴重的失眠者曾因此試圖自殺。

為了解睡眠障礙者,我們採訪了周圍的青年,請他們談談晚睡、失眠、嗜睡、睡眠剝奪的經歷。他們大多生活在一線城市,職業是醫生、老師、文案策劃、媒體從業者、軟體工程師、自由職業者。

「靠近黑暗太久」

現代電子照明改變了睡眠。弗吉尼亞理工學院的歷史學家、《白晝將盡:舊時代的夜晚》一書的作者A·羅傑·艾克奇分析歷史記錄發現,在愛迪生之前,睡眠被分為兩個獨立的部分,中間隔著一段夜間的清醒時間,大約從凌晨1點開始,持續幾個小時。現代研究佐證了這一發現。美國國家精神健康研究所的精神病專家托馬斯·維爾在20世紀90年代曾做過為期一個月的實驗:實驗對象每天接受10小時光照——小於通常被人為延長的16小時光照時間。結果發現,在自然周期中,「睡眠時間延長,並分成對稱的兩段,每段幾小時,中間有1至3小時左右的清醒間隔」。

維爾注意到,夜間醒來時,人的腦垂體會分泌大量催乳素——一種與平靜感和睡著後或將醒時夢一般的幻覺有關的激素,通常在性滿足、母親哺乳時產生,能改變思維狀態。尼克爾森·貝克在創作小說《一盒火柴》時就曾每天4點起床,燃起一團火焰,在家人睡覺時寫作,「這其中蘊含著某種簡樸而美妙的冥思。我寫下互不相干的段落,文思泉湧。」

長夜漫漫,澤類卻無心睡眠。在夜晚,他才有緊繃一天之後的散漫。他尋求黑夜的詩意,晚上讀書、聽歌、發獃是一種「恢復」。白天為工作不得不接觸大量陌生人,他感到疲憊。生活完全被職業所塑造讓他覺得可悲,他害怕變得平庸。

上周一12點半躺下,澤類怕打擾同床睡的朋友而不敢翻來覆去,只稍微動下手、搖下頭或出點聲。凌晨4點,朋友突然坐起來抱住頭,沉默不語。「你也失眠嗎?」澤類問。「你靠近黑暗太久,陰暗能量太強。」朋友答。朋友學中醫,替澤類把過脈後開了副葯,說他已從陰虛轉為陽虛,再不調整作息連中藥也救不了他。

媒體從業者不用朝九晚五,澤類常晚睡晚起,明知晚睡和抽煙一樣會讓自己「短命且死得很難看」。他感到自己與整個社會的運轉都不相配。買不到早餐店新鮮的豆漿、只能用油膩或無營養的宵夜作晚飯讓他耿耿於懷,有時他乾脆一天只吃兩頓。他看起來像個營養不良的病人。

他很少跟人說自己的晚睡強迫表現——這令人「羞恥」,「就像我告訴別人我每天都會割自己一刀一樣。晚睡就是慢性自殺。」晚上10點到12點間澤類特別興奮,凌晨4點才可能睡著。在這之前他看看手機,即便知道屏幕光線可能抑制褪黑素分泌(褪黑素,由脊椎動物大腦中心狀如松果的腺體分泌,通過產生睏倦感及降低核心體溫來調節每日的睡眠與蘇醒循環)。也會懷著至少沒有浪費時間的心理爬起來看書,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像過去在大學圖書館很高的樓層獨自閱讀,春秋時分,有風吹進來。

大多數時候,他干躺著。躺著也沒什麼,只是看時鐘意識到已經3點時他發慌,「明天肯定要毀了。」挨到五六點天亮仍未入睡時,他絕望,用考慮「新的一天怎麼過?先吃個早餐還是睡到中午?」沖淡絕望感,並開始「不得不過」的又一天。

他想過是不是要找一位長期的心理醫生,但因經濟不寬裕而作罷。他的一位朋友常通宵看書,讀完哲學、儒學讀佛學,讀了大量佛典後作息大變,開始早睡,每天必定7點起床。一次澤類問那位朋友是否找到了內心的安寧。朋友說,找到了。高質量的瑜伽、靈修班都貴,澤類只嘗試過讀佛經。但《中論》讀了一半他就被繞得不行,看其他書去了。

夜越深越興奮,到凌晨4點,同病相憐的同行銀古才可能睡著。開始他因身體焦慮而失眠,在失眠的過程中他更加焦慮,想著「我要睡著,趕快睡著」,想著明天和今後身體會不會垮。失眠最嚴重時他看著窗外天亮,急得用手捶牆。白天不困,但他像身中劇毒,有時耳鳴、浮腫、上火、消化系統紊亂。

大學時,銀古養成一兩點睡覺的習慣,每天睡四小時就夠,「適應了混沌的感受。不困,就是迷。」工作後他和同學在北京租房,一起抽煙、打遊戲、胡扯,雖然相處融洽,但這種氛圍讓人感覺「漂泊」。

失眠後他嘗試聽環境音樂、戴眼罩、喝牛奶、睡前健身,都沒用。後來他購買睡眠。吃第一代鎮靜催眠藥物無效後,醫生給他換第二代鎮靜催眠藥物。他先吃一片,後來兩片,最後三片,第二天頭是木的,血管里的血液凝滯了,戴著玻璃罩子似的。斷斷續續吃了一年葯。半年前他搬去姐姐家,兩三天後忽然11點多就睡著了。他感到安心、清凈,睡眠恢復正常。

「焦慮的投射」

當澤類和銀古凌晨入睡時,自由職業者莉亞也許正大哭著爬起完成前日因睡覺而拖延了的工作。對照「Epworth嗜睡量表」,她將自己評定為「過度嗜睡」,但仍疑心只是對工作和生活疲乏。

白天每隔幾小時她就困,持續了兩年時間。即使保持9點多睡、6點起的作息,白天還是得睡上好久。想強打起精神的時候她猛灌咖啡,一天能喝三四杯。家裡常備胃藥。

有一段時間她總在晚上8點爬上床,此後的幾個小時內她將陸續摁掉事先調好的十幾個鬧鐘,睡不著也依然躺著。放任自己睡了,醒來又常後悔浪費時間。

也試過一覺起來太陽下山。白天的時間一晃過去,她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什麼也沒幹,還跟睡前一樣,一無是處。」她看過一本書,裡邊寫道:在全球化論者的新自由主義範式里,失敗者才睡覺。撐住不睡需要自制力,調整作息需要自制力,甚至看心理門診也需要自制力,她統統放棄,繼續輕蔑自己。

回龍觀醫院心理科副主任張曉鳴治療過一位因「嗜睡」來就診的年輕男人,他在北京四號線上開地鐵。那趟地鐵就他一個人開,倒班上班時他總犯困,害怕自己出差錯。張曉鳴跟他談了一段時間後發現他只是機械性地工作,找不到成就感。

張曉鳴開了些臨時性的葯讓他選擇性服用,藥效四小時內起作用,能讓人迅速入睡並在醒後不影響工作,無宿醉感。他堅持一段時間後沒效果。最後兩人找到另一個解決方案——在現有的工作中找興趣點或換工作。複診時他說換了份能讓自己開心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嗜睡問題迎刃而解。

「嗜睡不多見,要澄清是不是易疲乏,對生活沒有興趣和動力。有可能是發作性睡病,有可能是心理誘因——一些人遇到困境的防禦機制是逃避型、幻想型或退化型的。」張曉鳴說。

睡眠是普世行為,但各人睡眠障礙的表現和原因迥然不同。澤類晚睡的習慣養成於大學。抱著成為作家的夢想念中文系後,他發現教授們不會創作,「根本沒才華」。有段時間他嘗試走學術道路,卻發現不同學者間的觀點完全衝突,他迷茫於何去何從。

同班女生通宵看韓劇,他在男生宿舍打遊戲、煲戰爭劇、敲電腦鍵盤的熱鬧環境中怎麼也睡不著。一次他半夜睜開眼往底下一瞥,斜對面鋪那哥們兒正趁大伙兒睡覺時看黃片。隔壁床的舍友有時在半夜躺床上和女友聊電話。忍耐不了時澤類會提醒室友,但他們收斂幾天又照舊。他怨睡眠被影響,又因這怨氣而更難入睡。「自甘墮落」的室友們到大四時陷入找不到工作的困窘中,每晚看招聘信息、填簡歷、打電話或是風塵僕僕回宿舍後交流找工作心得,正裝都沒來得及脫下。

讀研時他告訴自己不要在意睡眠,這樣就不會覺得被影響。他已養成晚睡的習慣,一兩點鐘睡覺算早的觀念替代了初高中時熬夜影響學習效率的想法。宿舍常很晚還亮著燈。一位室友神經衰弱,工作幾年後考上研究生,高校招老師有年齡限制,室友成天憂心能否在名校讀博,念完博士、博士後是否年紀太大。

深夜,澤類問過他要不要關燈。那室友說,不用。室友戴上了眼罩。澤類再問。室友仍說,沒事。室友戴上了耳塞。室友性格內向,怕在圖書館遇到那位拒絕自己表白的姑娘,於是在宿舍學習。一個白天,澤類在宿舍公放音樂,室友便公放普通話唱的佛經以示抗議。澤類沒意識到室友的用意,調大了音樂聲,室友掏出手機放起另一首佛經。兩首佛經唱誦一起響,澤類只好戴上耳機。這時室友猛地拿起鞋子,拚命拍打桌子的邊邊角角,又用拳頭捶了幾下桌子。大吼幾聲後,室友號啕大哭。詢問過後澤類才得知一年多來室友的睡眠和學習備受宿舍其他人晚睡的影響。

室友用報紙纏住澤類椅子的四個角,用透明膠纏起來,減小澤類晚上移動椅子的聲響,接著坦白,「有幾次很想打你。」且每次為了斷掉打人的念頭,會出門跑十幾公里。澤類當晚就搬離宿舍。後來聽輔導員說,那位室友得了間歇性精神分裂症。

現在澤類睡覺的儀式有將去寺廟求的紅繩結放在枕頭下、讓床邊脫下的鞋子朝著床外的方向。前者為了辟邪,後者是不讓鬼通過鞋子爬上床來。入睡難沒改善,但很少做惡夢了。夢醒後他常想,在夢裡的自己是真的,還是醒著的自己是真的。他對現在不安寧的自己和世俗生活不滿,「如果有其他時空存在,有輪迴,我會欣慰一點。」

在他眼裡,夢挺神秘,一些邪門的事得信。父親病危時他與母親一道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裡,一天半夜母親突然叫了聲「人沒了」。兩個小時後醫院打電話來告知父親去世的消息。事後澤類問母親是否記得說過這句話,她沒印象。

董香的夢千奇百怪,但自從當上語文老師後,她總重複一個始終感到恐慌的夢並視為「白天焦慮的投射」:她站在講台上,面目模糊的學生在底下吵鬧。她想叫學生安靜但發不出聲音,想拿手拍講台或拿黑板擦砸講台發出一個響來但依然無聲,她無助。

偶爾她特意記下神奇的夢,比如野外一個驚雷即將劈下來時變成她頭頂上透明的球體,球體里的電流嗞嗞響。她以為這體現了人類對自然的恐懼與崇拜,但夢裡有人告訴她,這只是人類利用高科技在收集大自然的電流。

四五歲時董香怕黑,不敢一個人睡。開著燈的房間偶爾有蟑螂、老鼠爬動的聲音。稍微年長些,她看《茅山斗殭屍》和《我與殭屍有個約會》。身邊的小朋友不斷給她講靈異事件,告訴她,附近某棵樹上掛著長發紅衣女鬼。她將夜間的聲音與種種見聞聯繫起來。

父母覺得她膽子小更得鍛煉,強制她獨自睡。董香訴求無果後承受恐懼不敢睡著,總在即將進入睡眠狀態時大腦條件反射般蘇醒,直到凌晨四五點天微亮有了安全感才入睡。這個機制至今仍內化在她睡眠中。她估摸著一個月大概只有四五天能睡好,比如手指受傷疼了一整夜沒心思想睡眠問題時、失眠太久大腦太累時。

長大後,她跟父母說過自己睡眠差的原因,他們認為她就是「閑得慌」,「體力勞動太少。」他們指使董香洗衣服、拖地,說能睡得好。董香再次哭訴無門。

文案策劃貞夫同樣一有風吹草動就醒。初中泌尿系統出現毛病,他一躺下就想上廁所。他擔心自己二次發育,那時他的性知識獲取途徑是《家庭醫生》雜誌。治療期間他住在家裡,想讓外祖父陪睡,但外祖父哄他先睡,自己晚睡。貞夫半夜驚醒找不著外祖父便拉外祖父一起睡。舅媽又總在套貞夫話後指責外祖父對孫子輩不公平,外祖父有起床氣,會質問他是否又跟舅媽說什麼了。火上澆油,他更不敢睡了。

如今貞夫住在深圳白石洲,被驚醒後平時無視的聲音——樓下便利店「歡迎光臨」的語音、清潔阿姨的掃地聲、樓上的狗半夜走動聲——在他耳邊放大數倍。睡眠淺,他總做夢。記住的夢境大部分是驚懼狀態,比如高空墜落、懸崖邊緣、封閉空間。大部分的焦慮來自家庭,但家庭問題無解。他用微信文字詳細呈現了這出家庭劇:

外祖父之下我是三代單傳(請原諒我用那麼封建的詞),然而我父親是上門女婿(註:貞夫跟母親姓)。父母雙親都是農民,外祖父和我舅舅是老師。舅舅舅媽生的是女兒。

矛盾有三:外祖父和舅舅擔心我跟我爸走,改姓;我父母兩人鬧過離婚,成長多少受舅舅一家照顧;舅媽擔心祖父把錢都留給我。

「耐受」人群

化野將碰面地點定在北京阜外醫院CCU(冠心病重症監護室)門口,他是心外科大夫,30歲,當醫生五年。跟微信頭像上班前的照片相比,他蒼老了不少——部分歸咎於值夜班的摧殘。

剛開始值夜班時需輪到不同科室,有的科室人員少,值班頻率相對高,最多時化野兩三天一個夜班。在監護室值班不能睡,分上下夜班,分別從5點到凌晨2點、兩點到早上8點。監護室里都是病重者,死亡人數多。那塊的醫生、護士的工作強度最大,精神最緊張,他們常交流「鬼壓床」的睡感。

在其他科室,醫生基本上在值班室躺著休息,等護士發現病人有異常情況後通知。在兒科病房值班時能睡比較多,小孩主訴少,稍微有點難受不會特別在意。管成人病房時,有時他剛躺下就被叫起。他常維持在淺睡眠易被驚醒的狀態。頻繁值班後如果心律不齊,化野和同事們會做個心電圖,或者給自己聽診。

護士值夜班基本不能睡覺,「跟傳說中溫柔的小護士形象不太一樣,脾氣都比較大。面容憔悴。」在小醫院還能趴著歇一會兒,大醫院都有攝像頭,本來不是針對護士的,但能監控護士是否在睡覺。化野沒經歷過因為護士睡著或偷懶而讓病人出現意外的情況。病人不舒服時按下按鈕護士就會醒,還有一系列核查、核對制度,在很多步驟上設置規則以避免錯誤。

2014年底,「丁香園」推出醫生超負荷工作情況調查活動,2402名醫生參與調查。與我國勞動法第36條規定「國家實行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8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44小時的工時制度」相對照,醫生群體的工作時間普遍超過這一標準,69.2%的醫生每周工作時間超過50小時,35.0%的醫生平均5-6天需要值一次夜班,36.1%的醫生可能會遇到一周值兩次夜班的情況。

當住院醫師時,化野的同學感覺到睡眠剝奪後身體受影響太大,在畢業之際可能選擇去不值夜班或半年值一次夜班的科室,比如內分泌科、影像科。護士因為前期教育投入相對少,會有因為睡眠障礙而辭職的狀況。

醫生對抗困意的辦法有喝咖啡、洗臉、上網,但在手術室里犯困卻束手無策。一台手術通常需要三位醫生、一兩位護士。醫生不是都同時動手,有時在旁邊十幾分鐘沒活干。如果護士需要幫助卻發現沒回應,她們就拿器械敲敲犯困醫生的手。

心外科手術一般三四個小時,化野做過最長的手術是17個小時,中途人員會更換。一個手術室一天安排三台手術,每位醫生每天可能要參與一至兩台手術,少數情況下得上三台。手術間隙就在上下鋪多床位的值班室休息。除此之外,醫生早上要查房開藥、手術後給傷口換藥,做檢查、寫病歷,手術前跟病人談話、簽字。剛到阜外醫院的兩三個月內,他基本沒見過太陽,日出之前到醫院,日落之後回家。

大學在北京大學醫學院念臨床醫學,選具體專業時他選擇了外科,原因是外科比較有「男性氣質」而且有救死扶傷的成就感。畢業後他選擇了「刺激、高端」的心外科——風險高、需要的技術能力大、隨之而來的壓力大。心外科手術死亡率是百分之一,而骨科手術或骨外科手術死亡率是千分之一。大部分心外科手術需要讓心臟停跳,手術過後再恢復病人心跳,對操作的準確性要求高。

化野沒見過衰弱的醫生,即便是在長期缺覺狀態下經受「刺激」也精力旺盛。「選擇這個職業的人群有能力耐受,即便一開始不具備這種素質,也會漸漸被訓練出來。」化野說。病人生死的心理壓力他能承受,也從未因次日要手術而失眠過,「我上班就該干這事兒,沒有人會因為自己第二天要上班而失眠。」

但每隔一兩個月,化野的朋友圈就會被醫生猝死事件刷屏。猝死的醫生中麻醉科大夫比例最大,無病史的年輕大夫猝死原因大部分是心臟驟停。麻醉科室每天工作12小時,部分醫院沒有嚴格執行麻醉科八小時輪班規則,醫生在封閉的手術室里吸入麻醉劑和電刀燒肉產生的刺激煙霧而影響健康。

最近化野就在想自己會不會猝死。從5月份開始,他不用值夜班,被院長挑去當秘書。為領導寫發言稿、改幻燈片得熬夜,他上周三天沒回家,在醫院沙發上湊合睡三小時。去年此時,化野經歷了最嚴重的一次睡眠剝奪。除頻繁值班外他幫主任準備材料參加發布會,兩個星期基本沒出過醫院。他每工作兩三個小時就躺下睡一刻鐘到半個小時,效率算高。只是去年實踐的間歇工作法今年不再奏效,當定好的鬧鐘響了兩次後化野放棄起床,睡了過去。

長期經歷睡眠剝奪的醫護人員不少都有失眠的癥狀。剛開始值班時,化野周末能補補覺,現在想補覺都睡不著。他不知是自己老了還是正常生理周期頻繁被打破後難以調節回來的結果。失眠有時是因為工作焦慮、情侶關係,有時並沒有確切原因。

很多醫護人員都吃安眠藥,化野吃完後能睡個好覺。周圍朋友向他抱怨睡不好時,他建議吃點葯,但他們能不吃就不吃。實習、見習時化野去精神科上過課,那兒的醫生都說,如果因為害怕副作用而不吃,癥狀本身帶來的影響更大。化野給我看的醫學書籍上寫:睡眠障礙可能導致自主神經功能紊亂、血糖調節受損、增加心血管疾病風險。一項來自荷蘭的調查研究顯示,與睡眠質量高的人比較,睡眠差的人心血管疾病發生的風險高63%,冠心病的發生風險則高79%。臨床干預研究顯示,當失眠得到控制後,心血管疾病合併焦慮的發病率減少三分之一。

化野還嘗試過喝酒助眠,並對酒精寄予厚望。一開始喝一點就管用,等到三四月份,他每天都喝,最後喝到一瓶紅酒或四五瓶啤酒的程度都睡不著,反而傷了胃。於是他換成騎自行車和打壁球,此前一年多他都沒怎麼運動過。

高中時化野就開始喝酒。一次逃學後晚上不回家在網吧門口睡著,一保安過來攔阻,他抱住保安就哭。保安見狀沒趕人走,拉著聊天,說自己也挺慘的。化野突然感覺自己這種狀態不正常,回家後家人帶去看醫生,他被診斷出抑鬱症。吃了半年安眠藥,每晚8點多就睡下。他至今不知當時為何抑鬱。

澤類同樣有酒癮,繾綣於酣暢之中。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在上一家單位時,他每完成階段性工作會溫好暖胃的黃酒,喝過後沉沉睡去。在醉中,他再也不擔心用睡眠時間去焦慮了。既是放空,又是逃避。

在小說《八百萬種死法》里,酒鬼馬修參加匿名戒酒互助會。人們在上帝和眾人面前講「最該死的事情」——輪流講人生故事,回顧酗酒歲月里的記憶片斷或講述努力過上一種清醒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輪到馬修時,他說:「我叫馬修。我無話可說。」

這話讓澤類覺得「酷」,於是放縱自己飲酒。見有作家因寫作而喝酒,他覺得自己的生命狀態「不壞」,很接近這些人。今年5月,他仍想用酒緩解壓力助眠。次日他忍著噁心上班,同事問他怎麼臉都綠了,他意識到身體再也經受不住酒精了。

「無為」與治療

更多的失眠者聚集在「睡吧」豆瓣小組裡。在約定好的採訪時間裡我聯繫吧主李明,他沒動靜。一個半小時後他回復:剛哄孩子把自己哄睡了。

李明36歲,是外資公司的軟體工程師。他從16歲起失眠,有時持續一年,有時幾周。現在偶爾失眠後的疲勞也能承受,他拿長跑打比方——鍛煉過後身體承受力增強。

有段時間他睡眠很好,感到「空落落的」。「你聽過煩惱即菩提嗎?身處逆境時你會獲得非常多的進步。但當你處於安穩狀態時,怎麼說呢,你整個人會很空虛。」失去失眠這一對抗物後李明感覺「無聊」,「我為什麼能開『睡吧』?為什麼會有這些睡眠知識的演化?能讓那麼多人走出失眠並且走到現在這個程度——你來採訪我?不就是因為我曾經失眠過嗎?」

「你會寧願失眠過而不要一直都睡得安穩?」

「那當然。從失眠中走出來的時候你肯定會認為失眠是福,如果你有機會體會的話。」在「睡吧」里不乏這種想法的追隨者,經驗分享帖《磨難是上帝的警示》的作者寫道:這一次上帝讓我重新審視了我,而你們大家,上帝都會給你們安排一場不是演習的磨難在未來的某一天等著你們去戰勝。

他將自己從失眠中走出來的大部分原因歸結為幫助並理解了其他失眠者,對自己的關注減少。2010年創建的豆瓣「睡吧」小組解決長期失眠問題,有近兩萬關注者。泡腳、食療、中醫、看心理醫生對李明而言都無效,他信奉的理念是:失眠不是病;如果安眠藥有效果,是因為安慰作用;面對失眠應該無為而治;活在當下。

「無為而治」的對策是李明自己總結的,沒有科學上的依據。他形容這是個「科學實驗」的過程。「睡吧」最早提倡認知療法,讓失眠者改善自己的行為,但吸收更多吧友意見和佛法理念後李明改變了想法。「無為」是停止為失眠做努力,「很難。這有點像你非常喜歡一個人,你會為他做各種事情。」

「當人失眠的時候,一隻腳就踏入了沼澤地,越陷越深。」李明見很多失眠者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斷查睡眠相關資訊,「被睡眠牽著走。」他認為冥想能將人拉回當下,他用一種大徹大悟的語氣說,「只有經歷這個過程,你才會非常深刻地明白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睡吧」里常有用戶填完睡眠評估表後呼喚李明幫助評估,李明前後評估過幾千人。小組內20歲到40歲之間的女性居多,以前求助的只有高中生,現在有了小學生。求助者中還有不少醫生。李明因此更堅信「失眠患者應該儘早藥物治療或心理行為治療」的建議是「誤導」,因為醫生自己都失眠,儘管他們是其他種類的醫生。當我提起有「睡眠醫學科」時,他用「有么?」的反問表露出剛得知國內醫院進展的驚訝。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的睡眠功能檢查室在二樓的專家門診區,候診區不算寬敞,安放滿能坐下約六七十人的塑料靠背椅。工作日下午3點多,椅子滿了大半。

全國範圍內,像北大六院和回龍觀醫院這樣,配置有睡眠障礙門診、睡眠病房、有門診的睡眠功能檢查室的機構,孫洪強估計不超過十家。部分二線城市的綜合醫院有睡眠門診的,大部分在呼吸科、耳鼻喉科,側重於生理性、器質性失眠(因為身體結構的問題有病變),比如打鼾、下鼻甲肥大、舌後墜。

「以往人們對精神科醫院有心理畏懼,科普沒有做到說亞健康階段醫生也能幫到你。同時有的精神科醫生由於工作量的問題,或者自己對於心理學的鑽研不夠,他可能提供不了心理諮詢方面的幫助。」 張曉鳴說。

人們的觀念在轉變。回龍觀醫院睡眠醫學中心的失眠門診2016年對外開放,從最開始一天五六個以很快的速度遞增,現在每天有一個醫生在睡眠中心出診,一上午十幾個病患排得滿滿當當。還有一部分病人散落在普通精神科、心理科。而在北大六院,睡眠科醫生的號是最難掛的,近幾年來,看睡眠病的人幾乎每年翻番。

一般來回龍觀醫院的失眠病人都會達到疾病診斷的標準。但其實只要認為自己到了一個困境,張曉鳴感覺可以把心理健康的治療干預提到前位,「治未病」,稍微往亞健康、亞疾病的趨勢來往前推一推。急性期失眠越早治越好,1個月左右最好要看醫生。她本人不建議失眠超過3個月才就診。

根據《中國成人失眠診斷與治療指南》,失眠的干預措施主要包括藥物治療和非藥物治療。對於急性失眠患者宜早期應用藥物治療,以新型苯二氮?類藥物作為治療失眠的首選藥物。對於亞急性或慢性失眠患者,無論是原發還是繼發,在應用藥物治療的同時應當輔助以心理行為治療,即便是那些已經長期服用鎮靜催眠藥物的失眠患者亦是如此。

針對失眠的有效心理行為治療方法主要是認知行為治療(CBT-I)。目前國內能夠從事心理行為治療的專業資源相對匱乏,具有這方面專業資質認證的人員不多,藥物干預仍然佔據失眠治療的主導地位。認知行為療法包括保持合理的睡眠期望;不要把所有的問題都歸咎於失眠;保持自然入睡,避免過度主觀的入睡意圖、強行要求自己入睡;不要過分關注睡眠;不要因為一晚沒睡好就產生挫敗感;培養對失眠影響的耐受性。

在張曉鳴的理念中,認知治療的目的就是改變患者對於睡眠問題的非理性信念和態度。這種認知偏差通過後天訓練是可以改變的。她解釋情緒產生的過程有個abc理論,a是外界刺激,c是情緒,中間的b就是認知。從a到c這個過程只有0.06秒,因此人們通常關注到的是情緒而不是想法。當認知出現問題時才會產生焦慮。歪曲的認知有很多種,比如災難化、過度誇大、非黑即白。把b控制好,就能改變。

失眠患者有自己的對抗方式。有的人喜歡練些氣功、放鬆訓練,這在張曉鳴看來都是可行的。作為精神科醫生,他們調整的是病人的生活節奏,睡前睡間的行為管理、時間管理,幫助病人用其他方式控制白天的焦慮。

睡覺前形形色色的儀式性動作也成為焦慮本身的隱喻。孫洪強接觸過非常極致的人,需要完成泡腳、洗熱水澡、放一段舒緩的音樂、調整好光線和溫度等一系列動作,才能上床睡覺。這一類的完美主義者甚至有些輕度強迫的表現,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還有人靠宿醉麻痹神經、維持意識不清的狀態。孫洪強曾治療過一男一女,女的每天睡前喝半斤白酒,男的需要喝兩斤白酒。酒精可以讓人感覺到睡得快,但會剝奪REM(快速眼動)期睡眠,造成記憶力損害,導致早醒。長期喝會形成酒精依賴,不喝就手抖、心慌、出汗,有人還癲癇發作,還有人出現譫妄,意識不清。

回龍觀醫院心理科和兒童科主任劉華清遇到的病人自我調整的步驟有練瑜伽、體育鍛煉、飲食調整。如果這些非藥物治療沒有達到效果,需要專業人員的心理教育談話、諮詢治療共同協助。如果來訪者因為工作壓力大而傾訴了半小時,醫生認真聽的本身就有療愈的作用。如果一段時間的談話治療效果還是不能讓他很快睡眠,藥物治療可以快速起效。

接受心理諮詢需要時間空閑和費用。在公立醫院的心理諮詢是便宜的,目前有40、50、60一次幾個價位,一次二三十分鐘,需要排隊。但不是所有的精神科大夫都喜歡和擅長做心理治療,在劉華清看來,這個比例不是太高。

儘管具有催眠作用的藥物種類繁多,但其中大多數藥物的主要用途並不是治療失眠。目前臨床治療失眠的藥物主要包括苯二氮?類受體激動劑、褪黑素受體激動劑和具有催眠效果的抗抑鬱藥物。

很多失眠患者對於處方葯並沒有一個科學的認識。張曉鳴接觸到一位87歲老爺子,吃了30年會導致藥物依賴的阿普唑侖,沒有人告訴他停葯減葯。1997年之前沒有新型導眠葯,只有會產生藥物依賴的苯二氮?類。有的親戚、患者之間來回傳葯,有人從藥店買或者拿來一堆國外的藥品,有人吃褪黑素、各種維生素,有人去社區醫院開一些艾司唑侖——屬於傳統的苯二氮?類,長期吃會有藥品依賴,肌肉鬆弛作用會導致老年人摔倒。

因為失眠導致藥物依賴的病例也不少見。孫洪強接診過的人中,曾有個病人連續半年以上一天吃一百多片的安眠藥。她是五十多歲的日裔華人,在日本做高校老師,十幾年睡不著覺,查不出任何原因。她吃日本診所開的葯,三唑侖和唑吡坦、硝西泮,每種的建議劑量是1片。從十幾片、幾十片,逐漸加量到身體已經耐受了,依然睡不好。

在張曉鳴眼裡,20到40歲人失眠的共性問題,一部分是疾病,一部分是「睡眠衛生」。過快的現代化節奏打破了人類在過往歷史中習得的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床對於睡眠的隱喻變得曖昧不清。以前沒有現代設施,人們到床上就是性活動和睡覺。現代人上床可以玩手機、玩電腦、聽音樂、看電視,有的人甚至在床上擺一小桌子工作,導致這種反射發生了扭曲,但很多人沒有主動去自我調整生活和睡眠衛生的意識。

對於這部分人群,在治療中張曉鳴慢慢會引導他們將床和睡眠重新建立起反射,限制在上床之前的活動和床上的活動,糾正一部分睡眠衛生。上床前的一小時不要碰手機、電腦,床旁不要放表。有些人越看鐘表越焦慮,躺在床上超過30分鐘輾轉反側,越焦慮越關注的循環起來了。想打破這種循環就起床做平時最無趣的事情,等睡意自然侵襲。

「生物-心理-社會」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指出,睡眠的情境是:我不願和外界有所交涉,也不願對外界發生興趣。我去睡眠以脫離外界而躲避那些來自外界的刺激。同樣,我若對外界厭倦,也可以去睡眠。睡眠的生物學目的似即蟄伏,而其心理學的目的似乎是停止對於外界的興趣。

睡眠似乎成為一座天然屏障,隔絕了人的真實內心和外界環境的刺激。而在張曉鳴眼裡,睡眠本身的好壞也是人們面對外界刺激的心理徵兆,體現出生物-心理-社會三個維度的綜合影響。

有時候她認為這種醫學模式應該反過來,是社會-心理-生物。在她的診室裡面她一般會從幾個方面進行評估,首先外界環境對你的刺激影響是什麼,這用來判斷你睡眠不好的誘因和持續導致你睡眠不好的環境因素,包括你的睡眠衛生、家庭布置、生活習慣。而從心理層面,她分析外界環境對你有影響的時候,你產生了哪些心理反應,有沒有達到疾病的狀態。

《睡眠革命》的作者、赫芬頓郵報的創始人阿里安娜·赫芬頓描述,「這是一個由精疲力竭所驅動的時代。」現代化築起了一座座玻璃幕牆和鋼筋水泥叢生的城市。密密麻麻的人群早晨蜂擁入密不透風的樓里,下班之後走入長夜,一天幾乎接觸不到陽光。而研究表明光照不僅對於睡眠,對於人的積極情緒也有好處。

張曉鳴感覺現在大都市的生活節奏很快,溝通的時間被稀釋,失眠的人沒有機會去跟別人分享他們的痛楚,情緒無法排解。劉華清有近30年精神科臨床經驗。上了年紀、說話慢條斯理的他感慨現代人在過度透支健康,「現代社會各色利益、競爭、誘惑太多,人們你追我趕。」

大家庭明顯減少也為失眠的肆虐埋下伏筆。在過去劉華清生活的年代,小時候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叔叔姨媽舅舅,除了父母,這些人對他均有情感支持和親情呵護。現在城市裡的每一粒原子來自天南地北,人們單槍匹馬從邊遠城鎮到陌生的大中城市闖蕩,難免孤獨寂寞。沒有來自過去這種家庭關係的支持,人人為婚姻買房、未來規劃等冰冷的現實壓力殫精竭慮。

張曉鳴介紹,失眠不是一個純粹生理或者心理的問題。它是各種因素的交織,在兒童身上會有和家庭環境的交織,在成人身上也會有夫妻關係甚至婆媳關係的交織,到老年人還會有二胎政策的影響。有些老年人因為子女要生二胎或者生完二胎要同時承擔看孩子的重任,產生了一種緊張焦慮,有的老太太會整夜不睡。但子女不理解,感覺老人自己太當回事,給老人產生更多壓力。張曉鳴前兩天為一個老頭辦住院,老夫老妻要同時看三個孩子,基本上需要忍受乘以6倍的噪音。

沒有「器質性」問題(機體某一器官或某一組織系統發生病變)、單純心理性的失眠叫作「原發性失眠」,目前的檢測手段查不出病因。原發性失眠不是沒有原因,有些人會有誘發心理因素。與之對應的繼發性失眠可以查出病因,失眠作為一種共病或伴隨癥狀。如腦部結構變化、血液指標異常,或者病因是焦慮症、抑鬱症,有人因為身體得了疼痛的病失眠,有人因為得了冠心病、腦血管病、心臟病失眠。有一部分有遺傳傾向,有的人家族裡有精神病史,下一代可能會有失眠癥狀。在回龍觀醫院睡眠醫學中心看失眠門診的病人中,睡眠障礙以及抑鬱症、焦慮症引發的失眠是最常見的。

張曉鳴崇尚精神分析的中間學派——溫尼科特理論體系。在這個理論框架裡面,癥狀都是有心因的。從這個角度理解病人,看待癥狀和疾病,「很多時候他們的興奮衝動和心因有關——遇到跟他以前很相似的困境,激發了一些他以前不敢做的反應和表現。」張曉鳴說。

張曉鳴信奉得「病」是一個警鐘和修復契機,給人療愈的機會,讓人們看到自己的「傷口」。在既往的人生經歷中走的路稍微偏離了正常狀態,導致在某個節點上超出了一個範圍,這並不意味著常態。一旦失眠或者稍微有一點抑鬱,是自我認知的一個最好時機,思維模式和情緒認知都是可以藉此自我調整的。

同時醫生會帶著找尋修復能力。跟著醫生治療半年後,醫生認為患者有能力自我評估、自我監測、自我管理了,那就停葯看看,但不能停止就診。她告訴自己的患者,「你以後可能會複發,但是不用太控制它,越是控制它可能來得越猛。你更不能接受。你只需要有能力去體察它。」

(除張曉鳴、孫洪強、劉華清、李明外皆為化名。感謝簡單心理創始人簡里里,章文立,宋布凋,邱苑婷,徐雯的幫助。參考資料:《心臟康複流程》、《24/7 : 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新知:黑夜與睡眠》等)

特約撰稿/雙槳 本刊記者/杜禕潔

實習記者/王雙興 關麗明 張宇欣發自北京

編輯/周建平rwzkjpz@163.com 插圖/N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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