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女性怎樣成為「最美鄉村教師」?
河北宣傳部門出示被拐女教師簽名信:我想平靜的生活可是,如果對郜艷敏21年的被拐生活做一次掃描,更容易得出她是「不懂抗爭,只會接受現實的懦弱者」,還是「無可奈何,只能屈從現實的苦難者」?
評論里,對「最美教師」的不解者有很多其實,父母、丈夫、子女、地方政府,皆成阻礙在郜艷敏18歲時,因外出務工輕信他人,被兩個女人販子拐賣,多經轉手、慘遭強姦(媒體說法),最終被交易到一個距離北京250多公里的小山村——下岸村,「嫁」給了大自己6歲的不識字羊倌。歷經哭鬧、逃跑、被打、自殺等磨鍊,終於獲准在丈夫的陪同下回老家。在她期望家人和她久別重逢把她留著時,她父母的愚昧讓人第一次震驚:「如果你不回去,他們就人財兩空了。他們也是農民,不容易。另外,在咱們這個地方,結過婚的女子,再想找個好對象就難了……」她三次逃跑兩次自殺,每次逃跑,都被嚴加看管自己的丈夫抓回,每次自殺都被救活。可以說,在被拐賣的前期,她是一種求死不能、求活無路的生存狀態。除了以上種種限制,更有子女的牽絆。她被拐後生了兩個孩子,「有時我想,為什麼我這麼小,要讓我擔這麼大的擔子?真不想再擔了!可是不擔又怎麼辦?只有堅持。」這是06年接受《南風窗》採訪時,傾訴自己如果一走了之孩子怎麼辦的苦衷。
無私奉獻,甘願留下給孩子上課,是她被樹立的身份象徵在逐漸有媒體關注郜艷敏後,當地政府為了防止她亂說話,特地派了一個人到郜艷敏教書的學校(之前那麼多年,一直派不出人手),這個人平時不負責教學工作,專門跟著郜艷敏,向當地政府彙報她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一次,央視欄目《半邊天》希望帶郜艷敏去北京做節目,但鎮領導對下岸村支書下了死命令:「如果《半邊天》帶走了郜艷敏,就撤你的職,開除你的黨籍!」如果這些痛苦,不伴隨著糾結和阻礙,她一定不會變成一個「就這樣吧,還能怎樣」的忍耐者。再把忍耐者拔高成奉獻者起初,當地政府覺得媒體的宣傳有損顏面2005年,曲陽縣農民攝影家在深山拍片時,偶然發現了郜,將她的故事發到網上後,吸引了當地最大媒體《燕趙都市報》的關注,寫就了一篇《被拐女子曲陽書寫園丁傳奇》的奇文,強調她對教育的無私奉獻,並且這樣的舉動還感動了村民,「村民眼裡再也沒有『這個媳婦是買來的』的輕蔑」。似乎,錯的是郜艷敏,她用留在山村教學的方式「贖罪」。
06年感動河北的主辦單位是當地媒體這種正面報道,當地政府並不反感。但由於影響巨大,吸引了央視、鳳凰衛視、南風窗等全國性媒體介入,從側面反映了當地「教育資源投入嚴重不足」的事實,揭了家醜,竟決定取消下岸村教學點,不再聘請郜艷敏當老師。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也不會有所謂「最美教師」這檔子事。奪得「2006年感動河北十大年度人物」後,她成了「正能量」的最佳素材很多人以為郜艷敏獲得「2006年感動河北十大年度人物」是一次官方的安排。其實,很可能只是一次誤打誤撞。所謂「感動河北」的評選,並不是一個純官方行為,而是由《燕趙都市報》舉辦的一個活動。郜艷敏作為由該報率先披露,並引起全國其他媒體跟進的新聞人物,似乎沒有理由落選。
2006年感動河北活動的評委但這之後發生的事,顯然是有意為之。下案村不再把她當成敗壞形象的案例,反而是值得鼓勵的「正能量」,也積極考慮給她入黨。在一些急需典型、甚至不惜編造典型的基層政府看來,有一個被主流媒體認可、被全國媒體報道的「感動人物」,求之不得。2009年,以郜艷敏為原型的電影《嫁給大山的女人》,由河北電影製片廠投拍,同年8月,河北省委宣傳部、省教育廳、省廣播電影電視局、共青團河北省委、省婦聯5家單位聯合發出通知,要求全省認真組織觀看該片。在省內,對郜艷敏的宣傳走向高潮。歌頌苦難,已經不再是一種被認可的宣傳方式翻查以前對郜艷敏的所有報道,幾乎全是對她的讚揚,而乏人追究這種所謂「自己承受苦難,默默奉獻他人」的背後,是不是有著必須追究的罪惡。這和我們自己的觀念轉變也有很大關係。第一,對人口販賣的全國性關注和痛恨,是最近一兩年內到達頂峰的,最近又發生「呼籲人販子判死刑」的公共事件,可以說,以前關於郜艷敏的報道被翻出來後,正好撞在了槍口上。第二,歌頌苦難的樹典型方式,已經不再被主流價值觀接受。一個被拐的女人,不管她多麼崇高,多麼無私奉獻,也不改其被拐賣的事實。對這種事例加以宣揚,是在傳導一種遇到罪惡要忍耐、要堅持的錯誤理念,而這種理念對於一些地方主政者而言,恰恰是有利的。
電影《盲山》,著力刻畫被拐女性的人性之複雜所有利用苦難、歌頌苦難的宣傳素材,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忽視人性之複雜,而只強調其美好的一面。比如,在電影《嫁給大山的女人》中,對郜艷敏主要的情緒刻畫是「堅忍」而非「糾結、痛苦」,對她主要事迹的描摹是「對教育事業的貢獻」而非「如何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而在另一部備受好評的同題材電影《盲山》中,主人公白雪梅的遭遇和郜艷敏幾乎一致,被強姦、生了孩子、阻止逃跑,白雪梅的極度痛苦和極度糾結的複雜情緒得到最大的體現,你能感受到的,也不是感動,而是「冰凍」。在國外公映的版本中,其最終結局是,白雪梅憤然拿起菜刀,一刀砍向曾經強姦自己的男人。唯獨沒有被懲罰者所有的無奈、失職,共同造就了一起無法追究責任的悲傷故事對郜艷敏實施犯罪的人,可能涉及到的三個罪名是「拐賣婦女罪」、「強姦罪」和「非法拘禁罪」。其中,「強姦罪」和「非法拘禁罪」非常難以認定,而且目前的線索都來自單方面供述。根據刑法,拐賣婦女罪最高可判死刑,但有個20年的追訴期,郜艷敏被拐賣已過去21年,對人販子的追訴期可能已過。也即,即使這三個罪名涉及的都是非自訴案件,現在也已經沒有辦法再對最初的施害者加以懲罰,這成了一起只有受害者、感動者,而沒有被懲罰者的悲傷案例。這恰恰體現了當地職能部門的失職。郜艷敏並不是一個被囚在深山中無人知的被拐賣婦女,即使從媒體的公開報道來看,至晚於2005年,她就已經出現在大眾視野之內,之後更是獲得河北感動人物。官方不可能不知曉。那麼,為何不見任何警方主動追查人販線索,而只有宣傳部門煽情大愛無疆?另外,根據現行刑法,「收買被拐賣的婦女,按照被買婦女的意願,不阻礙其返回原居住地的,可不追究刑事責任」。對她現在丈夫追究責任,也不太可能。只能期望正在審議的《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中,對於收買被拐婦女、兒童的行為,將「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修改為「可以從輕處罰」的條款,能夠讓買家不再逍遙法外。結語郜艷敏越是堅忍、寬容,越是讓人感覺難過;她的形象越是被樹得正面,就越讓人覺得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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