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法國「華二代」
從很多方面來看,而立之年的王立傑擁有典型的中國80後人生。他在手機里下載了上世紀80年代的中文歌曲,喜歡金庸武俠小說以及港式武俠電影,追看中國大陸的電視劇和美劇,下班後消磨時間的方式之一是跟朋友們去KTV唱歌,選劉德華和張學友,而不是周杰倫。
就連王立傑自己也認為,自己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然而,在巴黎的歌廳里沉浸在香港流行音樂中的王立傑,又是一個「百分之百的法國人」。他的辦公室衣架上掛著法蘭西的藍白紅三色綬帶,書櫃里堆滿了大塊頭的法文書籍,櫥窗里擺著顏色各異的埃菲爾鐵塔模型。他在巴黎繁華區域擁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法語極其流利的他,在媒體上露臉時總是西裝革履。他還是法國華人律師從政第一人,經過一番激烈的競選,兩年前,他當上了巴黎市十九區副區長。
對於25年前從中國溫州一個小村莊偷渡到巴黎後發生的一切,他概括為人生的「奇遇」。父母在他幼時已事先偷渡到巴黎打工,在他們站住腳的幾年後,拜託一對夫婦把兒子帶出來。於是,王立傑7歲那年跟著這對夫婦,拿著其兒子的護照,從溫州飛往香港,然後轉飛荷蘭,最後來到巴黎。
2015年,我赴巴黎留學期間,和兩位復旦大學同學郝燁及王明婷,拍了一部關於法國華人二代的紀錄片習作,也因此認識了王立傑。他是法國華裔青年協會的一員。這個社團中多是法國土生土長的「華二代」,他們成長在三色旗下,卻愛吃中餐,相互之間說溫州話。
與來自溫州的父輩們組成的那些吃吃喝喝的商會不同,法國華裔青年協會開展辯論,組織華人遊行,與媒體打官司,甚至參加政治競選。
和上一代相比,法國「華二代」的故事,既非老套的重複,也並非徹底的背離,而是在兩種文化的峽谷中,探出了一條向上的新路。正如王立傑本人,法語說得比漢語流利,但從來不聽法語歌曲,覺得法國電視劇「特別沒意思」。受武打片的影響,他覺得「溫婉如玉的中國姑娘比法國姑娘漂亮多了」。他最終娶了一位祖籍溫州的姑娘。
我的父母從中國來,這是一件運氣多好的事情啊
事實上,法國華裔青年協會的前會長SachaLin,曾經一度不覺得「中國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他沒有中文名字。
準確說來,他是「華三代」。他的祖父早在「二戰」期間便從溫州來到巴黎,父母在20世紀70年代初過來,帶著兩個哥哥,而他是家庭中第一個在法國出生的孩子。父母要求他從小學中文,他並不理解,賭氣般地抗議,「中國又不發達」,更何況「幾乎所有親戚都不在國內了」。
轉折發生在成年後,他苦惱地發現,亞洲面孔是自己無法擺脫的標籤。總會有人窮追不捨地問,「你來自哪兒?」童年時,每每有人問「你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時,他便敷衍地回答,「一半一半吧。」對他來說,就好比小孩總被追問,「爸爸和媽媽你更喜歡誰?」似乎選擇一個就必須得割捨掉另外一個。
一時無法找出答案,Sacha索性來到了北京,報了中文課。過去他一直模仿法國人生活,但他這次要試著做個真正的中國人看看。來了之後,他才發現,「法國好比我的父親,來了中國才終於找到了母親」。在學了中文,了解了中國文化後,他才開始不再「用法國的眼光」看待父母,也不再因中國親戚們大口吃飯、大聲說話感到難受。
從中國回到法國後,Sacha突然意識到自己對父輩的故事一無所知,不明白父母為何來到法國,也不清楚他們曾經歷了怎樣的生活。此後,他認識了同為「華二代」的王瑞和王立傑,發現他們也被同樣的問題所困擾。三人一拍即合,在2009年發起成立了「法國華裔青年協會」,試圖幫助「華二代」尋找記憶,也撥開關於他們身份認同的迷霧。
協會分別取了一個中文名,一個法文名。如果直譯,協會法語名應為「法國中國青年協會」。曾有人問Sacha,「為什麼要直接稱我們為『中國青年』,而不強調是『法籍中國青年』?」Sacha卻覺得,「強調法籍似乎在透露我們的自卑,如果我們叫做法國美國青年協會,還會有人覺得不合適嗎?」
如今的Sacha說:「我的父母從中國來,這是一件運氣多好的事情啊!」
我們好像「迷路的孩子」,現在要恢復記憶
華裔青年協會的第一個目標,便是幫助「華二代」恢復記憶。那是每個移民家庭都有的故事。
29歲的現任會長王瑞也來自溫州,溫州人一度對華僑非常崇拜,認為「只有出國才算成功」。1994年,改革開放後湧起的那股出國潮中,7歲的他跟隨父母來到巴黎,尋找想像中「更美好的生活」。
與老家相比,巴黎是一個精緻得彷彿被擦拭過的世界。在聖日耳曼街區,高冷的奢侈品店林立,花藤下的街角咖啡館裡,人們悠閑地談天說地,變成了櫥窗外的風景。他們的生活好似一個個慢動作的連續播放,浪漫和驚喜點綴其間,宛如一曲緩緩流淌的《玫瑰人生》。
然而,王瑞要講述的記憶,卻與玫瑰色毫不沾邊。面對那些奢侈的服裝,他別有一番心境。童年時他常幫著母親幹活,有時走在街上,看到法國女性穿的名牌服裝,他會想到,「有一些是經我的手加工過的」。王瑞的母親給人家縫衣服,父親在餐館裡洗碗刷廁所,說起這些時,他的眼眶紅了,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最低等的工作」。對他的父輩來說,日子只是沉重的鉛灰色,他們躲藏在狹小的空間,用夜以繼日的做黑工,換取身下的鋪位,兒女的衣食,和寄回故土的那一張張鈔票。
在這個市區面積只有北京四分之一的城市裡,有著20個大小不同的行政區。它們圍繞著中心的盧浮宮,如螺旋狀的蝸牛殼般鋪展開來。每個區都被打上了特有的標籤,或是「傳統富人區」「拉丁區」,或是犯罪率高發的「移民區」。總體來看,巴黎裂成了兩岸,富人多居住在南邊,貧民多聚集在北邊,涇渭分明。
王瑞和王立傑的家庭,都曾輾轉於北邊的近郊93省和美麗城。對於大多數改革開放後抵達巴黎、語言不通的中國新移民來說,這幾乎是唯一的生存空間。
提到93省的治安,許多遊客甚至巴黎人都會感到恐慌。一位從小生活在93省的非裔男孩對我描述:「每一個在93省長大的人,唯一的夢想就是逃離那裡。」
中國新移民的另一個落腳之地——美麗城,也並不美麗。在這個民族成分極其複雜的街區里,混居著來自100多個國家的移民。夜幕降臨後,街心廣場上既站著大多來自東北的「中國流鶯」,也流竄著專挑華人下手的地痞慣偷。
不過,對父輩來說,比治安更讓他們忐忑的是警察。王瑞記得,在父母「沒有紙張」——也就是居留證的日子裡,最令他局促不安的,便是聽到風聲說警察要盤查證件。每每此時,父母都會緊緊拉著他,因為警察看見非法移民帶著孩子,往往會動惻隱之心,網開一面。他成了博取同情的「人質」。
1997年,法國對符合要求的無證者實行「大赦」。截至1999年年初,14萬無證者提出申請,8.7萬人拿到了合法居留身份。而華人申請者共計1.2萬人,8000多人獲批,90%都是溫州人,包括王瑞一家。此後,他的父母開了一家小餐館,算是紮下了根。
在美麗城被藝術家繪滿塗鴉的牆上,有一張法國共產黨的紅色海報分外顯眼。「博愛:跨過了戰爭的硝煙,越過了種族歧視的毒瘴,我們才恍然大悟,世間唯一的法律是——人性至上。」
「自由、平等、博愛」,是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國家價值觀。正是這3個詞,給了許許多多移民等待被接納的希望。
不要再問我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我是百分百的中國人,也是百分百的法國人
通往三色旗的道路布滿荊棘,但拿到「紙張」,並不意味著擁有了完全的尊嚴。
在離鄉20多年後,王瑞的父母卻開始渴望「回國度過下半生」。除了因為「胃是最愛國的」,父親還不時向他表露自己的痛苦,「走在法國街上,我就像一個盲人,一個耳朵聽不見的人。」有人向他問路,他聽不懂,街邊的廣告牌,他看不懂。看法語電視,他聽得見聲音,聽不懂話語;看得到人物,看不懂情節。
每每這時,王瑞便會想起一首中文歌曲《其實不快樂》,「我聽不見,我看不見」。
不止一次,父親對他說,「在法國我就好像一個『殘廢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做這樣的『殘廢人』了。」
與他不同,他的兒子如今外表有型,談吐風趣,還是華裔青年協會現會長,多次代表華人在媒體上發聲。
此前,在法國人眼中,華人移民友好勤勞,但同時也沉默神秘。一位在巴黎13區「中國城」長大的法籍非裔朋友認真地告訴我:「在埃菲爾鐵塔下面,你可以看見許多人兜售劣質的鐵塔紀念品,在骯髒的地鐵過道里,你可以看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在繁華的街頭,你可以看見有人跪在地上,舉著『我餓了』的牌子,他們多是外來移民,是偷渡者,可能是黑人,是阿拉伯人,但你絕對看不見一個中國面孔。」
在這位非裔朋友看來,華人移民有著野草般頑強的韌勁。「沒有地方住,他們便去搭鋪;窮,他們便日夜幹活,總之,他們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任勞任怨,絕不指望不勞而獲,也不會輕易向外人展示其中的艱辛。」
不過,對許多法國人來說,硬幣的反面便是——「他們只關心掙錢,不關心法國社會,也不熱衷政治活動」。
一些在法國長大的華二代,也曾這樣形容他們的父母——「雞那樣睡、牛那樣干、豬那樣吃」。對於從小接受法國教育的王立傑來說,父輩作為商人無疑是成功的,但他們還是躲在自己的小圈子裡,不懂得也不願意和法國人溝通。
父母往往需要孩子幫忙翻譯,所以要求孩子學好法語,但也僅限於此,做生意綽綽有餘了。王立傑讀律師專業時,便頂著巨大的壓力。那時,有很多人問他父母,「你孩子在做什麼?」父母說在讀大學,他們都會驚詫不已,「啊?啊?怎麼還在讀書啊?」
這時,他們便舉例說,誰誰家的孩子讀大學讀了5年,最後還不是開餐館啊,開車啊,給人家打工。王立傑有個發小學習特別好,但是大學讀了兩年便退學了。他覺得讀書不值,「畢業了畢竟還是在城市裡面打工,可能最開始只有兩三千歐元,但是如果開批發店可能會掙五六千歐元」。
不過,王立傑讀過師範的祖父千叮萬囑,「如果立傑要讀書的話,你們決不能攔著他。」無奈之下,父母對王立傑說,「你非要讀書可以,但如果你讀書讀一半的話,你還是趁早結束,來幫我們工作。」
最終,王立傑卯著勁堅持到底,先後在巴黎一大、巴黎五大、巴黎律師學校完成學業,考取了律師執業證書,這在華人中鳳毛麟角。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找到了那個關於身份認同的答案。「我不是一半的中國人,一半的法國人。」
在他看來,「一半一半」似乎是對自我的貶低。「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也是一個百分之百的法國人,如果你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當然會說是;如果你問我是不是法國人,我也會和你說是。」
王瑞曾赴廣州工作一年,他的目標是「要做一個百分百的中國人」。剛去時,同事們都把他當作法國人。不過,他堅持在法國同事面前說法語,在中國同事面前堅持只說普通話,慢慢地大家都把他當作自己人。
然而,他們最大的困境是,如何號召其他華人向法國人的思維靠攏,像本地人那樣表達訴求,從而讓法國人「瞧得起華人」。因此,他們將華裔青年協會的首要目標定位為「動員社會運動」。
在法國,如果你不通過媒體,不通過文化表達自己的看法的話,可以說你是一個不存在的公民
2011年6月19日,在王立傑的記憶中,註定難以磨滅。在巴黎共和國廣場,他站在大卡車上,一隻手緊握著話筒,一隻手用力地在空中揮舞。對著下面數不清的華人面孔和法國記者,小個頭的他聲嘶力竭地用法語喊著口號,「和平共處!安全共居!」最初,下面響應的聲音微弱而膽怯,但隨著他一遍一遍地重複,人群中終於有人揮起雙手,有人搖起三色旗,老人和少年都挺起了胸膛,呼應的聲音愈來愈響亮。
此前不久,美麗城連續發生了兩起針對華人的暴力搶劫事件,華人社群人心惶惶,決定借用法國人慣用的方式——和平遊行來同政府對話。
遊行的人群中不少是法國「華二代」。王立傑被選為遊行的主持人和新聞發言人。法國前總統希拉克養女英瑤和巴黎市副市長,也來到了遊行現場,分別站在王立傑兩旁。副市長對著人群高喊,「我想對你們說,你們是擁有平等權利的法國公民,你們理應得到自由、平等和安全!」
「沉默的羔羊」終於不再沉默。在王立傑、王瑞和Sacha看來,拐點已經到來。一年後,因為一篇污衊華商均洗黑錢、偷稅漏稅的文章,華裔青年協會決定將法國《觀點》雜誌告上法庭,最終勝訴,文章被刪除,雜誌社賠償5000歐元。這第一次微小的勝利,對他們來說,「教育意義遠大於最後的結果」。
華裔青年協會是少有的願意在法國媒體上說話的華人社團。此前,許多法國記者試圖採訪華人社團,但他們常常委婉地拒絕,一方面因為語言問題,一方面擔心法國媒體「心懷不軌」。如Sacha所言,「不是對偷渡或者骯髒的餐館感興趣,誰願意來採訪我們?」他們應對的辦法不是一味回絕,而是慢慢挑選,找到幾個比較客觀的記者,逐漸地在媒體上得到「一點認可」。
現在,他們的共識是:「在法國,如果你不通過媒體,不通過文化表達自己的看法的話,可以說你是一個不存在的公民。」
又過了兩年,王立傑宣布競選巴黎十九區副區長,協會成員一起給他拉票,走上街頭分發傳單,挨家挨戶敲門。終於,在參加了一系列政治辯論後,他成功當選,成為巴黎市第二位華人副區長。
但是王瑞認為這些還不夠,他說:「華人移民,甚至我這一代的人,還不夠關心這裡的社會發展,不只是經濟,不只是自身,還有其他人的融入,包括政府應該怎樣去幫助窮人等,這些都是作為公民、在法國紮根的人應該去了解、關心的事情。」
(郝燁、王明婷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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