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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砭時事,不忘美食:魯迅筆下的吃

針砭時事,不忘美食:魯迅筆下的吃張佳瑋04月16日 07:07轉自:百度百家摘要 :魯迅先生的小說也是小說,有怡情悅性描繪市井之處。單把他的小說當政工課本,亮出了他的思想,委屈了他的才情。和把《金瓶梅》一味當作淫書,一樣是暴殄天物。像他這般大才子,針砭世事,不妨礙筆下流露吃喝情懷:食不厭精,魯迅先生寫吃時,也不小心會流露出他的細緻來。小時候老師上課,按著教學大綱貼標籤。拈起魯迅先生的小說,總飆出些血淋淋的「批判、抨擊」等動詞,順手批判梁雅舍、林語堂們。可是說到《紅樓夢》,雖然也是「批判了封建社會的ABCDEFG」,可是衣裳飲食,卻能一一讀來。其實書本無辜,讀者有心。魯迅先生的小說也是小說,有怡情悅性描繪市井之處。單把他的小說當政工課本,亮出了他的思想,委屈了他的才情。和把《金瓶梅》一味當作淫書,一樣是暴殄天物。像他這般大才子,針砭世事,不妨礙筆下流露吃喝情懷:食不厭精,魯迅先生寫吃時,也不小心會流露出他的細緻來。先生既對現實主義小說有好感,描摹極精。《吶喊》里多寫浙江鄉間風物。很見精緻。《狂人日記》全篇令人有看蒙克《吶喊》的恐慌感,最嚇人的一句是說蒸魚,「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我初看這句後,幾個月見蒸魚都毛骨悚然。後來看,發現了:「原來浙江人也蒸魚啊!」有廣東朋友對我總結,有資格被蒸的魚是好魚。像《檀香刑》里,有資格被上刑的才是好漢。被蒸的魚自己未必快樂,但可見品第之尊。據說最好的魚,不用調味,只要蒸到不見血,很甜。在我故鄉無錫,如果要蒸魚,更多是鹽、姜、料酒、香油先腌後再蒸。當然,抹鹽、下姜與料酒,也得看魚本身肉頭厚薄,很難把握好。鹹魚也能蒸吃,我們這裡腌得好的鹹魚蒸後極下飯,還能佐菜乾等物。唐魯孫說譚家菜有許多藝自廣東,所以最厲害的是蒸曹白魚。我在上海吃過一次,是浙江做法,說是紹興花雕蒸曹白魚。酒香魚肉俱厚,非常好吃。《端午節》里的方玄綽,是個「差不多先生」,氣質更接近《彷徨》里的知識分子。雖然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是頗油滑有無賴氣,沒錢了還讓僕人去賒蓮花白。蓮花白創製的年代說法頗多,元明清的說頭都有。我聽過的一種做法至簡易,白酒加蓮花蕊泡即可。傳說民國時北京的蓮花白是寶竹坡發明的,當時都認為秋天喝蓮花白吃熏雁翅聽秋雨是人生妙境。《故鄉》里有著名的閏土和瓜田,以及豆腐西施。閏土給迅哥兒送了自家曬的青豆。蘇南鄉下也曬青豆,一般放在大匾里曬於土場。晒乾後配筍絲,可以當零食吃,可以下粥。青豆不如干黃豆脆,嚼來很韌,是方便又耐吃的小食。閏土送的禮很合於早年鄉間規範:不貴重,但耐吃耐藏,確實有用。新鮮的青豆,我自己習慣拿來炒蛋炒飯。迅哥兒的母親知道閏土沒吃午飯,便讓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我很懷疑此處的炒飯就是油炒乾飯。我小時候吃慣的是蛋炒飯——雖然我媽技藝尋常,只是普通的碎金飯,做不來「金包銀」,但終究有蛋。有年下鄉被留午飯,鄉鄰端來一碗油炒飯,一碗醬油蔥絲湯。鄉間簡樸,油炒飯就是油和鹽將飯一炒,取一點油香和味道,不至於讓你嚼乾飯之意。江南鄉下似乎多有類似作風:炒飯勝於白飯,劣茶勝於白水,總歸得意思一下,不然唐突了客人。《孔乙己》里有黃酒、鹽煮筍和著名的茴香豆。黃酒在浙江籍作家的書里必不可少,余華《許三觀賣血記》里的故事眾所周知。鹽煮筍大概是鹽水煮筍,鮮而脆,是下酒的好東西。但也有朋友跟我說鹽煮筍口味接近扁尖,存疑,因為我記得扁尖更接近腌筍,用來煮湯、炒肉等,遠多於下酒了。浙江人能在腌、糟、霉等做法里做出很好的味道,在寧波吃過一次鹽水筍,略有酸味,大概其意義類似於酸筍?茴香豆隨孔乙己名動天下。桂皮、鹽、茴香炮製蠶豆所制。酥軟糯韌,其味鮮永,名垂千古的零食,和金聖嘆「花生與豆腐乾」一起,合為讀書人的下酒秘寶,不多提。《葯》里華老拴做那著名的饅頭時,被人誤為炒米粥。在古代揚州,炒米是很現成的食物,鄭板橋都吃。有客人來,捧出來現做。無錫的炒米偶爾加糖,炒到焦後甜香撲鼻。炒米粥口感很奇怪,有些韌有些脆還有些沙,香倒是肯定的。聽說鄉下有孕婦愛吃口甜的,就加紅糖煮炒米粥,極香。華老拴給人上茶,茶碗里加了一個橄欖。這和王婆伺候西門慶點茶像又不像。以前北方喝點茶,茶里常加各類乾果。橄欖茶在我家鄉又叫元寶茶,老年人愛喝,可以去熱解酒治嗓子疼。我外婆以前常泡一大杯,夏天涼透後讓我喝,確實去熱,勝過普通涼白開。但是外婆認為不可拿來漱口,不然就是「把元寶都吐掉啦」。阿Q是中國小說史上一位神人,玲瓏浮凸,活色生香,簡直可以拿來做別林斯基「典型觀」的活本。既然如此典型,少不得生活處處都典型,可以拿來做民國時浙江無聊賴鄉民的典範。阿Q喝黃酒,喝完了吹自己和趙太爺是一家,挨了嘴巴。本來黃酒不如白酒之烈,我所見喝黃酒者極少醉,大多臉紅目亮,逸興遄飛。所以阿Q不常醉,只是興緻容易高而已。油煎大頭魚,未庄加半寸長蔥葉,城裡加切細的蔥絲。阿Q以未庄為標準,以城裡為錯。話說我們這裡油煎不多,拿大頭魚的頭來打主意的倒不少。大頭魚、璉魚,都是做魚頭湯或泡椒魚頭的妙物。回說煎魚放蔥:我家鄉家常做菜,以蔥調味,都是放蔥葉的。油煎紅配蔥葉碎綠,煞是繽紛。蔥絲切細似乎是館子里的做法,細巧些,似乎配蒸魚的居多。阿Q因為多情遭了美人累,不小心對吳媽表了白,在未庄成過街老鼠狀,餓極思變,去尼姑庵偷東西吃。沒偷榫,因為未煮熟;油菜結子,薺菜將開花,小白菜也老了——統統吃不得了。最後偷了三個老蘿蔔,結果還幾乎遭了狗咬。蘿蔔比起筍、油菜、薺菜、白菜的好處,是可以生吃。老北京經典叫賣是「蘿蔔賽梨,辣了換」,清涼爽脆。趙麗蓉老奶奶當年春節晚會上有個小品,有個菜叫「群英薈萃」,說穿了就是蘿蔔開會。鞏漢林當時還編歌唱:「吃在嘴裡特別的脆。」江南人也吃新蘿蔔,水分足時能吃得喀嚓聲響,甜辣相間的好味道。當然阿Q還是很可憐的,因為揀的是個「老蘿蔔」。夫蘿蔔者,至少在江南,講求的是甜脆多汁。古龍當年說「再差的茶,只要是燙的,就能入口。就像女孩子無論長得怎樣,只要年輕,就不會太討厭。」蘿蔔不是佳人,所以年輕的優勢很重要。「吃了蘿蔔加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的諺語眾所周知,但如果是涼茶+蔫蘿蔔,未免無趣。蘿蔔一軟,口感打折。每次涮羊肉下白蘿蔔片,總有人如臨大敵的提醒「蘿蔔不能久煮,軟了不好吃」。老蘿蔔無汁不脆而且通常辣味重,不會太好吃。如果幹脆做成蘿蔔乾倒還罷了,可惜阿Q連筍都懶得煮,多半是生吃的了。《風波》里主要的場景是吃飯,因此飯是少不得的。先有女人們端出「烏黑的蒸乾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畫面感極強。乾菜者,霉乾菜也,天下皆知。霉乾菜是我國腌曬工藝的集大成者,和川中泡菜一干曬一水泡,各盡其妙,揮發出無窮美妙的滋味。霉乾菜好在干,蒸透後依然有干酥鬆脆的口感;二在其味醇厚,和扣肉一起蒸,借了五花肉的肥甘脂膏,甜香酥融,馥郁芳菲,銷魂之極。中國做扣肉者多矣,燒白、夾沙肉、芋頭蒸肉,各盡其妙,但論到其味婉妙,終究欠霉乾菜扣肉一分,那一分就好在霉乾菜。既使不做扣肉,單拿來下飯:霉乾菜之味鮮濃甜香,口感又干酥鬆脆,鋪在軟糯的米飯上,色彩、味道、口感都有極華麗的對比,端的誘人。我外婆當年會用一個大匾曬霉乾菜,然後做極大一鍋霉乾菜扣肉來給我吃。按她的說法,似乎曬菜乾下到鄉間、上到城市,是老一代阿姨們的本事。類似於東北曬醬、西南做泡菜:勞動人民的美妙智慧。米飯會松花黃,我知道的大概有倆原因。一是米飯做完後不即吃,又高溫悶久了,似乎會泛黃;二是糙米做飯。《風波》里,我懷疑是後者。糙米飯如今比精米金貴,是符合綠色食品的好東西。其實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到處找糙米追求營養的諸公,到物質不豐富的時代只會被當作沒事犯抽。物極必反,糙米和精米太多都不大好。糙米口感粗一些,嚼來緊而韌,偶爾一吃還可,但用來配霉乾菜,就少一些白+黑的華麗對比了。以前的米鋪,精米沒什麼人買。大家不是買不起精米,而是吃慣糙米,覺得吃精米有些「作孽」。九斤老太感嘆「一代不如一代」,還抱怨吃炒豆子會吃窮一家子。六斤捏著一把豆藏起來,獨自吃。老太太還抱怨豆子硬。浙江人吃黃豆不如北方繁密,因此我懷疑,所謂炒豆子,多半是閏土送迅哥兒的青豆。青豆加鹽炒,韌而脆,和瓜子一樣,一旦吃起來就沒完。但有時的確會硬一些,老人家會痛恨。六斤小姑娘愛吃炒豆子也理解:沒有五香葵花瓜子的時代,炒豆子對女孩子來說,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必備的零食了。《風波》雖短,但對浙江民間飲食麵目之概括,端的不下一幅縮略版《清明上河圖》。霉乾菜、糙米飯、炒豆子,如果加上咸亨酒店的黃酒、茴香豆、鹽煮筍,大概浙江的妙處,十之七八。當然,最隱藏的一個細節:九斤老太一家們吃飯,是在自家門口的土場。所以趙七爺可以一路跟人聊著便過來了。在我們江南鄉下,老年代也慣例如此。一溜木結構的房屋,門前大家擺矮桌、小凳吃飯,各自雞犬相聞,一邊吃飯一邊可以隔著三五家大聲聊天。男人吃飽了便大搪瓷杯配劣然而濃的茶,一邊喝一邊打飽嗝順氣,女人們一邊哄孩子吃飯(因為孩子們愛邊吃邊到處亂跑),一邊收拾桌子。若是夏天,這頓飯完了便直接順延到乘涼,所以也有舉著蒲扇出來吃飯的。有口才利落善惹人笑的,一路端著白飯溜過來,邊聊邊吃,這裡家說兩句溜點魚,那裡家說兩句捎塊肉,一路走來可以吃百家菜。老年間的鄉民都很溫和,吃飯時沒有藩籬,鄰里之間彼此送魚、皮蛋、糖、酒釀等是要還禮的,但是這樣日常吃吃,就絲毫無所謂。魯迅寫《吶喊》,多紹興農家鄉野氣息。《彷徨》,多城市裡知識分子氣。但是開篇的《祝福》,倒還有些田園風。祝福主要是祭祀,殺雞、宰鵝、買豬肉。其實祖先已逝,一來未必吃得到,二來未必愛吃——天上神仙愛吃金丹蟠桃,姑射山仙人愛餐風飲露,你弄一堆高脂肪高蛋白,祖先未必消化吧。當然我國祭祀,主要是給活人看的,所以以活人之心度死人之腹,就這麼吃了吧。我問過浙江的朋友,他說,老年代祝福,是煮了五牲拜過,然後用煮五牲的水煮年糕吃,以「散福」。我猜五牲白煮,好吃不到哪去。如果為祖先特意加作料,又未必值當了。我媽迷信,到了時間偶爾也祭拜神佛。一般的菜頗簡單且固定:黃豆芽、菠菜百葉、紅燒五花肉、肉釀油麵筋、紅燒魚,幾十年不變,可見是我媽那一代就引為美食的東西。樸素紮實,用來拜神佛和喂人都很好。其實世上好吃的東西亘古不變。管你滄海桑田,白米飯+黃豆芽+紅燒肉都是最樸實的東西。我媽祭祀完後,不肯浪費,常把祭神的拿來給我吃。我小時候調皮,就逗她說,神佛吃過的剩飯,我不吃,害得我媽面沉似水:「張佳瑋你再胡說八道,觀音菩薩罰你吃東西肚子痛!」迅哥兒見過祥林嫂後心虛,想去吃清燉魚翅。魚翅出了名的借味菜,要靠好湯;袁枚又說不能省,不然乞兒賣富,反露窮相。在寧波見過一次清燉魚翅,論盅的,魚翅不管,先看湯:雞、火腿,幾樣被燉爛了的調味植物,湯濃味清,魚翅也發得恰好,所以吃著還入口。祥林嫂淘米下鍋,打算蒸毛豆。做飯時順便蒸東西,江南很常見,蒸肉、魚的都有。飯煮熟,菜蒸罷,郁郁菲菲的香氣。蒸毛豆和煮毛豆都是清新的吃法。講究些的加些油,以添香氣,但大多是清蒸。毛豆蒸過,脆而酥糯,而且自有毛豆本身的清涼,用來下酒是很好的。《幸福的生活》是超級諷刺文,強要意淫出一片完美場景來,我有個做時尚編輯的朋友感嘆說,許多底層小編就在重複類似的生活——吃著饅頭涼水,聊著魚翅燕窩。且說男主角當時想吃的,就要來碗「龍虎鬥」,可是他也不知道龍虎鬥究竟是蛇+貓還是蛙+鱔魚。當然,我也聽說過果子狸+蛇的搭配。我小時候一直疑惑,蛇有啥好吃,至於如此緊俏?後來和人討論的結果,廣東以往莊田不豐,動物多而穀物少,所以見蛇就抓,拿來吃了,也算補充蛋白質。廣東有蛇粥,有蛇火鍋,有蛇羹,但蛇羹里蛇縷縷如絲,和雞絲味道相似,吃之前還頗有儀式,要服一枚蛇膽,以示「咱這是貨真價實」。什麼東西背了宗教儀式似的神秘就讓人覺得不親近了。幻想中的龍虎鬥和現實中的白菜堆,恰成對比。據說以前食品供應不發達時,北京人為了過冬囤白菜想盡辦法,蔬菜稀罕,有「洞子貨」的黃瓜都要引為一寶。白菜和蘿蔔是平民百姓一寶。冰清玉潔的外貌,吃來也輕脆爽口,怎麼做都好吃。而且性格平易好調理。最簡單的,拿來涮鍋子,蘸點蒜泥香油或芝麻醬都能吃,還能解羊肉之膩;士大夫一點的就是四川開水白菜,簡直有雕琢過分之嫌。最後吃不完,還能做芥末墩兒。我在北京吃過一次,味道很沖,措手不及。用來下飯下面,都是絕妙。《傷逝》是文藝男青年和文藝女青年的現實生活寫照,到最後子君終於心力交瘁而去,留給了涓生「鹽、干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終究也得柴米油鹽。讓我感興趣的倒是「干辣椒」這三個字。我去貴州、川中、江西,都見過對干辣椒愛若珍寶的。川中和貴州管辣椒叫海椒,曬得好的可以當禮品贈送。但浙江以至於江南,干辣椒著實少見,北京也不算多。當然魯迅愛吃辣天下聞名,這裡大概自己代進去了。《孤獨者》里,魏連殳頗落寞時,迅哥兒買了燒酒、花生米和兩個熏魚頭去看他。我不太敢確認熏魚頭是哪種,因為熏法似乎各地有不同。江南熏魚,是用酒和醬油把魚腌過。等魚腌透入味,再油炸之,另加調味料。魚熏完後酥脆香濃,而且魚刺都能吃得。炸的火候大些,可以和脆鱔媲美。但川中熏東西就大不一樣,比如說熏樟茶鴨子,就是火烤而成。江南之熏好在腌透後大火炸得酥脆,頗剛烈;西南之熏是火烤慢慢入味,溫柔些。兩樣都好下酒。我擅自猜度,大概是江南那種熏法吧。魚頭和兔頭、豬手等一樣,骨碎肉薄,不充饑但易入味,而且肉質細膩,易入味,好下酒。魚頭熬湯是江南一絕,用來熏則極脆(因為魚頭蓋骨多)。愛魚頭者很容易愛得很細,比如脖子處的肉細嫩,魚腦酥融,魚眼柔潤,各盡其妙。我小時候愛吃魚鰓處的魚皮,嫩輕細白,如嫦娥廣袖。《在酒樓行》被有些人認為是「最富魯迅氣氛」的一個小說。我私人以為結尾「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裡」有和風。按整體的清冷氛圍,加了呂緯甫這個有俄羅斯「多餘人」格調的自述,令人不勝凄涼。全文里唯一暖和些的,也只有這幾個菜:先是「一斤紹酒」,此後是「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以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乾」。油豆腐是油炸過的豆腐,再經水煮。豆腐油炸後外酥內嫩,口感極妙,內里會結絲一樣綿軟透空的感覺。因為中空,所以湯煮、釀肉都好。小說里的吃法是煮過,再加辣醬。魯迅之愛吃辣,可見一斑。而且他老人家口味頗重,感嘆辣醬淡薄,「本來S城的人是不懂吃辣的」。茴香豆已說過,不表。青魚乾江蘇也有。一般過年時單位發條大魚,取「年年有餘」的口彩。青魚剖開,扎幾個孔,用鹽腌了,魚頭尾另剁了燉湯。我聽說有手藝好的人家,可以把青魚用酒釀(四川所謂醪糟)、醬油等腌糟再吃,叫做「糟青魚乾」。小說里這裡大概是普通青魚乾,在我們那裡也叫鹹魚干,可以空口吃來下酒,也可以蒸透了吃。這一席菜上來後,小說所謂「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彷彿爇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那意思是,除了煮油豆腐加辣醬,其他菜大概都屬冷盤。本來小說格調清冷,如果上一大碗冰糖肘子、紅燒鯽魚、糖醋排骨,立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調子就破壞了。黃酒、煮豆腐和幾樣紹興腌製冷下酒菜,倒和林衝風雪山神廟的冷牛肉相似。你依然能感到寒意,但多少有些白氣氤氳,可以覺得人世間有那麼一點點的溫暖。本來冬天飲食,便是如此。吃麻辣火鍋到大汗淋漓,渾忘了今夕何夕的時候,畢竟太少太少。大多數時候,我們也就和《在酒樓上》一樣,獨自一人一點點的啜燙茶熱酒。冬天吃東西,真為解口腹之慾的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江南這清寒浸膚而不入骨的冬季,吃喝著得一點溫老憐貧的暖意,也就差不多了。還是得繞回《吶喊》。壓尾的《社戲》,算是魯迅先生最清新的一篇小說,田園水鄉,風神俊雅。開始說釣蝦吃,江浙鄉里做蝦一般圖省事,水裡放姜煮蝦,取河蝦清甜原味,如果嫌淡,再加醬油。最著名也是最幻夢的場景,就是一群孩子帶著迅哥兒,社戲歸來,在船艙里煮羅漢豆。羅漢豆「結實」,已經引人食慾;迅哥兒帶頭剝豆,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煮來吃了。羅漢豆者蠶豆也。鹽水煮蠶豆不如茴香豆味道長遠、嚼頭酥爛,但新剝的蠶豆有豆子的清香,而且口感嫩脆,極好吃。何況當時氣氛著實太好:清夜河上,泊船小友,月光下肚子餓了吃吃煮蠶豆,恍然有詩境。末了把豆莢豆殼往河裡一倒,月下歸航。你看,單把魯迅先生當作「思想家、文學家、革命家、XX家」,不免忽略了大丈夫鐵漢柔情。我所見江浙水鄉的描寫,沒一個比這社戲月夜吃豆瓣更清暖無邪了。歡迎光臨木柳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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