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幸的是，我們心中都曾經住過一個黃蓉

作者：艾小羊

談論人生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話題，有時候比談論宇宙的起源或1加1為什麼等於2還要困難。

相識多年的朋友，偶爾湊在一起月下閑談，發現彼此的想法竟然離得很遠，而正是那些離得很遠的想法，決定了後來不一樣的選擇。那是第一次，我發現在自己從青春到成年的路上，始終站著一本書，一本我以為不過是年少時讀過的許多本書中的一本，會隨著歲月，慢慢消失在霧一樣的路途中的書。

我的那本書叫《射鵰英雄傳》。讀完它的時候，正是初三。我同桌的男生也是射鵰迷，時常對我行拱手禮曰：黃姑娘，我卻從不稱他為郭大俠。除卻同樣的木訥，他身上沒有一絲郭靖的樣子。然而，正如我雖然沒有一個叫黃老邪的爹，卻將自己幻化為了黃蓉，他也毫不猶豫地將與郭靖不沾半毫的自己幻化為郭靖。

我們同時不可救藥地將情竇初開理解成了虐待與受虐。他心甘情願地承受我使出全身力氣，捶在他背上的拳頭，而我則享受他疼得眥牙咧嘴之後，豎起大拇指，說出的那句「姑娘好功夫」。甚至，我央求父親在我的房間綁了一隻沙袋，將青春的荷爾蒙化為汗水，撒在上面。

後來，我們各奔東西。《射鵰英雄傳》被當作一本看過的書，放置在書架的最頂端。

我大步走入青春，一直將刁蠻錯覺為可愛，並且成功吸引了那些容易愛上「與眾不同」的女生的男生。最終，他們發現自己還是更願意與路人甲去吃火鍋，於是我的生命里有了王靖、李靖、陳靖，卻始終沒有一個郭靖。

大學畢業時，我與最後一位學生戀人分手了。分手那天，他痛心疾首地看著人行道綠色的菱形花磚上，被我用腳一粒粒碾碎的葡萄。說：「你知道嗎，你生氣時的樣子，像鬼一樣。」我揚長而去，留下他一個人，在清潔大媽的監督下，收拾那一地的爛葡萄。

九月的風，擠過髮絲的間隙，與那恣意的、火熱的夏天道別。

那是最後一次，我像黃蓉一樣去愛。不知是「像鬼一樣」的臨別贈言觸動了我理智的鐘擺，還是人生的季節已經從隨心所欲，轉到了隨波逐流。

只是，在內心深處，依然住著一個小小的黃蓉。打動我心的愛情，不是鑽戒華服，而是在自己明知的刁蠻無理之時，對方面帶微笑的那一絲無可忍卻必須忍。

耍小脾氣、抖小機靈，女孩做起來總是養眼，婦人做起來，往往可惡。而所謂愛，勢必有這樣一股勇氣的——視對方的可惡為可愛。

參與月下閑談的另一位朋友，記憶深處的那本書叫《撒哈拉的故事》，三毛與荷西所成就的是她眼中最明麗的愛情。很長一段時間，落魄的詩人、蓄絡緦胡的流浪歌手、身形高大的獨行客是她的愛情男主。

她長得嬌小可人，喜歡穿長裙與帶流蘇的上衣，每天化妝，並且要花至少十分鐘，把及腰的長髮，細細梳理一遍，倘若要將它們編成辮子，那就是等在門外的急性子男生的噩夢了。這種繁複的生活習性，根本不適合生活在撒哈拉，甚至不利於在路上，除非她能像十八世紀的貴婦一樣，隨時攜帶兩隻小木屋似的箱子。

多年來，她在三毛似的愛情中馬不停蹄地沉醉與受傷。能夠帶給我們最深刻享受的愛情，也將帶給我們最難忘的痛苦，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的每一場戀愛都是真愛。

直到有真相潔癖的一群人，除了在春晚後打了雞血似地揭秘劉謙，還順手牽羊地揭秘出三毛撒哈拉背後的故事。援引鄰居知情人的話說，三毛與荷西根本不像書中所寫那樣好，三毛經常發脾氣，刁蠻任性，他們時常吵架，荷西甚至打過三毛……

原來，三毛的心裡也住著一個黃蓉，我陰險地笑了，我的朋友卻徹底抓狂，彷彿一直以來支撐著她尋找真愛的那根柱子，被人在暴風雨的夜裡，悄無聲息地放倒了。

後來，她老老實實找了一位IT男結婚。過上了不是她最想過卻又找不出任何理由不去過的生活。IT男送給她一個內存龐大的移動硬碟，裡面滿滿地塞著美劇日劇韓劇，以滿足她巨大的浪漫需求。

有時候，她浪跡天涯的愛情夢忽然像春天的野草頂破岩石一樣頑固起來，於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下，他們去埃及，去馬爾地夫，去肯亞。異鄉的夜晚格外漫長，她對IT男說，好無聊。

「人生如同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擺來擺去。自人們把痛苦和折磨變成地獄之後，留給天堂的就只有無聊了。」IT男答。

在天堂里的人，沒有權利抱怨生活。

她深深記住了這句話，雖然一次意外的網頁瀏覽中，她發現這句話的原創者是叔本華。

究竟是我們不小心碰到了那本書，還是那本書選擇了我們？答案並不惟一。任何一個錯過，都可能改寫一本書在我們生命中的價值，正如任何一個夏天，都可能是命運的拐彎。

一度，熱愛瓊瑤小說的女青年是男青年的噩夢，喜歡亦舒師太的女孩又因為過分追求物質上堅強與獨立，而辜負了自己先天具備的那顆柔弱多情的心。

月下閑談的第三位參與者，生命中的那本書是毛姆的《刀鋒》。

一個女孩，能夠在十幾、二十歲遇到並且讀懂這本書，於世俗生活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而於愛情本身來說，卻又可稱是一種莫大的不幸，雖然我們總以為愛情是為生活服務，卻往往忽略了更多的時候，愛情是與生活作對。

但凡愛情至上的人，幾乎都將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當他們終於靜下心來，可以好好過日子時，卻發現愛情早已像年少時的那本書一樣，被放置在書架的最高處，表面上與我們的關聯十分密切，卻已經很少被翻閱。

在《刀鋒》中尋找愛情課本的她，一度冷靜的讓大家覺得不可思議。她不是像我們一樣伸出四隻手去擁抱愛情，而總是避免讓自己陷入愛情。

當她發現自己的夜晚被某位男士佔據，便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清理出去。難得的是，她總能說到做到，並且，正如真正的美女從不自知其美，她這樣一位天賦異稟的女孩，也從不覺得自己特別。她甚至認為每個人都能做到這件事，而那些從來做不到的人，不是不理智，也不是太有愛，而是不自信，她們需要用愛情證明自己，而她不需要。她只需要用自己來證明自己——而自己，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自我折磨是愛情的春藥。一個無比珍愛自己的女人，通常很難陷入愛情，能夠讓她陷入的，是理想的生活，誰提供了這樣的生活，就是她的選擇。

「大多數人在戀愛的時候會想出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認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舉動。我想不幸的婚姻那麼多，就是這個原因。」她喜歡引述《刀鋒》里的這句話，來評論那些婚前愛得要死要活，婚後吵得天崩地裂的男女。

她不深深陷入，所以她只走正確的路。

正如天堂時常無聊，正確的路也是如此。

當我們飽經滄桑，她的生活安寧富足，某些方面純潔的像個孩子。

生活讓每個人書架的最上層，有一本不同的書。青春年少時，它曾經指引我們，尋找書里所描繪的愛情。

一項調查說明，有70%的人，伴侶並非她們一開始所設想的那一類人。如果做另外一個調查，恐怕會有超過70%的人，最終過上的，不是自己青春年少時所嚮往的那本書里的生活。

書架頂端的那本書上，指紋帶著四月青草的味道。如果每個人就是一顆星，每一顆星的軌跡，都是閃亮的，它們最終抵達的，是同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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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說】

今天說點題外話：針對現在很多文章被抄襲、轉載不註明出處甚至有時候作者名字被張冠李戴的問題

昨天看到一個朋友寫了一篇維權的稿，她的一篇文被某讀者投到其他公號，卻直接署了該作者自己的名。同樣的事，我遇到太多，多到看見都懶得再說什麼了。除了盜文，更方便的是盜句子。好多朋友時常義憤填膺的說：今天有人發了你的句子，跟她說了，居然不理睬。

因為對知識價值的輕視，讓我們這一代人中的許多人只能做著文藝夢，當著窮屌絲。文字不值錢，設計不值錢，音樂不值錢，創意不值錢。

我並不想從道德上去譴責那些不尊重的人，因為有時候，看到一篇好文，確實真的好難查出原作者到底是誰。但是那些明知故犯的，她們是太想得到誇讚，可收貨的恐怕是更多的虛無。

對我的讀者，我向來很寬容。很多讀書的孩子說：圖書館看了你的書，好喜歡。我從來不會說：為什麼你不買書。對很多人來說，生活費有限，買書終究不如買水果買面膜更重要，這是現實。

但我衷心的希望，等糖豆長大的時候，這個國家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夢想是真正值錢的，文藝是真正能養活人的。

我也衷心的希望，你可以因為買不起而拒絕買書，但起碼真正尊重你喜歡的作者。喜歡這個詞說出去，就不要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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