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作品】作家網>第三屆小說一等獎。抽陀螺(作者:李干)

【獲獎作品】作家網>第三屆小說一等獎。

抽陀螺

(作者:李干)

  壹

  沙市的中央大道繁華非常。大大小小的店鋪上演著現代版的「地道戰」,不知道當年的革命群眾看到這幅光景作何感想。  三姐不知道是怕悶壞了我,還是悶壞了自己,非要在這樣炎熱的午後拉著兒子,拖上我,一頭扎進這個城市中央的大坑。三姐本來還要拉上她母親我的四嬸的,但是老太太寧願呆在家裡打瞌睡也不願意出來,說什麼「熱了不是胖子的天兒」。其實我知道四嬸這是在表達對我的不滿,要在平時她早跑進超市吹免費空調去了。家裡的老房子被鐵路線規划進去了,村裡出面協商由承建公司賠給我們一筆錢,數目還不明,但想來也不會少,現在的老百姓可是與時俱進得很。我母親覺得應該留給我,因為那房子是三叔住過的,而三叔過世的時候是我披麻戴孝,盡的孝子義務。四嬸堅持應該給三姐,說三姐過繼給了三叔,戶口也在三叔名下,理應繼承。祖父母裝糊塗,打哈哈,其義不言自明,二老要用這筆錢養老。當然,大家都是一家人,誰也不好撕破臉來爭,於是就演變成一場長持久戰,拼的是誰的內力夠深厚。  G區的兒童衣物、玩具堆得小山似的,三姐五歲半的兒子皮皮立馬花了眼,這個也要,那個也要,賴在一家玩具店裡死活不出來。三姐看不中,也沒有買的打算,對兒子的吭哧毫不動心。於是皮皮就眨巴著含著淚花的小眼睛,把可憐的目光投向了我。這個小崽子跟他爸爸一個德行,調皮賴皮厚臉皮,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不過沒有辦法,這時候當舅舅的不英勇犧牲誰犧牲去?可他哪裡知道他的舅舅還是個不名一文的窮學生,世界上真正的無產階級,每個月從爹媽那裡領著四五百元的救濟金,艱難度日,不到月底就勒緊褲帶搞生產。  我咬咬牙,走過去。  皮皮緊攥著一隻七彩陀螺,眼睛裡放出七彩的光芒。  要這個?我問。  嗯。皮皮依舊沒忘記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我指著陀螺問胖胖的老闆,這個多少錢?胖老闆穿著白里泛黃的背心,依然揮汗如雨,他笑著說,二十。我當時真想拿床棉被把他直接捂死。二十,我一頓飯才不過五塊錢,他居然就輕飄飄地奪走了我一天半的口糧。我嘟噥了句,要是我三叔還在,哪輪到你來囂張。胖老闆聽不懂,我說的不是荊州話,他只是笑。胖老闆的生意明顯比別家好,跟他這張臉不無關係,他這張貌似敦厚的笑臉勾引了不少小朋友,欺騙了一批批家庭婦女。但是相對於其他店鋪里掛著一坨冰的店員,我倒寧願看這張讓人生氣的臉。店子里的激光投在胖老闆的臉上,生出一片麻子。  老闆,太貴了吧,便宜點。  好吧好吧,十八,讓兩塊,算個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虛榮心作祟,我決定不再往下講價了,我不能讓別人瞧不起我。我掏錢準備付賬,三姐自然阻擋,拉著我的胳膊說,莫慣著他,家裡頭堆了一堆,還不夠他玩的,你還上學,哪裡有錢給他買?  我笑笑,小孩子嘛,什麼慣不慣的,當舅舅的這個還買得起。檯面上的話我也能應付。  三姐聽了也笑,轉身沖皮皮說,聽到沒,舅舅對你多好,以後不許跟舅舅頂嘴,知道吧?說完又補一句,你舅舅現在有錢啦,呵呵,你也跟著沾光。迂迴曲折,在這裡等著我呢。我裝作沒聽到,一邊數錢一邊老練地問,老闆,這玩意怎麼沒配鞭子啊?  這個不需要啦!胖老闆說著拿起陀螺在地上划了兩道,然後一鬆手,那陀螺竟自己滴溜溜地轉起來,上端的七彩燈也快樂地閃爍起來。皮皮樂得直拍手。我一點兒也不快樂,這種一點兒意思也沒有的東西只會讓人越來越弱智。我又想起了荊州博物館裡原始人的陀螺,精緻而小巧的陶器,讓人驚嘆。如果原始人看到今天的陀螺會怎麼想呢?我又情不自禁地設想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老是冒出這樣奇怪的想法。店裡的激光打在陀螺上,折射出詭異的光芒。我定定地看著陀螺,大腦短路了。    貳

  我也有一個陀螺。三叔做的。  三叔的手很巧。大到裝犁上房梁,小到砧板擀麵杖,樣樣拿手。但三叔並不是木匠,因為他沒有拜過師學過藝。他那點手藝也只能算個業餘愛好,種田、放牛才是他的職業。至於三叔怎麼會木工,從哪偷學的,誰也不知道。約是聰明絕頂,無師自通。三叔倒是真的沒有多少頭髮。  但我一點也不覺得三叔聰明。因為他連話都說不清楚,常將我的名字「虎兒」念成了「狗兒」,把「放屁」說成了「放炮」。他更不知道一塊錢等於幾角,一角等於幾分,他甚至不能給自己找一雙相同顏色的襪子。後來我知道那是腦子出了問題,據祖母說是發高燒燒糊塗的。  三叔是我祖父母的第四個孩子,男弟兄中排行老三,當間的一個。就像林子里的樹,中間的總是缺少陽光雨露。三叔就是那棵不尷不尬的樹。一個家庭要做出犧牲時,也必是這個位置上的。  燒糊塗了的三叔跟在父母身邊,糊塗地過完了一生。沒上過學,沒娶過親。  三叔是極愛孩子的,當然最疼的是我,雖然我們堂兄弟姐妹眾多。這約是他自己沒有孩子的緣故,也可能因了我是男孩,又最小,且離得最近。但我總覺得不全是,有時候,人與人親近,只是因為一種氣息,一種心靈感應,抑或像老人們說的,是前世的淵緣。  我和三叔前世一定有著深厚的淵緣。  我八個月斷奶,不是因為母親英明,是因為三叔的西瓜。那時候母親忙,每天早上把我送到三叔的西瓜棚,晚上才接回去。我起初不合作,鬧一陣,後來就變得積極主動,眼一睜就要找三叔,吃西瓜。再後來就不願意吃奶了,氣得祖母點著我的腦袋罵,小蠢貨,西瓜難道比你親媽的奶水還好吃?!我現在依稀能想起三叔在月光下背我回家的情景,半路上有一口水塘,滿滿的都是荷葉蓮花,一片蛙鳴,我趴在三叔的背上,手裡還拽著個小西瓜。  我小時候就是三叔的小尾巴。春耕的時候坐耙,和三叔一起像戰士一樣駕著他的牛車在土疙瘩上賓士,歇息的空兒我就屁顛屁顛地牽牛喝水。盛夏的大太陽,我光著腦袋跟三叔去采草藥賣錢,曬得像條黑泥鰍。收稻子的時候三叔翻草垛,我在裡邊打滾,攪起一陣狼煙。我常常往三叔的小屋裡跑,不嫌他鬍子拉碴的下巴,不嫌他滾得跟鹹鴨蛋似的棉襖,不嫌他亂且有怪味的屋子。三叔也樂得有人陪他玩,解解悶。老頭老太太們總說我們好得像哥倆,我覺得不是,我和我哥一點兒也不好,他老是對我兇巴巴的,比起我跟三叔的交情,差遠啦。  其實,我老往三叔那兒跑是另有目的。三叔床下的大箱子里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讓我很是著迷。我正是好奇心頗強的年紀,自然不會放過。後來大了才知道,不過是做木活的工具,但當時對我的吸引力卻是無可抵擋。因為那時候玩具並不常見,就像二零零七年前的義務教育免費制一樣,還沒普及到農村,所以我常玩的不是泥巴就是灰,有時候也會提根芝麻杆子當槍,打得「戰火紛飛」;或扯一把楊樹葉穿起來,掛到門上當門帘;或拆了糞桶上的鐵箍到處滾……  初夏的一個中午,我放學回家。那時的村小學和我家隔了不到兩百米,來去很方便,我甚至可以在課間的時候回家喝瓢水。鄰居家的女人正在門口擇菜,看到我,笑眯眯地叫我過去。給個好東西你玩,陀螺!我此前從未聽說過這東西,好奇地接過來,仔細瞅。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東西是塑料的,不大,較輕,明黃色,尖屁股,上端還有一圈凹槽。  怎麼玩的?我問。  回去用鞭子抽,抽著轉。  我屁顛屁顛地跑回去,拿了祖父放牛的鞭子,把陀螺扔在地上,照準了抽。很可惜,那東西不爭氣,蹦達了幾下就不動了。反覆幾次,依舊如此。我泄氣地丟了鞭子,往屋裡去。  哎喲,哪來的陀螺?怪好看的。祖母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門檻上,驚奇地說。  隔壁的給的。我回到院子里,撿起陀螺,遞給祖母。怎麼不轉呢?  祖母很有經驗的跟我比划起來,把鞭子這麼纏上去,放好了,猛地一扯,它轉了,你再抽。  我立馬又興奮起來,把那根比自己大拇指還粗的鞭子纏在陀螺上——事實上根本纏不住,然後滿懷希望地一扯。很不幸,鞭子還沒扯完,陀螺就先倒了。我很不甘心地用鞭桿撥了撥,陀螺打了幾個滾,又不動了。去你奶奶的!我再沒有耐性,一腳踢出去,然後掉頭往屋裡跑。  管它滾哪去,我還要吃晌飯!然而不久之後它又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三叔的小屋在我們住的院子旁邊,和豬圈連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獨立的小偏院。那時候我每天晚飯前得保證一筐草餵豬,這不是什麼難事,筐不大,草很多,何況我也樂意做,因為我愛吃肉。據母親講,我小時候特別能吃肉,一頓一大半碗,還凈撿肥的,一點瘦的不要,比個大人還厲害。對此我的記憶不甚清楚了,倒是常聽母親跟人說,這小崽子能吃肉噢,那會兒話還說不明白,他四叔的殺豬,他指著鍋里說要冬瓜,要冬瓜,其實是肥肉,把四媽給他端的碗往外推,他四媽嚇住了,跟我說,我的個天,一個小娃咋受得了!我每每聽到這段就會很難為情地低下頭,母親卻偏愛跟人講,好象是什麼很光榮的事情。我現在很少吃肉,飲食偏清淡,跟那會兒吃的太猛不無關係。母親也這樣認為。  那天傍晚,我把草倒進豬槽,跟它們揮手致意,但那兩頭沒良心的東西盡惦記著吃,根本顧不上感謝我。我決定教訓教訓它們,吃水不忘挖井人,課本上都這麼說。我正要動手,卻聽到三叔喚我,狗兒,過來,好東西。我疑惑地放下拌豬食的棍子,走到三叔跟前,又後退幾步——三叔沒洗澡,汗味很大。  什麼呀?我問。三叔從布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滿臉興奮。  是那個不知道被我踢到哪個角落裡的陀螺。  我一把抓過來,扔進牆角的雞窩裡。這不是好東西,不能轉,我用爺爺趕牛的鞭子抽那麼多回都不中,還不如我的鐵環。  噢,三叔笑了,你搞那粗個鞭子它轉個炮轉,算了,趕門(明)兒山(三)叔給你做一個,肯定轉。三叔比我父親大,論理我該叫三伯,但我小時侯愣學不會,倒是跟著二伯家的堂哥學會了叫三叔。祖母疼我,一看改不了,得,叔就叔吧。我還是他侄子,他跟我父親還是兄弟,關係沒錯就行。做老幺的優勢就體現在這。  我有點意外,你真會做?那你以前怎麼不做?  那有什麼難,我那時候玩的都是我自己做的。三叔信誓旦旦。  好!說定了,明天要給我做啊!我伸出手要拉鉤。三叔抓住我的小手,一把抱起來,還用他的鬍子蹭我的臉。我很難受,掙扎著要下來,我才不要弄一身汗味兒。  三叔的明天讓我等了好久。明天要割麥子,挑麥子,打麥子,曬麥子,收麥子;明天還要犁田,灌水,耙田;明天還要扯秧,挑秧,栽秧,除稗子;明天還要趕著裝犁打耙,發鋸子,得空還得幫人做木活;再明天就該收稻子了,又是忙月。  我就在許多個明天中逐漸遺忘了這碴。那時我迷上了「鏟翻牌」。一種很流行的遊戲,把紙折成三角形或正方形的紙牌,將一張置於地上,用另一張去鏟,翻了為贏。我一空閑就四處搜羅紙,廢報紙、舊書、紙盒子,最後就差撕課本了,其實已經沒臉沒皮了。父親最後不得不採用專制手段,迅速有力地鎮壓了我的「暴亂」。我的戰利品被沒收。隔天我發現它們安靜地躺在灶邊,成了母親的引火柴。我為沒能保護好他們而深感內疚。  那天下午放學,我照例去找他們決一死戰,卻出乎意料地遭到冷遇。他們掏出褐皮細腰,放大的鉛筆頭似的陀螺來,還有小鞭子,一字擺開,邊抽邊唱:  楊柳青,放風箏,楊柳落,鞭陀螺……  我看得直愣眼。這還了得!我突然想起我的陀螺來,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我跑回去,三叔正在揚谷。我衝過去,連踢帶捶,邊哭邊吼,我的陀螺,我的陀螺!  三叔沒辦法,一邊揚谷一邊安撫我,門兒就做,門兒就做。正在溜麥引的祖母趕緊過來制止暴力,攥住我的手說,聽話噢,乖,三叔今兒個要做活,明天再做,聽話哈!奶奶桌子上有蘋果,去拿去吃。我不作聲。我被慣壞了,犯起混來鬼都害怕。祖母只得搬出我的母親來半哄半嚇地才算解決了我這個難纏鬼兒,條件是明天必須做陀螺。  小孩子的健忘是極其恐怖的,睡一覺,什麼都忘得乾淨。如果那個蘋果還在的話,或許能提個醒,很遺憾,它已經穿過我的胃直奔大腸去了。我第二天去了水庫上看潛水員。庫底閘門上的鋼絲拉索斷了,底下嘩啦啦地漏水,在水利所的眼裡,那淌的都是錢。於是鎮上出面請了省里的潛水員來,把這個錢窟窿堵上。我們很興奮,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潛水員,這機會決不能錯過。於是水庫大壩上人山人海,比村裡搞選舉還熱鬧。那個潛水員自己倒不好意思了,搖著頭跟身邊的人說,這些人,怎麼跟看猴兒把戲似的。  又一個明天,我上學了。我那時在鄉小學念書,住校,五天回一次家。等我想起陀螺來,又是一個星期。  回到家,我撂下書包就往三叔的屋跑。三叔,三叔,我的陀螺做好沒?沒人應。我進去,祖母正拿著生薑在三叔身上刮,通紅通紅的。三叔病了。其實接連好幾年,三叔在忙月過後總會病那麼一陣,每次都是拉到街上衛生所掛兩瓶子,再拿點葯就回好,跟治感冒似的。我是不以為意的,在我有限的認知里,生病屬正常,看了醫生病會好也是定理。現在我知道了,看了醫生吃了葯依舊好不了,更正常。  祖母看到我,說,虎兒,過些時候等三叔好了再給你做,啊!  嗯,好的。我乾脆地點點頭。三叔轉過頭看看我,疲憊地笑了。其實,我的生活里沒有陀螺,一樣豐富多彩。只是一旦有了那麼個念想,便再也抹不掉。就像現在的腐敗分子,一旦起了貪念,再剎不住車,直到滑進深淵才算完。我是直到得到手才算完。    叄

  又一個周五,我早早地回了家。院子里空空的,沒有聲息。我推開那扇老朽的木門,陽光跟進來,我的祖父母對坐在桌邊,沉默得像兩尊臘像,毫無生氣。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要窒息。三叔呢?好了沒有?我想打破這沉寂。  祖父轉過頭看了我一眼,說,你三叔去武漢了,在你大伯那兒。  去武漢做什麼?  你三叔——,祖父哽咽了,他去檢查,說是,說是得了癌症。祖母低低地哭起來。我有點懵,那時侯多少明白一點,癌症不是好治的病。我看到空氣中飄舞的灰塵,祖母凌亂的白髮,潮紅的眼圈,「哇」地一聲哭出來。我至今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哭,恐懼、悲傷、同情,還是無助,抑或逢場作戲?說不清,或許都有吧。  祖母拉過我的手,聲音顫抖,虎兒,不哭,啊,不哭,餓了嗎?奶奶給你拿吃的。說著費力地起身,自顧自地去拿東西,全然聽不到我說不餓的聲音。  三叔是由四叔陪著去的。我父親常年在外,自然沒時間。拿到診斷書後,大伯不放心,又安排檢查了一次,結果依舊:直腸癌。院方建議立即手術。我聽四叔說過,那個手術極其嚇人,是要在肚皮上開一個窟窿,以彌補大腸切除後長度的不足,然後把大便通到這兒,從此以後光著身子就等於光著屁股了。大伯與四叔兩個人商量以後,決定再找一位熟識的老中醫確診。  老中醫八十多了,比我祖父還大一截,但看起來卻要小,人家臉上少見褶子和老年斑,保養得相當不錯。老中醫腳蹬軟底布鞋,身著潔凈棉布長衫,一把長須,梳著髮髻,用簪子別了起來,整個人乾淨,清爽,仙風道骨!跟年畫上的人似的。三叔後來跟我講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說簡直跟電視裡頭那個狗炮道士一樣!  老中醫把了脈,看了看舌頭,望聞問切一一做到,然後淡定地說:腸風,拖久了。那到底能不能治好啊?四叔嘴太快,大伯沒來得及制止。老中醫捋著長須,閉目不語。良久,吁一口氣,提筆開方。老中醫的態度讓四叔很是窩火,能不能治好給個準話嘛,這樣算個怎麼回事,但他沒敢表現出來。大伯到底老成,沒說什麼,接了方子,道謝。老中醫破例送到大門外,說,好生養病,別多想。  大伯家又飄出了中藥味。  約過了半個月,三叔回來了。原因眾多:首先,早年三叔曾幫著他的媽我的祖母和大媽打過架,還砸破了大媽陪嫁的衣櫃,這一趟為治病而去,大媽雖沒表示不滿,但也不怎麼熱情,住著沒多大意思;其次,大伯家的飯菜本就寡淡,兼上老中醫的囑咐,越發沒了咸氣,一個豬腿丟進去是什麼樣撈起來還是什麼樣,三叔只吃了一頓就沒了食慾,但老中醫的話還要聽,只得接著吃,直到吃傷,三叔回來跟我說他再不欠肉了,那個老頭子簡直坑到人;再者,既然是吃中藥,在哪兒都一樣,回去更自在,沒了城裡的約束說不定對病也有好處。總之,不管什麼原因,三叔是回家了,回到他土牆土瓦的小屋。  祖母的廚房裡自此便長久地瀰漫著中藥味,桌子、椅子、碗筷,甚至飯菜都像在中藥里泡過。我不喜歡那味兒,就很少往祖母那邊跑了。母親也說,少去,免得傳染。  葯煎了一碗又一碗,藥渣子倒了一罐又一罐,門外的大路上到處都是,祖母說是讓千人踩萬人踏,好把病氣帶走。我從此繞道而行,走路也小心翼翼,唯恐遭了暗算。然而三叔的病不好也不壞,看不出任何變化,這很讓人無奈。我覺得是踩踏藥渣子的人少了,應該倒到大街上,帶到縣城的大馬路去扔最好,遺憾的是沒人能執行這麼艱巨的任務。祖父不知從哪弄了一大包黑樹根,要來個雙管齊下。那湯一下去,三叔排便還真輕鬆了不少,只是夾著很重的中藥味兒,隔老遠也聞得到。  開了春,三叔的病有了動靜,不是痊癒,是惡化:疼痛加劇,排便不暢,便中挾膿帶血,整個人迅速地消瘦下來。祖父慌了神,顧不上年邁,帶著兒子下武漢。在電纜隊挖土方的四叔緊隨其後。檢查結果是:直腸癌晚期。醫院的意思是趁著癌細胞還沒擴散,趕緊動手術,決不能再耽擱了。我四叔是個精明人,醫院的話不能全信,民間不是有順口溜「工商稅務兩條狼,衛生院的是螞蟥」嘛,說的就是醫院吸血不鬆口。四叔私下裡打聽了一下,這種手術,有做好了的,現在還可以下地幹活,也有人財兩失的。大伯捏著單子,說,回去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吧。  會議在我家的堂屋召開。  那天全家人很難得地聚齊了,連小姑父也列席了會議,卻是在這種情況下。祖父母不說話,坐在一邊,像兩個靜待宣判的犯人。大伯悠悠地說,情況四兒都說清了,這個手術到底做不做,今天我們一塊商量下。  二媽搶先聲明,我們是過出去了的,有什麼你們商量,反正輪不到我們。按農村的老理,二媽這番話是沒有錯的。我的祖父兄弟三人,大房一兒一女,在西北安了家,已不常聯繫;三房結了婚但沒能生育,二房倒是枝繁葉茂,於是就把老二我的二伯過繼了過去,做了我三爺爺的兒子。不再算我們這一房的人。後來一些老規矩逐漸淡化,三爺爺三奶奶故去,二伯與家裡的聯絡緊了些,但始終像隔著層什麼,無法水乳交融。  沒人吱聲了,都悶著暗自思量,都不敢輕舉忘動,在這種時候沉默是金。其實在這場戰役的開始就註定了結局,戰爭的掌握者不會讓戰爭走向另一個對立面。在這場戰爭中掌握主動的是男人,女人不過是陪襯。從這個角度來講,中國社會的男女平等甚至女強男弱只是個假象,比如我的四叔四嬸。我四嬸是個很厲害的角色,憑著一身橫肉,常一句話不對路就和我四叔大打出手,鬧得雞飛狗跳仍不能罷休,非一般女人可比,也因了這個,我四嬸在生了三個女孩後仍能保持在家中的地位。即使如此,家裡拿事的還是四叔。女人就是女人,平日里再怎樣跋扈,要緊的關頭還得男人拿主意,還得聽男人的。中國大多家庭怕都是這樣。  我母親忍不住了說,要我說啊,還是不做的好,我們攤點錢沒什麼,可他那就是個治不好的病,做了也是糟幾個錢,有什麼益處?大媽也說,是,是,五妹說的在理,與其把錢送給醫院不如把錢花在他身上,一樣是盡了心。  氣氛有點冷。  大伯問四嬸,四妹呢,你怎麼看?四嬸慢慢地說,我沒什麼意見,要是做,攤錢就攤錢嘛。  這話答得很有水平。可不可,決定權在您,我聽黨的指揮,精明!  此話一出,大媽和我母親心裡大驚,這個堂客叛變了。原來三個女人私下裡開了個小會,四嬸鼓動大媽和我母親不湊錢,她說,那是個無底洞,教活人受罪,到時候我們都說不做,不拿錢,哪個有錢哪個自己出,莫拖我們。四嬸指的是我大姑媽。  我父親猛吸了一口煙,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了,吐出一個字,做!同時還吐出一個很大的煙圈。四叔及時補充說,人家說了,這種情況的多,一般也都好了,還能下地做活呢!不能的也有,但不見得都叫我們碰上了。到底是親兄弟,一奶同胞心連心,在關鍵時刻骨肉親情就顯示出了巨大的力量。大伯乾咳了兩聲,說,我也是這麼個想法,三兒半輩子不容易,為這個家遭的有孽,現在不管治不治得好,都要試試,不然心裡頭過不去。  小姑父是中學教師,那話說的也很有水平,三弟這個事,依我看,還是做的好,有一絲希望我們也要爭取是不是?就是萬一手術失敗了,也算盡了心,不後悔,是不是?要是不做,將來哪天后悔都找不著門,是不是?小姑父的幾個「是不是」把人震得愣愣的,也為這事蓋棺定論,做!  二媽不樂意地說,要攤你們攤,反正我們是過出去了的——  你曉得個什麼,在那嘎嘎嘎!二伯滿臉怒容,打斷了二媽。二媽想爭辯,也只得作罷。  這場家庭會議以「主戰派」的勝利而告終。最後達成協議:每家攤一千塊,四叔和二伯陪床,馬上安排做手術。小姑父志願陪床,大姑媽表態缺的錢她補。我母親感覺里外不是人。  二媽是個沒城府的,向我母親抱怨,我們是過出去了的,論理兒說老頭老太太我們都可以不管,我的娃兒老太太抱都沒抱過一回,給他們糧食吃就是好的,現在還要管個弟兄輩的,陪個床也罷了,還攤錢!我們成什麼了?誰是老子?我扒兩個錢容易?我……  大媽更是憤懣,那娘們太奸詐了,算計不過她,以後不能跟她打交道!  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很順利。護士把切除的腸子指給大姑媽看,那一截已經堵了,一坨暗紅的疙瘩。大姑媽說看著噁心,嘔出兩口痰來。她不知道我聽著發毛。  三叔的病朝著良好的道路發展著。這意味著我們將回歸寧靜祥和的日子。  為了給三叔補身子,老祖母的飯菜一天三個花樣,紅棗稀飯,炸蘋果片,丸子,餃子,燉母雞,那隻曾經飄出中藥味的罐子開始飄出陣陣肉香,常吸引得我駐足不前,流連忘返。我的嘴巴得了不少實惠。母親不許我去,她的理由很簡單,臟。但母親逢做了什麼好吃的,都給三叔另盛一份,教我端過去。理由也很簡單,我們小時候是享了三叔的福的,村裡的孩子,除了我們哥倆,哪個沒放過牛?所以誰都可以忘了三叔,我們不能忘。  三叔手術後恢復得很不錯,二次化療效果明顯,各項指標已基本恢復正常。祖母很是高興,毅然拒絕第三次化療,她說,她不能讓那個狗日的醫院唬走了她的錢。  三叔自病後就很少做活了,「專心致志」地治病。現在經過數個月的休養生息,白了些,也胖了些,似乎比病前還要好。這是相當可喜得成績。的確,三叔參加了收割小麥,一個人割了大半畝,甚至還挑了兩挑。三叔還收了一窩蜂子,那是窩野蜂,三叔提著抹了糖水的笊籬,從河那邊的葡萄田一直追到這邊的棗樹樁上,念了無數聲「蜂王上笊」才收服那群野貨。我跟在後邊樂得屁顛屁顛,以後有蜂蜜吃了。這足以證明三叔精力活躍。    肆

  不知什麼時候,學校里開始流行抽陀螺,是用泥巴捏的,再從掃帚梢上折一根細竹條,輕輕地抽。這種陀螺的好處就是不費地方,在課桌上還可以玩。學校的掃帚一度都成了禿子。  我又惦記起我的陀螺來。  盛夏的空氣像是煙囪里的煙,熱得熏人,還好風也大,不然真成蒸桑拿了。三叔在他的小屋裡悠閑地躺著,小收音機里說書的聲音時斷時續。三叔說,風把信號刮跑了。  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三叔,給我做陀螺,好不好?我央求道。  三叔說,中。說著啪地滅了收音機,起身綽傢伙。我都有些意外了。  首先要選木頭。梨木太沉,雖然重心穩,但是過於笨重,抽起來費勁;白楊木的多空心,易散;棗木的常彎曲,所有常見的木材里只有松木較合適了。松木輕,但是靈活,便於掌握,只要技巧熟練,都不是問題。三叔抽了一根與我胳膊差不多粗的松木,用刨子細細地去皮。  然後該削尖。三叔把笨重的斧頭使得像小刀一樣靈巧,木頭的一端很快呈出火山錐的形狀,像是從卷筆刀里卷出來的,我當即就有一種慚愧感,我的鉛筆從來都是啃的。削尖後,三叔拿鋸子鋸掉,一個陀螺的雛形就出來了,像個碩大的鉛筆頭,當然比我的鉛筆頭好看得多。  最後要鑲彈珠,尤其不易。上不好,不但容易鬆勁脫落,甚至毀掉整個陀螺。我把三叔的大箱子打開,一頭扎進去翻起來。三叔一巴掌拍在我正撅著的屁股上,你還把老子的屋拆咧!說著從另一個小木箱里掏出一把彈珠,細細地翻檢起來。幾乎是同時,我們看中了一顆長了尾巴的彈珠,那神情彷彿找到的是夜明珠。要知道,一般的彈珠在陀螺尖磨平後極易脫落,而這顆大頭釘似的彈珠鑲上去後將牢牢地嵌在陀螺里,永不脫落。我的陀螺也將永垂不朽!三叔得意地說,介(這)不得再掉了吧?  陀螺做好了,還得一條鞭子。我見過伍兔子他們的鞭子,都是蕁麻做的。三叔去給我砍鞭桿,我就跑去找祖父要干蕁麻,濕的不結實,還容易縮水。祖父不同意,他說我是在活糟老百姓(浪費的意思),他費老大的勁搞的東西,不能教我給葬嘍!我軟磨硬泡地總算拽了把走。進了門,我就跟三叔抱怨,老頭子真小氣!誰料祖父跟了過來,正在我身後,當即舉起拐棍,說要打斷我的腿。  跟伍兔子那趙飛燕般瘦小的陀螺比起來,我這隻可算得是華貴豐滿的楊貴妃,更有那些「先進裝備」,我的陀螺將戰無不勝!  我為此著實很神氣了一陣!  三叔好了,我們都這樣認為,並為之前做出的英明決定而慶幸。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話不假。  三叔再次病倒了,毫無徵兆地。  祖母坐在門前的石墩上,一個勁兒地抹眼淚,我就不該叫他搞活的呀,哪裡曉得……我的兒啊……  武漢那邊很快出了結果:癌細胞已經擴散,無葯可治。話說到這兒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大姑媽通過婆家的關係,從醫院裡拿了兩盒止疼葯。據說那葯很是厲害,類似於毒品,病人用了就斷不掉,劑量越來越大,間隔時間越來越短,直至最後死亡。因此那葯不是輕易能拿到的,一般最多配給三支。小姑媽把葯交給我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一定小心藏好,這要是被曉得了,是要追究責任的,弄不好得蹲牢房。我母親嚇得直點頭,慌忙把藥包好塞進那口大黑木箱里,又檢查一遍,才算放心。  大姑媽又說,不到疼得受不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千萬別拿出來。用的時候把包裝扒了,就跟醫生說是普通的葯,這事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我母親連忙說,曉得,曉得。  其實,那兩盒葯後來根本沒用上。起初三叔知道有這葯,就老嚷著疼,要用。我母親不給,說三叔那是故意裝的。過了陣,三叔的疼不再停留在口頭上,他開始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扔東西,用頭撞牆,可著勁地折騰。老祖母慌了神,找我母親要葯。  我母親說,還沒到時候吧——  話音未落,祖母就哭開了,還要等什麼時候,非得等我的兒死了你們才高興,做個手術你們作梗,用藥也不給,你安的什麼心哪……  我母親臊得沒話說,轉身取葯。醫生早來了,是原來衛生所的,和我們很熟識。那一劑針剛下去,三叔眼前立馬沒了亮,不一會竟暈過去。祖母一下子嚇懵了,醫生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臉,好一會才醒來。三叔嚷道,哎喲,勁兒太大了,介葯,沒亮了。  我母親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什麼都想要,一點要死的葯也搶著要,哪個還跟你搶了不成?!三叔自此不再要葯,再痛也只是向祖母哼哼,他怕暈過去再也醒不了。  那兩盒葯放在箱子里再不打動,直至三叔去世更失去用途,後來收拾屋子時扔進了糞堆。這些都是後話了。    伍

  三叔從武漢回來後完全沒了精神,整天怏怏地坐在小院里曬太陽,屁股都不挪一下。已入深秋,沒什麼活做,祖母就整天圍著三叔轉,把飯做好了端到跟前,洗臉洗腳水倒好,毛巾遞到手上,那情景像極了電視里的老媽子伺候少爺。再後來,三叔乾脆躺在床上不出門,祖母里里外外地伺候。我母親見了,說,什麼病不病的,他完全是懶,還沒怎麼樣呢,就不動了!  大伯回來了一趟,見了,說,三兒,你沒事兒也起來活動下,透個氣,走走終歸沒有壞處,爸媽都這麼大年紀了,也快動不了了,幺兒們又都忙著,顧不到你,你要替他們多想想;再說多動下,這病說不定就好了呢?我們單位也有好多這樣的事。  不知是不是大伯的話起了作用,三叔自己起來了,不疼的時候還收拾院子,屋外的場子,整田埂,放野火,冬天還出去跑步,從家裡到山裡他開荒的地方,不太遠。那時候我放寒假,閑得無聊,跟著去了。三叔和我並排跑著,厚厚的棉襖裹得像只粽子,嘴巴鼻孔里噴出白色的氣體,消逝在山風裡,像《西遊記》里修鍊成精的妖怪。我們迎著朝陽,前進。  山裡那片荒地是三叔開出來的,本來是個大斜坡,硬是讓三叔給整得差不多平了。地里種的是李子樹,里沿還有幾棵桃樹,由於不怎麼經心管理,收成並不好,好在家裡也不指望它換錢。三叔興奮地指著地說,這都是我搞的,那個,可以結杏子,李子,還有毛桃子,嫁接的時候你爸爸還說活不了呢!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這裡頭有瓜,你天天吵你媽要來,一天吃好幾個,把個肚兒脹得滾圓滾圓的,站在床上就尿……  三叔講的時候眉飛色舞,完全不像個病人。我只能跟著呵呵笑,我又被揭老底了。  三叔蹦蹦跳跳地,我問這是做什麼運動。三叔說他這樣是要把癌蹦跑,就是那個疙瘩,他要蹦得它在他身上待不下去,自己掉出來,滾蛋!  突然身後一聲鳥叫,一直喜鵲落在枝頭。三叔瞅了瞅,罵,狗日的鴉雀子,曉得幾害人!我糾正說,是喜鵲,我們家門前的樹上不是有嘛,它沖你叫喚是你的病要好了。三叔很高興,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唉,我還當是鴉雀子,那年門前頭砍白楊樹,上頭有個窩,還是我捅的。介不好,怕是怪罪我了。三叔的神情像是犯了錯的孩子。  三叔還挺迷信。  我知道,三叔的迷信是有根源的,那就是祖母。  三叔病後,祖母就一直試圖通過各種方法來給三叔治病,包括迷信活動。既然醫生救不了她的兒子,那就交給神吧。  三爺爺跟我祖父不同,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信主。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墓碑上有一個紅色的十字架,我小時候一度以為他是紅十字會的。二伯跟了三爺爺,自然也是信主的。說實話,我到今天也沒弄懂他信的到底是哪個教派,只知道他們家堂屋裡掛著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大幅畫像,上邊寫著「神愛世人」。我看了心裡發毛,這是哪門子教!  二伯極力攛掇祖母信主,請教徒們一起來禱告,主受了感動,就會賜福三叔,救治他的病了。二伯還用了自己的經歷來佐證,說有一回他打了條黑魚,養在桶里沒吃,結果第二天下地時頭昏腦脹,異常難受。恰好碰見教會裡的一位老太太,看了看說,還不把你們家的黑魚精收拾了,留著作祟!二伯立刻回去把黑魚燉了,中午美美地吃了一頓,然後神清氣爽,渾身通泰。於是乎,二伯對主更加信服,老是念叨,你說她怎麼就看見了呢?足見功力深厚,開了天眼。  祖母雖迷信,可向來不怎麼喜歡主,因為她看不慣教會的做派。一群老頭老太太整天攪在一堆,正經活不幹,東跑西逛,跟「文革」大串聯似的,算個什麼事!祖母還說,你三爺爺在的時候也是喜歡跟著跑,結果呢,把命都跑沒得了,天天說主保佑,主把他保佑到哪去了?  但是這一次,祖母願意試一試。病急亂投醫。  二伯請來了那位開了天眼的,功力深厚的,住在八十里沖的老太太,捎帶還有七個教徒,剛好坐一桌。那天周五,我下午放學回家,看見小院子里擠著一群人,中間坐著兩個老太太,一個是我祖母,另一個便是八十里沖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看起來還沒有我祖母精神,正閉目打坐,也可能是在發功。我沒有興趣,進了屋。然後就聽到那老太太說,我也說哩,怎麼感覺不對勁,原來是你這個牛崽子。祖母會意,立馬喊我母親去把那頭要產仔的老黃牛牽出去,不能影響了做法。我母親對這類事一向給予大力支持,二話沒說把老黃牛牽出去,拴在堰塘邊。我也知道這類事是不能受干擾的,不然不靈驗。我大伯先前也是重病纏身,有兩個婆子登門看病,定下夜裡的時辰作法,但要求不能受干擾。我母親就把我們家的狗關到村頭人家裡的院子里,並挨家請人家把狗關好,夜裡別放出來。那兩個婆子夜裡拿著柳條又抽又打,菜刀砍在石頭上,火花四濺,點燃了一旁的草紙,那場面很是壯觀,引得全村的狗一起叫。結果大伯的病沒好,我們家的菜刀倒全是豁巴,磨了好久仍不能切菜,婆子還說狗叫干擾了作法。其實純是胡扯,我也知道要把狗關起來,不然跑出來先啃的就是我。二伯批評我說,我們這是正規組織,是受國家保護的,她們那算個什麼東西,你個小孩子家家凈扯是非!我不屑地白了二伯一眼。只是可憐了那頭老黃牛,被從「產房」趕出來,瑟瑟秋風中產下愛子,一頭漂亮的小公牛。這是它所產的唯一一頭公牛。  傍晚的時候,教徒們又聚集在三叔身邊禱告了一遍,這才離去。祖母微笑著把人送走,回到院子里,嘆了口氣。  那次的禱告沒能感動主,三叔的病一日日沉重。祖母的心更是一日日沉重,沉到海底。主可能睡著了,我想。  我母親建議去找一位人稱「何仙姑」的女人看看。這位仙姑看風水、財運、人生前途極其精準,亦能消災祈福。據說求她的人排隊打彎,她家的牆上滿是錦旗,別人還願送的豬腿香油吃都吃不完。足見聲名遠播。在熟人的指引下,我母親帶著祖母去了。  仙姑升了表,看了看,說,這是得罪菩薩了,你們回去問問是不是有過對菩薩不敬的地方,在哪裡好去謝罪。  祖母回來一問,還真有。三叔說,有一回放牛,雨下大了,他就鑽進老寨的小廟裡躲雨。那個廟我每年過年都要跟母親去進香的,祈求平安。廟裡本來供的是穆桂英,後來新廟落成又陸續供了觀音、羅漢、財神什麼的,讓人不知道到底信哪個好。好在沒人計較,有神就行。跟三叔一同進去的還有二聾子,朱胖子,小牛。因為廟小,幾個人坐在地上就顯得有些擠,他們幾個智商又都殘缺,竟爬到神台上去坐,小牛甚至還把觀音娘娘座前的香爐碗挪到一邊去了。  祖母聽了直戳三叔的腦門,你個沒腦殼的,那是你坐的地兒嗎?難怪菩薩怪呢,小牛現在疼得手爪子要掉。三叔低頭不語。  祖母背著香油和大米去謝罪,仙姑說我這只是幫你說說,還得他自己去求娘娘開恩,饒恕他才行。祖母說,一定一定。仙姑又吩咐說給他買件紅衣裳,貼著肉的,算作沖個喜。祖母說,記下了,記下了。在仙姑面前,我七十多歲的老祖母乖順得像個孩子。  十月初一,三叔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去謝罪了。似乎還真有用,三叔起色緩和了些,吃得也多了些。祖母對仙姑更是信服。買了紅秋衣,背了米油去還願,請仙姑一定把她兒子治好。仙姑翻了翻衣服,嘆口氣,指著衣領上的兩條白線說,怎麼沒看看呢,兩道孝布啊!大凶。祖母眼裡一下子盈滿了淚水,都怪我,老糊塗了,怪我沒看清楚……仙姑看著我年邁的祖母,白髮蒼蒼,風塵僕僕,心裡不忍,安慰說,怪不得你,都是命,我儘力給你治,好不好看天意了。  仙姑極力留祖母吃晌飯,祖母執意要回家,說不能再添麻煩,出了門還一個勁地道謝。  那之後,祖母又去過兩次,均不見好轉,心就漸漸地淡下來。  搞迷信的同時還試過諸多偏方,到處挖什麼樹根、掏蜂窩泡酒,逮蟾蜍熬成粉制膠囊,還有一回弄來一隻扒了皮的貓,掛在吊鉤上瀝著,我看了毛骨悚然,好久不敢進那屋。  祖母的努力最終沒能阻止三叔走向死亡的腳步。三叔的病終是一日日惡化,進了二九就徹底癱在了床上,大小便失禁。祖母每日就只顧得漿洗、烘烤,圍著灶台轉。三叔的小院子混雜著腥臭、中藥、飯菜的味道,很是難聞,連牆角的一株梔子花也熏得沒幾片葉子,毫無生氣,一如我的三叔。我除了舀糠餵豬也不去前院了,三叔也不能陪我玩了。祖母的屋我也不去了,這次是我自己嫌髒了。  我們時常聽到三叔的哀嚎,和著祖母的哭泣,那聲音很是讓人心煩意亂。我母親聽得煩了,沖父親說,他整天裝歪,沒怎麼樣就呼兒喚母,生怕哪個沒聽到!想怎麼樣,我們天天都圍著他轉?父親應聲,叫得煩死了,他一時半會又死不了!我說,奶奶也在哭哩。母親說,她活該,那是她的報應!我生你哥坐月子,她把親戚拿來的雞蛋都給你姑媽帶回去,要不是你姥姥提了幾個來,我一個都吃不到!人家哪個坐月子不是雞鴨魚肉地伺候,我吃什麼,絲瓜湯下麵!人家說攔月子的食兒有罪,她有罪,現在報應到她兒子頭上了!母親把挽好的毛線丟進鞋筐,接著說,不是說我現在身體不行呢,坐場月子吃也吃不好,養也沒養好,她嫌臟,不洗片子,我生了三天就去洗片子,她現在怎麼又洗了?  父親不耐煩,打斷說,你就是,又翻那些老黃曆!  母親一下子來了勁,我翻老黃曆?你自己心虧!我懷孩子想吃點肉,你去集上轉一圈回來說肉貴了,買兩斤青椒,死摳門!我懷的不是你兒子?  父親敵不過,揣了捧花生逃出門去。母親沖著父親的背影喊道,你跑什麼,跑我也要說。  三叔的哀嚎又傳來了,我聽清了,他在喊,我無兒無女喲,我是個孤人嘞……  母親撥撥炭火,突然嘆了口氣,他還不是個苦命的人,一輩子無兒無女的。說穿了也還是怪你奶奶,聽說那年有個啞巴,人挺能幹,要說給你三叔,你奶奶捨不得她那點錢,生生打破了。不然的話,你三叔現在不說孫子,兒子至少是得力了,有人罩著總比現在強些,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母親把頭髮攏攏,又嘆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要是留下個一男半女又是不全,倒又是負擔。做個手術你奶奶都捨不得,更莫說後人,還不是我們擔著?他命該如此,唉,這就是他的命!  母親的這種態度讓我很是費解。我就不一樣,我要不喜歡誰,我就一輩子不要理他。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我不感興趣,也顧不上聽,因為我的紅薯要熟了,我得看著,決不能再糊了。    陸

  第一場雪下得很晚,下得很大,大清早爬起來,呵,全是白的。我興奮得哇哇亂叫,像條發瘋的公狗。母親一把薅住我的毛衣,訓斥道,還不滾回去穿襖子!我很不情願地往屋裡走,聽得遠遠地吱呀一聲,回頭看是屋前場子邊的樹枝斷了,並未完全掉下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襯著黑色的樹皮,很是鮮明。那樹是三叔栽的,很有些年頭了,可能與三叔大小不相上下。我母親驚奇地說,呵,這雪還真大!  我坐在火盆邊吸著紅薯稀飯,眼睛透過門縫盯著外邊的雪,嘴裡冒出句,我想去河裡滑冰。母親用筷子敲著我的腦袋說,你想不想死呀?那麼薄的冰,承得起你?掉下去淹死了你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像我們小時候還差不多,冰厚得用鋤頭都打不破,你舅舅帶著我們姊妹去滑撬、抽陀螺……母親又開始她的美好回憶了。我不想聽,那對我是一種刺激,只能聽卻不能親身體驗,實在不爽,就好像看見別人吃肉自己只能流口水。不過,母親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抽陀螺。我對在冰上抽陀螺升起無限嚮往之情,暗自盤算著無論如何要去試上一把。  我沒找到我的陀螺,它或許已經被老鼠拖進洞里當乾糧了吧。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僥倖問母親是不是收起來了,母親說不知道,她或許窺出了我的「不軌之心」。我很沮喪,這麼好的雪,不能玩太浪費。我忽然想起了三叔,他已經好久不出門,終日躺在床上。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或許三叔撐一下還能再給我做一個陀螺哩。我這樣想著就起身出門。  哪兒去呀你?母親叫住我。  找三叔,教他再給我做一個陀螺。  你放屁,他都要死了怎麼做?母親拉下臉,不準去!  哎呀,那我不要他做還不行?我急了,心裡嘀咕著,管得也太寬了你。  母親把我拉過去,附在我耳邊說,他們在給你三叔做棺材,你別過去,不好,聽話。  我有些迷茫,母親和父親說過這事。那天母親喂完豬回來,神秘地跟父親說,嗨,你三哥怕是活不長了,我看到腳都腫起來了,不曉得熬不熬得過今年冬天。你說你爸媽也真是的,現成的料也不準備殼兒,不說給他,他們倆自己年紀也大了,真哪天有個不行了,好歹能用上。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倒是個事,我晚上跟他們說說去。我沒想到速度回這樣快。刨子、斧子、鑿子的撞擊聲不時傳來,我看見父親的眼圈有些潮紅。後來母親私下裡跟我說,別看你爸平時嘴上恨得不行,心裡頭到底念著呢。我丟下句「人之常情」,把母親呆了好久。  我背著母親偷偷地去找三叔,在祖母屋裡。三叔倚著一張大靠椅,下邊墊著厚厚的褥子,用寬大而肥胖的棉衣棉褲裹得嚴嚴實實,但隱約地還是透出一股異味。腳邊是火盆,炭火發得很旺,祖母在烤棉墊,祖父用拐棍挑著一隻鞋也在火盆上烤著。叮叮咚咚的聲音隨著我的到來飄了進來,三叔警覺地坐起來,幹什麼的?沒人回答他。做了一輩子木活,三叔很清楚那聲音意味著什麼,三叔幽幽地說,是給我做的吧?祖父慌忙說,哪是呀,是給我做的。三叔愣了會,閉上眼,躺回去,不再說話。  我尷尬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祖父拉我過去烤火,說別凍壞了。  突然三叔說,媽,到那邊去了看不看得到爺爺啊?  祖母沒有顯出任何地驚訝,平靜地說,咋看不到?都在那邊呢,看到了要曉得喊。  三叔說,那是的,看到爺爺喊爺爺,看到奶奶喊奶奶,看到……  還有舅媽咧?祖母不時插上一句。祖父沉默地烤著鞋子,像我烤紅薯時一樣專心。我呆了會兒,覺得無趣,決定回去。自然沒提做陀螺的事。  之後不久的一個周六,小姑媽回來,還帶了一個老太太,是來做壽衣的。老規矩,當爹媽的是不能給子女做東西的,這樣要折壽。一般由年老的婦女來做,而且要經驗豐富。我清早就跟父親去了林場打柴,為的是過年蒸包子用,雖然我並不能幫上什麼忙。所以當我回來時,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盤繩帶,還有最後緄道邊。但做這些之前得先把衣服里里外外套起來,到時候也方便為死者穿戴,小姑媽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刻苦學習的我哥。她沖我哥喊,小鍾,過來,幫個忙。那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我哥望著我們的母親。母親說,去呀,給你三叔穿,又不是別人,能有什麼?哥哥聽了很輕快地跳了過去。我懷疑他是否在認真學習。  午後的陽光很暖和,哥哥站在高高的椅子上,伸展雙臂,小姑媽和那個老太太就前前後後地忙著給哥哥套衣服,像是電視裡頭伺候皇上更衣,很有派頭,讓我很是羨慕。許多人對此類東西很避諱,敬而遠之,可我反而很感興趣。我見過給死人洗澡的場景,晚上沒做噩夢,呼呼啦啦睡得很是香甜。我甚至向母親表達了去給三叔新做的棺材裡睡睡的願望,不過被母親輕輕打了兩嘴巴。  衣服套好了,裡頭是一件單衣,然後是一件夾襖,最外頭是紫色的長袍,都是左口的,跟外頭做的不大一樣。做工還算精緻,簡單利落。小姑媽很滿意,問祖母,媽,還行吧?  祖母坐在門檻上,夕陽的光芒籠罩著她。祖母微笑著表示讚許,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其實我有留意到,祖母在他們忙活的時候臉上是沒有表情的。很平靜,像是在看戲。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個普通的觀眾。或許正如她自己說的,眼淚都流幹了,再沒什麼了。  晚風剪碎了祖母稀疏的白髮。祖母把衣服接過來,摸了摸,走進屋裡小心地收好。我四嬸過來借剪子,把剩餘的布和布頭要了去,她說以後可以留著做鞋面,他們家不論那麼多禁忌。  我一直鬧不明白這裡外三新的東西活著不給人穿,偏留到死了帶進土裡,不是天大的浪費嗎?雖然費解,但我絕不會開口問的。那時候已經模糊地通曉一些人事了,知道人情世故。我能感覺到祖母對三叔的庇護,那是沒有任何人能穿越的雷區。然而我哥卻有意無意地觸動了祖母敏感的神經,引來一場場戰爭。最厲害的該是為了停靈。祖母要停在我們院子里,我哥覺得祖母去世,停在我們院子或堂屋名正言順,而三叔與我父親是兄弟,平輩,停放在偏院才合宜。  祖母發了火,憑什麼?他就不是這個家裡的人?你憑什麼不要他停這邊,你爸爸還沒作聲呢!  我哥臉漲得通紅,我代表我爸說了算。  算個屁!祖母罵,虧你還是他抱大的,你三叔哪兒對不起你了,你小時候到處跑不是他背的?你上小學哪回不是他送的?你跟人打架不是他護著你?  我哥爭辯道,我承認三叔的好,但不能跟這個扯到一塊,你說把他停這邊算什麼,他到底是我爸的老子還是弟兄?  他是不是這家的人?憑什麼不行?  是,但是不行!  是怎麼不行?  你胡攪蠻纏,跟你說不清!  你沒理兒!  ……  這類爭執起過好幾回,每次都是七彎八拐地又繞回去,大有沒完沒了的架勢。這時候我母親往往是不作聲的,只是恰當地制止我哥,不許再說了。這一點分寸她把握得非常好。  我其實從心裡是站在我哥這邊的,我不明白一向守規矩,知禮數的老祖母怎麼會變得如此不講理,如此瘋狂,她的那些防線怎麼那麼輕易地就土崩瓦解了。  那個年,過得烏煙瘴氣。    柒

  春分。  大姑媽打電話說,她的小女兒夢到三舅舅了,大姑媽怕是不好的兆頭。農村有個說法兒,人在將死之前,要去向親戚好友辭行,本人自然去不了,去的是魂魄,謂之「收魂魄」,也有地方叫做「撿腳印」。祖母說,你怎麼不給她包個硃砂袋掛著?大姑媽一臉無辜,我哪裡曉得。  大姑媽攜夫帶女,又叫上小姑媽一家人,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作最後的告別。恰巧原來住我們後邊的那戶人家來看三叔,說是早些年勞煩三叔了,天天晚上陪著他兒子,給他看門。祖母表現了極大的熱情,硬留下吃飯。兩位姑父作陪,非常客氣。席間自然談到了三叔的病,談到手術後的生活,不知道誰提議飯後去瞧瞧,大家附和著。  三叔的小屋一下子擠滿了人,來看如何排泄。我突然感到恥辱,有一種把他們都撥開的衝動。  人散了,兩個姑媽落在後邊出來。小姑媽說,大姐,你去把墊子拿去洗洗去。原來三叔剛剛排便時弄髒了墊子,沾得到處都是。  大姑媽搖手,妹妹還是你去,我不大舒服。說著用手扶住額頭。  小姑媽笑著說,你去。正要伸手拉時,發現我正看著,不好意思地轉身進了偏院。大姑媽站在原地,自顧自地說,哎呀,簡直噁心死我了。祖母拿了衣服匆匆走過去,沒理會。春寒料峭,但是中午的太陽還是很暖和的。三叔氣色略有好轉,出屋曬太陽。當然是由我祖父母架出來的。大姑媽自覺時日尚早,呆了兩天就回去了。  不久之後的周五,下午我早早地回了家。母親在河邊的秧田裡,我放了書包,拿了包速食麵一邊啃一邊往外走。在偏院門口我停了下來。  門虛掩著,靜悄悄的。我推開門,走進去。屋裡傳來一聲哪個啊,蒼老無力。我輕輕地走到門邊,是我,三叔。屋裡只有三叔一個人,跪在凳子上,倚了桌子趴著。寬大的棉襖棉褲松垮垮地系著,趿拉著一雙棉鞋,隱約地透出一股怪味。  哦,三叔慢慢地抬起頭,朝門邊望來。在目光交接的一瞬,我驚詫了,這還是三叔嗎?!一雙紅腫的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兩腮也腫了,把原來的瓜子臉脹成了西瓜臉,變得扭曲,醜陋不堪,變得我完全不敢相信。狗啊,我疼哪,我難受!三叔說,兩行濁淚從那縫中滑出。  我感到心彷彿被什麼拽著,一點點下沉,疼痛遠遠地傳來。三叔,會好的,沒事,你會好的。我手足無措,喉嚨發堵,只能機械地這樣重複。  三叔嚶嚶地哭了。  我抬頭,伸進院子里的泡桐枝椏已經恢復了活力,青翠的葉片柔軟而肥大,安詳地撐著,把我頭頂的天空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吐出來,逃也似的跑出院子。風正從樹枝間穿過。  三叔死在小滿的第二天,星期三。距我最後見他不過五天。  那天早上,祖母給三叔餵了一大碗稀飯,就和祖父夾著他往院子里的睡椅上挪,好容易弄上去,卻發覺沒了動靜。祖母喚了兩聲,不應。祖母一下子慌了神,顫抖著伸出手去試三叔的鼻息,然後凄涼地哭出來,兒啊!祖父手中的稀飯碗應聲落地,軲轆轆滾出好遠,帶出長長的軌跡。三叔死了,死在自己母親的懷裡。  周四父親接我回家的時候,我剛吃過早飯進教室。父親說,你三叔死了,跟我回去吧。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愣了數秒,才轉身去找老師批假條。  回到家,都是匆匆的腳步。但每個人臉上似乎又都掛著點輕鬆,只是不太明顯。棺材到底放在了我們的院子里,以顯示祖母所謂的家庭分子的地位。我不知道母親怎麼會作出這樣的讓步,或許她本不計較。  喪事從簡,一個單身漢,終究不是全和人。  母親進進出出地往廚房端東西,見我回來,馬上過來給我裹孝布。那條長長的白布從頭垂到腳跟,是謂重孝。母親看著我的鞋子,不知道怎麼辦好。我說我穿白球鞋,她也允了。說著母親又把我的衣兜翻過來,剪了個角,拿去包「包子」。此「包子」非彼包子,這是給死者用的,用來驅趕路上的惡狗,一路好走。  我跪在棺木當頭,往盆里添了一沓紙,待到燒盡,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起身,發現坐在一旁的祖父正費力地用拐杖撥著棺木下方的一盞油燈。我爬過去,撿了根簽子挑了挑捻子,燈焰又明亮起來。那油燈是件舊物。我爬回來,問祖父,放那個燈幹嘛?  給你三叔照亮,他好走路。祖父的聲音很輕,如雪花般墜地。  我站在祖父身邊,獃獃地望著棺材。一塊木板,兩個世界。  祖母坐在房中,不吃不喝,只是慟哭。舅奶奶,姑奶奶都來了,陪在一旁哭一會兒,然後再勸一陣。  二嫂子,他拖了這麼長,也是苦夠了,死了是他的福氣。姑奶奶說。  是的,姐姐,他這還不用燒(火化),是他的福氣。都是命,你們也盡了心,他不會怪你們的。舅奶奶說。  祖母依舊哭,我的兒哎,可憐沒吃得沒喝得,我的乖啊,你死了教我靠哪一個啊……那個把他當個人兒了,貓兒狗兒還……  姑奶奶們也勸不下去了。  那天的時間過得很快,我給客人講禮(行禮),給墳地破土,做紙花,貼棺木。三叔沒有兒子,我作為孝子,義不容辭。  夜裡終於安靜下來,只有外邊簡易的樂隊還在唱戲。臨時搭的帳篷里,三兩個觀眾,比起以前放電影的盛況,就顯得過於冷清了。大姑媽裹了床棉被坐到棺木旁,她說她要守靈。四叔拿著他的新手機走進來,把剛才在外邊錄的戲放給大姑媽聽,得意地展示著。大姑媽笑了,呵,還有這個功能。轉而又嗔怪,你就是喜歡搞些洋玩意兒,快點睡去,明天還忙著呢。四叔笑,曉得,你進去睡,我來守。  母親已經收拾好了床,安排一大屋子人睡覺。我蜷在里側,迷迷糊糊直到天亮。  說天亮早了點,因為天還是濃郁的藍,周圍靜悄悄的,除了我們家的院子。抬棺木的早來了,大家都在準備著。母親把我收拾好了,讓我過去跟他們一一講禮。  起靈前,杠夫們打開棺材蓋子,讓親人們再看最後一眼,作最後的告別,也或許暗含了向主家炫耀一下拾掇得還不錯的因素在裡面。然後再合上蓋子,釘上釘子,兩邊的縫也用草紙封了,封得嚴嚴實實。  棺材打開了,祖母從房裡衝出來,喚著「我的兒啊」就要撲上去,但早被女眷們拉住了。祖母還在掙扎,面容凄切,凌亂的白髮在晨風中亂顫。三姐退到一旁去了,她害怕。我沒有理會任何人,遵從了自己內心的意願,走上前去。三叔穿著紫色的袍襟,蓋著牡丹大花的絨被,那是上周祖母買的,準備給三叔冬天用。三叔的臉不再腫脹,顯出削瘦的下巴,眼睛像是睡覺時自然閉上的,弧度優美,沒有絲毫病態,一個完整、正常的三叔。這才是我的三叔!我相信是菩薩在最後一刻顯了靈,保留了一個人最後的尊嚴。這是我至今想來都很欣慰的一件事。  作為孝子,我得頭頂著長長的白布,將棺木拉到墳地里去,就是拉縴。一般來說,抬棺木的杠夫們會跟孝子孝女們開玩笑,整著讓敬煙磕頭什麼的,這也是出殯路上比較有趣的一段。但是杠夫們知道我年紀小,又都是後生晚輩,便相約不作弄,一口氣抬過去算了。然而棺木著實沉重,不得已還是歇了兩回。三姐在一旁扶著我,步伐沉重得如同那口棺材。  棺材准准地放進了挖好的坑裡。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露出輕鬆地表情。母親讓我挨個講了一圈禮。嗩吶聲響起,鞭炮聲響起。人群開始往回去。  我忙著趕上午的課,也往回去。遠遠地看見祖父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攥著拐棍,腳邊是一隻桶。我知道祖父是不能到墳上去的,只能遠遠地望著了。我知道祖父腿不方便,但他還是來了。  我走過去,拉住祖父的手,爺爺,我們回去吧。  哦,都弄好了?祖父指著遠處的墳問。  我爸說可以了,叫我先回去,放心吧,沒事的。  嗯,好,回吧。祖父輕聲說。  我攙起祖父,提著桶,一步步往回走。  祖母坐在門檻上,用手支著頭,目光散落在地上,頭頂一盞油油的白熾燈散發出黃暈的光芒。整個院子空蕩蕩的,很安靜,除了我家廚房裡不時傳來的鍋碗碰撞聲。祖母像被掏空了一樣,她還不太適應這樣清閑的早晨。習慣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祖父挪了把椅子,坐在祖母對面。祖母突然回過神來,說,順德說他看見有人嘴角里冒白沫,又緩過來了的,他說三兒的嘴角還在冒白沫子,是不是……  祖父沉重地嘆了口氣,他的話你也信,他整日里在村裡頭東逛西盪,什麼時候有句正經話?算了——祖父說不下去了。  房間又恢復了沉默,不過這沉默很快被送靈回來吃席的喧嘩聲淹沒。  那天早上,我親手送走了自己的一個親人。這個人,再也不回來,他留下的空白,再也填不滿。  一間空屋,一堆柴,一隻陀螺。這是三叔留給我的遺產。  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吐出來。抬頭,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射出第一束光線。    捌

  陀螺已經倒了,但還在以陀螺尖為中心畫著圓。我感到一陣暈眩,胃裡忍不住地翻騰起來。我捂住嘴,飛快地順著逃生通道逃到地面上,對著群蠅亂舞的垃圾桶一陣乾嘔。三姐喘吁吁地趕上來,問怎麼了。  沒事,地下太悶。我說。抬頭看到電影院打出的《盜夢空間》的巨幅海報。  十月的風從江漢平原上呼嘯而過,捲起巨大的漩渦。好大一隻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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