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中國大學:改革太急 期望太高

  

   今天被希望得諾貝爾獎,明天被期待「世界一流」,很可能會導致中國高等教育的步伐無法走得穩健,產生一系列的問題

   十幾年前,我說過一句話,此後被廣為徵引。那是在《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一文中,我提出:「大學不像工廠或超市,不可能標準化,必須服一方水土,才能有較大的發展空間。百年北大,其迷人之處,正在於她不是『辦』在中國,而是『長』在中國——跟多災多難而又不屈不撓的中華民族一起走過來,流血流淚,走彎路,吃苦頭,當然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刻……如果有一天,我們把北大改造成為在西方學界廣受好評、擁有若干諾貝爾獎獲得者,但與當代中國政治、經濟、文化、思想進程無關,那絕對不值得慶賀。」但現在的中國高等教育,卻正是走在一條「標準化」的道路上。

   辦教育的人需要明白,教育是一項長期工程。當你把手中的石頭丟進大海,等到漣漪盪向岸邊時,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的。如果你要「擲地有聲」,那必然只是在很小的一片水面,或者一口枯井。所以,才會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說法。過分強調「世界一流」,不是好的狀態。在我看來,辦教育應當拒絕急轉彎、拒絕大躍進,不急、不慢、不卑、不亢,走自己的路。這樣堅持五年、十年、二十年,中國大學才有希望走出一條比較好的屬於自己的路。

   到過國外大學的人都明白,那裡很安靜。可是回到中國內地,彷彿任何一所大學都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校長不斷在制訂計劃,系主任也是躊躇滿志,甚至每位教授也都熱血沸騰。這樣的畫面令人感動,但我必須說,這樣的狀態也讓人擔憂。大學改革,應當少安毋躁。從十多年前的大學擴招到近年努力改大學教育為職業教育,一路走來基本都是對於先前政策的調整與否定。這樣不斷的急轉彎,非常容易傷人,甚至是傷一代或者幾代人。辦教育的人要懂得,一個錯誤的決定必須用十個很好的主意才能彌補過來。學生不應成為小白鼠,大學也不應成為小白鼠。一個政策出台,一代學生的命運就與之直接相關,所以教育很難做實驗,即便要做,也必須小心翼翼,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斷地急轉彎。真正適合大學改革與教育發展的狀態應當是膽子小一點、步子慢一點,在過程中「移步變形」。

   改革太急源於期望太高。今天討論教育問題的人,主要有兩種思路:一是「向外看」,即關注哈佛如何、耶魯怎樣;一是「向後看」,也就是表彰民國大學的故事與精神。這兩種思路,各有其道理。作為「借鏡」,兩者都是不錯的資源,但需要警惕的是,沒有必要藉此對當下中國的高等教育「拍磚」。我在演講的時候經常會遇到熱心的聽眾提問,開口就是「中國沒有大學」。我明白他的立場,但這樣的表達是有問題的。中國不僅有大學,還有不錯的大學。中國大學「在路上」,請多一點點掌聲,少一點點磚頭。現在有一種通行的說法是民國大學多好多好,可是持論者應當知道,今天的大學同樣需要一種「了解之同情」。民國的大學教育基本是一種精英教育,這與今天我們的高等教育模式很不一樣。整個民國年間的社會動蕩姑且不論,即便是在局勢相對穩定的1930至1937年間,在校的大學生也只有四萬人左右。再如,當我們追懷民國大學的獨立精神時,既要看到校長與教授爭取自由的努力,同時也得承認這與民國年間教育部的管理不細與無力直接相關。所以,當下的問題與民國年間並不一樣,我們不要過分誇大民國大學的優點。

   大學史的研究也好,大學評論也罷,都應當是一種有情懷的學問,追求的是啟示,而非影射。大家應當明白,中國大學不可能迅速就成為「世界一流」,所以還請大家多一點耐心。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全民關注大學問題。過於受關注,以至於自己沒有辦法喘一口氣、喝一口水,這對大學發展是很不利的。五四運動的時候,蔡元培在把被捕的北大學生營救出來以後,留下過一句話——「殺君馬者道旁兒」。這裡是套用了漢代的《風俗通》中的「殺君馬者路傍兒也」的典故。意思是說,對於騎快馬的人而言,道旁的觀眾越是喝彩,馬就跑得越起勁越快,一路快馬加鞭,最後就很容易氣絕身亡。對待大學,同樣是這個道理,今天被希望得諾貝爾獎,明天被期待就「世界一流」,很可能會導致中國高等教育的步伐無法走得穩健,產生一系列的問題。(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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