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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紅樓解夢》

《紅樓解夢》劉心武  「畫梁春盡落香塵」,這是《紅樓夢》第五回里,概括金陵十二釵中排名十二的秦可卿命運《好事終》曲的頭一句。  秦可卿到《紅樓夢》第十三回就死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各種版本里,按情節描述,她似乎都死於疾病。但在第五回里,關於她的冊頁里,「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很明顯,在作者原來的構思里,她其實是上吊而死的。《好事終》曲的頭一句,是把「高  樓大廈內美人自縊」這個畫面詩化了。我很早就對這個《好事終》曲疑竇叢生。對於賈府也好,對於秦可卿也好,究竟有什麼「好事」沒能成功竟至於「終了」?「畫梁」、「春盡」、「香塵」這些意象中究竟蘊含著些什麼玄機?作者為什麼後來要刪改關於秦可卿的文字?  從20世紀90年代初到如今,我順著以上線索作了一番探究,到目前已積累了十年成果。我訴諸的文字,不僅有學術論文,也有學術隨筆,更有別開生面的探佚小說。這本書就是這些成果的一次展現。  《紅樓夢》研究早已形成一門特殊的學問,世稱「紅學」。「紅學」早有許多分支:首先是研究其思想內涵和藝術成就的一大支,包括人物論,然後有關於其作者與家世的研究,構成了「曹學」;再有版本學,有研究傳世抄本里多以脂硯齋署名批語的「脂學」,有研究其中大觀園的「園學」,研究其中詩詞歌賦當然也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分支,就連研究其中節慶風俗、器物服飾、烹調茶食也構成了耀眼的分支。我的研究,因為是從探究秦可卿之謎入手,十年前就有人戲稱我搞的是「秦學」,原來我聽了挺不好意思的,現在我要坦率地告訴讀者,積十年研究,我的心得已自成體系,把這一體系概括為「紅學」研究的一個新分支,命名為「秦學」,不但是未為不可,而且完全當得起了!謙虛固然是美德,但眼下中國更應提倡的是創新的勇氣,而創新,首先是要開創新的思路!  我的「秦學」研究,一步步地突破。有人說「紅學」研究難在「話已說盡」,我卻以為難在突破舊框框,突破舊框框就必須善察能悟。在這本書里,讀者可以發現,至少以下這些察覺憬悟,是百多年來「紅學」研究中前人未及道出的:  秦可卿的出身,按作者原來設計,不但未必寒微,她實際是有著「義忠親王老千歲」家族的血統;  秦可秦遺言讖語「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中的「三春」不是指人,而是指三個春天;  太虛幻境四仙姑的名稱,不是隨便那麼一取,而是影射在寶玉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四位女性;  蘆雪庵聯詩,其實是曹雪芹為家族和自己寫下的傳記;  ……  我的研究,得到「紅學」前輩大師周汝昌先生的熱情鼓勵與細心指點。我們完全是君子之交。到目前為止,我只到他家拜訪過一次,另在一些公眾場合大約見過三四次。我們的主要交流方式是通信,以及在文章里呼應、切磋。周先生看到我一些文章,會主動給我寫信。他一眼視力為0,另一眼視力僅0.1,寫下的字每個有蠶豆甚至核桃那麼大,往往互相重疊,常常落款為「盲友」,每當展讀,我都感動莫名。他有時還口佔一絕贈我。這本書里引錄了周先生一些文章、書信,為了使讀者能夠知道他是為了我哪篇文章而寫來的,所以被當作我的文章的附錄印在後面。其實他的這些文章和信件都有極其珍貴的獨立學術價值,相信將來周先生出全集時會悉數收入,這本書對這些文字的排入方式實為不恭,懇盼周先生和讀者見諒!  這雖然是一本「紅學」著作,但因為我本來是個寫小說和隨筆的,所以,自信我的筆觸讓讀者讀來絕不會感覺枯燥。我把最新的一篇《帳殿夜警》排在最前面,筆法像小說,但所據資料都很嚴謹,內容很學術,通體可以說是文史大隨筆;讀完這篇,一般讀者可以馬上去讀書中最後的三篇探佚小說,閱讀它們應該是很過癮的。其餘文章,則可以慢慢地挑著讀。我希望這本書也能成為一般讀者消遣、消閑、怡情悅性的讀物。  當然希望而且殷殷地等候著批評指正。「紅學」研究是公眾共享的文化空間,無論是機構還是個人,誰能壟斷這個話語空間呢?推動「紅學」發展的方式之一,就是進一步加強這個話語空間的共享性。共享的方式,可以是嚶嚶求友,更可以是切磋爭鳴。我的「秦學」研究之所以能發展到今天,也是一些飽學之士對我駁詰與我爭鳴給了我很大的推動力,比如陳詔先生。我希望這本書也能有所反響,引出讀者的討論。  劉心武  2003年2月18日 溫榆齋  1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深秋,北方已然草木凋零,江南山水卻還沒有卸去彩裝,表面上生活如常,但茶樓酒肆里,漸有流言令人驚駭,從貼耳細語,到叩案嘁喳,很快地,這動向就被皇帝的耳目獲悉。  康熙在江南最大的耳目,就是江寧織造曹寅。那一年他51歲,給皇帝當差之餘,他弄文學、玩藏書,當時他校刊了自己喜愛的閑書《楝亭五種》及《楝亭十二種》不久,其中有一卷是《糖霜譜》,專講精緻甜食中一個小類別的製作工藝,可見他的閒情逸緻有多麼豐富細膩,生活狀態是多麼優裕高雅。但當他搜集到那流言時,真是如雷灌頂,心亂如麻,他還沒來得及向皇上彙報,邸報就到,邸報的內容,竟證實了流言不誣,於是他趕忙寫下奏摺,其中說:「臣於本月二十二日得邸報,聞十八阿哥薨逝,續又聞異常之變。臣身系家奴,即宜星馳北赴,誠恐動駭耳目,反致不便。二十三日以來,民間稍稍聞之,皆緞布兩行腳力上下之故。將軍、總督嚴禁盜賊。目下江南太平無事。米價已賤。」這奏摺寫得既情真意切,又很技巧——把流言出現的時間列在官方內部通報之後,查明流言的來源是流動於南北的為商行運輸綢緞與布匹的腳力,同時表示已注意在此關鍵時刻「嚴防盜賊」,更以「江南太平」與「米價已賤」安慰聖上。  2  邸報里所說的十八阿哥,是當時康熙已有的二十個序齒兒子之一,薨逝時才八歲。康熙雖然兒子這麼多,但他的父愛綿厚無邊,對這個愛嬪王氏所生的十八阿哥,那時尤為寵愛,那一年循例的木蘭秋?A,他不僅讓眾多已是青年或少年的王子隨行,還特別把十八阿哥帶在身邊,北方的秋天晝夜溫差很大,這樣的武裝旅行對一個八歲的兒童來說並不適宜,果然,半路上十八阿哥就發了病,以今天的眼光,那病症大概是腮腺炎,並非絕症,但那時的太醫們竟不能救治,康熙摟著愛子,殷殷禱祝,甚至說寧願犧牲自己的健康,來換取十八阿哥的生命,高燒的十八阿哥在八月底一度病情好轉,康熙欣喜若狂,但好景只是一閃,到九月初二早晨,十八阿哥撒手人寰,康熙悲痛欲絕。  如果單是十八阿哥薨逝,民間緞布商行的腳力也許沒有多大散布其消息的興緻,但隨之發生的,即曹寅在奏摺中所不能明書只能暗喻的「異常之變」,那才是朝野不能不關注的,緞布商行腳力從北京回到江南一路上所散布的流言,就是這個「異常之變」。  怎麼個異常之變?  退回三十三年,康熙十四年底(按公曆已是1676年),康熙立嫡子(若論大排行則是二阿哥)胤?i為皇太子,當時胤?i還不足兩歲。皇太子從小得到嬌寵,懂事後康熙請來當時碩儒教他功課,並遵從祖訓教其騎射,在康熙精心培養下,皇太子滿、蒙、漢文皆嫻熟,精通四書五經,書法也很好,善作對子,十多歲時就寫出過「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的名對,五周歲就在狩獵中射中過一鹿四兔,成年後輔助父王處理國事,顯示出政治方面的才幹,康熙幾次出征時都曾委託他留京代理政事,對他的表現大加讚揚,說他「辦理政務,如泰山之固」,後來雖然對他的一些缺點有所批評,如指出他對發往父王率軍出征地的包裹捆綁不嚴多有到達後破損的,應及時改進等等,但總的來說,至少從表面上看,胤?i的接班當政,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絕對不會有什麼「異變」。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時間裡,像曹寅那樣的皇家親信,也都習慣了在效忠康熙皇帝的同時,也效忠皇太子胤?i,這貫穿在他們的思維與行為當中,絲毫不曾動搖過。可是,萬沒想到的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六,康熙廢黜了皇太子,並昭示天下。  這場「異常之變」,不僅使曹寅的心靈蒙上了陰影,而且,一直影響到他的子侄以至孫輩。  3  「異常之變」的觸發事件是「帳殿夜警」。  所謂帳殿,就是木蘭秋?A時皇帝駐蹕的營帳。據康熙自己說,胤?i除了他早已發現的不肖種種之外,「更有異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令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之人,豈可付以祖宗弘業!」  究竟有沒有「帳殿夜警」這回事情?和宋代的「燭光斧影」、明代的「梃擊」、「紅丸」、「移宮」等宮闈疑案一樣,清代康熙朝的這個「帳殿夜警」事件,也相當地迷離撲朔。康熙在宣布廢黜皇太子時,當著已被綁縛的胤?i以及陪綁的幾個王子,還有重臣和供奉於朝廷的西方傳教士,憤激地曆數胤?i的罪行,吐露出許多的舊恨新仇,特別是胤?i在幼弟十八阿哥病篤父王焦慮萬分的情況下,竟然無動於衷,毫無忠孝義悌,說到竟然偷窺聖躬居心叵測,痛哭仆地,大失威嚴常態。但數日之後,康熙略微冷靜些,就覺得皇太子似乎是瘋癲而非謀逆,回京途中,大風環繞駕前,康熙認為是天象示警,迴鑾後他又分別夢見了祖母孝庄皇太后和胤?i的生母皇后赫舍里氏,前者是立胤?i為皇太子的決策者之一,後者是他最愛的女人,夢裡兩位女士都面有不悅之色;這之間,查出是庶出的大阿哥利用蒙古喇嘛巴漢格隆以誣術鎮魘了胤?i,嗣後他連續召見了幾回胤?i,發現胤?i瘋態消失,他也就心裡越來越寬慰。四個月後,他復立胤?i為太子。  雍正當了皇帝以後,因為他很可能是矯詔盜位,所以,大肆修改康熙朝的檔案,有的乾脆就毀掉,他那時候關於「帳殿夜警」的版本里,說是康熙曾在夜半覺得有人逼近帳殿里的御榻,還發出了聲音,那身影聲氣分明就是胤?i,如果真是這樣,不用別人揭發,康熙自己就是胤?i圖謀弒父弒君的活見證,但康熙為什麼在宣布胤?i罪狀時只說他是「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呢?又為什麼會在四個月後恢復他的皇太子地位呢?據雍正朝也沒改掉的記載,胤?i被廢押解回京囚禁於宮中上駟院臨時帳篷內時,為自己申辯說:「皇父若說我別樣的不  是,事事都有,只是弒逆的事,實無此心。」這大概更接近於事實。「帳殿夜警」,恐怕是被人舉報而非康熙自己發現的。  有歷史學家指出,康熙的皇權與胤?i的儲權之間的矛盾,是一步步發展、暴露、激化起來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康熙起頭溺愛胤?i,達到相當荒謬的程度,例如他任命胤?i的奶母之夫凌普為內務府主管,不是因為此人有品德才幹,僅僅為的是胤?i取用皇家諸種供應的方便;在儀註上,康熙後來後悔地說:「皇太子服御諸物,俱用黃色,所定一切儀注,與朕無異,儼若二君矣!」太子漸漸長大,對於自己的「千歲」地位自覺意識越來越深化,在父王出征時期留守京城當「代皇帝」很過了把癮,其黨羽也日益增多,且在權利慾望上往往比他更表現出急迫張狂,這就更強化了胤?i「何日為萬歲」的心理趨向,但康熙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是個長壽之君,胤?i隱忍的接班慾望,與康熙不到壽終絕不放權的明顯態勢,導致了他們父子君臣關係難保平衡的悲劇性結局。歷史家從政治視角如此分析當然非常有道理。但作為活生生的個體存在,康熙也好,胤?i也好,其心靈都是非常複雜的,他們的衝突里,應該也雜糅著另外的,非政治性的,與權利、財富不一定結合得那麼緊密的心理的、情感的衝突。這個領域應該由文學藝術去切入。  會不會有文學家,樂於來描寫康熙四十七年八月底到九月初那些日子裡,木蘭秋?A營帳中發生的故事呢?特別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皇太子「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的詭譎一幕……但寫這樣的小說至少要了解一下當年「帳殿」的布局,據史料,秋?A之典參與者總數可達一萬數千人,所有人員包括皇帝均宿帳幕,屆時設行營卡座,各按秩序排列,中間的黃幔城是皇帝居所,外加網城,設連帳一百七十五座,是為內城;外城設連帳二百五十四座,又有警蹕帳;整個營盤內圓外方;再外圍是蒙古等諸王公、台吉營帳。皇太子的營帳可以想見是在皇帝御帳附近,但深夜躲過密布巡邏值守的人員,私自逼近御帳,絕非易事,要想使小說情節符合邏輯,特別是細節合理,下筆可不那麼輕鬆。我們都知道1919年新文化運動之前的中國文言文是沒有標點的,「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這個句子,現在引用者多加標點斷句為「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這鏡頭實在恐怖,因為「裂縫」作為動詞,那胤?i彼時就非動用匕首等利器不可,殺氣瀰漫;但若另行斷句理解為「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那就無需使用利器,胤?i的形象也就非凶神惡煞,而是被窺視欲的心火燒得癲狂的一個可憐蟲了。試問,御帳會有「裂縫」嗎?如果把「裂縫」理解為「破開的縫隙」,當然不可信,但帳幕畢竟是由若干塊布幔疊圍合成,用手撥開便可出現「裂縫」的部位未必沒有……  「帳殿夜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原生態的真相,永難揭示了。  4  「帳殿夜警」之後,又發生了許多戲劇性的變故。上面提到四個月後,胤?i復立為皇太子。但「帳殿夜警」一事倘不是康熙親自發現的,那麼,是誰向康熙告的密?康熙始終不曾揭破此謎。當時隨扈皇帝的諸王子里,年齡比較大的是大阿哥胤?A(36歲)和十三阿哥胤祥(22歲),他們都屬於反皇太子的陣營,在秋?A營帳中的位置應該接近父王與皇儲,因此很可能是他們向康熙告的密。胤?A很快又被三阿哥揭發,是他利用蒙古喇嘛魘了皇太子致瘋,後來果然在他的府邸里搜出了用來鎮魘的木偶多具,康熙盛怒之下將他削爵圈禁,他的餘生在圈禁中度過,雍正十二年63歲時死於禁所。胤祥的遭遇很奇怪,他在康熙三十三年第一次分封王子時因為還小,未受封可以理解(那一次只封到13歲的八阿哥),但在太子複位後康熙四十八年的分封里,連十四阿哥都受了封,唯獨他未受封,這情形一直持續到康熙薨逝,雍正上台後他才受封為怡親王;康熙為何不封他爵位?在未予說明中,我們可以悟出,他在「帳殿夜警」事件里一定是扮演了告密者的角色,這角色為父王所需要,卻又為父王從內心裡鄙視厭惡。而雍正對他的重賞重用,恐怕也是內心裡感謝他「虧得告密出了個"帳殿夜警』事件,要不胤?i說不定就真從千歲變成萬歲了」。  胤?i在度過「帳殿夜警」的危機以後,最終還是沒有獲得康熙的信任,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康熙宣布胤?i復立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託付祖宗弘業之人」,再次將他拘執看守,近40歲的廢太子此後也就在圈禁中度過餘生,雍正二年51歲時死於禁所。胤?i二次被廢后,八阿哥一度覬覦儲位,鬧出許多風波,但未得逞。康熙以立儲失敗為訓,不再公開對接班人的選擇,有的歷史學家稱他是嘗試秘密立儲,有許多證據顯示,他秘密選定的接班人是十四阿哥,但突然襲來的死亡,使他的苦心付諸東流,其結果是一般人最沒想到的四阿哥登上了寶座,是為雍正皇帝。雍正上台後,陸續對他認為是威脅自己地位的兄弟下毒手,被修理得最厲害的是八阿哥與九阿哥,他將他們削去宗籍,一個被叫作阿其那,一個被叫作塞思黑,這兩個滿語惡名究竟是什麼意思,民間有說是「狗」與「豬」的,史家有考證出是「俎上凍魚」與「討人厭」的,總之是將其「臭名遠揚」,後來這兩個人都突然吐瀉身亡,演出了康熙子嗣間骨肉相殘的最陰冷一幕。十四阿哥是雍正的同母兄弟,民間傳說是雍正通過步軍統領隆科多在對其他王子封鎖康熙病危消息的情況下,將康熙遺詔「傳位十四王子」中的「十」描改為「於」的,又說遺詔里寫的是名字,十四阿哥的名字是示字旁一個貞,四阿哥的名字是示字旁一個真,則作偽的手法為從「正大光明」匾後取出遺詔,將「貞」描改為「真」,但歷史學家指出,將遺詔放在「正大光明」匾後面直到皇帝駕崩才能取看的做法恰是雍正才定下的規矩,康熙時並無此舉,而且十四阿哥與四阿哥的滿文書寫方式差異明顯,當時的詔書全得滿漢文對照很難描改;但又有歷史學家說已查到故宮檔案,雍正公布的康熙傳位於他的遺詔並非一個句子而是很長一段文字,不過經對比研究,疑點很多,而且那滿文似乎是從漢文回譯的,與當時先有滿文再漢譯的規矩不合,所以,仍可得出雍正矯詔的結論;其實,雍正登基不久就把擁戴他的隆科多、年羹堯治了罪,這顯然是為了「堵嘴」,也無異於自曝其心虛。十四阿哥的命運比八阿哥、九阿哥略好,他先被派去守陵,後被圈禁,到乾隆時復爵直至郡王,活到68歲才死。  5  廢太子在雍正二年就死了,但關於他的故事仍在繼續。這就像曹寅死了,曹家的故事還要繼續搬演下去一樣。實際上頭一個故事始終籠罩著,或者更準確地說,決定著第二個故事。  雍正韜晦到45歲才登上皇帝寶座,但在58歲時就突然薨逝了。雍正上台時,曹家是曹 在當江寧織造,他是因為曹寅死了以後,康熙又讓曹寅唯一的親兒子曹?J繼任,沒想到曹?J又死了;曹寅母親孫氏是康熙幼時的保姆(教養嬤嬤)之一,康熙南巡時以曹寅的織造署為行宮,孫氏朝謁,康熙見之色喜,且勞之曰:「此吾家老人也。」御書了「萱瑞堂」大匾以賜;康熙對曹家感情很深,視曹寅為「嬤嬤兄弟」,曹寅曹?J全死了他也還是要曹家當織造,曹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由侄兒過繼給曹寅未亡人充曹寅之子,連任江寧織造的。雍正對曹家可是一點感情也沒有,要說有感情那也是反面的厭惡之情,雍正五年抄了曹家,雍正六年將曹 一家逮京問罪。其後曹家在雍正朝的陰暗日子雖然情況不詳,總還多少留下了些檔案材料與其他零星文字。  乾隆一上台,便收拾其父王所留下的政治殘局,對雍正的政敵,他放的放,赦的赦,加恩籠絡,推行皇族親睦的明智政策,總體而言,大有效果。皇族裡的歷史遺留罪衍既然淡化乃至過往不究,相關的官僚的命運也就大有改善,正是在這種政治氣候里,曹 的虧空欠額一風吹,重新被內務府任用,曹家又恢復了小康,乃至很快達到貴族裡「中等人家」的生活水平,這時曹 的兒子曹雪芹,已進入少年時代,很過了幾年溫柔富貴鄉里的甜蜜生活。具體而言,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這三個「春天」里的曹家真可謂是「春夢正酣」,彷彿從此有幾百年的好日子等在前頭。  但是在乾隆四年(1739年),出現了弘皙逆案。弘皙是誰?是廢太子的兒子,按血統說也就是康熙的嫡孫。「帳殿夜警」事件那一年,他已經15歲,而且有記載證明,康熙很喜歡這個嫡孫,甚至之所以會在一廢太子四個月後再予複位,因素之一,就是二阿哥已然有了這樣一個眼看成才的子嗣。二廢太子時,弘皙已快二十歲,是個成年人了,雍正朝時,他以理親王的身份被安排住在了北京北郊當年叫祁縣,現在屬於昌平區的鄭家莊(現在此庄叫鄭各庄),鄭家莊那麼個鄉下,能住得下王爺嗎?不要憑空想像,需查史料,一查,原來康熙晚年就命於該處修建行宮、王府、城樓與兵丁營房,在他去世前一年建成,其中行宮大小房屋290間,游廊96間;王府大小房屋189間,飯房、茶房、兵丁住房、鋪房則多達1973間,當然還配置得有花園等設施。康熙的意思,是把被圈禁的廢太子移到鄭家莊去,把他放在遠郊那樣的一個王府里軟禁,這樣可以改善他的待遇,而又減少了留在宮廷里圖謀不軌的危險,更加上那行宮正位於每年木蘭秋?A的途中,經常地途經駐蹕也就嚴密地監視了廢太子,兼以廣置城樓兵丁,那王府實際上不過是座豪華監獄罷了。但康熙來不及實施這一計劃,雍正加以實施,廢太子死了,他讓弘皙住了進去。雍正大概覺得廢太子這一支對他而言已非什麼威脅,像八阿哥、十四阿哥都遠比弘皙更具「野獸兇猛」的特性,所以放鬆了對鄭家莊的監視。到乾隆四年時,乾隆驚悚地發現,弘皙居然在鄭家莊設立了小朝廷,「擅敢仿照國制,設立會計、掌儀等七司」,這還了得!弘皙本人「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也就是說他的謀逆尚在意料之中,令乾隆震撼與傷心的是,查出的同盟者竟是這樣的一個名單:主謀弘皙外,有庄親王允祿本人及他的兩個兒子,怡親王允祥的兩個兒子,恆親王允祺的一個兒子(這些親王名字里原來的「胤」字在雍正登基後都被他改成了「允」字)。這三家親王本是雍正朝最受恩寵的,誰知「帳殿夜警」事過那麼多年了,他們的潛意識裡,仍尊胤?i為康熙的接班人,對雍正並不真正服膺,乾隆上台後那麼樣地實行皇族親合的懷柔政策,他們也還是不感動,竟至於要「新賬舊賬一起算」,有證據顯示,他們甚至於密謀要在乾隆出巡時布置刺殺,然後用弘皙來「以正帝位」!  乾隆不愧為大政治家,行事能出大手筆。他麻利地處理了這一險惡萬分的政治危機。粉碎了政變陰謀後,他並不把對方的罪狀全盤向社會公布,擺到明處的只是些似乎不那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對弘皙的處置最後也只是革去宗室圈禁在景山東果園,三年後弘皙病死在了那裡;其餘的從犯處置得也都不算重,個別圈禁,有的只是革爵,有的僅是停俸。但這是對其皇族的政治犯的處置,對所牽連到的一般官員,特別是像曹 那樣的包衣家奴出身的內務府人員,那就絕對地嚴厲無情。處理完此事後,肯定是乾隆授意銷毀了相關檔案,因此有關弘皙等皇族罪犯的文字材料只剩些零星片段,而像曹 一家牽連進去後的敗落,竟只讓我們感覺到一個結果而全然失卻了軌跡。  6  乾隆八年(1743年)時,一位著名的詩家屈複寫了一首懷念曹寅的詩,末兩句是:「詩書家計皆冰雪,何處飄零有子孫?」  他不知道,曹寅有個孫子叫曹雪芹,那時候雖然淪落到社會底層,卻已經開始醞釀、著手撰寫不朽的巨著《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小說的文本當然離不了虛構成分。但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里這樣概括《紅樓夢》的寫作特點:「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這是一把打開《紅樓夢》文本的鑰匙。  《紅樓夢》里的賈府,以曹家為原型,榮國府堂屋懸掛著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是皇帝題賜的,上面是「榮禧堂」三個大字,這素材顯然就是康熙三十八年南巡駐蹕曹寅織  造府時所題賜的「萱瑞堂」;而「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寫的是什麼呢?「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這副小說里的對子立刻讓我們聯想到生活里的皇太子所撰的那個對聯:「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很可能,當年隨行的皇太子,為曹家書寫過他的這一得意之對。  《紅樓夢》是把康、雍、乾三朝的皇帝綜合在一起來寫。小說里有太上皇,其實清朝直到曹雪芹逝世也沒出現過太上皇,他去世三十多年以後乾隆內禪讓嘉慶登位,才有了太上皇,曹雪芹不是在預言,他是寫出祖輩、父輩和自己的真實感受,實際上,在康熙廢黜太子之前,人們的感覺就是二君並存,康熙本人後來也說過太子的儀注已「儼然二君矣」,更具體地說,就是大家都感到猶如有個太上皇在指導「見習皇帝」聯袂治國;那時朝臣在奏摺里向皇帝請安時,也會同時向皇太子問安,謝過皇帝的恩,循例要再去向皇太子謝恩,因此《紅樓夢》在「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一回里寫道,賈政謝過皇恩後,「又往東宮去了」。《紅樓夢》從第十八回後半到第五十三回,全寫的是乾隆元年的事情,那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節也如實寫了進去,那完全取材於曹家在乾隆元年得到復甦又趨興旺的真實情景。  在前十幾回里,曹雪芹寫了關於秦可卿的故事,寫成後他的親密伴侶脂硯齋讓他刪改,他遵從了。值得注意的是,刪改後的文本里暗場出現了「義忠親王老千歲」,他本來從皇商薛家訂了「出在潢海鐵網山」的「檣木」,準備作自己的棺材,卻因「壞了事」沒能拿去,結果那「檣木」被做成了棺材,秦可卿睡了進去。秦可卿卧室里有賈府別處都沒有的充斥著皇家符碼的奢侈物品,她被最挑剔的賈母視為「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她病得很古怪,來了個張友士給她診病,正文里稱張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的,回目里卻大書「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蹊蹺不蹊蹺?據史料,廢太子在圈禁時,曾利用申請派太醫來給福晉診病獲準的機會,將用礬水書寫的密信託醫生帶出,與外面的人聯繫;九阿哥被遠逐青海時,也曾利用從西方傳教士那裡學得的拉丁文寫成密信,與京城的同黨密商;小說里「張太醫」給秦可卿開出的藥方,以及跟賈蓉說的那些黑話,未必不是在秘密傳遞某種政治信息;進了京城的張友士不敢再說自己是太醫,但他如回到另立朝廷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名副其實」的太醫吧?第七回寫及「送宮花」,回前詩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她竟是與「宮花」最有緣分的「惜花人」。是曹雪芹原來要把她設計為  從江南蘇杭一帶來到都中的,還是根據其原型有所影射?細究,則鄭家莊所在清時稱祁縣,「秦」或諧「祁」音?現在彼處稍北尚有「秦城」的地名,而且均在白河(當年水旺如江)之南;再,古抄本里,「林之孝」有由「秦之孝」點改痕迹(清時有王爺將自己家的僕人贈與他人之例),凡此種種,都值得玩味。第八回關於秦可卿是小官吏從養生堂抱養的野嬰的「交代」,顯然是曹雪芹聽從脂硯齋建議而打的一個「補丁」。很可能,秦可卿原型是廢太子的女兒,弘皙的一個妹妹,為避禍才匿養於曹家的。  「義忠親王老千歲」既廢,曹家怎麼還敢收養其女娶為「重孫媳婦」?幾十年來,他們的關係實在是太深厚了,皇太子未廢時,其乳父凌普隨時到江寧織造府取銀子,簡直把曹家當成了太子的「銀庫」(姻親蘇州織造李煦家也一樣),僅太子被廢前的三年里,就派人從曹家和李家取銀共達八萬五六千兩之多,這是多麼驚人的數字!經濟聯繫的背後,當然也就是政治利害,太子及其羽翼希望他們效忠到底,他們也會覺得終究還是太子扶了正對自身最有利。熬過雍正朝的艱難時期,趕上了乾隆的好政策,曹家受了益,真是枯木又逢春,但又有鄭家莊「正王位」的可能出現。於是,反映到《紅樓夢》里,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就出現了「雙懸日月照乾坤」的令詞。這本是唐代李白的詩句,吟的是唐肅宗在亂中自己即帝位,而唐玄宗彼時還沒讓位於他的一段史實。在太子儲位穩固時,曹家有儼然二君並存的感覺,進入乾隆朝後,因為鄭家莊的另立小朝廷,弘皙儼然「根正苗壯」地要「正位」,那就更讓人銘心刻骨地感到是「雙懸日月照乾坤」了,但「天無二日」,日月也不能長久並懸,可讓曹家怎麼抉擇呢?《紅樓夢》的八十回後,估計曹雪芹就會節奏加快地寫到賈府如何終於進退失據,從「處處風波處處愁」,發展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樹倒猢猻散」,「家亡人散各奔騰」,「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於是我們也就明白了第三回秦可卿向王熙鳳夢裡念的讖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準確含義了:曹雪芹以自家從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享受了三個基本美好的春天為素材,寫成該書八十回前的大部分內容,「三春去後」到了乾隆四年,弘皙案發告敗,則「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自「帳殿夜警」起的三十年曹家興衰史,臨近了一個湮滅的終點。真本八十回後,無論曹雪芹是否已經寫出,可想而知,其構思里也絕非高鶚偽續里的那些內容。  7  康熙在一廢太子時痛陳其罪,除「帳殿夜警」外,還羅列出許多方面,如「肆惡虐眾,暴戾淫亂,難出諸口」,在隨扈行巡時「同伊下屬人等,恣行乖戾,無所不至,令朕赧於啟齒」,「窮奢極欲,逞其兇惡……今更滋甚,有將朕諸子不遺噍類之勢」等等。雖是暴怒中的言詞,未免誇張,但大都有根有據,隱忍多年,絕非臨時拼湊。胤?i許多惡行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干出來的,如鞭撻王公大臣,辱罵老師,婪取財貨,搜集的古玩珍奇比父王還多還精……也有一些行徑,如隨父王南巡期間私自作狹邪游,接受討好者饋贈的美女,交好優伶等,即康熙所「赧於啟齒」的,他雖不願公開,但也並不以之為恥,似乎還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曹雪芹不可能見到這位廢太子,但他能夠從父輩那裡及社會傳言里獲得關於「帳殿夜警」以及其他的種種故事,想像出一個性格複雜的胤?i形象,也許,拋開政治視角與當時主流社會的倫理道德觀念,換另一種眼光來審視,對其人其事會產生出新的解釋。在《紅樓夢》里,他借賈雨村對冷子興發議論,提出了一個解釋複雜人格的「秉正邪二氣」說,這種由正邪二氣「搏擊掀發後始盡」而鑄成的男女,「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接下去一連舉出了三十來個歷代人物,其中有三位(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是皇帝,從政治角度上看均為失敗者只能作反面教員,可是從另外的角度看,他們卻又未必是失敗者,他們都有過詩意的生存。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寫了賈政因為賈寶玉「不肖種種」而大施笞撻,賈政的痛恨憤怒是真誠的,也是有根據的,在他看來,寶玉的「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逼母婢」,發展下去,必定釀到「弒父弒君」,所以父子恩絕,氣得非活活將其打死不可。可是我們讀了曹雪芹對寶玉與蔣玉菡、與金釧的相關描寫,則會發現這位「秉正邪二氣」的青年公子原來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追求,他不但沒有惡意虐人的動機,還覺得是在詩意中徜徉。  讀了《紅樓夢》,再來回思胤?i「帳殿夜警」一事,我們應該對人性有更深刻的憬悟吧。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1.《紅樓夢》中充滿謎陣而秦可卿之謎最大  《紅樓夢》是一部謎書。小而言之,「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各首的謎底究竟如何坐實,歷來的讀者包括「紅學」專家們亦總未能作出令人一致信服的解釋。大而言之,則曹  雪芹身世究竟怎麼樣、「脂硯齋」究系何人、全書究竟是否曾經完稿……及書中的時、空描寫與許多人物的命運等,至今仍是令讀者探索不盡的無底謎。比如近讀王蒙的《紅樓啟示錄》(1991年北京三聯書店版),宗璞在前面的「序」中就總結歸納出了許多的謎:「紅樓中的時間,是個老問題。……各人年紀只有個大概。姐妹兄弟四個字不過亂叫罷了。事件的順序也只有個大概,是"一個散開的平面』,不是一條線或多條線……賈府的排行很怪,姑娘們是兩府一起排,哥兒們則不僅各府歸各府,還各房排各房的。寶二爺上面有賈珠,璉二爺呢?那大爺何在呢?……賈赦襲了爵,正房卻由賈政住著……寧國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動腦筋。秦可卿是一個小官從育嬰堂抱來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樣。作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來歷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給她一個無來歷,也未可知……」  《紅樓夢》中最大的一個謎,是秦可卿。其他的謎,如按照曹雪芹的構思,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賈寶玉究竟是如何鋃鐺入獄,成為更夫,淪為乞丐,又終於出家的等等,因為是八十回後找不到曹公原著了,所以構成了謎。我們在心理上,還比較容易承受——苦猜「斷線謎」無益無趣,也就乾脆不硬猜罷,但作為「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壓軸的一釵秦可卿,卻是在第五回方出場,到十三回便一命嗚呼,是在曹雪芹筆下「有始有終」的一個重要人物,唯其作者已把她寫全了,而仍放射著灼目的神秘異彩,這個謎才重壓著我們好奇的心,使我們不得不探微發隱地興味盎然地甘願一路猜下去!  早有「紅學」家為我們考證出,秦可卿並非病死而是「淫喪天香樓」,她與賈珍的亂倫,未必全是屈於脅迫,佚稿中有「更衣」、「遺簪」等重要篇目,這一方面的謎,現在且不續猜。現在我們要鄭重提出的,是寧國府在婚姻上是否真如宗璞大姐所說「很不動腦筋」,秦可卿的出身是否真地寒微到竟是一個養生堂(即棄嬰收容所)中不知血緣的棄兒?  2.《紅樓夢》中第八回的交代可疑  秦可卿的出身,曹雪芹並沒有在有關她本人的情節中交代出來,是在第八回末尾,交代秦鍾出身時,順便提及了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2月第1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該校注本以「庚辰本」為底本),文字是這樣的:  他(指秦鍾——劉注)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鍾……  這段交代看似明確,實頗含混。秦業「年近七十」,估計是六十八九歲吧,抱養秦可卿,大約是在二十年前,那時他才四十八九歲;不到五十歲的壯年男子——或者我們把秦可卿的年齡算小些,那他當年也不過五十齣頭——怎麼就一定要到養生堂去領養兒女呢?說他「夫人早亡」,喪妻後可以續娶嘛,正房不育,還可納妾,難道是他本人無生育能力?又不然!因為他「至五旬之上」又有了親生兒秦鍾,這樣看來,「夫人早亡」,似乎又說的是元配在生下秦鐘不久後死去(死了十幾年,從「現在」往回追溯可稱「早亡」),也就是說他們夫妻二人都並無生殖力喪失的大毛病,只不過是婚後一段時間裡總不奏效罷了——在當時那樣的社會環境中,自然會著急,會想轍,但按最普遍最可行最講得通也最保險的辦法,應是從秦業的兄弟(無親兄弟尚可找叔伯兄弟)。那裡過繼一個侄兒,難道秦業竟是一位「三世單傳」的人物么?書中有鐵證;不是!第十六回「秦鯨卿夭逝黃泉路」,寶玉聞訊急匆匆跑到秦家去奔喪,「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嬸母雖為遠房但多至兩個,弟兄也頗有「幾個」,而且看來親戚間關係不錯,那麼,秦業在五十歲上下時為什麼不從那遠房兄弟處過繼子女,而偏要到養生堂中去抱養孩子呢?抱養孩子一般是為了接續香煙、傳宗接代,按說抱養一個男孩也罷了,怎麼又偏抱養了一個女孩?既抱養來,怎麼又對那兒子馬馬虎虎,竟由他輕易地死掉,而獨活下了秦可卿,既然從養生堂抱養兒子並不困難,那兒子死掉後何不緊跟著再抱養一個?這些,都令人疑竇叢生。  說秦業「與賈家有些瓜葛」,怎樣的瓜葛?一個小小營繕郎,任憑與賈家有什麼「瓜葛」,怎麼就敢用一個從養生堂里抱來的女兒去跟人家攀親?而威勢赫赫的賈家竟然接受了!怪哉!  3.沒有可比性的「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按說秦可卿既是如第八回末尾所交代的那種出身,她進入賈府後,難免要受到起碼是潛在的歧視;就在交代秦鍾和她出身的那段文字中,便有「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點睛之句;可是按曹雪芹對秦可卿的描寫,除了焦大一人對於她同賈珍的亂倫有石破天驚的揭發批判外,竟是上上下下對她都極寵愛極悅服,第五回她出場,便交代說:「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謎底只有一個,即秦可卿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實出身,她的血統其實是高貴的,甚或比賈府還要高貴,也許根本就是皇族的血統,這一秘密賈母、王夫人、賈珍、尤氏、王熙鳳等都知道,賈蓉也不會不知道,倒是賈寶玉不清楚,至於璜大奶奶那樣的外三路親戚,就更蒙在鼓中,所以才敢聽了寡嫂金榮之母的一篇鬧學堂的話,晃晃悠悠地跑到寧國府去「論理」(後來自己在寧國府那無聲的威嚴面前主動撤退)……而且秦可卿除了託名秦業抱養之女,或許根本就沒有在秦家成長,她受到了秦家根本不可能給予的高級教養,她的進入寧國府,骨  子里不僅是門當戶對,甚或還是「天女下凡」般地讓賈家暗中沾了光哩!  6.警幻仙姑泄露的「天機」  秦可卿確實是「天女下凡」,因為她是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的妹妹,這在第五回中是有明文的。警幻仙姑與賈府祖宗有種相當特殊的關係,她「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恰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她對寶玉說:「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仙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  警幻仙姑泄露了「天機」,這「天機」分解開來就是:她與她妹妹可卿這一支血統,要比賈家寧榮二公傳下的血統更為高貴,好比君之於臣,所以寧榮二公之靈見到她只有謙恭拜託的份兒,而並不能「平起平坐」,秦可卿本是要許配給賈寶玉的,後來成了蓉哥兒的媳婦,是一次「錯位」,錯位的原因,則似可從「金陵十二釵正冊」最末一幅畫兒和判詞,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中「好事終」一曲里,找到線索。  7.為什麼說「箕裘頹墮皆從敬」?  「金陵十二釵正冊」最末一幅「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這畫的不消說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判詞似乎也不難懂:"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賈珍「爬灰」,出此醜事,「造釁開端實在寧」這帽子扣得上。但「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好事終」里有的話就費解了,比如「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賈家的「箕裘頹墮」即家業不振,賈敬固然難卸其責,但對比於賈赦,他造的孽似乎倒要少些,他不過是「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賈珍襲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而已,相對而言,他的這種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對社會對家族的危害性似乎都較小,賈珍既替父親襲了官(三品爵威烈將軍),在其位而不司其職,一味胡鬧,本應說「箕裘頹墮皆從珍」才是,如兩府合併算,賈赦襲官,輩分比賈珍大,也可說「箕裘頹墮皆從赦」。可為什麼偏偏要說「箕裘頹墮皆從敬」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合轍押韻么?  這也是一個謎。  8.秦可卿憑什麼能托那樣的夢  秦可卿臨死前向鳳姐託夢,面授機宜,指示要永保家業,唯一的辦法是「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其最重要的根據是,「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  一個養生堂里的棄嬰,一個長在小小營繕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凈是「東拼西湊」借錢過日子的生活情狀,又哪來的這種「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的經驗教訓之談?  歷代的讀者,都對秦可卿的這一託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這些話,似不該出於她的口中,她若說些比如悔淫慚浪、勸人改邪歸正的話,倒差不多,可偏她有這樣寬的心胸,這樣大的口氣,可見她並非真是那樣的一個清寒出身,她託夢的口吻,儼然「天人」的聲氣,與她的姐姐警幻仙姑的口氣相仿,這隻能讓我們的思路轉向這樣一條衚衕——秦可卿的真實出身,是一個甚至比榮寧二府還要富貴的門第,但因沒能趁富貴之時在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結果「有了罪」,一切財產都入了官,連她的真實身份,也不得不隱匿起來,而佯稱是養生堂的棄嬰,佯裝是什麼營繕郎的女兒!  9.北靜王為何來祭秦可卿而未見出祭賈敬?  秦可卿死後,喪事辦得如此隆重鋪張,固然可以從賈珍與之的特殊情感關係上加以解釋;但你自家辦得如此隆重鋪張,別人家卻並不一定也隨之相應看重;就賈府而言,老祖宗一輩尚在,秦可卿不過是個重孫媳婦,賈蓉臨時抱佛腳地捐了個身份,也不過是「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而已,然而來送殯路祭的,卻一個比一個有身份,一個比一個規格高,連「現今北靜王水溶」,也「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  或者可以這樣解釋:北靜王與賈府關係非同一般,世交之誼,禮當如此。  但奇怪的是寧國府的最高家長賈敬服食金丹賓天時,連天子都親自過問了此事,那喪事卻遠比不了其孫媳秦可卿排場,當時賈府並未勢敗,因元春的蔭庇,正更興隆,不知為何卻大有草草了結之態,儘管出殯那天也還「喪儀?j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卻不見有北靜王水溶的一隙身影。世交之誼,為何施之於一個重孫媳婦如此之濃,施之於一個長房家長卻如此之淡?  這也是一個謎。  10.秦可卿的棺材又泄露了一絲消息  秦可卿死後,賈珍「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結果是薛蟠送來了一副板,「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原系義忠親王老  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那檣木板「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如金玉」,薛蟠稱「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當時賈政勸了一下:「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賈珍不聽。  過去讀這一細節,只覺得作者在揭示賈珍對秦可卿的特殊情感,同時暴露豪門貴族的奢靡,卻忽略了也許還有另一層深意:賈政說「此物恐非常人所享者」,而偏偏表面上出身於養生堂、小官員的血統不明、門第寒微的秦可卿,卻公然享用了——這暗示著,秦可卿的出身,她渾身中流動過的血液,恰與未壞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那般尊貴,她躺進那檣木棺材之中,是適得其所!  11.曹雪芹寫成又刪去的四、五葉中究竟有何秘密?  眾所周知,曹雪芹原來所寫的第十三回,回目中標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字樣,大概詳寫了她與賈珍在天香樓上亂倫的情形,而這一偷情偏偏被丫環瑞珠和寶珠撞見(後來瑞珠觸柱而亡,寶珠甘以秦可卿「義女」身份自行未嫁女之禮,「引喪駕靈,十分哀苦」,併到鐵檻寺守靈後「執意不肯回家」,決心永緘其口,只求免死,這些現在書中都仍加保留),所以導致了「畫梁春盡落香塵」的悲劇結局。但與曹雪芹關係極為密切的脂硯齋干預了曹雪芹的創作,他後來在批語中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刪了多少呢?他又在一處眉批中說:「此回只十葉,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葉也。」按最保守的估計,怎麼也刪去了兩千多字。以曹雪芹的敘述文體,兩千字中往往密聚著極大的信息量。以往一般讀者總估計所刪去的文字中大概主要是些較為色情的描寫,更有「紅學」家考據出其間有「更衣」、「遺簪」等細節,但我以為還有至關緊要的東西,即秦可卿真實出身的揭秘。  賈珍看來對秦可卿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玩弄,他對她確有深厚的感情,甚至秦可卿死後他有「恨不能代死」的想法,這就派生出了一個問題:賈珍是什麼時候愛上秦可卿的?是在秦可卿正式嫁給賈蓉之前,還是之後?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謎。我猜想謎底在那被刪去的兩千多字中本是已亮出來了的。  12.刪去重要情節後只好「打補丁」  由於對「淫喪天香樓」的情節作了傷筋動骨的刪除,巳寫成的書稿必須再加整理,以求補上由於重大刪除形成的「窟窿」,這對於曹雪芹這樣的天才,也洵非易事。俞平伯先生早就考證出,為了把秦可卿之死說成不是上弔死而是病死,不得不在那之前好幾回書中含混了時間的過渡,又不得不既寫到她死訊傳出後「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卻又似乎一切正常,既刪去了關於秦可卿真實身份的揭秘,又不能絲毫不交代她的來歷,於是便到第八回末尾加了一段從養生堂抱來之類的看似明確卻更含糊的文字,實際是打了一個「補丁」,故作狡獪,成雲斷山嶺之勢,弄得後來的讀者越加好奇,也越加迷惑。  13.脂硯齋「命芹溪刪去」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什麼?  說是因為秦可卿有託夢之事,「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所以不再讓她「當眾出醜」,放她一馬,把她與公公亂搞的情節刪去,其實,恐怕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什麼原因?曹雪芹在脂硯齋協助下寫作《紅樓夢》(當時叫《石頭記》),早定下一條宗旨,並借「空空道人」之口在書中明文標出「毫不干涉時世」,實際上並不是絲毫不涉,比如為秦可卿買棺木時寫到「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便已有影射朝政之嫌,但片言隻語,尚好矇混,倘是一段明顯的文字,那就很難躲過緻密的文網了,所以為不惹麻煩計,還是刪去為妙。  《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早期雛形還叫過《風月寶鑒》,脂硯齋對性描寫,應該說有著較開放的態度,關於賈瑞的種種描寫,關於賈璉與鮑二家的、與多姑娘的描寫,他都並未建議曹雪芹刪去,而秦可卿的「淫喪天香樓」,已畫進「冊子」寫好判詞並寫定了《好事終》曲子,他還是要曹雪芹四五葉地往下刪,那勸告,恐怕就不僅僅是出於對性描寫的過多過露吧?  14.曹雪芹父親曹 為何替塞思黑偷藏金獅子?  《紅樓夢》當然並不是曹雪芹的自傳,賈家的故事也絕不是曹家歷史的敷演,但《紅樓夢》里當然融鑄著曹雪芹的身世感受。  1728年,雍正六年,曹家終於敗落,直接的原因之一,是查出曹雪芹父親曹 替雍正的政敵塞思黑(雍正之九弟允?K,塞思黑據說是「豬」的意思,是雍正給他改的「名字」;另一政敵八弟允?T則被改叫阿其那,據說是「狗」的意思)藏匿了寄頓他家的一對「本身連座共高五尺六寸」的金獅子。允?K明明已經失勢,逾制私鑄的金獅子明明是一種標誌著奪權野心的東西,曹 為什麼肯敢於替其藏匿?除了種種複雜因素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恐怕就是在那權利鬥爭波詭雲譎,前景時常變得模糊難測的情況下,曹 這樣的人物總想在表面忠誠於當今最高統治者的前提下,再向一個或幾個方面投注政治儲蓄金,這樣一旦政局發生突變,便可以不至於跟著傾覆,甚至還可以收取高額政治利息。當然,風險是很大的。但那時類似他那樣的官吏幾乎人人都在搞那麼一套,都是兩面派或三面派、四面派乃至八面派。  金銀財物可以幫著寄頓,藏匿,人呢?特別是剛落生不久尚未引起人們格外注意甚至不及登入戶籍的嬰兒呢?難道不可以表面上送往養生堂,表面上託付給有瓜葛的不引人注意的、處於權力鬥爭漩渦之外的如營繕郎之類的小官吏抱去收養,而實際上卻在大家庭的隱蔽角落中加以收留、教養,待到時來運轉時,再予曝光嗎?  事實上,雍乾兩朝交替後,政局就發生許多微妙的甚至是相當明顯的變化,曹家也一度  從災難中緩過氣來,達到過短暫的中興。倘若政局的變化不是雍正的兒子乾隆當上了皇帝,而是塞思黑活了下來並登上寶座,那曹家僅憑為其藏匿金獅子一事,不就能大受寵信嗎?如果所藏不僅是金獅子更是活人,比如說塞思黑的女兒,那就恐怕不止是家道中興,而是要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了!  但對這一類的事情,即使在小說中極為藝術化地極盡含蓄之能事地加以影射,也是非常危險的。  「天機」,還是不要泄露的好。  15.秦可卿出身的謎底可以大膽地猜一猜了  ※她出身不僅不寒微,而且竟是相當地高貴,甚至有著類似北靜王那樣的血緣。  ※但在皇族內部的權力鬥爭中,她的父母家族一度遭到慘敗。她和她的一個兄弟不得不以送往養生堂的棄嬰方式隱匿他們的真實血統和身份。  ※賈府同她的父母家族有著非同一般的深層關係,故而在她和她的兄弟遭此巨變時決計幫助他們的家族將他們保存並藏匿起來。  ※賈府沒有道理直接出面到養生堂抱養別人「棄嬰」,必須尋找一個合適的人物扮演此種角色。  ※賈府找到了秦業。可能秦業曾得到過賈府的某些好處(營繕郎不難從賈府那樣的大府第的擴建修葺工程中得到油水,而賈府與營繕郎之類的用得著的小官有瓜葛,也很正常),他當時恰好壯年無兒女,又不引人注意,到養生堂抱養一對兒女在世人眼中不至引出太多的訾議。  ※那一對兒女,兒子可能確實因病死去,就只留下了秦可卿,而秦可卿也並沒有在他家呆多久,就被賈府接走了,安排在一處有大家氣象的環境中加以調教,說不定就一直在寧國府中當童養媳,似親生女兒一般地養著。  ※賈敬的出家修道,同被上層權力鬥爭嚇破了膽、寒透了心有關,因而採取了逃避的態度。收養秦可卿的決策也許是賈代善作出的。賈代善死後,賈母始終秉承貫徹這一意志,所以後來視秦可卿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也許賈母曾有過將秦可卿許配給嫡孫的考慮,但賈璉、賈珠成年後都另有更相當的女子可娶,年齡也比秦可卿大得較多,而寶玉又出生得太晚,最後形成的局面是賈蓉最合適(據書上交代,賈蓉當年大約十六七歲,而秦可卿似比他還稍長,有近二十歲的樣子)。  ※但在收養秦可卿的過程中,賈珍愛上了這個漸顯絕頂秀色的美人。賈珍不是在秦可卿嫁給賈蓉之後才愛上她的。賈珍早就對「有女初長成」的秦可卿垂涎三尺了。  ※秦可卿懂事後也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血統,因此她心理上絲毫沒有自卑自抑的因素。她甚至知道賈母等人一度對她與賈寶玉關係的考慮,因此她對賈寶玉有引誘之舉並處之坦然,也就無足怪了。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秦可卿確實是一個「性解放」的先驅,她引誘過尚處渾沌狀態的賈寶玉,她似乎也並不討厭她的丈夫賈蓉,但她也確實還愛著她的公公賈珍。如果我們對今人曹禺《雷雨》中周萍與繁漪的亂倫戀可以理解甚至諒解的話,那麼,似乎也不一定完全站到同焦大一樣的立場上,對賈珍和秦可卿的戀情那麼樣地不願作出一定程度的理性分析。  ※秦可卿成人後同自己家族中的一些殘餘分子可能取得一些聯繫,因而能總結出一些大家族徹底覆滅的慘痛教訓和一些得以喘息延續乃至起複中興的經驗,這便是她臨死前向鳳姐託夢的依據。  ※《紅樓夢》開始後的故事背景,可能是秦可卿真實出身的那個家族已擺脫了原有的政治陰影,甚而已逐漸給賈府前此進行的政治投資帶來了政治利潤,雖尚不到公開曝光的程度,對外仍稱是秦業之女,實際上已是賈府中興的一大關鍵人物,所以賈母等人才那麼寵愛她,而下人們見此情狀,縱使不明真相,也就都必然隨之對她恭順有加,她又偏善於娛上歡下,故而成為賈府內最富魅力的一大紅人。  ※誰知偏在這時發生了「天香樓事件」,她的猝死,給賈府帶來了強烈的震動,「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都是指她的死,堵死了通過寧國府向她真實的家族背景那邊討取更多更大的政治利潤的可能。這對於整個賈氏家族來說,損失是太慘重了,「養兵千日」,竟不到「用兵一時」,便兵死而陣散。所以秦可卿喪事之隆重鋪張,並不全是因為賈珍個人對她的露骨的感情因素使然。  ※秦可卿,據前人分析,諧音為「情可輕」,倘若秦可卿不是那麼「性解放」,或賈珍不是那樣的一匹超級色狼,也許還不至於因「情既相逢必主淫」,而導致「箕裘頹墮」的糟糕後果。但這是「宿孽」,似乎也無可奈何。至於「兼美」,未必是因為她「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其喻意倒恐怕是指賈府這樣秘密地收養了她,於她的真實家族背景和賈府雙方,都是美事吧。  ※秦可卿卧房中所掛的唐伯虎手筆《海棠春睡圖》和宋學士秦太虛的對聯,大概都是她自己家族的遺物,而非賈家固有的珍藏。「海棠春睡」以往都只從淫意上解,其實《紅樓夢》中一再用海棠的枯榮來作為家族衰敗復興的象徵,則「海棠春睡」正象徵著「否」快達於極點、「泰」雖仍在沉睡中但可望開始蘇醒。對聯的上聯「嫩寒鎖夢因春冷」意味著政治氣候尚還未臻溫暖,但下聯的「芳氣襲人是酒香」則暗喻著好時將返,可舉杯相慶。  ※天香樓上的一場戲,當不僅是「皮膚濫淫」,也許賈珍在情而忘形之中,坦白陳述了打小將她調理大還有著明確的政治投機用意,而引起了秦可卿的極度悲愴,再加上瑞珠、寶珠的添亂,這才導致了她的憤而自殺。倘真有這樣的情節,那脂硯齋下命令讓曹雪芹刪去,實在是太有必要了:你這不是自己往網裡撞么?  也許,這樣一些猜測,全經不起「紅學」家的厲聲呵斥,但建議普通的讀者以我這樣的「謎底」為前提,再把書中有關秦可卿的情節通讀一遍,我想,恐怕還真可以把原來讀不通的地方都讀通哩!  我在《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一文(載《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2輯)中,已初步論證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八回末尾關於秦可卿出身的交代,是鑒於刪去了「淫喪天香樓」一節的四五葉(四五個雙頁)後,不得不打的一個「補丁」。  下面再提出十二個有關秦可卿的問題。倘若抱定秦可卿確實出身於一個小小營繕郎的家庭,且非親生並是從育嬰堂抱養的,那麼,這些問題便全然不能解答;倘若把所謂「營繕郎  抱養於育嬰堂」只當作一道煙幕,而設想秦可卿實際上有著類似「義忠親王老千歲」那樣的家庭背景和血統,那麼,這些問題便幾乎全可得到不同程度的解答。不信請看:  1.第七回寫周瑞家的遵薛姨媽之命,往各處送宮花,薛姨媽讓她給迎、探、惜三春各送一對,給林黛玉兩枝、給鳳姐四枝,總計十二枝;送至鳳姐處後,鳳姐讓平兒拿出兩枝,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這本來倒也不稀奇,奇的是甲戌本有回前詩:「題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蒙府、戚序本亦有此詩,只個別字略異。試問:秦可卿怎麼會「家住江南」呢?書中從未交代營繕郎秦業來自江南,而且,秦可卿乃營繕郎秦業從京中育嬰堂抱養,既是棄嬰,又怎能知其「家住江南」?難道那棄嬰的父母,是千里迢迢從江南專程來將她送入育嬰堂的么?倘是純然出於貧困而不得不棄,有那從江南跑到北京的盤纏,又怎會養不活她呢?將她棄在江南就近處的育嬰堂不就結了么?再有十二枝宮花的其他得主,怎見得就都不是「惜花人」呢?除惜春戲言「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裡呢?」以及林黛玉嫌「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外,鳳姐、迎春、探春怎麼就不惜花呢?更值得推敲的是「相逢」二字,此花為宮花,從宮裡或相當於宮裡出來的人得到此花,才可稱「相逢」,因此,那後兩句不等於明說秦可卿最有資格佩戴宮花嗎?但以往人們都不注意這第七回回前詩,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一版的《紅樓夢》,也將此回前詩摒於正文之外。  2.第十回寫璜大奶奶跑到寧國府去,原想為寡嫂金榮的母親胡氏抱打不平,要當面「向秦鍾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誰知真見到尤氏後,「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閑話」,便問「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誰知這就牽出了尤氏一大篇憐愛秦氏的話來,其中說到她囑咐賈蓉,對待秦可卿要「不許累掯她,不許招她生氣,叫她靜靜地養養」,而且,尤氏還作出終極判斷說:倘或秦可卿有個好和歹,賈蓉「要再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這話聽著,總讓人覺得生疑,秦可卿就是模樣、性情再好,那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怎麼會就達到「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就在《紅樓夢》一書中,我們便看到了許多模樣兒、性情兒都相當不錯的貴族女子,只要輩分合適,都不難選出與賈蓉等公子匹配;怎麼一個秦氏有病,尤氏便「焦得了不得」,「心裡倒像針扎似的」,她除了在為一個兒媳婦的健康擔憂外,究竟心裡頭還在為一種與秦氏性命相關聯的什麼東西在焦慮?  3.秦氏初病,一群大夫「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這種講究已超出了簪纓大族賈府的規格,因而賈珍對尤氏說;「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賈珍還只不過是財大氣粗而已,秦可卿卻儼然公主作派。試問:一個營繕郎家裡長大的棄嬰,她怎麼會有一種比賈府里更排場的更衣習慣?(更衣這一細節還可深究,當另為文探討。)  4.秦氏臨終時給鳳姐的託夢,像「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猻散」,「盛筵必散」,等等見識,當然都不可能是得自一貫「宦囊羞澀」的營繕郎之家的生活經驗;而「於榮時籌划下將來衰時的世業」,「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等等具體指示,也只能產生於赫赫揚揚的百年大族在獲罪敗落後竟因榮時未能籌劃而一敗塗地的慘痛教訓之中,絕不可能是來自營繕郎之家的家訓。秦氏臨終時在鳳姐夢中對鳳姐含笑說道:「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她回哪兒去?從她向鳳姐預報元春的「才選鳳藻宮」和省親盛事,以及暗示賈府的衰敗結局,口稱「天機不可泄漏」,又聯繫到第五回中明言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則她所「回」的,顯然非營繕郎家非育嬰堂,也非如秦鍾後來那樣被許多鬼判持往地獄,而是去往「天上」。她的出身貴及皇族,不是已經暗示得很充分了嗎?  5.鳳姐驚夢後,「只聽二門上傳事之板連叩四下」,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是什麼反應呢?竟並不是悲哀,而是「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這是為什麼呢?「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怎麼就沒有一個人——特別是僕從老小中——想到她出自營繕郎之家,「好不容易嫁到賈府,才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沒幾天,就伸腿去了」呢?而寶玉對秦氏的死訊,竟「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鬧了個「急火攻心,血不歸經」,這又是為什麼呢?甲戌本脂硯齋有批曰:「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這話又該怎樣解釋?  6.秦氏一死,賈氏宗族四代計二十八人都馬上趕來,而賈珍「哭的淚人一般」,又說「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邊說邊哭,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秦氏的父親秦業,卻是在賈府二十八人全聚齊後才到的,秦氏即使並非他親傳血脈,畢竟一小從育嬰堂中抱來養大,按說他的悲痛,總不至遜於賈府諸人,但書中竟無一句交代他悲痛和落淚的話,全然只是一個喪儀中的小小擺設,這又是怎麼回事?  7.賈珍用薛蟠送來的「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如金玉」的一副板解鋸糊漆以殮秦氏,該板「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我以為「檣木」、「潢海鐵網山」均非信筆予稱,而都隱含著某種深意。「檣木」即桅杆木,乃航船上所用,此桅杆木也許是出自「天潢貴胄」的「鐵帽子王爺」的「山」上,原是可以將賈家引航到「萬年不壞」的境界中去的吧?不想卻「壞了事」。(脂批說:「所謂迷津易墮,塵網難逃也。」)《紅樓夢》中採取諧音法隱喻人事的命運歸宿,盡人皆知,只是沒有人在秦可卿的問題上多費些腦筋,依我想來,「秦業」很可能是「勤掖」的諧音,即勤於幫賈府掖掩秦可卿的真實血統也。否則,又該如何解釋呢?  8.秦氏死後「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這很古怪,據周汝昌先生指出,清代有嚴格的規定,太監是不許擅自出宮的,更何況如此大搖大擺地「坐了大轎,打傘鳴鑼」,去給一個本應視為無足輕重的賈府的重孫媳婦上祭,幾乎是明目張胆地在犯死罪。怎麼解釋?脂批說「戴權」是「大權」之意,我以為「戴權」亦是「代全」的諧音,暗示他這樣作是得到皇帝默許的,「代為矜全」的一種姿態。秦氏之死,與賈元春的得寵,幾乎銜接著發生,而且秦氏死時託夢給鳳姐,預告了此事,我懷疑這當中有重大的政治交易,即皇帝查明了賈府匿藏秦氏之事,秦氏不得不死,但因有元春的從中斡旋,因而准予「一死了之」,不僅縱容賈府大辦喪事,也特准大明宮掌宮內相(即大太監)出面「代為矜全」。倘秦氏不過是營繕郎的一個抱養於育嬰堂的棄嬰,何能有此「殊榮」?  9.賈珍到邢、王夫人面前求允鳳姐協理寧國府,說:「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份兒上,只看死了的份兒上罷!」這話其實很不合乎傳統,但倘若「死了的份兒上」不僅是一個侄孫媳,更非一個出自營繕郎之家的棄嬰,而有著非同小可的背景與血統,那就又不足怪了,因而王夫人「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便終於應允了他。否則,秦可卿的「份兒上」,究竟何所指呢?僅僅指她「死了」這一事實嗎?  10.秦氏出殯時,「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等公侯都親與送殯,余者更有郡王、侯爵伯爵家的頭面人物及許多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地蜂擁而上,這難道都是禮儀上必須如此的嗎?顯然不是,第十四回明文寫到,正當賈府為一個重孫媳婦辦喪事時,便有「繕國公誥命亡故」,賈府只是王邢二夫人去「打祭送殯」而已,賈赦、賈政、賈珍、賈璉、寶玉……等絕對不去。而最可駭怪者,是秦氏不僅得到了東平王府、南安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的路祭,北靜郡王還親自出馬,並且一出再出,「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頂傘而來」。難道那死去的秦氏是他的親妹子、親侄女兒嗎?何以如此厚愛?如此隆重?他的「入朝」事畢後直奔葬儀,與那戴權的從皇宮「坐了大轎,打傘鳴鑼」,徑往賈府,前後呼應,相映成趣,都不能不令人猜想到那背後確有天大的隱情!  11.北靜王水溶在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時說:「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 而行?」難道僅止是「並不妄自尊大」,「不以官俗國體所縛」?倘秦氏真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營繕郎從育嬰堂抱養的棄嬰,僅止單純是一個賈府的重孫媳婦,北靜王有必要直待「滔滔然將殯過完」,才回輿歸府嗎?  12.秦氏喪事辦完不久,正值賈政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儘管那夏守忠「滿面笑容」地宣旨,賈赦賈政入宮後,「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而賈母尤其「心神不定」,直到終於知道是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聽了方心神安定」,賈母及賈赦、賈政等心中究竟有什麼鬼?「夏老爺」自然是「嚇老爺」即「嚇人一跳的老爺」的諧音,「夏守忠」呢?我前面猜秦可卿之死,有皇帝賜死的可能,且以達成提升賈元春的交換條件,則「夏守忠」的「守忠」,當為「遵守諾言」的含意。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那喪因中固然有「淫」情,但更有驚心動魄的隱情,那一天天香樓上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瑞珠和寶珠的一死一隱究竟僅僅是因為「無意」中撞見了「爬灰」姦情,還是另有深層緣由?她們會不會與緊急報告某項秘密消息或突發情況有關?否則她們是萬不可能未聽召喚就擅上天香樓的。另據周汝昌先生指出,「天香雲外飄」,天香樓的命名顯然與「逗蜂軒」之類場所不同,「國色天香」,非形容平民家出身的女子可用,那應是養育藏匿皇族女子的地方,所以天香樓應絕非一處僅涉情色的空間,而也是一所隱蔽的政治舞台。我疑心那馮紫英介紹的張太醫張友士,實際身份便是一名政治間諜,「友士」諧音「有事」或「有示」,即「有事而來」或「有所暗示」之意,他那些診病的議論及所開的藥方,都是暗語,應予破譯(將另文探討);秦可卿所得的病,其實是政治病,因她的真實家族背景的政治活動,已處於一個關鍵時刻,消息傳來,弄得她心神不定,茶飯不思,眼神發眩,直至月經不調。張友士那「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的黑話,實際上是開出了一個政治上最後攤牌的時間表,因而寫到「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否則僅憑那閉經的病情,似還遠遠論不到「大限」;第十六回寫鳳姐與遠道而回的賈璉重聚,她炫耀自己協理寧國府一事時,說「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兒媳婦死了」,對於她來說,秦可卿之死並非「果然」而是「忽然」,可見秦氏那病,原非絕症,闔家上下對於她的死亡都並無思想準備,也正因為如此,在刪卻了「淫喪天香樓」的四五頁之後,才越發地使那幾回書的時間敘述上發生了無法合理解釋的大混亂。  脂硯齋在這一回的批語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值得注意的是「其事雖未漏」一句,指的什麼?可以有下列兩種解釋:  (1)(原文中)秦可卿的真實出身雖然沒有徹底泄漏,寫她與賈珍的淫情未嘗不可,  但考慮到她那託夢給鳳姐所講的話實在讓人悲切感服,所以讓芹溪刪去了「淫喪」的文字。  (2)秦可卿在託夢中所講的那些話,雖然並沒有自己泄露自己的真實出身(彷彿是別人委託她來講那些話似的),但考慮到……還是讓芹溪刪去了「淫喪」的文字。  無論怎樣解釋,都有一個前提,即秦可卿的出身及病情及死亡里,都包含著有一個可能泄漏出的「天機」。庚辰本脂硯齋有條批語說「……可卿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時,奈何奈何!」設若秦可卿確系一棄嬰,則長大後嫁入賈家,死後如此風光,何來「生不逢時」的「奈何」之嘆?  該是仔細探討有關秦可卿的「天機」的時候了!這實在關係著對《紅樓夢》一書許多重要問題的再認識、再理解!  彙輯我關於《紅樓夢》研究成果的《秦可卿之死》一書於1994年5月由華藝出版社推出,第一版的五千冊書剛開始發行,與我爭鳴的文章便連續出現,上海陳詔先生一篇長文發在貴州省紅學會的《紅樓》雜誌1994年第二期,同樣的觀點,亦見於他為上海市紅學會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之謎》一書(1994年1月第一版)所撰寫的「答問」中;同時,山西《太原日報》「雙塔」副刊又於1994年7月26號刊出了梁歸智先生的《探佚的空間與限度》一文,該文副標題為「由劉心武、王湘浩的紅學探佚研究想起」  ,讀其文,則可知他的「想起」,主要還是由於讀了我的一篇文章《甄士隱本姓秦?》(該文已收入《秦可卿之死》一書);這些與我爭鳴的文章,我是只恨其少,而絕不嫌其多。關於《紅樓夢》,值得我們爭論的問題實在太多,最近我在一篇文章里說:「《紅樓夢》因其傳稿的不完整與其作者身世之撲朔迷離,給我們留下了刻骨的遺憾,也使我們在"花開易見落難尋』的惆悵中,產生出永難抑制窮盡的"尋落』激情,我們不斷地猜謎,在猜謎中又不斷派生出新謎,也許,《紅樓夢》的偉大正在於此——它給我們提供了幾近於無限的探究空間,世世代代地考驗、提升著我們的審美能力!」  關於《紅樓夢》中秦可卿這一形象,以及圍繞著這一神秘形象所引發出的種種問題,是最具魅力的「紅謎」,雖然陳詔先生把我的探究說成是「形成了他所謂的"秦學』」,並稱「由於劉心武同志是著名作家,而他的觀點又頗新奇動聽,所以他的文章引起廣泛的注意,曾在社會上產生一定影響。但在紅學界,很少有人認同他的意見。」卻也不得不承認,我提出《紅樓夢》中有關秦可卿的現存文本「矛盾百出,破綻累累」,「這個問題無疑是提得合理的,富有啟發性的」;梁歸智先生也在講述了他對我的觀點的一系列質疑之後,這樣說:「我知道劉心武同志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秦學』陣地的。那隻怕已經成了劉心武同志的一種"信仰』。」他們二位在提及「秦學」時都未免是「借辭含諷諫」,但我深信「紅學」的這一分枝——「秦學」,到頭來是能被肯定下來,並繁榮光大的。說我的觀點只是「曾產生一定影響」,這個「曾」字恐怕下得匆忙了一點;說「在紅學界,很少有人認同」我的觀點,以目前情況而言,可能如此,但一種學術觀點,其贊同的多寡,並不能說明很多的問題;如果翻看我《秦可卿之死》一書由周汝昌先生所撰的序,當知即使在目前,也「吾道不孤」。  我確實非常珍惜陳詔、梁歸智等同志的不同見解,「秦學」必得在坦率、尖銳的討論中發展深化,我此刻心情正如商議結詩社的賈寶玉一般,要說:「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說出來大家平享!」  我且不忙針對梁、陳二先生對我的質疑、批駁,逐條進行申辯,我想先把我們之間的誤會部分排除,這也是我希望所有關心這一討論的人士弄清楚的。  我對秦可卿這一形象及相關問題的研究,嚴格來說,並不完全屬於「探佚學」,也就是說,「秦學」不僅要「探佚」,也還要牽扯到「曹學」、「版本學」、「文本學」乃至於「創作心理學」等各個方面,它其實是「紅學」諸分枝間的一個「邊緣學科」;但為討論起來方便,我們且姑將其納入「探佚」的「空間」。  在我來說,這個「秦學」的探佚空間,它有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紅樓夢》的「文本」(或稱「本文」)。眾所周知,現存的《紅樓夢》前八十回里,秦可卿在第十三回里就死掉了,是「金陵十二釵」里唯一一個在公認的曹雪芹親撰文稿里「有始有終」的人物;可是,又恰恰是這一「釵」,在現存文本裡面貌既鮮明又模糊,來歷既有交代又令人疑竇叢生,性格既在行為中統一又與其出身嚴重不合,敘述其死因的文字更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虧得我們從脂硯齋批語里得知,形成這樣的文本,是因為曹雪芹接受了脂硯齋的建議,出於非藝術的原因,刪去了多達四五個雙面的文字,隱去了秦可卿的真實死因,並可推斷出,在未大段刪除的文字中,亦有若干修改之處,並很可能還有因之不得不「打補丁」的地方。因此,「秦學」的第一個探佚層次,便是探究:未刪改的那個《紅樓夢》文本,究竟是怎樣的?在這一層的探究中,有一個前提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曹雪芹對有關涉及秦可卿的文本的修改,是出於非藝術的原因,而非純藝術的調整。那種認為秦可卿的形象之所以出現上述矛盾混亂,系因曹雪芹將其從《風月寶鑒》舊稿中演化到《石頭記》時,缺乏藝術性調整而造成的說法,我是不贊成的。顯然在一度已寫訖的《石頭記》文本中,秦可卿的形象是已然相當完整、統一的,現在的文本之矛盾混亂,除了是由於非藝術考慮(避「文字獄」)的刪改,還在於第八回末尾所加上的那個關於她出身於「養生堂」的「增添」(即「補丁」);這是癥結所在。概言之,「秦學」探佚的第一個層次,便是探究「在原來的文本里,秦可卿的出身是否寒微?」我的結論,是否定的。並對此作出了相應的推斷。  第二個層次,是曹雪芹的構思。從有關秦可卿的現存文本中,我們不僅可以探究出有關秦可卿的一度存在過的文本,還可以探究出他對如何處理這一人物的曾經有過的構思,這構思可以從現存的文本(包括脂評)中推敲出來,卻不一定曾經被他明確地寫出來過。也就是說,我們不僅可以探究曹雪芹曾經怎樣地寫過秦可卿,還可以進一步研究他曾經怎樣打算過;我關於甲戌本第七回回前詩的探究,便屬於這一層次的探佚。我認為這首回前詩里「家住江南姓本秦」(脂批中還出現了「未嫁先名玉,來時姓本秦」的引句),起碼顯示出,曹雪芹的藝術構思里,一度有過的關於秦可卿真實出身的安排。我還從關於秦可卿之死與賈元春之升的對比性描寫及全書的通盤考察中,發現曹雪芹的藝術構思中,是有讓秦可卿與賈元春作為禍福的兩翼,扯動著賈府盛衰榮枯,這樣來安排情節發展的強烈慾望,但他後來寫成的文本中,這一構思未充分地展示。我把他已明確寫出的文字,叫作「顯文本」,把他逗漏於已寫成的文本中但未能充分展示的構思,稱為「隱文本」,對這「顯文本」的探佚與對這「隱文本」的探佚,是相聯繫而又不在同一層次上的探佚,因之,其「探佚的空間與限度」,自然也就不同。我希望今後與我爭鳴者,首先要分清這兩層「空間」。  第三個層次,是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寫、這樣構思。這就進入了創作心理的研究。我們都知道《紅樓夢》絕非曹雪芹的自傳與家史,書里的賈家當然不能與曹家劃等號;但我們又都知道,這部書絕非脫離作者自身生活經驗的純粹想像之作、寓言之作(當然那樣的作品也可能獲得相當高的審美價值,如卡夫卡的《萬里長城建造時》)。我們不難取得這樣的共識:《紅樓夢》並非是一部寫賈家盛衰榮枯的紀實作品,但其中又實在融鑄進太多的作者「實實經過」的曹家及其相關社會關係在康、雍、乾三朝中的滄桑巨變。因此,我們在進入「秦  學」的第三個層次時,探究當年曹家在康、雍、乾三朝中,如何陷入了皇族間的權力爭奪,並因此而終於弄得「家亡人散各奔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從而加深理解曹雪芹關於秦可卿的構思和描寫,以及他調整、刪改、增添有關內容的創作心理的形成,便很有必要了。這個層次的研究,當然也就跨入了「曹學」的空間。比如說,我認為,曹雪芹最初寫成的文本里,是把秦可卿定位於被賈府所藏匿的「類似壞了事的義忠老親王」的後裔(注意我說的是「類似」而非必定為「義忠老親王」一支),根據之一,便是曹家在雍正朝,為雍正的政敵「塞思黑」藏匿了一對逾制的金獅子,陳詔先生對此很不以為然,他說:藏匿金獅子尚且要惹大禍,何況人乎?因此,隱匿親王之女「在現實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我以為他「絕對」二字下得太絕對化了,誠如他所說,清朝宗人府是要將宗室所有成員登記入冊的,即使是革退了的宗室,也給以紅帶,附入黃冊,但康熙五十二年四月,在命查「撤帶」革退宗室給帶載入《玉牒》,以免湮滅的行文中,便有這樣的說法:「再宗室覺羅之棄子,今雖記藍檔內,以宗人府定例甚嚴,懼而不報,亦未可定」,並舉實例:「原任內大臣覺羅他達為上駟院大臣時,因子眾多,將棄其妾所生之子,包衣佐領鄭特聞之,乞與收養,他達遂與之……」可見規定是規定,即使是皇帝親自定的,也保不其有因這樣那樣緣故,而暗中違仵的。我對秦可卿之真實身份乃一被賈府藏匿的宗室後裔的推斷,是根據曹家在那個時代有可能作出此事的合理分析,因為誰都不能否認,曹家在康熙朝所交好的諸王子中,偏偏沒有後來的雍正皇帝,卻又偏偏有雍正的幾個大政敵,這幾個政敵「壞了事」,自然牽連到曹家,曹家巴不得他們能勝了雍正,也很自然,就是後來感到「大勢已去」,想竭力巴結雍正,也還暗中與那幾個「壞了事」卻也並未全然灰飛煙滅的人物及其黨羽聯絡,從幾面去政治投資,也很自然。希望隨著有關曹家的檔案材料的進一步發現,《紅樓夢》中的秦可卿與賈元春這兩個重要人物的生活原型,能以顯露出來,哪怕是雲中龍爪、霧中鳳尾。  第四個層次,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人文環境。《紅樓夢》不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曹雪芹明文宣布他寫此書「毫不干涉時世」,他也確實是努力地擺脫政治性的文思,把筆墨集中在「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的情愫上,而且在具體的文本把握上,他淡化了朝代特徵、滿漢之別、南北之分,使這部巨著的風格極其詩化而又並非「史詩」。但這部書的創作卻又偏偏打上了極其鮮明與深刻的時代印記,在有顯示出作家所處的人文環境是如何地制約著他的創作,而作家又如何了不起地超越了這一制約,在「文字獄」罪網密布的情況下,用從心靈深處汩汩流出的文字,編織出了如此瑰麗的偉大巨著。秦可卿這一形象,正充分體現出了作者在艱難險惡的人文環境中,為藝術而奉獻出的超人智慧,與所受到的挫折,及給我們留下的巨大謎團,以及從中派生出「謎」來的魅力。我最近寫成一篇《〈紅樓夢〉中的皇帝》,指出,《紅樓夢》中的皇帝,你是跟曹雪芹在世時,以及那以前的哪一個清朝皇帝,都劃不上等號的,因為書中的這個皇帝,他上面是有一個太上皇的,清朝在乾隆以前,沒有過這種局面,而等到乾隆當太上皇時,曹雪芹已經死了三十多年了。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你卻又可以從《紅樓夢》里那個皇帝的隱然存在的描寫中,發現那其實是曹雪芹將康、雍、乾三個皇帝的一種縮寫,換言之,他是把對曹家的盛衰榮枯有著直接影響的三朝皇帝,通過書中一個皇帝對賈家的恩威寵棄,典型化了。探究康、雍、乾三朝皇帝與曹家的複雜關係,是弄通《紅樓夢》中關於秦可卿之死的文本的關鍵之一,比如,為什麼秦可卿「畫梁春盡落香塵」之後,喪事竟能如此放肆地鋪張,而且宮裡的掌宮太監會「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這當然都不是隨便構思、下筆的,這筆墨後面,有政治投影,因此「秦學」的空間,也便必須延伸到關於康、雍、乾三朝權力鬥爭的研究上去,其探佚的空間,當然也就大大地展拓開來。  我感覺,陳詔先生與梁規智先生對我的「秦學」見解的批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把我在以上四個層次中的探索,混為一談了,故而令我感到纏夾不清、一言難辯。現在我將「秦學」探佚的四個層次一一道明,庶幾可以排除若干誤會,使與我爭論的人們,能在清晰的前提下,發表出不同意見,而我與見解相近者,今後也可更方便地與之討論。  至於「秦學」研究的意義,我已在若干文章中強調過,茲不再贅。  期待更多的批評與討論!  汝昌前輩:  得您端午大札,蒙您見告:近考「潢海鐵網山」所產「檣木」即遼海鐵嶺山中的梓木,潢水是大遼河的主源,蒙語曰錫喇穆倫[或作楞],河自古北口以北流至鐵嶺之正北,此處明代設「遼海衛」,鐵網山即鐵嶺甚明,夾一「網」字寓「打圍」之義,蓋清代在此有大獵場。梓木高而直,故似桅杆也,漢帝以梓作棺名曰「梓宮」,義忠老親王即取此義,隱寓「  帝位」(康熙太子胤?i與其子弘皙)。您說:可卿之殮竟用了「梓宮」之材,此中意味深長。極是。  端午大札早悉,遲至今日才回,是因為看了一個月的世界盃球賽,並應邀為報紙特刊寫些侃球的文章,都是些速朽的文字,十足的板兒水平——《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有板兒將手中佛手換來巧姐手中圓柚當球踢著玩的情節——讓您見笑了!  大札所示內容極為重要。《紅樓夢》第十三回所出現的「義忠親王老千歲」影射胤?i是很明顯的。1676康熙十五年,才十八個月的胤?i由乳母跪抱著完成了冊封他為太子的莊嚴儀式,後來被精心培養長大成人,康熙外出征戰時他代理政務,六次陪同康熙南巡,可是1708年卻在隨康熙北狩的御營中被廢——這「潢海鐵網山」可是「千歲爺」「壞事」的場所啊!另外,斥廢太子是當著全體在場的皇子及其他皇族權貴進行的,即是在「天潢貴胄」雲集的情景下「壞事」的,「潢海」或許也還含有此層意思;而且被廢后是以鐵鎖網狀綁縛後押回京城的,當時隨行的西洋傳教士馬國賢在其回憶錄中有所描寫,故「鐵網山」我以為亦含雙關——但隨後不久康熙又後悔,1709年他將太子複位,到1712年康熙又再次將太子廢黜;這過程里康熙其他十多個兒子中約有一半捲入了爭奪接班人地位的權力鬥爭,但胤?i始終只是遭到禁錮而並沒有被公開或暗中殺害。如果曹雪芹完全虛構,他可以說那檣木的原主已經伏法或者自裁,但他行文卻是「原系義忠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壞了事」三個字里綿延著康、雍、乾三朝里波瀾起伏驚心動魄的故事,胤?i在康熙朝就「壞了事」但並未一壞到底,到了雍正朝一方面對他嚴加防範,另一方面因為他已經不是最大和最難對付的政治威脅,雍正也還封他為理親王,他在雍正三年病死(起碼錶面上病死),雍正准許他的兒子弘皙嗣其爵位(為郡王),這在您的《新證》和《文採風流第一人》等著作中都有極詳盡的考證。曹雪芹祖輩、父輩與胤?i過從最密,常被人舉出的例子就是胤?i的乳母之夫(乳父)凌普可以隨便到曹家取銀子,一次就取走過二萬兩。曹家當然希望胤?i能接康熙的班,即使「壞了事」,因為康熙在最終如何處置他上多次搖擺,胤?i究竟是否徹底失去了繼承王位的可能,直到康熙咽氣前一刻都還難說,曹家肯定不會中斷與胤?i一族的聯繫,並且還要把寶持續地押在他和弘皙身上,在這種情況下,幫他藏匿財物甚至未及被宗人府登記的子女,一方面可以說是甘冒風險;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進行政治投資。您所提供的材料,進一步說明秦可卿這一藝術形象的原型,正是「義忠老千歲」的千金,她的睡進「梓宮」,正是「落葉歸根」。《紅樓夢》故事的背景,已是乾隆初期,乾隆為了緩解父王當政時皇族及相關各派政治勢力間的緊張關係,推行了一系列的懷柔政策,曹家是受益者之一,這時不僅曹雪芹父親曹 得以恢復官職,家境一度迴光返照般地錦衣玉食起來,而且朝中有人——曹雪芹的表哥平郡王福彭是乾隆手下的權臣,所以那時大約十幾歲的曹雪芹很經歷了幾年浸泡在溫柔富貴鄉里的綺夢般生活,這些史實雖經您一再申訴,但許多人直到今天仍懵懂地覺得「曹雪芹不是在南京很小的時候他家就被抄了嗎?他哪來寫北京貴族生活的生活體驗呢?」其實曹雪芹恰恰是有這「最後晚餐」的體驗的。當然,好夢不長,到乾隆四年,就爆發了胤?i兒子弘皙勾結另外幾位皇族陰謀奪權的事情,弘皙他們甚至已經搭好了政權班子乃至服務機構(如太醫院),據說還使用了明礬水來寫密信(表面上看不出,需特殊處理才顯露真意),《紅樓夢》第十回,正文里說那張友士是來京城為兒子捐官的,卻在回目里稱他為張太醫,而且開出那麼個古怪的藥方,這些細節我以為都有一定的生活依據,絕非向壁虛構。實際上弘皙欲成就「老千歲」的「大業」,擺出「影子政府」的姿態,在那時的貴族富豪家中已經不是什麼絕密的事情,《紅樓夢》第四十回在牙牌令里出現「雙懸日月照乾坤」、「御園卻被鳥銜出」的字樣,實非偶然,都是當時那種政治形勢的投影。但乾隆畢竟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快刀斬亂麻地處理了這個嚴重的政治危機,斬草除根卻並不大肆宣揚,甚至儘可能不留下什麼檔案,這就是為什麼受到牽連弄得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曹家在那以後究竟是怎麼個情況,竟總難找到具體詳實材料的根本原因。一些人總以為雍正五年曹家在南京被抄後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其實不然,是在乾隆元年經歷了一番回黃轉綠,「三春過後」才終於「樹倒猢猻散」的。《紅樓夢》前八十回寫的並非江寧織造時期的盛況,而是取材於乾隆初期曹家的末世光景,脂硯齋在批語里一再提醒讀者「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所以說,弄明白了乾隆元年到乾隆四年曹家從死灰復燃又忽然灰飛煙滅這個寫作背景上的大關節,才能真正讀懂《紅樓夢》啊!也只有弄明白了乾隆對「義忠親王老千歲」那不知好歹的餘黨的深惡痛絕,鎮壓起來「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毫不手軟,才能懂得脂硯齋為什麼要求曹雪芹將有關秦可卿的故事加以刪節,並且故意把她的真實身份隱去,偏說她是從「養生堂」里抱來的野種。  據王士禎《居易錄》卷31,胤?i在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寫過一副對子,大受康熙誇讚:「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與胤?i過從甚密的曹寅、曹 很可能常常引來激勵子侄們向這位「千歲」學習。在曹雪芹的《紅樓夢》里,我們可以看到「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這樣的聯句(託言宋秦觀句,但翻遍秦觀文集也找不出來),還有「煙霞閑骨骼,泉石野生涯」(託言唐顏魯公句亦無根據),其中,是不是多多少少有些個胤?i少年聯句的影響呢?很可能,曹雪芹對胤?i這個牽動著他家至少三代人命運的神秘「千歲」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在《紅樓夢》第二回里他通過賈雨村之口所說的那種秉正邪二氣的異人里,也許就隱藏著一個胤?i。有些人總嫌「紅學」的分支「曹學」「喧賓奪主」,其實,豈止應該把曹家的事情弄清楚,把胤?i這位「壞了事」的「千歲」的事情弄清楚,都是準確把握《紅樓夢》文本真情真意的大前提啊!我的關於秦可卿這一藝術形象的研究,算是「紅學」的一個小分支吧,雖被譏為「秦學」,我卻不想改弦易轍,還要繼續探究下去,因為我相信,只有把曹雪芹的身世以及寫作背景,以及他不得不修改秦可卿出身死因的種種具體原由弄清楚,才能真正讀懂《紅樓夢》文本,也才能進入深刻的審美境界。  感謝您的一再指教,特別是多次提供資料線索,令我眼界思路大開!  溽暑中望您格外保重!  晚輩劉心武  拜書  2002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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