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中國古代政治鬥爭的水平有多高嗎？

　　寫完《黃奇帆的重慶十五年》，總覺得不夠盡興，相信大家也都能感覺到。這是因為該文寫的幾乎只有經濟，而沒有涉及其他方面。實際上，直到現在，我們的政治鬥爭水平都沒有超過2700～25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全球政治鬥爭水平，都沒有超過我們的老祖宗。

　　根據我熟讀《春秋》的經驗，古代要修理掉一個人，修理掉政敵，基本上就是三大步：

　　1、調離政治中心：京城。可以主動調離競爭對手，也可以讓對手自動申請去其他地方。總之，離開政治中心是第一步；政治中心，當然往往是京城。

　　2、去其羽翼。競爭對手有問鼎之心，實力強大，手下羽翼眾多，所以絕對不能先對對方的頭頭對手，否則羽翼造反，團結在對手兒子的周圍，或者自立為王，國將不國。所以，最成熟、最穩妥的辦法，是不動聲色地找各種理由，去其羽翼。

　　3、搜集或捏造對方的黑材料，一舉拿下。這些黑材料，在古代最嚴重的就是謀反。一旦掌握了對方的黑材料，加上對方的羽翼已經基本上被去乾淨了，此時已經成了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在第2步去羽翼的過程中，或許就能搜集到很多黑材料。收集不到也沒關係，因為可以捏造，而且一些奸臣看到皇帝（春秋時期是國君）有收拾掉對方的意思，也會投其所好，捏造黑材料。而皇帝或國君，儘管可能知道這些黑材料是假的（或至少極度誇張的），但由於很想收拾掉對方，所以也不管真假，只管採納。國君，對這種「及時」獻出黑材料的奸臣，也喜愛有加。最終，導致整個朝堂之上，正直的大臣被排擠，奸佞小人逐漸全部充斥……

　　當然，我總結的三大步未必全是如此精確，但基本上就是這個步驟。我先給大家舉一個小例子，小試牛刀一把。

　鄭莊公收拾叔段　

　　鄭莊公是春秋早期比較英明的國君，他有個弟弟「段」，又叫「叔段」，和他是一母所生。但鄭莊公是長子，段是次子，母親偏偏喜歡弟弟。鄭莊公收拾弟弟的步驟就是：

　　1、調離國都。當然，過程並不是庄公主動，而是其母為叔段請求封地，要求擁有制邑（今鄭州市滎陽東北）。庄公開始沒答應，因為這是國家戰略要地。但經不住多次肯求，還是把制邑封給了弟弟。客觀上說，這等於完成了第一步。

　　2、去其羽翼。這一步，庄公沒有用。因為庄公自身實力強大，手下文臣武將勝過對手很多。

　　3、搜集或捏造對方的黑材料，一舉拿下。但是，庄公的步步忍讓，讓叔段日益跋扈。他日益擴大軍隊和自己的管轄面積，逐漸有了篡位之心。鄭莊公知道了他們叛亂的日期，派軍討伐叔段，一舉成功。

　　為什麼說舉這個例子只是「小試牛刀」呢？因為當時是春秋初年，庄公又是賢明的君主，而叔段是標準的官二代，貪婪無度，自然不能得民心，所以庄公不需要去其羽翼，一戰就成功了。但從「整人三段論」來說，還不夠完美。

　　沒關係，完美的例子是下一個。

　楚平王收拾太子　

　　這段歷史很精彩，我給大家講講。

　　公元前529年，楚國發生政變。一系列過程複雜的政變和內亂之後，楚靈王的弟弟繼位，是為楚平王。

　　楚平王即位之後，立自己的大兒子，14歲的「建」為太子。楚平王當然很重視兒子的教育，他命伍奢為太子太師，費無極（費無忌）為太子少師。這兩個人都很有能力。費無極，更是平王的寵臣，喜歡來事兒，也會來事兒。

　　楚平王二年（公元前527年），費無極來事兒了，他建議楚平王給太子娶親。夫人是誰呢？是當時名動天下的美女、秦哀公的妹妹孟嬴。平王答應了，於是費無極率領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去了秦國。秦哀公一聽自己的妹妹要嫁給楚國太子，算是門當戶對，非常高興，送了一堆還禮，並讓幾十名秦國美女作為陪嫁，陪同孟嬴來到了楚國的國都郢（念「影」）。

　　在路上，費無極就看到孟嬴確實美貌無雙，他的壞主意就來了。到了郢外面，他命令隊伍停止前進，自己偷偷帶著孟嬴進了宮，見了楚平王。平王一看孟嬴果然是美人，就感嘆自己沒福。費無極一看有戲，立刻勸平王：你可以把孟嬴留在宮裡啊！平王說那哪兒行，已經答應給兒子了，天下皆知。費無極說沒事，大王可以偷偷藏在宮裡，我再從隨行的侍女中找個漂亮的，假稱孟嬴，嫁給太子就行了。

　　所以說，小人就是小人。像費無極這種小人，當然非常聰明，而且往往比一般人更懂人性。但是小人的另外兩個特點是：沒有底線，目光短淺。他居然敢給楚平王出這種主意，確實既聰明，又沒底線。

　　楚平王當時年紀也應該不大。古人結婚早，他們給15歲的太子找對象，估計平王自己也就30左右（史無記載其出生年份），或者頂多30多歲吧，也算正當年。平王一聽費無極的主意大喜，這主意好！所以把孟嬴留在了宮中，百般寵愛。費無極從陪嫁中找了個美女，威脅她不要說出實情，當做「孟嬴」，嫁給了太子建。

　　太子建結婚後，很喜歡「孟嬴」。秦國來的陪嫁，而且是從幾十個美女中挑出來的，肯定也不差。「孟嬴」自己也是得益者，當然不會說。所以太子的日子過得也是很幸福，經常進宮看望平王，表示孝心。建第二年就添了兒子，更是日子過得比蜜甜。

　　但是事情到這裡，逐漸就起變化了。

　　首先，平王心裡有鬼。他覺得太子天天和「孟嬴」在一起，怎麼可能不知道實情？這麼天天殷勤地來看我，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或許他心裡早已憤怒無比，想殺掉自己呢。權力面前哪兒有父子兄弟？反正楚平王自己位子的來路就不算很正，之前楚國王族為了爭王位，各個王子兄弟自相殘殺的事情已經很多了。

　　其次，真正的孟嬴，在後宮裡也生兒子了。看到這個孩子，再想想太子，平王也覺得長久下去肯定不是個事。孟嬴天天憋在後宮，心裡也很鬱悶，也在擔心未來怎麼辦。所以平王安慰她，答應以後立她的兒子為太子。

　　應該說，楚平王這麼想，頗為合理，否則以後他一死，孟嬴母子怎麼辦？但關鍵是他自己有錯在先，內心有鬼。後果已經這樣了，以後必然是悲劇，無非是犧牲誰的問題。不過太子始終表現得很殷勤孝順，找不出什麼毛病，所以每次見面，雖然平王越來越感覺不自在，但也沒什麼別的辦法。他，已經越來越煩惱了。

　　第三，費無極心裡也越來越忐忑不安。小人就是小人，剛才我說了小人的兩個特點是聰明和沒底線，第三個特點是目光短淺。做了虧心事的費無極，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平王總會死，以後的楚王還是太子建啊！以後太子建上台，知道了這件事還不把自己滅族？所以費無極越想越害怕，他開始動坑害太子的主意了。

　　客觀上看，他的想法和楚平王又走到了一塊兒。

　　費無極確實聰明，使出了第一招：調離政治中心：京城。

　　楚平王六年，費無極向楚王建議：派太子建去鎮守楚國北部的大城：城父，理由是楚國要提防北方大國：齊國和晉國。派太子管理城父，可以提高對城父的重視水平，加強北方安全。楚平王正煩太子建呢，一聽，好主意！於是派太子建以及建的老師伍奢，鎮守城父去了。國王的命令不能不聽，建和伍奢都是帶著一家人走了。

　　離開了京城，建的影響力就小得多了。於是第二天，也就是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2年），費無極誣告說：太子建與伍奢密謀以齊、晉為外援，發動叛亂。

　　楚平王信不信呢？其實他信不信無所謂，最關鍵的是他現在也想除掉太子，哪怕太子是他的親兒子。所以平王一聽，立刻想發兵討伐。

　　費無極說不行，因為太子建現在已經羽翼豐滿，城父又兵精糧足。一旦出兵討伐，未必有勝算。平王說那怎麼辦？於是費無極使出了第二招：2、去其羽翼。

　　他說：伍奢十分了得，把他先招回來。於是王命到達，命伍奢回國都。你們說，國王的命令能不聽嗎？所以伍奢回來了。楚平王當庭質問，伍奢當然否認，並勸平王重視父子情。平王大怒，要殺伍奢。費無極再次勸住，說伍奢的兩個兒子十分了得，應該讓伍奢寫一封信，把他的兩個兒子招回來。

　　費無極的第三招，是搜集或捏造太子建的黑材料，一舉拿下。他建議楚平王給城父的城防司令寫一封信，殺掉太子建。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問題就解決了。

　　行事到最後，基本上是同時進行的。也就是召回伍奢的兩個兒子，和給城防司令寫密信殺掉建，是同時進行的。

　　小人就是聰明，不能不服。

　　「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萬般無奈之下，伍奢給兒子寫了信，讓他們回到京城。老大回來了，和伍奢和整家人，全部被殺；能文能武的老二，早已看透了一切，及時逃跑了。與此同時，城父的城防司令也頗有正義感，他把密謀透露給了太子建。此時的建才如夢初醒，知道了一切。

　　怎麼辦？趕緊逃吧！太子建和伍奢的二兒子，後來都逃到了鄭國。

　　這，就是楚平王收拾太子的故事。

　　單從收拾政敵的角度來看，費無極的做法，很高明。後世整人，再也沒有超過他的。

　　從整個經歷可以看出：

　　1、楚平王肯定不是個笨人，否則也不可能成為國君。但他的眼光見識，其實相當一般。

　　2、只要不是個笨人，手握權柄，想修理別人是很簡單的。

　　3、楚平王執政十幾年，重用奸佞，楚國政治日益昏暗，還經常自以為大國，欺負周邊小國。

　　4、所以，根據宮斗手段和結果，根據表面上的平安無事，來判斷一個人是否高明，是完全錯誤的。

　　那麼，站在太子建的角度，該怎麼保全自己呢？

　　很難。

　　因為他身份敏感，而且必須聽命於國君。

　　實際上，當他被調離京城起，有識之士已經看到，他的政治前途已經完了。以後他的命運，只是什麼時候完蛋、以何種方式完蛋而已。如果他能及早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危險地位，或者發動，或者認慫，動作都要快，因為政治鬥爭是你死我活的，一定要及早放棄所有幻想。對於這一點，除非關係極其密切，否則不可能有人提醒他。當然，由於對一些關鍵事情不了解，或者到最後才明白，太子建，以及他這一伙人，成了政治鬥爭的失敗者。

　　而有識之士，比如伍奢的二兒子，早就看穿了一切。他早已洞若觀火，所以處處提防，才能及時逃脫虎口。

　　那麼，事情就這麼完了？當然不是。這個故事因為一個美女而發生，但如果僅僅如此，在《史記》不可能占如此重要的地位。因為這種宮斗，在春秋時期有很多。

　　這個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另一段驚心動魄歷史的開始。因為：被殺掉一家的伍奢的二兒子，在中國歷史上可不是一般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伍子胥。

　　春秋五霸中，吳王闔閭、越王勾踐（另一說是秦穆公、楚莊王）的故事，都因伍子胥而起。伍子胥能力卓絕，他幫助公子光發動政變、成為吳王闔閭的手段，本質上和費無極是一樣的。

　伍子胥幫助公子光　

　　一家人被楚平王和費無極殺掉的血海深仇，伍子胥怎能不報？他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但逃到鄭國時只是一個人。他知道他的力量太小了，楚國又在各個諸侯國下了「通緝令」，任何國家都不得收留他。後來，太子建在鄭國想謀殺鄭國國君，以為這樣就可以帶領鄭國軍隊討伐楚國了。伍子胥勸他別這麼做，但他不聽，後來消息敗露，鄭國國君大怒，殺掉了太子建。伍子胥及時得到消息，趕緊帶著建的幼子（此時已經七八歲），輾轉逃到當時楚國的敵國：吳國，並化名伍子胥，在大街上要飯為生。

　　這中間還有「過昭關」一夜白頭、過河和漁夫的幾個故事，就不詳說了。就說伍子胥逃到吳國後，被公子光重用。公子光說：吳國的王位本來是他父親的，按照他爺爺去世前的安排，父親死後依次傳給幾個叔叔，幾個叔叔死後，就該輪到他了。他的二叔、三叔死後，本該四叔「季」繼位，但「季」很賢明，不願意當王，那麼就該輪到他了。不過三叔的兒子「僚」，仗著最後一任國君是他父親，熟門熟路，居然繼位了。這讓公子光很憤怒，但又沒辦法，總不可能對堂弟說：「現在該我了」，這純粹是找死，所以公子光對伍子胥許諾：只要你給我出謀劃策，讓我當上吳國國君，我就為你報血海深仇！

　　伍子胥想了好幾天，答應了。他當然明白吳王僚和他無冤無仇，但是為了報自己的仇，在僚明顯不可能重用自己、為自己報仇的情況下，他只能全力為公子光服務了。

　　怎麼辦？兩招。

　　什麼？你不是在前文中說是三招嗎？怎麼這裡變成兩招了？

　　沒錯。但三招中的第一招是把政敵調離國都，僚是國王，怎麼可能把他調離國都呢？當然，找個理由讓他出去巡遊或出戰，也未嘗不可。但這裡的核心是：僚的羽翼眾多，尤其是他還有兩個親弟弟，更有個勇猛無敵的兒子慶忌，所以就算殺掉僚，而他的弟弟和兒子仍手握國家大權，能有什麼用？殺了僚之後，僚的羽翼一反擊，自己就被滅掉了。所以，應該調離國都的不是僚，而是他的羽翼。

　　這裡，伍子胥一開始想的就是第二招：去其羽翼。

　　但是身為臣子，怎麼可能把僚的羽翼調出去？何況是都調出去？所以，一定要找到足夠合適的理由。僚也不傻，知道自己搶了堂兄的位子，所以公子光始終小心翼翼，必須足夠隱忍才行。

　　這一等，就是十幾年。

　　公元前515年，楚平王薨了。

　　聽到消息，伍子胥捶胸頓足，嚎啕大哭。來看望他的公子光說：楚平王死了，先生應該高興才對，怎麼嚎啕大哭呢？伍子胥說：我哪裡是哭他？我是哭不能在他有生之年親自殺了他啊！

　　眼看時光流逝，大家都四十多歲的年齡了，公子光也很鬱悶。

　　伍子胥閉門在家，又想了幾天，想出了個主意。他建議光，讓光給吳王僚說：吳楚是世代敵國，現在楚平王剛死，楚國國內不穩，而且楚平王當國君的十幾年作威作福，總是欺負周圍小國，大家敢怒不敢言。現在吳國出頭，聯合一些小國討伐楚國，一定能獲得成功，這樣，大王你的功業就建成了！但是為了表示吳國的誠意，大王應該派自己的弟弟和兒子，還有四叔季，親自到各國做說客。

　　這是一個足夠好的理由！

　　吳王僚一聽，好！就把自己的羽翼和死黨都派出去了，還有叔叔季。

　　去其羽翼之後，下一招當然就是一舉拿下了。公子光請僚到自己府里吃飯，席間派出刺客專諸，刺殺了僚。然後光和伍子胥帶領手下的幾百名家丁闖上朝堂，宣布代管國政。公子光召來所有留京大臣說：國君的位子是叔叔季的，僚是篡位，現在被殺，是罪有應得。我現在先代管國政，等季回來，再請他當國君。

　　不久之後季回來了，但怎麼可能當國君呢？他當初都不當，現在更不可能當。何況光的意圖誰不明白？所以光假意推辭了幾次，就繼位當國君了，這既是吳王闔閭。至於僚的兩個弟弟和他勇猛的兒子慶忌，怎麼敢再回來？後來在外面都被殺了。

　　幾年之後，當伍子胥幫助吳王闔閭把吳國建得風調雨順、兵精糧足之後，尤其是設計並修建了新的國都蘇州之後，公元前506年，闔閭派伍子胥，以及伍子胥推薦的兵聖孫武，出兵討伐、並一度滅掉了楚國，取得了輝煌勝利。伍子胥掘墓鞭屍，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之後闔閭又打了幾次勝仗，成為霸主。再往後，他兒子夫差繼位，又引出了越王勾踐的故事……

　　費無極呢？生卒年不詳，《史記》沒記錄他的最終結果。但這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都因他把美女孟嬴用計策獻給楚平王而起。

　　所以，小人的歷史作用也挺大的？哈哈！

　　回到政治鬥爭。在我看來，現代社會中的所有鬥爭形式，所有技巧，都沒有超過我國春秋時期。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們的老祖宗在這方面，早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平。後世之人，不管是當局者還是旁觀者，如果多看看歷史，是可以看出很多苗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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