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說雨:綿綿雨絲 無盡情愁 ——中國古典詩歌里的雨意象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夜雨寄北》是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名作,詩中有意重複「巴山夜雨」四字,將實有與虛擬之景綰合在一起:雨既是作客他鄉的詩人寫作時的現實環境,又是詩人設想將來回到故鄉、與妻子燈下相對時談論的話題。短短二十八字,既展現了客途霖雨、歸期無定的凄涼,又暗含著夜雨剪燭、西窗共話的溫馨;而這兩幅迥然不同的場景與情緒,恰恰構成中國古典詩歌中「雨」意象的基本內涵。

戰國晚期詩人屈原以「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的陰冷環境,映襯美麗憂傷的巫山神女形象(《九歌·山鬼》);以「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涉江》),極言放逐之地的凄涼,都收到了情景交融、相得益彰的效果。但是這種以雨景烘托氣氛的詩句在接下來的漢魏時期並不多見,直到南朝詩人何遜寫出「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臨行與故游夜別》)的名句,通過描寫挑燈長談、靜聽夜雨滴落台階之景,表現離別時依依不捨、黯然神傷之情。可以說,何遜發現了雨意象的細膩情味,並以清麗傳神的筆調加以表現。從此以後,作為自然現象的雨在詩詞中幾乎固定地用於渲染凄清的氛圍,表現寂寞的情感,並且經常與離別、漂泊、孤獨這類消極主題聯繫在一起。

雖然現實中的離別未必都發生在雨中,但是以雨為背景的詩歌顯然更具藝術魅力: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柳永《雨霖鈴》)

楚江微雨里,建業暮鍾時。……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韋應物《賦得暮雨送李曹》)

一夜寒雨之後的黎明,王昌齡客中送客;驟雨初歇的傍晚,柳永與情人分別,雨不僅帶來自然的寒意,更增添心理上的凄涼。而在晚鐘聲中,韋應物迎著微雨送人登舟,那打濕衣衫的,不知是綿綿的雨絲,還是離別的淚水?

離別之後是彼此無盡的思念,尤其是當長夜耿耿、冷雨敲窗、輾轉難寐之際:

秦地故人成遠夢,楚天涼雨在孤舟。……別恨轉深何處寫,前程惟有一登樓。(李端《宿淮浦憶司空文明》)

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柳永《浪淘沙》)

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聶勝瓊《鷓鴣天》)

前二首詩詞從旅途中人的角度著筆,以夜雨為背景,表現對故人的思念以及天涯倦客的情懷;後一首詞則以留守之人的口吻,表現女性長久守望、夜雨無眠的孤凄。窗外無情的雨滴與窗內相思的淚滴構成交相疊映的畫面,好像大自然也能體恤離人的悲苦,也被人間的情懷所感動。

即使普通人,陰雨之夜也會有些不同尋常的感受,需要形諸吟詠:以仁愛為懷的杜甫在春雨之夜與朋友相聚,「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醉時歌》),傳達出一種細膩的溫情,一份甜美的靜寂;白居易晚年官務清閑,不問世事,「涼冷三秋夜,安閑一老翁。卧遲燈滅後,睡美雨聲中」(《秋雨夜眠》),閑適通達之中,終有難掩的落寞衰頹;素有「詩鬼」之稱的李賀,經常以「冷雨」作為幽魂出沒的背景,「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冷雨灑窗,幽魂來訪,對生命短促的恐懼與無奈,對聲名永垂的嚮往與惆悵,是死生異路的「香魂」與「書客」今夜共同的情懷。雨夜使三位詩人產生截然不同的情緒與感受,折射出他們在性格、處境與悟性方面的差異。

雨自空中迅疾飄灑而下,難以從形態上加以把握,故而直接描寫雨意象形態的佳作較為少見,「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杜甫《水檻遣心》)、「小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里,戀樹濕花飛不起」(朱服《漁家傲》),描寫的重點是雨中景物;「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王維《送梓州李使君》)、「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周邦彥《蘇幕遮》),刻畫的重點是雨後景物,皆是從側面著筆。至於「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李商隱《重過聖女祠》)、「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浣溪沙》),則是抓住春雨輕細迷濛的特點,運用倒喻手法,將其比作夢境,比作愁情,在抽象的心理活動與具體的綿綿細雨之間建立聯繫。這與其說是重在刻畫春雨的形態,莫如說意在傳達詩人惆悵憂傷的主觀情緒。

雨的形態難以摹寫,雨帶給人的消極感受在靜夜中更為深刻,因而詩人們更傾向於以「夜雨」作為詩歌的中心意象,並在歷史積澱中形成「夜雨」與某些景物的特定組合方式:

夜雨孤燈。夜與雨在人和外界之間形成雙重阻隔,燈光則界定出一個輪廓分明的可視範圍,促使人收回觀看外界的目光,更為細膩敏銳地回視內心世界。「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輞川絕句》),敏感的心靈傾聽著自然界微弱的音響,寂寞中略帶幾份禪意;「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李商隱《春雨》),明凈涼冷的雨絲織成簾幕,搖曳的燈光經過折射顯得越發迷離,渲染出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悵;「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雨的冷與燈的暖形成強烈對比,黃葉與白頭卻傳達出共同的衰頹氣息,生命的循環代謝此刻讓人這般無可奈何。

夜雨梧桐。中國古人有「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說法,故而梧桐意象常與秋雨聯繫在一起。白居易在《長恨歌》中較早成功組合這對意象,以「秋雨梧桐葉落時」渲染唐明皇對楊玉環的無盡思念,形成用「梧桐雨」表現離情的傳統,「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溫庭筠的《更漏子》)、「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周紫芝《鷓鴣天》),都是歷來傳誦的名句。

雨打芭蕉。芭蕉嫩葉捲曲在一起,常被用來比喻難以消釋的愁情,李清照有「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添字醜奴兒》)之句;驟雨敲打芭蕉舒展的大葉,在靜夜中聲聲入耳,令人難以入睡:「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紅窗好夢」(杜牧《八六子》)、「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万俟詠《長相思·雨》)。南宋詞人吳文英乾脆獨出心裁地寫未雨芭蕉:「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唐多令》),芭蕉滴雨之聲引起的感受太過強烈,以至於單是聽到風吹蕉葉的聲響,已讓離人難以忍受。

從以上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相對於描摹雨之形,詩人們更喜歡捕捉雨的聲響,「疏雨滴梧桐」(孟浩然)、「留得殘荷聽雨聲」(李商隱)、「雨聲滴碎荷聲」(歐陽修),皆得傳神妙理。南宋詞人蔣捷的《虞美人》,題目就是「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曾為進士,過了幾年仕宦生涯。但南宋很快就滅亡了,他一生大部分時間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此詞用冷冷雨珠穿起人生的三個不同時期、不同場景:歌樓聽雨的少年歡樂,時光短暫,記憶永恆;客舟聽雨,實是兵荒馬亂之際、憂患中年之時,詞人在茫茫人生道路上踽踽獨行的縮影;僧廬聽雨,晚境蒼涼,詞人卻已木然無動於衷。在造化無情的悟徹之中、在「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冷漠與決絕態度里,隱隱透露作者內心深處難以消釋的破家亡國之痛。

撰文:楊春俏

責編:海彥

(發表於《中華活頁文選(高中版)》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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