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 | 《西遊記》:神怪故事背後的心靈密碼

石猴出世

西遊記的故事,是以孫悟空為主角,一般讀者都非常熟悉這位潑猴,以及他大鬧天宮的故事。故事細節,不必交代,因為大家都太熟悉了。我想開宗明義,就交代孫悟空的來源。這一隻石猴,其來曆本身就是宇宙成形剩下的一塊頑石:這就意味著,孫悟空本身是與宇宙同質的,是從宇宙中切出來的一部分。(請注意,紅樓夢中的寶玉,其來歷也是這塊頑石!)石猴成了精,他學藝的地方,乃是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老祖師,須菩提。靈台方寸是「心」,三星斜月就是「心」的字型。這一出身的解釋,很顯著的標示主題:靈猴就是「心」,也就是你我眾人之「心」。(美國著名的星際大戰電影,其中教導兩個主角的祖師,也是一個形狀不起眼的尤達大師,也住在洞穴之中。)

孫悟空從祖師學道,須菩提祖師給他若干選擇:如果他有興趣學「術派」、「流派」功夫,那就是儒家、墨家,種種人間的學問,孫悟空說不願意;又讓他選擇「動派」和「靜派」,兩者都是道教的功夫,他也不願意;最後,祖師提出佛教,他才覺得這是應該學習的功夫。令人不解之處,須菩提祖師交代的詩句,卻又是陳述道教。在悟空告別時,祖師警告:必須戒備每五百年一次的劫數,天風、陰風、和贔風,都可能令修道之士形銷身滅。三風的性質:天風起於身外,陰風出自體內,由下而上,當是慾念引起;最暴烈的贔風則發自體內,由上而下,源頭乃在心神,如果不能自己約束,災害不可收拾。三劫觀念,佛、道都有;只是陰風與贔風,均是循體內穴道,毀傷身體:這還是道教的理論了。

猴王學道

後來,孫悟空遇見觀音,觀音特別提醒他,學習功夫應當注意「六賊」:「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這六個項目,正是《心經》的六色感官所及。禪宗佛教,特別標明應當防止的項目: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由此引起喜、怒、哀、樂。人要克服這些,心情上的誘惑和障礙,才能得到解脫和自由。《西遊記》第十九回,悟空收伏八戒,亦即西行剛才上路,觀音叮囑他,常念《心經》,而且列舉心經全文,更是表明西行大要,即是體會色即是空,心無罣礙的要義。這一《心經》,在後文不斷出現,全書思想,以佛教為主,顯然可見。

整部《西遊記》,唐僧西行路上,也就不外乎傲慢、食慾、色慾、怒氣、怨恨等等。許多的妖魔,也就只是這些心情困擾的化身。例如,他碰到很大的劫難,就是火焰山,此處的「火」,其實就是「怒氣」和「暴烈」。唐僧屢次遭遇色誘,盤石洞的蜘蛛、陷空山的老鼠,都是以女色引誘。孫悟空和豬八戒,經常是既合作又衝突,豬八戒代表的是「食」和「色」兩項慾望,而孫悟空在被觀音制伏後,他額上的緊箍咒,時時刻刻提醒,不要讓「心」放縱。金公和木母之間的衝突,五行的相剋是金克木,也就是以金——「心」,克木——「欲」。凡此「密碼」,都是陳述禪宗信仰中,將「心」放開的基本原則。我以為,《西遊記》的宗教信仰,大概是佛教為主,道教居於次要地位。

孫悟空學到種種高強武藝,也有七十二變化的能耐,他和他的眾猴,都是似人而非人,卻要向人求得平等。在他尋求武器時,他大鬧東海龍王的龍宮,取得了定海神針,那是大禹治水留下來的一件遺物。這個武器,和他自己是與天地同壽的頑石同樣,都具有宇宙一體的意義。這時候,他才標出「齊天大聖」的旗號,直接向天庭挑戰。他大鬧天宮,所向無敵,這一段鬧天宮的故事,處處指明了天庭治理系統的顢頇胡塗,以及天神、天將的無能。最後能打敗他的,卻是二郎神,(封神榜的楊戩),和他的哮天犬。

孫悟空大戰二郎神

這一反諷的意義非常明顯:如此莊嚴的天庭,實際上不配和石猴對抗。明代的政治,在歷代主要王朝之中,的確不好,尤其皇帝和皇帝周圍的近臣,人品、能耐,頗多不堪。大鬧天宮的故事,就是對看上去莊嚴的朝庭威嚴,揭露真相。幫助天庭制伏靈猴的眾神,包括老君和佛祖,也都是仗著勢力在欺騙他。這一番諷刺,也毋寧是直接指責替皇權幫凶的官僚,和佛、道法術之士。大鬧天宮的批判性,不容忽視。

在西遊求經以前,靈猴被壓在大山之下,觀音給他的任務,是等待求經的唐三藏,而且授與三藏控制靈猴的訣竅: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咒」。這些情節,毋寧是指著怎麼控制自己的「心」,不能任性、任意,自我放任。一位以慈悲為懷的觀音,卻讓靈猴上這樣的圈套,其中也有反諷的意義。當然,我們也可以解釋為,因為慈悲為懷,所以才讓他約束自己心態,不任其放肆。

西行路上,種種的災難,從表面上看來,只是玄奘西去求經的途上,曾經在沙漠之中幻覺種種邪魔妖怪,然而,真實的意義,則是在新的求解放的歷程上,必須面臨種種的誘惑。唐僧同行的人物,悟空是「心」,白龍馬是「意」,心猿意馬,就是指著「心」要去的方向,和「意」自己走的方向,必須互相配合。唐僧是智慧的象徵,或者是虔誠求道的象徵,他不能放任「意」之所向,必須要有「心」駕馭。豬八戒法號「悟能」,本身是因為被「欲」誘惑,從天庭墮落為豬身。他能耐也不小,至少有三十六個變化,而且身強力壯,在西行道上,他的功夫卻不在正面,反而惹事生非,帶來許多的麻煩。如前所述,那些麻煩,不是色慾,就是食慾,再不然就是逞強好勝的慾望。豬八戒經常說小話,在背後迷惑唐僧、糟蹋孫悟空:一個典型的小人。可是,他有他特別的「能」,「能」也必須由「心」駕馭,才能配合「智慧」想要走的方向,完成求道的任務。沙和尚法號「悟凈」,他也是天庭的捲簾大將,犯了小錯,貶入流沙河,等待唐僧西去途上,收為夥伴。這一行五眾之中,沙悟凈最沒有特色,然而挑擔追隨,一切供給,都在他肩上。「凈」代表清凈,水的象徵。也只有「凈」,「心」才能夠無所牽絆。「智」才可以前進無礙。

心猿戰意馬

這一路行程,經過了許多災難,到了將近完成的後半段,唐僧五眾遭遇了最嚴重的幾次災難:牛魔王夫婦火焰山、獅駝嶺上三魔的擋路,還有就是牛魔王的兒子紅孩兒。這幾次對他們的試驗非常嚴重,每一次都要勞動佛教中的如來、觀音等重要人物出頭干預。火焰山的大火,只有牛魔王的妻子羅剎女持有的芭蕉扇,才能滅火。風和火之間的關係,如果按照印度的觀念,風既可以滅火,也可以煽火,是可以抵消也可以互濟的關係。孫悟空號為金猴,在中國五行的觀念,火可以勝金,這火焰山的試驗,對於心猿幾乎是過不去的難關。直到觀音手下的龍女,帶來了水,才能將火滅掉。

獅駝嶺下的三魔,一個是文殊菩薩的座騎青獅,一個是普賢菩薩的座騎六牙的白象,最厲害的三魔,則是如來佛背後的大鵬金翅鳥。文殊、普賢是如來佛的左右脅侍菩薩。文殊代表智慧,他手中的利劍和青獅的獅吼,都如當頭棒喝,可以斬斷情慾。普賢代表戒律,白象的六牙,象徵了六種必須要注意的規矩和約束。智慧和戒律,都是修道人必須具有的修養,然而,這兩者都可以過猶不及:智慧的過頭是放誕,戒律的過頭是迂執。這二位菩薩的座騎,也就象徵著過猶不及處,可以損害人的修行。大鵬金翅鳥來歷非凡,他是如來的大護法,無所不見、無所不及,因此,他飛行的速度,可以遠超過孫悟空的筋斗雲。然而,太快、太急也是修行者自修的禁忌,這三位巨魔,他們象徵的意義,在我看來,就是對於孫悟空的警惕,過猶不及,即使最好的作為,做過了頭,也會造成災害。至於為什麼這三魔在西行路上出現?我們可以解釋為,佛祖對唐僧五眾的試驗,也可以解釋為提醒任何修道人,凡事不能做過頭,必須有所約束、有所警惕。

紅孩兒來歷非凡,他是風和火結合的孩子,如上所說,印度四元素,「動」的風、火、與「靜」的地、水,兩者各自互濟;風和火都在「動」方。紅孩兒嬰兒形象,一身紅色童裝,裝扮很像封神榜裡面的哪吒。孫悟空個兒不大,和小男孩的體型相差不遠,只是一副猴相,和紅孩兒的俊秀恰是對比。紅孩兒的特色是好強鬥勝,這也是孫悟空不受約束的一面。觀音出手降伏紅孩兒,也是用了金箍圈,一套五圈,分別套住頭頂和四肢,才收他為觀音座下的善才童子,和龍女常在左右。套住紅孩兒的金箍圈和孫悟空的緊箍圈,都以「定心神咒」的約束。由於這些對比,我才覺得他們二人是一個對照面。這兩次的大試驗,主要也是佛教「收心」的意義。

緊箍圈和金箍圈,目的都是收心

經過了這些災難,《西遊記》有一章是在寇員外莊上遭賊的事情。這一件事,在《西遊記》中顯得有點突兀:那些小賊,沒有什麼能耐,就是進門搶劫而已。可是,寇員外這一章節,卻佔了不少篇幅。我以為此處特別交代,小賊可能隱射「心經」中的六「色」。在孫悟空遇見烏巢禪師以後,觀音菩薩授悟空心經,其中提到的「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香味觸法」,這就是心經中的「六賊」,其事很小,但後果可以很大。

《西遊記》八十五回三藏與悟空的一段對話:「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他又提醒師父,修心的道理:「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懈怠,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果然,到了靈山,卻又碰到牢獄之災。八百里之外便是靈山,唐僧即將圓滿,妖魔鬼怪盡除。這時候,他們要注意的乃是,禪宗修鍊「破三關」之說:第一關破本參,指開悟;第二關破重關,指見性;第三關破牢關,是證道。唯破此關,方能成佛。唐僧成佛。牢獄之災,不過點明這一個大的關鍵。

西行將近完成,在通天河上,凌雲渡頭;唐僧五眾遭遇一次重要的提升: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撐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他們三人也齊聲相和。撐著船,不一時,穩穩噹噹地過了凌雲仙渡。三藏才轉身,輕輕地跳上彼岸。書中贊語,「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今朝行滿方成佛,洗凈當年六六塵。」於是,結論「猿熟馬馴:此誠所謂廣大智慧,登彼岸無極之法。」

經過死亡這一道關口,一切解脫,他們終於到了靈山的境界。如來鑒於唐僧遠道求經的誠意,也心喜他們能夠通過重重關口的試驗,允許給他們正經,帶回東土。主管經籍的阿難,問他們,給你無字的經好嗎?唐僧回話,我遠道求經,就是希望拿文字經,帶回東土,如果帶回無字經,又有何用?阿難給了經籍。可是,中途他們發現,經書空白無字;回來要求,阿難才交付有字真經。這一段「有字」、「無字」的差別,是禪宗很重要的譬喻,無字的,是自己體會的經典,有字的,是前人傳述的經典。真正得到的要義,必須自己體會。同時,金剛經也說過:「以色相見我,音聲求我,不得見如來。」色相、音聲與文字,都是一個介體,不是本義。也因此,禪宗六祖慧能著名的偈子:「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這些理念,其實佛、道互通,老子道德經也說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求得真經

在前面幾段,我屢次提起,究竟《西遊記》表達的宗教觀念是佛教呢?還是道教?我的結論,吳承恩的時代,中國的道教有符籙和丹鼎兩派,符籙的正一派,迎合皇室和權貴的喜好,借用神力,求得長生,也借用神力,排除災害。丹鼎的全真派,卻是以煉內丹,也就是運用自己內部的修鍊,提升道行。另一方面,唐宋時代的許多佛教宗派,都已經隱入學術範圍。唯有禪宗、戒律宗和凈土宗三家鼎立。禪宗的教義和道教內丹派的全真教的信仰,其實頗可互相呼應。《西遊記》中,所談的一些道教觀念,尤其使用的名詞,奼女、嬰兒、元神等等,都是內丹派的名詞,而不是真正身外之物,嬰兒乃是人身的純陽,奼女是真陰。陰陽二元,必須互相配合,互助互濟也互補,才能養成「元神」,真正的自己。至於五行之說,在西遊之中表現為金公、木母,則是以「心」制伏「欲」。唐僧五眾,頗有讀者設法將他們五眾,分別認定五行之一,可是都不能妥當分配。《西遊記》整體而言,從悟空的師父須菩提,應當是佛教人物,可是傳授的詩句,卻是道教。經過烏巢和觀音,孫悟空才受到了心經的約束。

在《西遊記》中,玉皇大帝的天庭,並不莊嚴,只有裝腔作勢的官僚系統,太上老君是在玉皇大帝之外的另一系統,如來、觀音又是道教以外的另一套系統。這兩大系統,卻是獨立於玉皇大帝神廷之外。將佛、道兩個神統對比,《西遊記》顯然是尊重佛統,大於道統。

綜合言之,《西遊記》是佛教禪宗的寓言,可是加上了當時流行道教內丹派的一些觀念;如此配合,也正因為禪宗和全真之間,不僅有許多理念是互通的,而且全真派的形成,可能接受了相當成分的禪宗影響。

《西遊記》,接著封神榜的觀念,卻將宇宙秩序內轉為心的世界。「心」作為人精神的主體,必須經歷種種的關口,在試驗之中,不斷自我克服,終於提升境界。西行路上八十一難,都是自己內心的業障,也就是終於排除自我引起的煩惱:這一個「心路歷程」,大概也代表了中國儒、道、佛三家,逐漸融合,取得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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