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雙城記」

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雙城記」  ——從王安憶到張愛玲【 作 者】倪文尖【內容提要】上海/香港「雙城記」、張愛玲與「張派傳人」是近年的熱門話題。如果不將「中國」作為「雙城」問題的「底子」來考量,如果不進入微觀的文本層面討論張愛玲的「影響與焦慮」,一時的熱鬧勢必難以沉積下學術實績。結合二位作家與香港的關係史,本文推斷,在王安憶形成「城市認同」的過程中,張愛玲的啟示性是相當關鍵的環節;在具體比較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和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同與不同」的基礎上,本文認為,創作於1993年的《香港的情與愛》藉助對「良心」、「情與愛」的無限信賴與倚靠,合理化了當時的上海對「香港」的無限憧憬,以「香港夢」的形式表達了內在的「上海夢」,顯得輕靈有餘而厚重不足。【 正 文】   一  近年來,城市比較研究方興未艾,像「北京/上海」,有轟動一時的暢銷書《城市季風》廣為流傳;「香港/上海」,有李歐梵「互為鏡像」的「雙城記」這樣的收穫①。在那些城市比較研究里,有關文學的論述佔了相當比重,而且確乎是形成、支撐論點的關鍵部分。同樣地,傳統的作家比較研究也增添了新的路數,越來越看重空間性因素,最典型的像所謂「張派傳人」②,分居於香港、台北、上海等地,要有進一步深入的考量,不同城市所賦有的性格必然成為不可或缺的環節,而城市的歷史變遷和文化定位自然又是重中之重。這意味著,久盛不衰的「作家比較」自覺地置身於城市文化比較的視野里,新興的「城市比較」更好地利用文學性資源,以形成二者的良性互動,應該是一個值得努力的方向。  在「張派傳人」的譜系裡,王安憶是頗為特別的一位。王德威一方面認為她「也許尚未參透張愛玲就是『不要徹底』的名言」,一方面又肯定她「能突破限制,另譜張派新腔」③。而以我所見,王安憶既是「張派傳人」(如果算的話)中最願談論張愛玲(連帶的,還有蘇青)者之一,同時,又是對張愛玲批評最多的一位。拿王安憶在2000年香港「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上的發言為例,這篇題為《世俗的張愛玲》的最新版本,其基本內涵是一以貫之的:世俗的張愛玲「對日常生活,並且是現時日常生活的細節,懷著一股熱切的喜好」,而這「愛好是出於對人生的恐懼,她對世界的看法是虛無的」;張愛玲「只看著鼻於底下的一點享受,做人才有了信心」,同時,「她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觸可摸的俗事中藏身,於是,她的眼界就只能這樣的窄逼」。所以,「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了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時現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對此,王安憶大不以為然:「在此之間,其實還有著漫長的過程,就是現實的理想與爭取。而張愛玲就如那騎車在菜場臟地上的小孩,『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這一『掠過』,自然是輕鬆的了。當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於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含。從俗世的細緻描繪,直接跳入一個蒼茫的結論,到底是簡單了。於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無聊之中」④。  沒有對張愛玲的潛心研讀,不可能有這樣別有洞天的透徹之論;另一方面,中了理論的毒的人,還是很容易從中聯想到布盧姆「影響的焦慮」⑤一說。記得王安憶的一位同仁講過一段話,大意是:都在說王安憶已經直逼張愛玲,這很讓人想起上海某房產的廣告詞,「直逼徐家匯」,其實,那房產離徐家匯,打車還要好多分鐘呢!這固然風趣得有刻薄之嫌,但還是不能不承認有真義存焉:一個時隔半個世紀的後來人,就是直逼了當年二十齣頭的張愛玲,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想必王安憶是很清楚這層意思的。不過,本文並不急於展開這個意思,也不急於就此作出比較。毋寧說,我們之所以要拿張愛玲、王安憶來對舉討論,是因為我們關心的另一組關鍵詞「上海/香港」起了作用:張愛玲、王安憶都是上海人、上海作家,她們又或多或少和香港有過關聯,特別是,一個在20世紀40年代,一個在90年代,都曾用筆涉獵香港;這樣,應該有可能透過她們的想像,比較其中的異同,來考察上海、香港這兩座城市在五十年里的位移及其「鏡像關係」。當然,有了「香港/上海」的背景語境,也才可能比較好這二位作家。  空間的位置註定了香港、上海「大器晚成」的宿命。之所以「晚」,是因為在以中原為中心的中國版圖上,二者都屬於邊緣。縱使江南成了魚米之鄉,多少年裡,上海還是人稱「小蘇州」;縱使嶺南發展出了獨特的區域文化,香港還基本上是塊「化外之地」,以至於「香港」一詞的指涉範圍,是指「香港島」,還是島上的一個具體地方,歷史學家迄今仍有分歧⑥。而之所以終於能「成」「大器」,則是因為時間長河上的那個「1840」,改變了固有的中心/邊緣關係,對於不得不以西方為中心的新世界版圖言,香港的命運、地位開了頭,上海也是。這個「頭」對於中國來說,當然是「斷頭」般的萬劫不復,可對於香港與上海,倒很有些「禍兮,福之所倚」的意思。  香港、上海所以有所謂「雙城記」可做,照我的理解,這是前提性質的第一點,即,「香港/上海」能夠成「雙」,首先是因為它們同「一」,在同廣大的中國內地的關係上,香港、上海具有驚人的同一性:「被現代化」的「中國」建設「民族國家」的過程,也是香港「割讓」成准殖民地、上海開埠有了「租界」的歷史。這就是說,在相當長的歷史時間裡,「香港+上海」,共同地與內地形成了「此消彼長」的關係。比如,太平天國從廣西起事,一路席捲長江以南大半個中國,這對於清朝中央政府來說,當然是「大禍臨頭」;可對於上海,卻帶來了大量的資金和廉價勞動力,租界也被迫打破了「華洋分居」的格局,所有這些無疑成了上海日後進一步繁華的重要契機;而香港,人口的第一次巨增,也發生在這一時期。事實上,香港人口的每一次大幅增長,都無一例外地是在內地出了大事之後。  在對「雙城記」有了如此理解的「底子」(張愛玲的習慣用語)以後,我們還應該看到:香港/上海所謂「雙城」,與其說是一「雙」(胞胎),不如說是一「對」(冤家),即,這兩座互為「鏡像」的城市,在過去,確乎經常地「此起彼伏」,並非「雙進雙出同進退」,而是「你上我下分前後」。  鴉片戰爭後,香港割讓了,有研究表明,在很長的時間裡,「大英帝國」對此「戰果」並不心滿意足,他們更加覬覦的,確乎還是上海⑦。與此相關,上海作為開埠通商的「五口」之一,藉助其緊鄰中國最富庶區域、腹地廣大等一系列機緣,能夠迅速地脫穎而出,形成了從器物到制度、從日常生活到精神價值一整套獨立運轉的「上海」,從1843年開始的一個世紀時間裡,其發展勢頭一直不弱於香港,準確而言,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香港,是到50年代以後,終於突現了「下山」猛虎的本色,依憑其獨特的中介地位和多元文化優勢,厚積薄發,「顯山露水」,成為亞洲一流、舉世矚目的世界大都會,這才使得當年的一個「蕞爾絕島」成了今天意義上的「香港」,易言之,香港的「花樣年華」是在20世紀後半頁,尤其是50至70年代。   二  張愛玲與香港的關係史是大家所熟知的。  1939年,因為「歐戰」爆發,她以倫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改到香港大學註冊入學,在港大的兩年零三個月期間,「發奮用功了,連得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⑧;未曾想,1941年12月8日「港戰」又起,打翻了所有的計劃和努力,張愛玲不得不回上海,開始了她的「賣文」生涯。  1952年7月,張愛玲第二次赴港,香港對她也不暇款待,重新報讀港大竟然未果,以至不歡而別,終於在1955年8月赴美,走上了她遠離故土的「逃難」歲月;1961年11月張愛玲再到香港,1962年3月又回美國。算起來,整個五六十年代,張愛玲前後居留在香港有三年半時間⑨。  不難發現,香港這座城市對於張愛玲來說,並不是一塊生活的「福地」。但是,香港對於作家張愛玲而言卻至關重要,特別是那個兩次戰爭夾縫中的「香港」,不僅僅提供了她成為一個作家的機緣(或許還是被迫的),而且還形成了張愛玲穩定的世界觀、文學觀的基礎。  張愛玲在港讀書期間,二十來歲,正是求知慾最旺盛的年齡,以張愛玲自小養成的嗜書習性,真不知該讀了多少好書。雖然她本人對此鮮有記述,但一些蛛絲馬跡仍然很給人以想頭。比如,《燼餘錄》里那個歷史教授佛朗士,大約是張愛玲平生受其影響最深、也最得張愛玲敬重的一位老師:「他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官樣文字被他耍著花腔一念,便顯得非常滑稽,我們從他那裡得到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可以在他那裡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無名目的死」。這是張愛玲筆下難得的情感文字,這樣有敬意地談論一個人,在張愛玲也實屬難得,——可作一比的是那個激賞張愛玲的中學語文老師汪宏聲,張愛玲便從來未贊一詞。為什麼?聯繫《燼餘錄》開篇所寫,「香港之戰予我的印象幾乎完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我沒有寫歷史的志願,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裡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不妨說,張愛玲很明白,從英國人佛朗士那裡接受的那一套「不相干」論,以及討厭所謂「清堅決絕的宇宙觀」的經驗主義、自由主義思考方式,應該是香港給她最多、她也最為看重的東西。  知識與思想之外,更要命的是,彷彿香港不把這一切灌輸到底、張愛玲不把這一切貫徹到底,就不肯罷休似的,「香港」還要在實際生活中,給張愛玲刻骨銘心的親身體驗。「港戰」的突如其來,的確是應驗了「人生無常」的老話,當然更讓張愛玲不相信「計劃」式思維,「想做什麼,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還妄談什麼未來?「戰時香港的所見所聞,……對於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戰爭的十八天里,目睹了「我們的自私與空虛」,讓張愛玲認定「去掉了一切浮文,剩下的彷彿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而「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劈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於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⑩。  所以,戰爭所「照亮」的那個張愛玲的「香港」,給了她寫作的諸多題材及靈感,很快地,張愛玲就對香港有所回饋,「寫了一本香港傳奇」。正像已經有人注意到的,非常有意思,張愛玲在創作中近乎自覺地涉及到了香港/上海「雙城」問題:「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11)。不過我以為,對此不能高估,因為《到底是上海人》的廣告色彩頗為明顯,有討好讀者(自然主要是上海人)之嫌,其中的話並不可全信,比如她所列的七篇小說,就不是全部發生在香港的;當然也不可不信,因為當中確有香港/上海「參差的對照」的諸篇。倘使細心地讀起來,著實是頗有興味。如有研究者通過《沉香屑——第一爐香》的分析,指出張愛玲的「上海人觀點」主要體現在三方面:道德口味,異國情調,都市意象(12),就很有啟發性,讓人禁不住有接著往下說的念頭。  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還是應該看看設定好了的參照系:王安憶及其同香港的關係。  王安憶的文學寫作是從「雯雯系列」的「自我言說」起步的,這自與張愛玲大不同。1983年,王安憶赴美後轉道香港回國,「知道了世界的面積與各民族的危難,初步為自己的生存與認識建設了一個國際背景。回國之後,經歷了一個苦悶的停筆時期」(13),而結果人所共知,王安憶終於拿出了「二庄」、「三戀」等自我更新的著名作品。可以肯定,此行對王安憶意義重大,稱之為個人寫作史上的界石都不為過。但很顯然,這第一次的香港見聞,在王安憶的感觸里,是被更為闊大的東西包容掉了的,或許,在那時的王安憶眼裡,香港只是一個和美國可以等量齊觀的異域和「他者」。「香港」,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城市,她特別的風情與文化等獨有的啟示性,還引而未發,香港和上海的關係之類問題,就更不可能進入王安憶的視野了。  甚至很大程度上,對於王安憶這一代作家來說,「都市感」的獲得、「城市意識」的確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1986年,王安憶寫有《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文字與思路里似乎很有些苗頭了,可到了1990年的《城市無故事》一文,那一番「城市無故事,……我們再沒有一樁完整的事情可供饒舌講述,我們看不到完整的故事在我們平淡的時候中戲劇性演出」(14),就又重複了傳統中國作家慣以農業文明的視野來觀察城市、理解「故事性」的老調子。  如此說來,1995年,王安憶推出了備受矚目的《長恨歌》,能以一個「上海小姐」一生的情愛故事,寫盡「上海」在20世紀後半葉的滄桑傳奇,似乎很有些不可思議。其實,如果考慮到有一位40年代的上海作家張愛玲在80年代中「浮出歷史地表」,並且越來越熱得不可收拾,我們就不難找出一個理解的角度:「張愛玲熱」逐步深入地喚醒了王安憶的都市感覺與「城市認同」。因而,看到王安憶的口中終於說出了「我生活在上海,我對這個城市的歷史、文化包括語言、上海人的世界觀等一直都是潛心關注的「這樣一席話時,我既感到慶幸,又會心一笑:是張愛玲潤物無聲、潛移默化了,是張愛玲給了王安憶對話、批評、反省的機會以至寫作的諸多靈感,包括王安憶與香港的關係,在我主觀地看來,主要地,就不在於王安憶後來又去了香港多少次,獲得了怎樣的觀感,而是「藝術高於生活」,是張愛玲的「香港」讓王安憶感覺更真切,使王安憶覺得香港更相關、更貼己。   三  關於這一點,我最有力的證據便是,王安憶1993年創作的小說《香港的情與愛》。  請看作家的「創作談」:  香港的繁榮坐落在海之涯天之角。一百年的情節以地老天荒為背景。……香港的人帶著過客的表情,他們辦完自己的事情隨時準備拔腿而走。香港……似乎永遠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沒有日常的生活。  香港是一個特殊,是一個戲劇性的舞台。歷史在每一個階段都要選擇這樣的舞台,好供它集中、典型地展開劇情。在這舞台上的人生將是怎麼樣的人生呢?這是非同尋常的人生,布滿奇蹟,出奇制勝,它叫人充滿懸想,它是提煉過的人生,將平淡人生中均分在朝朝暮暮里的細節凝結起來,它將人和人的相逢提煉為邂逅,它將細水長流的男女之情提煉為一夜歡愛,它將一日三餐提煉為盛宴。什麼都是濃縮的,緊湊的,多快好省的。……  「香港」的人生雖是奇情異事的人生,卻也是合乎邏輯的人生,並非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它也是按部就班,合情合理,容不得半點胡來,半點胡來就要中途作廢的。但它卻是更加凝鍊,恰因為這凝鍊,人生的要旨便更為突出,簡約而易見,幾乎是裸露著的了。香港的情節是不需要伏筆的,它是直入主題,開門見山。它不是虛與委蛇,它見風就是雨。這是香港人生「奇」中的「真」。  ……  香港使我們弄不明白的事情都弄明白了。它對於我來說,其實並非是香港,而是一個象徵,這名字也有一種象徵含義,一百年的歷史像個傳奇,地處所在也像個傳奇。「港」這地方是將我們送出去又迎回來的地方,更是個傳奇。我是要寫一個用香港命名的傳奇,這傳奇不是那傳奇,它提煉於我們最普通的人生,將我們普通人生中的細節凝聚成一個傳奇。(15)  第一,王安憶說得很清楚,香港「對於我來說,其實並非是香港,而是一個象徵」,對此,已有研究甚至從話語風格上試圖給出解釋:這種「香港是……,香港是……」的「界定式」句子在《香港的情與愛》小說本文里俯拾即是、貫穿始終,看起來是給「香港」下定義,而且「語氣確切」,毋庸置疑,但仔細讀來「卻沒有對香港具體的城市景觀作出描寫」,這樣,既避免了外來敘述者要對城市具象寫實的難題,又「通過定義之間的不斷相悖」,顯示了在王安憶看來,「『香港』是觀念和詮釋的結果」(16)。可以作為補充的是,這種界定句式在「是」的兩端有一種能指和所指的關係,它似乎是為了定義的,但是,當這一個能指「香港」在同一本文里會同時有太多不同的定義時,確立定義也就變成了消解定義。比起香港人來,王安憶詮釋、想像的「香港」,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第二點更重要,這裡的語言是王安憶的,思想也是王安憶的;而我相信,倘使誰讀張愛玲讀得很熟,還是不難從裡面看出張愛玲的許多影子:也許,那「一番滋味」還是「張派」一路傳下來的吧,特別是關於「傳奇」的一套曲里拐彎的說法——評論家孟悅曾經花了很大氣力才解析出,張愛玲對於「傳奇」一詞有非常個人化的理解,在道破其中不同凡響的「吃緊處」時,更是煞費苦心(17)。真是不由得我們不驚嘆,在此,身為作家的王安憶已經獨立地消化了、接受了,很徹底,甚至比張愛玲本人還要徹底。  何以見得?我們已經說過,上海作為一個大都會,在20世紀上半葉,整體上是優勝於香港的。因此那年月,上海人有那麼些俯視香港,這就包括了道德上,上海人以文明人自居,以有道德者自居,所以張愛玲會讓《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一旦自覺有墮落下去的危險,便立刻想還是回上海的好。自然,是否真的能回,是否一定要回,張愛玲好像猶疑得狠。對張愛玲來說,香港全盤「東方主義」式地成為一個荒誕、精巧、滑稽的殖民地,誠然太令人失望,但通商口岸的上海,是否因為既帶有西方氣息、又依然很傳統,而得到首肯呢?也未必(18)。上海,新舊雜陳,壞的一方面的結果就是,「上海」比起「香港」來還更可能有傳統的壓抑,像《傾城之戀》里,上海的白公館顯見得是「老中國」的象徵,而小說主人公白流蘇只有逃離上海、特別是「老中國」,才可能展開她自己的故事,也才可能經歷奇遇,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可能——當然了,改變了先前的生命軌跡,決不等於就告別了「不幸」的宿命,王安憶概括得好,「人生終是一場不幸」,這才是張愛玲的根柢。同時,在小說中,范柳原對流蘇還說:「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似乎又意味著,原始森林最自然,而香港的工商業不如上海,現代化程度不如上海,這樣,來自「現代」一方面的束縛也會比上海少許多,比較起來,還更加有可能讓人「自然」一些、「原始」一些。總而言之,張愛玲關於「香港/上海」究竟怎麼看,難以說盡,多說也無益,因為張愛玲本人並不急於給出簡單的結論。在香港與上海之間,張愛玲是不會放棄她一 貫不肯「清堅決絕」的態度的,即便「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為,新的投機事業發展得極 慢」,「香港沒有上海有涵養」(19),如此這般的比較,出現在張愛玲的散文中還不止 一次。  確實,正像張愛玲對上海人說「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時,是半開玩笑半當真的一樣,張愛玲所津津樂道的,是「我們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20),張愛玲不會為了道德的緣故就讓葛薇龍在《沉香屑——第一爐香》里回上海,也不會因為不道德就不讓白流蘇在《傾城之戀》里第二次去香港,毋寧說,是張愛玲的「傳奇」觀讓葛薇龍、白流蘇等「參差的對照」的人物在其文本里來來去去。易言之,正如孟悅指出的那樣,正是在流蘇和薇龍的上海/香港間的行為的、心理的穿梭之中,張愛玲不斷地調試著「奇」與「不奇」的界限,「流蘇和薇龍都過於熟悉沉悶的傳統生活方式,都把香港這個摩登、蕪雜而『洋氣』的世界視為一個『奇』域」,「但與此同時,這個只有在傳統上海的普通人眼中才成為『奇』的世界自己也同樣需要『傳奇』,需要另一種『奇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流蘇和薇龍來到香港並不是張愛玲傳奇故事的結束,而是其開始」,事實上,「為了掙脫壓抑和束縛,改變生活現狀而走入『奇幻』世界,又在大奇幻和大劫難後『走向平實的生活』,在非非之想後變成『平凡的夫妻』,這是張愛玲故事中最完滿的傳奇情節」。——當然,即便傳奇「完滿」如《傾城之戀》,張愛玲巨大的整體性反諷依然存焉,誰也不會忘了《傾城之戀》小說里首尾呼應的「胡琴咿咿啞啞」的蒼涼調門,「到處都是傳奇,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可是多麼沉重的聲音!大約就在這一特定意義上,我們說,王安憶對「傳奇」的理解,甚至比張愛玲本人還徹底。這裡所謂的「徹底」很可能是個太容易引起誤會的表述,它只是針對張愛玲一貫的「不甚徹底」和不願意徹底而言;假如你以為張愛玲本人有關「傳奇」的全部見解才是「徹底」的話,那麼,只是在「這傳奇不是那傳奇,它提煉於我們最普通的人生,將我們普通人生中的細節凝聚成一個傳奇」、「傳奇」是「奇情異事」與「合乎邏輯」的圓滿結合等想法上,王安憶是要比張愛玲更喜歡來個徹底的。   四  《香港的情與愛》,如題所示,是一個發生在香港的愛情故事,似乎也可以解為:關於「香港」的愛情故事——此中分別不小,容後再述。如果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寫「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葛薇龍在香港越「賭」越輸、最後落得替別人「忙人」又「忙財」而自己「人財兩空」的故事,那麼,《香港的情和愛》寫的是一個「作為上海人是不夠典型的」少婦逢佳在香港「賭」而未輸、甚至與對手「雙贏」的故事。  新移民逢佳到香港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還是不甘心在香港安家落戶。慶幸的是「香港是一個大邂逅,是一個奇蹟性的大相遇」,能夠使她有機會與五十多歲的美國華僑老魏相遇。逢佳希望老魏幫忙擔保到美國去,老魏則從逢佳這裡發現了自己人生「最後一道風景」的可能,因此,二人開始了一段相互利用、交易性質明顯的生活。老魏「曉得逢佳正在用圈套套他,他也將計就計,還省去了他去套她」,「一切都是乾淨利索,是一筆交易。老魏並不是不接受交易,他很清楚,倘若不為了交易,他們倆是不會走到一起來的,但是他要這買賣談得長久一些,拖泥帶水一些,討價還價的回合多一些,稍稍波瀾迭起那麼一些」——僅此而已;可是未曾想,經過兩年的相處,二人「化腐朽為神奇」,無中生有地發展出了一種相濡以沫、刻骨銘心的情與愛,「雖然是萍水相逢,雖然是各有所圖,可總也是人生際遇的一種吧,到底是值得珍惜的」,「即便是這樣的一種關係,也經不住朝夕相處,就是磨也磨出點真心了。他們彼此都有真心善待之意,這善待之意在效果上甚至超出了愛情」。最終,在各自給對方留下了揮之難去的生命印痕之後,雙雙充滿善意地依依惜別、離開香港。在王安憶筆下,彷彿來自張愛玲小說的一身「俗骨」的逢佳,因為「憑良心」、「用情真」,是世俗的;卻更是脫俗的,大俗大雅、大智若愚,大德無形。好人好報,逢佳,就像她的名字那樣,「逢凶」足以「化吉」,「逢佳」則錦上添花、氣運愈佳。尤其是那個老魏,深諳人生,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連「用」逢佳時都小心翼翼,根本就不是什麼花錢養「小蜜」、仗勢來壓人的「施暴者」,而簡直成了女性從物質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救世主」。  《香港的情與愛》受《傾城之戀》的影響就更明顯:人物設置上,《傾城之戀》,一「白」(流蘇)一「黑」(薩黑荑妮),「黑白」分明,「白」是傳統內秀,「黑」是風流張揚;《香港的情與愛》,逢佳與凱弟,逢佳是充實飽滿、變假為真,凱弟則虛幻迷離、化實為虛。再比如,華僑范柳原遊走于海內外,老魏也是舊金山唐人街出身。情節安排上,男女主人公從互相利用到實心相待、從情感遊戲到幾乎相依為命……格外有意味的是,二者之間的差別:在《傾城之戀》里,「情」是可能的,容易的,君不見流蘇、柳原互有好感,情感一不留神,幾次要呼之欲出;難得的是婚姻,是平實、安穩的生活。《香港的情與愛》中,「夫妻」不過是那麼一回事,想想逢佳自己的婚姻,再想想逢佳父母的婚姻;而「情義」難得、真愛無價。在《傾城之戀》里,「大變」(「港戰」)突如其來,在《香港的情與愛》中,「1997」也是給定的、預知的。所以,雖然「交易」在「香港」「城」里是一樣的,但結果並不一樣,《傾城之戀》看起來是讓兩性結合在一起,卻離心離德;《香港的情與愛》中兩性「勞燕分飛」,反倒可能是情愛永駐。特別是敘述者的態度大不一樣,如前所述,在張愛玲那兒,還有一些反諷,特別是那個背景上的「大悲」(21)襯底,而王安憶對小說人物,就不僅僅是同情,而幾乎是要徹底認同了。  《香港的情與愛》和《傾城之戀》,「同與不同」,意味深長,一言難盡,更難一錘定音。正如王安憶對張愛玲的批評別有洞見,王安憶在《香港的情與愛》里對「良心」(22)和「情義」的極度信賴和推崇,同樣可能自有盲區。  當然,從「文學反映論」來說,這個世界上(或者就在香港吧)是可能存在著以「逢佳」、「老魏」為抽象典型的那一類好男好女的;在邏輯上,他和她相遇的概率也還是有的,雖然那些將《香港的情與愛》讀得眼淚汪汪的的「善男信女」們,如果要在現實生活里也將小說信以為真的話,那麼,他們基本上免不了「望穿秋水」的宿命。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既然王安憶作《長恨歌》是借一個女性的一生書寫一個城市的滄桑;那麼,《香港的情與愛》是不會滿足於一部精彩的言情小說的,「香港的情與愛」便不能夠僅僅解讀為發生在香港的「情與愛」,而倒主要是,「香港」的情與愛,這也就是王安憶一再強調的,香港「是一個象徵」;尤其是緊接著的香港「這名字也有一種象徵含義,一百年的歷史像個傳奇,地處所在也像個傳奇」這種確乎很微言大義的話,是不能不令人多想起一些什麼來的。概括地講,王安憶在小說里近乎無限地倚靠「良心」以及「情與愛」,是要使她對「香港」的無限憧憬合理化、合法化。而我們知道,在張愛玲看來,良心常常是「不甚可靠的」,把事情寄托在人的良心上,往往會使表面的喜劇在實質上成為「更深一層的悲劇」。所以,如果張愛玲的認知不無道理的話,那麼,《香港的情與愛》的支柱是脆弱的;一般說來,張愛玲對於良心的看法,王安憶不可能不心明如鏡;這意味著,要麼王安憶不認同張愛玲,要麼,是王安憶太急於表達她自己了。  小說最後寫道,老魏送走了逢佳,自己坐在離開香港的飛機上,「老魏的臉一直對著窗外,好像不在聽,但當他(同行的一個乘客,引者注)講到沒有人熱愛香港的時候,老魏卻回過頭來,說:有一個愛香港的,那就是我,我愛香港。說罷,他竟然難以自禁,熱淚盈眶了」。這裡,作家自己的聲音幾乎已經呼之欲出,使我們不妨斷定:王安憶——原諒我放棄了「敘述者」這個中介——在《香港的情與愛》里,對香港,是深愛著的。  我注意到,《香港的情與愛》的寫作時間是1993年。這固然很可能是偶然,但1992年,鄧小平「南巡」,使得1990年作為繼續「改革開放」象徵性舉動的「開發開放浦東」進一步落到了實處,上海,像大夢初醒的巨人,又像脫韁的駿馬,動起來了,活起來了。那時節,「上海」輝煌的過去及其與香港的歷史關聯,像是頓時被意識到的「時代精神」,成了在上海的很多表達的一時之選。就此而論,將《香港的情與愛》視如當時「上海」的基本情緒的一種表達,倒也十分貼切。而且,既然在王安憶看來「香港總是 提供機緣,它自己就是個大機緣」,那麼是否可以說,在《香港的情與愛》里,「香港 」為王安憶提供了一大機緣,「香港」也是王安憶的機緣甚至工具——為的是表達「上 海」的焦慮、渴望和想像性的滿足?  話既然已經說到這裡,那所剩無幾的,就不吐不快了:我之所以更願意理解、接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就是因為傾心於小說首尾那縈繞不去的蒼涼感,那「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正話?反語?反諷?……),就是因為張愛玲在關註上海/香港的「雙城」「鏡像」關係時,有意無意地拎出了本文強調在先的那樣一個「底子」,一個有關「中國」的底子——很可能,張愛玲也只是被迫的、無意識的。而我讀罷《香港的情與愛》,雖也有惘然若失的情感波動,但總還是嫌它過於輕靈而美妙了,嫌它以「香港夢」的形式表達了內在的「上海夢」。在「做夢」的時候,作為「底子」需要考量的「中國」,還能夠在哪裡呢?  作者單位: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注釋:  ①參見李歐梵著《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毛尖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內地即將有北京大學版面世。  ②參見王德威著《想像中國的方法》,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版。  ③見王德威著《想像中國的方法》第255頁。  ④2000年11月7日《文匯報》。  ⑤所謂「影響的焦慮」的要義之一是,後起的作家受前代的作家影響越大,擺脫這種影響的慾望、創新的慾望就越強。詳見布盧姆著《影響的焦慮》(徐文博譯),北京:三聯書店1988年版。  ⑥⑦分別見王宏志著《歷史的沉重》第134頁、第103頁,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⑧⑩《我看蘇青》,收入來鳳儀編《張愛玲散文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⑨羅卡著《張愛玲 電影 香港》,收入黃德偉編著《閱讀張愛玲》,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出版,1998年版。《到底是上海人》,收入《張愛玲散文全編》。  (11)《到底是上海人》,收入《張愛玲散文全編》。  (12)見許子東著《一個故事的三種講法》,收入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13)見《本命年述》,收入王安憶著《獨語》,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14)見王安憶著《漂泊的語言》第431頁,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15)見《「香港」是一個象徵》,見王安憶著《獨語》。  (16)見黃念欣著《王安憶筆下的香港與黃碧雲筆下的上海》,「世紀中國」網站查閱,該網站的網址是http://www.csdn618.com.cn/century/index.htm  (17)見孟悅著《中國文學現代性與張愛玲》,在我看來,這是一篇張愛玲研究的重要論文,可惜受重視程度不夠。張愛玲研究的低層次重複,令人堪憂。該文已收入王曉明主編的《批評空間的開創》,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  (18)參見李歐梵著《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有心的讀者可以注意到,本文對相關論述有所引用,也有所商榷。  (19)見《燼餘錄》,收入《張愛玲散文全編》。  (20)見《公寓生活記趣》,收入《張愛玲散文全編》。  (21)參見《大悲》,收入韓毓海著《從「紅玫瑰」到「紅旗」》,也可參見筆者的《張愛玲的背後》,收入倪文尖著《慾望的辯證法》,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版。  (22)關於「良心」,張愛玲曾有如下表述,「悲劇變為喜劇,關鍵全在一個闊小姐的不甚可靠的良心——《漁家女》因而成為更深一層的悲劇了」,正可以與王安憶形成「互文」關係。見《銀宮就學記》,收入《張愛玲散文全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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