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工程角度看儒學
軟體工程在評估項目時,經常有如下幾個維度: 正確性:就是說能得到預期的結果。 可行性:就是在當前法律,市場,技術環境下可以辦得到。 易用性:就是最終用戶使用時能覺得方便,容易上手。 兼容性:就是儘可能不麻煩用戶更換軟硬體,自身能盡量運作起來。 可擴展性: 就是如果以後要對功能進行拓展,不用大費周折,傷筋動骨。 可維護性: 就是移交使用後,如果要對其進行修改,後續的維護人員容易上手。 健壯性:也就是容錯性,也就是一些小的意外操作和故障不會導致整個系統的癱瘓。 覺得這些評估角度對我們看待學說也很有幫助,所以,嘗試寫篇小文淺談下個人對儒學的見解。 正確性: 學說是個百年千年實驗才能看出來,這條不好評估。但從整體來看,儒家社會在人類歷史中發展基本都是屬於比較好的,遠有中國千年帝國的成就,近則四小龍都是儒家社會,只要不是政治刻意壓抑,儒家社會的人民整體還是挺能進取向上的。 可行性: 這個我們可以拿墨家來比較,應該說,墨家提倡的道義比儒家更無私,「兼愛」,「非攻」都讓人感動。但孟子卻激烈批判之,認為墨子「無父」,我認為,這裡「無父」,不是說墨子沒父親或者不愛父親,而是說墨子忽視了人的血緣自然屬性,朱熹在注釋中說,墨子學說無生根發芽處,我認為這是點中要害的,學說要開枝散葉,一定不可標義過高,而應該因人心一點善念而呵護培育之,不能提前收割,否則只能揠苗助長(這個故事也是《孟子》里的),可能走向反面,文革就是教訓,提倡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全心全意為解放人類而奉獻」,這種是違背普通人的人性的,只有聖人才能做到,聖人畢竟少數,則學說必定會夭折,更甚者,甚至轉而荼毒人心。我不認為墨子學說只是統治者打壓的原因,《莊子.天下》說的好:「墨子雖能獨任,奈天下何!」,強人所不能,難免式微。 反觀儒家,《論語》中孔子對學生的教導從來是階進的,沒有強求一步到位的,也不搞一刀切,對學生施政要求也是漸進,如「富之」之後再「教之」,儒家方法論是由內而外,由近而遠,推己及人,所謂修齊賓士,看自身能達到哪個地步再進一步推廣。孟子提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種道德觀多有人情味!《孔子家語》記載一則故事,魯國有法律,如果贖回在異國為奴的魯國人,可以去政府那領回對應的錢物,結果子路去領,子貢沒去領,孔子讚揚子路而批評子貢,說子貢的說法會導致以後沒有魯國人願意去贖奴。可見,孔子對人心有深刻的洞察,並沒有一味要求人高尚,而是要因勢利導。 易用性: 我認為真正優秀的普適的學說,一定是讓普通人容易入門,但又有後勁耐琢磨的。像軟體,一定盡量做成傻瓜也會用的,除非本身只是供高級技術人員使用。在這點,我覺得儒學做得特別好,儒學將學說立足點建立於男女夫婦父子君臣,然後在此基礎上生髮大義,引導人推廣此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起始點比如孝悌,洒掃庭除,都是普通人要做就能做到的。儒家的將倫理,美學寄託到日常的禮樂中,從中化解了人對終極性的需求,我認為很高明。而這點導致儒家經常被誤會,或被輕視,以為不過是普通人就能玩得動的,沒有智力優越感。就像黑格爾以為孔子只是說些道德箴言,似乎不夠「哲學」。其實我們如果看孔子在《論語》里跟學生的交談,會發現他對不同程度學生說法是不同的。連子貢都感嘆:「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就是連子貢都沒機會聽到孔子談論」性與天道「,而顏回則感嘆「夫子循循善誘人……,鑽之彌深,仰之彌高」。 我們必須承認,對多數人,理解不了易經那種高深道理,也沒必要都了解。「有餘力,則學文」,應該將人能做到的,且最必要的根本處世觀理通了,再玩那些思辨之類的,要不然,讀到博士,最後也會殺人放火。 兼容性與可擴展性: 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認為諸子百家導源於六經,比如道家,陰陽家出於《易》,史學出於《春秋》,文學出於《詩》,法家出於《禮》等等。可見,至少儒家內部含有諸子的種子。整體來看,儒學當政時,除了要求主導地位外,並沒有要毀滅其它學說,而儒家人物也經常出入其它各家。 從孔子在周遊列國時,對隱士的態度也可見一斑。接輿鳳歌笑孔丘,而孔子欲下車與語,接輿避而不見;在鄭國時,東門人說孔子「累累乎若喪家之犬」,孔子聽說後微笑說「然哉然哉」。整體來說,儒學確實遵循孔子的教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見賢思齊」,「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也就是儒學不會將其他學說視為異己分子也非得除之後快,相反,如果發現對方有所長,通常也會努力學習並翻過來豐富自身。比如韓愈雖然諫迎佛骨,後來卻和不少高僧成為好友,韓愈只是要求儒家正統地位而已。後來北宋諸儒很多人也是充分吸收佛道兩家理論,來豐富儒學的形而上學,建立理學。 儒家是看效果的,如果發現對方高明,最後一定會學習和吸收對方的。像柳宗元,陳亮,有人將其定位為法家,我覺得很好笑,陳亮的好友辛棄疾詞曰:「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我們要看其思想根基是什麼,而不能因為對方學習或使用其他家的手段就斷言對方屬於別家人物。又如秦暉提到,晚清名臣郭嵩燾,出使外國後,讚歎外國人實現了儒家理想。 可見,儒家或許會保守些,但如果真發現對方比自身先進,真正儒家人物會奮起學習的。 可維護性: 我覺得這點也和上面提到的,儒家本身是個開放體系,並沒有像某些教派領袖斷言自身是最後封印聖人,後人不得增益減刪。 孔子在面對學生質問時,也不是以權威打壓人,而是平和跟對方說理,比如宰我質疑三年之禮,子路」慍見「質問」君子亦有窮乎「,孔子都是和對方平心說理。 孔子也不試圖將自己打扮成無所不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君子於其所不知,闕如焉」,正是基於這種謹慎理性態度,「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言」,對鬼神不妄言其有或無,而著力於人自身可以把握的,」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神「。 而《大學》也宣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至於至善「。周易《序卦傳》「既濟」之後是「未濟」,也就是承認世界沒有終極的完美,而是會不斷演化。正是儒學內在有這種自我更新精神,王充在他的《論衡》中有《問孔》,《刺孟》等篇章,國學大師章太炎反而推崇說:「吾國有王仲任,可以免恥矣」。 健壯性: 也就是學說不會繫於一人一姓之興衰。類似軟體分散式系統,通過多個節點,充分調度各個環節力量,而非僅是寄托在少數精英身上。有學者指出,中國政權顛覆時,經常民間鄉紳自治還能完好。 這種就是儒學對匹夫匹婦教導成功之處,如龍應台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說,她有次到農家,農婦先跑進房間整理衣服然後再出來款待她們,還有農婦不將有文字的紙張墊坐在屁股下面,龍應台感嘆說,這些農婦可能並不知道有個人叫孔子,但卻能很好地實踐這些基本精神,這就是學說強大的生命力。 每當中國文明遭受巨大外來衝擊,有擔當的儒學學子就蟄伏到民間,著書立說,反省得失,以待將來,如黃宗羲寫《明夷待訪錄》,明夷,寄託著儒學聖哲的隱隱希望。正是有這樣的精神,我們的文明才能歷久彌新,屢次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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