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作者去世(組圖) 文藝界:他留下了中國鄉土精神的史詩之作

陳忠實參加「尋訪半坡人的鄰居」文化活動(2008年11月攝)。新華社發

  4月29日早晨7:40左右,著名作家陳忠實因病在西安西京醫院去世,享年74歲。據文學評論家白燁稱,28日上午,陳忠實因舌癌惡化,癌細胞擴散,突然吐血不止,被送往醫院急救,但回天乏術。陝西作家、白鹿書院常務副院長邢小利透露,去年陳忠實確診口腔癌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後有所好轉,但最近一個月情況又急轉直下,「最近幾天他一直吐血,接連搶救了幾次,今天早晨又搶救了一次,但是這次沒能搶救過來」。

  陳忠實去世的消息傳開後,關於長篇小說《白鹿原》的回憶和討論迅速刷屏,賈平凹、馮驥才、林兆華、濮存昕等眾多文藝界人士發文表達痛惜和哀悼之情。關於陳忠實創作《白鹿原》的經過,以及小說所反映的深刻鄉土精神,也被無數讀者反覆回味。

  南方日報記者從人民文學出版社、陝西省作協、中國社科院、廣東省作協等多方獲取信息,回溯陳忠實生前的創作經歷,以表達對這位鄉土史詩作者的深切敬意與緬懷。

  陳忠實生前曾說:「我的所有創作都是生命體驗的一種展示」。他將體驗分為兩種,一種是生活體驗,一種是生命體驗;他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應該是一種生命體驗的獨特呈現。《白鹿原》精心營造人文景觀,被譽為我們民族的一個縮影。如今,斯人已逝,他用作品的光輝闡釋著自己對「生命藝術」的追求。

  嘔心瀝血交出一部生命之作

  「如果不寫小說,我就是一個農民。」陳忠實曾這樣評價自己。

  陳忠實1942年6月出生於陝西西安市灞橋區灞陵鄉西蔣村一個世代農耕的家庭。僅有高中學歷的他先後擔任小學教師和中學教師。在趙樹理《三里灣》的影響下,他開始從事文學寫作,還在上學的時候,他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桃園風波》,而他的全部創作資源就是其數十年的鄉村生活經驗。

  他曾回憶最初堅持創作時的心境:「初做作家夢的時候,把作家的創作活動想像得很神聖,很神秘,也想像得很浪漫。及至我也過起以創作為專業的生活以後,卻體味到一種始料不及的情緒:寂寞。長年累月忍受這種寂寞。有時甚至想,當初怎麼就死心塌地地選擇了這種職業?而現在又別無選擇的餘地了。忍受寂寞吧!只能忍受,不忍受將會前功盡棄,一事無成。」

  陳忠實的大半生都在鄉村度過,前期的寫作以中短篇小說為主。1985年11月,他的《藍袍先生》引發了他關於民族命運宏大命題的激烈思考,進而生出一種強烈的創作理想。「如果我只能寫寫發發那些中短篇,到死時肯定連一本可以當枕頭的書也沒有,50歲以後的日子不敢想像將怎麼過。」

  構思「藍袍先生」的家庭背景時,陳忠實選擇藍田、咸寧、長安3縣,查閱當地縣誌,誘發了他對《白鹿原》的創作慾望。直接促成他創作《白鹿原》的人,還要提到時任人民文學《當代》雜誌常務副主編的何啟治。1973年隆冬,何啟治鼓勵籍籍無名的陳忠實把短篇小說《接班以後》擴展為一部20萬字的長篇小說。

  1988年,陳忠實開始動筆。1992年農曆臘月25日,陳忠實寫完了《白鹿原》的最後一句話。「這部小說歷時4年,從草稿到正式稿兩稿,大概100萬字。寫完的那一天下午,往事歷歷在目,有一些想起來都有點後怕的感覺。」陳忠實說,整部《白鹿原》的創作堪稱一個嘔心瀝血、卧薪嘗膽的過程。

  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他隱瞞消息,只告訴妻子和孩子,但他對文學界是否接受小說的藝術探索以及對當時社會的道德承受力完全沒有把握,他甚至想,如果因為道德問題不能出版,就等他去世後讓自己的孩子出版;如果因為作品的藝術缺陷原因無法出版,就回家去養雞。「道理很簡單,都50歲了,長篇小說寫出來還不夠出版資格,我寧願捨棄專業作家這個名分而只作為一種業餘愛好。」

  1993年,《白鹿原》在《當代》雜誌連載,隨後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經歷了幾番爭議和波折,終於於1998年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至今,《白鹿原》各類版本的總發行量已超過600萬冊。

  可以說,《白鹿原》是當代文學史上不可動搖的經典之作。《白鹿原》深入刻畫了中國鄉土精神,是當代文學為數不多的堪稱文學史詩的長篇力作。

  寫完《白鹿原》,50歲出頭的陳忠實才從村子裡搬進西安。成名之後,他一直住在西安的老房子里,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陳忠實(中)與導演林兆華(左)一起在白鹿原採風,為話劇《白鹿原》找靈感(2004年攝)。新華社發

  「陝軍東征」開啟20年長篇小說熱

  在《白鹿原》的扉頁上,陳忠實寫下巴爾扎克的名句:「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白鹿原》全書長達53萬字,講述白鹿原上白家和鹿家兩個家族長達幾代人的家族恩怨史,時間跨越清末至新中國成立後的半個世紀,出場人物眾多,而且基本每個人物都有很鮮明的個性。白嘉軒、鹿子霖、田小娥、黑娃、鹿兆鵬、朱老先生、白孝文、白靈,每一個人物形象都個性鮮明,生氣十足。

  《白鹿原》的開頭這樣寫道:「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隨後,小說便在一種帶有魔幻色彩的氛圍中描寫白嘉軒七次娶妻並不斷喪妻的經過。陳忠實在文學的習作階段,曾讀過大量中西方小說,對於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借鑒不言而喻。陳忠實曾直言:「我的《白鹿原》在沒動筆前,魔幻現實主義使我受到很大啟迪。卡朋鐵爾從法國跑到海地,去研究拉美的移民史,這使我突然意識到,我對我腳下的土地的昨天都不甚了解。」

  無論是之前對他的寫作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柳青,還是寫出《靜靜的頓河》的肖洛霍夫,抑或《百年孤獨》的馬爾克斯,陳忠實的學習遠不止一個形式,他最終將講故事的技巧與陝西秦漢文化、中國鄉土文化深刻地聯繫起來。

  更耐人尋味的是,隨著《白鹿原》的問世,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陝軍東征」的文學現象。1992年,陝西文壇一度黯淡。路遙、鄒志安、杜鵬程相繼離世,陝西文壇一度陷入低迷和沉寂狀態。然而1993年,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廢都》、高建群的《最後一個匈奴》、京夫的《八里情仇》和程海的《熱愛命運》不約而同被北京的5家出版社推出,一下子風靡全國,打響中國文壇。「陝軍東征」隨即成為當代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量級事件。

  著名文學評論家雷達指出,「陝軍東征」是陝西作家經過一段長期沉默之後的爆發,他覺得最突出的還是《白鹿原》。「《白鹿原》《廢都》等作品對當時的中國文壇產生了重大影響,它們成為一個前奏曲,甚至開啟了將近20年來長篇小說熱的大門。」

  從1965年3月發表散文處女作《夜過流沙溝》起,陳忠實把整整50多年的時間用於對文學理想的追逐。除了《白鹿原》,他1979年的小說《信任》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此外還著有短篇小說集《鄉村》《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中篇小說集《初夏》《四妹子》《夭折》,散文集《生命之雨》《告別白鴿》《家之脈》《原下的日子》,報告文學《渭北高原,關於一個人的記憶》等。

  昨晚,著名評論家白燁向南方日報記者發來了紀念陳忠實的文章,他寫道,陳忠實總是不變的,是他的滄桑又厚道的老農形象、他的坦直又實誠的質樸為人;而不斷變化的,是他的文學追求,他的小說寫作。「這些年在小說寫作上,陳忠實以短篇為主,沒有再寫長篇。我曾給他開玩笑說過的再弄一個《白鹿原》似的『枕頭』的話,一直也沒有兌現。但在心裡,我卻是由衷地欽佩他的,他沒有借名獲利,更不急功近利,他按照自己的節奏在行走,也是按照藝術的規律在行進。但他和他的《白鹿原》,卻構成了一個戥子和一面鏡子。這個戥子可以度量何為小說中的精品力作,這個鏡子可以觀照何為文學中的人文精神。」

《白鹿原》出版20周年珍藏紀念版,手稿限量珍藏版封面。資料圖片

  友人回憶

  忠實的有生之年,在73歲上戛然而止,這實在算不上是高壽。但這73年里,他在不同的時期,都留下了有力攀登和奮勇向前的鮮明印跡,直至完成經典性小說作品《白鹿原》,為當代長篇小說創作矗立了一座時代的高峰。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投入給了文學,奉獻給了社會,交付給了人民。他以「尋找自己的句子」的方式,看似是在為自己立言,實際上是以他的方式為人民代言。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生活元氣和時代豪氣的偉大作家,真正做到了「無愧於時代,無愧於人民,無愧於歷史」。

  ——著名評論家白燁

  老陳是一個很傑出的作家,為中國文學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作品會長期存留於世的。對他的去世,我們確實很悲痛。這真的是中國文壇的一個損失,對「陝軍團」肯定是重大的損失……

  ——著名作家賈平凹

  ◎廣東文壇故友回憶陳忠實

  他是一個性情中人

  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楊克回憶,在多年之前,應廣東作家呂雷邀請,陳忠實曾南下廣州,為了個人的創作,他還約了一位廣州的朋友進行採訪,擴展寫作素材。當時楊克受朋友之託去機場接機,初見陳忠實,楊克深感陳忠實身上的「老農民」氣息,忠厚樸實,但隨著交流的深入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知識分子氣。「陳忠實的語速很慢,話也不多。除此之外抽煙抽得很兇,拿出來的都是雪茄,當時我們在上下九的一家餐廳用餐,基本都是圍繞著文學創作進行溝通。」

  談到對陳忠實的印象,曾與他合作過《特級教師名家點評系列》選集的廣東省教育出版社大眾讀物室主任、編審吳曼華頗為激動,她和陳忠實素未謀面,但因為工作有著密切的電話聯繫,她眼中的陳忠實非常隨和,沒有一點架子。「陳老師說話口音很重,我經常聽不懂他的話,他就會很著急,出於無奈,陳老師就會叫他身邊的朋友來替我傳達。」聊到興起之時陳忠實還會說:「你什麼時候來白鹿原,我帶你玩啊。」

  吳曼華回憶說,2010年,出版社希望出一個面向中學生的精讀叢書系列,當時請了很多知名作家,有些因為作家版稅原因直接拒絕了,有些則談得非常艱難。但和陳忠實的接洽算是最為輕鬆,一開始,陳忠實以自己出版選集過多為由,拒絕了合作,但隨後從吳曼華口中了解到這次合集是為中學生準備的,陳忠實立刻轉變態度,大力支持。

  「這套選集基本上是為中學生準備,針對性比較強,並不能完全按照作者的想法挑選作品。除此之外,還需要在文末加入點評和分析。對此,陳忠實毫無意見,全權將文章交由點評教師選擇,自己不過問。」吳曼華說,談版稅的時候,他很直爽地說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從不還價,是一個很隨和的性情中人。

  ◎一波三折的影視改編

  電視劇《白鹿原》或年底播出

  小說《白鹿原》公開出版一個月之後,陳忠實就接到著名導演吳天明的改編邀約,陳忠實當即同意,可惜後來因種種波折沒有成型。隨後,上海著名導演謝晉也找上門希望拍攝電影《白鹿原》,終亦未果。

  在陳忠實本人看來,最適合《白鹿原》表達的藝術形態是電視劇,但始終進展緩慢,在陳忠實的記憶中前前後後不下幾十家影視公司曾經和他接洽過這件事情,但都半途而廢。最終是堅持了十餘年的曲江影視公司為該電視劇項目立了項。如今電視劇《白鹿原》拍攝終於已接近尾聲,或將於今年底上映。陳忠實本人對電視劇的改編抱以厚望,並專門為該劇題詞「激蕩百年國史,再鑄白鹿精魂」。

  上個世紀80年代,陳忠實曾經做過電視編劇,對自己的編劇能力並不自信,甚至直言自己是一個「失敗的編劇」。第一部改編作品是他的短篇小說《信任》,初出茅廬的陳忠實幾乎是被趕鴨子上架,並不情願地進行這方面的工作。接連改編了三部作品之後,都沒有引發太大的反響,陳忠實帶著一種清醒的自我認知,不再涉獵這個領域。

  對於電影改編,陳忠實則認為「電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從簽約到2012年公映,電影《白鹿原》籌備9年、拍攝3年,經歷了三次續約。他對導演王全安的評價也頗為不俗,直言他是一位「有自己藝術追求的導演」。陳忠實還曾公開稱讚飾演田小娥和白嘉軒的兩位演員的表現。

  多年來,《白鹿原》還被改編成秦腔、話劇、連環畫、雕塑等。早在2005年,北京人藝傾力打造話劇版《白鹿原》,導演林兆華率主創隊伍到陝西採風,和陳忠實結下深厚情誼。當年該版話劇會聚了濮存昕、郭達、宋丹丹等著名演員,華陰老腔的加入成為該劇一大特色。猴年春晚上,譚維維那首《華陰老腔一聲喊》中的部分歌詞也出自陳忠實之手。

  文學評論家雷達接受專訪時表示:

  他始終和生活保持鮮活的聯繫

  南方日報:《白鹿原》是陳忠實最重要的作品,為何它具有如此大的藝術魅力?

  雷達:他前期有一些作品也很好,比如《信任》《藍袍先生》,但我最看重的毫無疑問是《白鹿原》。我認為,《白鹿原》也代表著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高峰。《白鹿原》本身既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品,又是一個開放的現實主義作品,吸收了很多藝術成分,如魔幻、現代主義等。所謂開放現實,就是說《白鹿原》既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文本,又是一個象徵性、寓言性的文本。他對中國的鄉土文化,有一個整體性的認識和超越。這是很多作家達不到的。

  南方日報:陳忠實曾信奉巴爾扎克的信條「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您如何看待《白鹿原》的民族性?

  雷達:陳忠實是一個對中國農民有著深刻理解的作家,因為他始終和生活聯繫在一起,和農民靠得比較近。他對鄉土文學、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對農村和農民生活的觀察、刻畫,成就了《白鹿原》這樣一部跨世紀的作品。這部對本民族的宏大敘事,也是近30年中國文學的一個代表性作品,是可以和世界對話的作品。

  南方日報:「陝軍東征」是個輝煌的現象,您如何比較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這批陝西作家?

  雷達:這三位作家各有特徵,總體而言,他們三個人由於他們的學養、出身等問題,處在相對封閉環境當中。一方面由於封閉成就了他們的堅韌,而他們的堅韌則成就了他們的文學成就,另一方面也遮擋了他們的眼光。所以他們的作品也有一些缺陷,比如賈平凹的《廢都》,人家怎麼叫「廢都」,不是「廢村」而已嗎?主人公仍然有一股泥土的氣息。

  南方日報:陳忠實的文學是陝西文學土壤培育的結果嗎?他對當代文學最大的貢獻是什麼?

  雷達:陳忠實的文學成就還是一個深入人民群眾的生活,紮根鄉土,博覽群書的同時,長期觀察生活,深刻思考分析的一個過程。柳青深入生活的方式現在不一定行得通,因為現在社會的形勢已經發生變化了。但是柳青深入生活、研究生活的那種刻苦的精神,以及那種沉靜的、甘於寂寞的態度,在今天還是非常需要的。尤其對於今天比較浮躁的作家們來說更是如此。歸根到底,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他們之所以取得這些成就,都與他們始終和生活保持一種鮮活的聯繫有關。他們不斷從生活體驗中吸取營養和靈感,來保證他們的創作是活的,所以經常有新東西出來。


  • 推薦閱讀:

    翁貝托·埃科:現實與虛幻的重構
    抿嘴笑淺淺
    中國文藝創作與發展的當前現狀與問題(上)
    文人多情:文藝界那些著名的「小三」
    【文藝范】如果連它們都不認識,就別喊著要去西藏了!

    TAG:中國 | 文藝 | 精神 | 史詩 | 去世 | 白鹿原 | 鄉土 | 組圖 | 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