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裡沒有魔笛,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2015-10-12 20:04 | 豆瓣:
80年代初期,父親正值而立之年,在縣城的一個小工廠做工,收入微薄,僅夠糊口,一家人不爭好壞,只求溫飽,把日子過的風平浪靜。後來,工廠體制改革,大範圍裁員,一無所長的父親,被列入了黑名單。當天晚上,父親坐在炕沿,一邊抽煙,一邊跟母親商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得想辦法做些什麼。母親向來溫和,在黑暗中說:早些睡吧,天無絕人之路。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天還沒有全部亮起來,院子里就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響。我迷迷糊糊起床,趴在窗子上向外看,父親正在做一些家用的小玩意,母親在一旁幫他。他們身邊,是已經做好的簸箕、蒸籠等。
父親手巧,做的東西好,深受農民歡迎,遠銷周邊鄉鎮。家裡整天忙的不見天日,起早貪黑地趕活計。母親沒有時間做飯,便給我們一些錢買饅頭。有時候饅頭吃不完,忘了收起來,就會被老鼠偷。老鼠不怕我,常當著我的面,細細碎碎地咬饅頭。
那兩年時間,我們一家五口,靠著父親的一雙巧手,過得越來越好。還攢了一些錢。像所有的父輩一樣,父親要用這些錢重建房子。對於父親的決定,母親十分支持。兩個人又是千挑萬選找好的工匠,又是比來比去買新型材料,在他們的努力下,幾個月以後,新房子終於落成。我至今還記得,從山上看下去,我們的新房子立在一群老舊的屋子中間,筆直挺立,醒目又倔強。一如父親的性格。
再後來,手工業大面積興起,父親以家為廠的小作坊受到嚴重衝擊,沒撐多久就垮掉了。那天晚上,我睡眼朦朧中又看見父親,他皺著眉頭坐在燈下抽煙,煙霧繚繞。母親睡在我跟前,突然出聲,還是多年前那句話:睡吧,天無絕人之路。
那時候,剛建完房子,還清了外債,家裡並沒有餘錢,吃喝已成問題。恰逢父親之前的那個小工廠的賓館向外承包,父親便利用自己曾經的關係網,又借了許多錢,終於把這賓館給承包了。賓館本不賺錢,父親和母親想了許多辦法,才慢慢將原本虧損的局面挽回,並且實現了點滴盈利,多少有了進賬。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社會上各行各業初露頭角的幾年。連那個小工廠都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賓館竟然能年入幾萬,那時候的幾萬,值錢。於是,有人眼紅,有人嫉妒。承包合同剛一到期,父親就收到了廠方的消息:拒絕續包,賓館要轉包他人。對此,父親並不意外,他是有先見之明的英雄。只是,事發突然,還是讓他有一點不知所措。
因為房子已經建好,這一次並沒有大的消費項目,父母倒是賺了有十萬元之多,是九幾年的十萬,錢正值錢的時候。父親心懷江河湖海,看著存摺上的數字,並沒有多少欣慰,倒是更加擔憂飛速前進的市場以及正處於受教育期的我們兄弟三人。時隔五年,母親又用同一句話撫慰他的焦慮:早些睡吧,天無絕人之路。
果然,那十萬塊錢沒有在銀行里安分度日,被父親提出,用它們開了一個飯店。飯店不大,但是父親肯下工夫,不遠千里專門去四川找了專業的廚子來。專業的廚子當真成了飯店的招牌,小小的飯店,一時間客似雲來,天生熱情的母親,每天都笑呵呵地周旋在桌椅櫃檯之間。我們的日子,再次紅火了起來。
原本以為,這次總歸可以安定下來,雖說辛苦,卻也富足,能賺到的錢不多,可每一分都讓人覺得踏實、真實、發出脆生生的響。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就在這個飯店越走越好的途中,父親接到了叔叔的電話。叔叔是父親的兄弟,在縣城的一個鎮子做事。叔叔打電話告訴父親,他所在的鎮子馬上就要建起很大的工廠,即將動工,希望父親將飯店開去那裡,肯定能大賺一筆。
當天晚上,父親又坐在桌邊,借著燈光抽煙,母親坐在他對面看電視。父親問母親:如果我將飯店搬去另一個地方……母親等著他的下一句,他卻不再開口,只坐在那裡,像是思考又像是等待。母親笑了一下,說:你看吧。
第二天,父親和母親坐最早的班車去了叔叔所在的鎮子,對環境進行考察,並且租了一套房子,用來開店和自己家住宿。那之後的半個月時間,我們一家就徹徹底底遷去了小鎮。小鎮還很荒涼,父親帶領我們收拾院子、整理傢具。廚子對此次搬遷尚有情緒,父親不惜又給他漲了工資。
飯店搬過去之後,一直處於門可羅雀的狀態,所謂的工程項目,遲遲不動工,有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來吃飯的人。父親不好意思追問叔叔,叔叔也忙的顧不上。我們都以為只是遲早的問題,直到叔叔深夜趕來,特地告知:工程暫時取消,不知要推到何年何月。叔叔很是覺得愧疚,坐在父親對面,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倒是父親,一副大而化之無所謂的表情,跟叔叔說:沒事的,我們先回縣城,往後咱們再看。叔叔又看母親,母親了解他此時的尷尬,舒緩地說道:你哥闖慣了,你不用擔心。叔叔才稍微覺得安慰,辭別我們,走進了小鎮的月色中。
然而,當時的境況,並不似父母說的那般簡單、樂觀。為了飯店的搬遷,父母又壓上了所有積蓄,還從親戚那裡湊了五萬塊。多時的零收入,已經讓原本拮据的我們更加捉襟見肘,正處於崩潰的邊緣,實在經不住任何折騰,但是,又沒有可以解決問題的辦法。父親只能宣布飯店解散,給廚子了一點錢,打發他先回去四川。我們一家,則搬回了位於縣城的家,沒有積蓄不說,反倒一時間債台高築。
四十多歲的父親,一下子顯出了老態,整個人突然之間塌下去一截。也不知道他哪裡起了變化,可就是感覺不一樣了。大有一種「羌管悠悠霜滿地」的感覺。幾天時間,父親的鬢角,長出許多白髮,為他的容顏,也為我們的家,雪上加霜。那些難熬的日子裡,老是聽見母親念叨: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不知父親在輾轉反側的夜深人靜里,是否能尋得一絲安慰。
然而,英雄就是英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父親雖已過四十,鬥志尚存,掙扎了半輩子的他,也不可能在跌倒的地方順勢躺下頤養天年。更何況,還有三個孩子等著學費,債主們等著還錢。沒過幾個月,父親便將無盡的壓力轉化成了前行的動力。他決定,再次起航。
那時候,家鄉的煤炭產業正在起步,有著龐大的發展空間,卻少有個人參與。父親善於抓住機會,再度借錢,並且向銀行貸款,在母親的支持下,很快,父親的小煤場就有了雛形。他還親自跑去四川、山東等地方,聯繫客戶,把烏黑烏黑的煤炭,從家鄉,一路南下,運往一個個千里之外的異地。如此,又是幾年。
幾年來,父親航行於商海,雖說事業做的並不大,卻也順風順水。還清了債務,存了不少錢,給弟弟買了房子,也給我和哥哥準備好了豐厚的彩禮。
美人難逃遲暮,英雄總會白頭。就在父親的事業做到接近群山之巔之際,他卻突然倒下,倒在了半山腰。我終於知道父親的手裡沒有魔笛,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一支豎立只給我們看的旗幟。但這一次,他緊閉的雙眼,再也沒有睜開。母親梗咽著,也終於沒有再說出那句:天無絕人之路。
那一年,我大學畢業不久,剛參加工作,在遠方的小鎮教書。父親的去世,對我打擊頗大,幾度覺得天都要踏了,一個家沒了掌舵人,得怎麼繼續前進於這般坎坷人世,好在母親堅強,獨自挑起大梁,關了煤場,開始奔走在各省市追債討債,風餐露宿,受盡白眼與刁難,其間辛酸與艱難,真的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弟弟雖說年紀不小,卻一直恃寵而驕,難當大任,只知如何花里胡哨的將錢花掉,二十多歲的人,並不主動創造財富和價值,是有多少花多少的少爺樣子。沒能像父親一樣,仗劍江湖,化險為夷。我和哥哥愛莫能助,唯有不斷的懷念父親,懷念他一生漫長的從頭再來。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親的旗幟樹的太高、太強大,導致弟弟逐漸喪失了扛起旗幟的能力。是不是他覺得,父親還在,父親還能在這艱難的人生歷程中為他從頭再來、遮風擋雨。母親常說:天無絕人之路。卻捨不得教育他:這世間一半的絕路都是人們自己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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