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1984 5 沉重的輕:虛無與偶然(1)

http://book.sina.com.cn 2006年01月12日17:10 新浪讀書連載:守望的距離 作者:周國平 出版社:北嶽文藝出版社讀小說是我的一個享受,寫小說是我的一個夢。許多日子裡,忙於分內分外的功課,享受久違,夢也始終只是夢。最近生病,自己放自己的假,開了讀小說的戒。讀得最有滋味的是移居法國的捷克作家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但獲得享受,而且覺得技癢,愈發做起寫小說的夢了。我喜歡哲學和詩,但我愈來愈感到,真正哲學式的體悟,那種對人生的形而上體悟,不是哲學命題所能充分表達的。真正詩意的感覺,那種不可還原的一次性感覺,也不是詩句所能充分表達的。唯有把兩者放到適當情境之中,方可表達得充分,而這就要求助於小說。當然,小說形形色色,寫法迥異。我想寫的小說,就是設計出一些情境和情境之組合,用它們來烘托、連結、貫通我生命中那些最深沉的終極體悟和最微妙的瞬時感覺,使之融為一個整體。讀了昆德拉的小說,我發現它極為接近我的設想。不過既然讀了,我知道我會寫得與它極為不同。我相信,小說的可能性遠未窮盡。昆德拉這部小說的題目看似費解,其實表達了一種萬古常新的人生體悟。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直譯應是「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存在」指人生的實質。人生的實質很輕很輕,像影子一樣沒有分量,使人不能承受。小說的這個主旋律用種種精微的感覺符號彈奏出來,在我們心中回蕩不已。面對人生的重大抉擇,芸芸眾生不過是被環境、慾念、利益等等一時的因素推著走,唯有少數人懷著貝多芬式「非如此不可」的決心,從一種堅定的信念出發作出決斷。有大使命感的人都具有形而上的信念,相信自己的生命與種族、歷史、宇宙整體有著內在的聯繫。可是,一個像托馬斯大夫那樣的人,他的心智遠遠超出芸芸眾生,甚至可以說他具有某種形而上的氣質。但具有形而上氣質的人未必就具有形而上的信念,他清醒地知道生命只有一次,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永恆包括尼采式的「永恆輪迴」。像這樣一個人,他既不能隨波逐流,又不能銜命獨行,就不免要陷入難堪的困境了。托馬斯常常沉思一句德國諺語:Einmal ist keinmal。這就是說,只活一次等於一次也沒有活。既然生命屬於我們只有一次,我們就無法通過比較來檢驗人生的選擇孰好孰壞。對於我們來說,生活是一場永遠不能成為正式演出的綵排,一張永遠不能成為正式作品的草圖。使命感的解除使托馬斯領略到了凡夫俗子一向所享受的輕鬆,但同時他又感到不能承受這種輕鬆。輕鬆只是假象,背後掩藏著人生的輕飄虛幻,凡夫俗子感覺不到這一點,托馬斯感覺到了。這種感覺敗壞了人生中每一個美妙的瞬間,使它們喪失了全部意義。譬如說,當鄉間女招待特麗莎像一個被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順水漂來他的床榻之岸,進入他的生活之時,他曾經跪在床上,望著重病沉睡的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不能比她後死,得躺在她身邊,與她一同赴死。那個瞬間是美妙的。但是,事後一追思此種情感的根據,他就茫然失措了。愛,同情,責任,事業,理想,凡此種種平時賦予生命以意義,使我們感到精神的充實,一旦我們想到生命只有一次,明日不復存在,就茫然不知它們為何物了。人生抉擇往往把我們折磨得要死要活,倘若我們想到所有這些抉擇都將隨我們的生命一同永遠消逝,不留下任何痕迹,就會覺得不值得如此認真地對待它們了。然而,一個不值得認真對待的人生,一個如此缺乏實質的人生,卻要比一個責任重大、充滿痛苦抉擇的人生更加令人難以承受。地球上人類的生存,人類中每一個體的生存,本身即是一個偶然,而在這偶然的生存中,又是種種偶然的機遇決定了人的命運。這是人生缺乏實質的又一表現。我們不能說托馬斯對偶然性抱有偏見,相反,他是一個善於欣賞偶然性之魅力的審美高手。當他與女人做愛時,他迷戀的是「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於他人的百萬分之一部分」。當他墮入情網時,他欣慰的是「愛情處於『非如此不可』的規則之外」。關於機遇,昆德拉有一段精彩的議論:「人的生活就像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恆的位置。」忽視機遇,就會「把美在生活中應占的地位給剝奪得乾乾淨淨」。可是,儘管如此,昆德拉筆下的托馬斯仍然為機遇支配命運感到不安。當他因為挂念特麗莎而從蘇黎世返回蘇軍佔領下的布拉格之時,這種不安就佔據著他的心靈。七年前,特麗莎家鄉的醫院碰巧發現一個複雜病例,請布拉格醫院的主治大夫去會診。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經痛,派托馬斯代替他。這個鎮子有幾個旅館,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旅館裡,又碰巧在走之前閑呆在旅館餐廳里。其時特麗莎碰巧當班又碰巧為托馬斯服務。正是這六個碰巧的機遇使托馬斯結識了特麗莎。現在,這個絕對偶然性的化身又使他作出了事關命運的重大決定,並且正躺在他身邊酣睡著。此時此刻,他只感覺到一種憂鬱和失望。正像永恆輪迴的人生太沉重,僅有一次的人生又太輕飄一樣,受必然性支配的人生太乏味,受偶然性支配的人生又太荒誕。機遇以它稍縱即逝的美誘惑著我們,倘若沒有機遇,人生就太平淡無奇了。可是一旦我們抓住了機遇,機遇也就抓住了我們,人生的軌跡竟然由一個個過眼煙雲的機遇來確定。在人生中,只有死是必然的,其餘一切均屬偶然。當然,這不是指吃喝拉撒之類的生物學法則,而是指決定每個人生命意義的特殊事件,它們是由一連串偶然的機會湊成的。不但作為歸宿的虛無,而且作為過程的偶然,都表明了人生實質之輕,輕得令人不能承受。
推薦閱讀:

加繆:超越虛無主義
你所謂的愛情,不過是空虛無聊寂寞冷
應該被譴責的不是什麼歷史虛無而是造假
反擊歷史虛無主義,重在宣揚革命歷史和先烈人物
讀《歷史不容虛無》

TAG: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