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動亂與詩人杜甫

  自天寶中期開始的社會衰敗與安史之亂 元結和《篋中集》作家 杜甫坎坷的一生 詩歌題材的大轉變 杜詩的詩史性質 敘事技巧在杜甫手中達到高度成熟

  唐玄宗後期,沉溺於聲色,揮霍無度;且又沉迷於道教和密宗佛教,很少過問朝政。朝廷大權先後落入權相李林甫和楊國忠手中。自開元二十四年(736)張九齡罷相到天寶十一載(752),李林甫專權16年;天寶十三載(754)之後,楊國忠又獨攬大權。李、楊累起大獄,朝政在傾軋與清洗中一塌糊塗。正直的士人無法立足朝廷;而當道奸佞之間,互相爭鬥;權相與擁兵權的邊鎮節度使之間,也矛盾激烈。政權內部,已呈分崩之勢。在上者奢侈,必加重對民間的盤剝,王公百官豪富大量兼并土地,天寶後期,大量農民成為失去土地的流民。在社會繁榮背後,隱藏著貧困與不公。唐代社會在經歷開元盛世的繁榮之後,正在醞釀著大的動亂,而玄宗卻一無所知。

  終於在天寶十四載(755),爆發了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這年11月,擁有重兵的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兵共15萬,反於范陽。翌年五月,潼關失守,玄宗倉惶奔蜀。戰火所經之處,州縣殘破,萬室空虛,北半個中國瘡痍滿目。從安史之亂起,至乾元三年(760)五年間,全國人口從5288萬銳減至1699萬,可看出這場戰爭給唐代社會帶來的巨大破壞。

  這場巨大的災難,給唐詩帶來了不小的轉變。還在天寶年間,一部分失意士人,就已經在詩中反映了社會的不公與人生的悲慘艱辛,他們就是元結《篋中集》中所收的作者。《篋中集》收沈千運、趙微明、孟雲卿、張彪、元季川、於逖、王季友詩24首。加上其它文集所收,這七人留下來的詩共46首。他們詩中沒有盛唐詩中那種慷慨豪雄情調,而以悲憤寫人生疾苦。「朝亦常苦飢,暮亦常苦飢。飄飄萬餘里,貧賤多是非」(孟雲卿《悲哉行》)。「徘徊宋郊上,不見平生親。獨立正傷心,悲風來孟津。大方載群物,生死有常倫。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同上《傷時》)。「忽忽望前事,志願能相乖。衣馬久贏弊,誰信文與才。善道居貧賤,潔服蒙塵埃」(張彪《北游還酬孟雲卿》)。他們是最先感受到衰敗景象到來的一群詩人,冷眼旁觀,走向寫實。元結把他們的詩作編在一個集子里,給了很高的評價。他的詩歌觀念,與他們是一致的。他寫有《二風詩論》、《系樂府序》、《劉侍御月夜宴會序》,主張詩應有規諷寄託,有益政教。

  元結(719~772),字次山,天寶十三載(754)登進士第。安史之亂之後,先後避難於邑(今湖北大冶)、瀼溪(今江西瑞昌)。後曾奉詔募兵抗拒叛軍,又曾任道、容二州刺史。他最有名的詩是《舂陵行》、《賊退示官吏》、《系樂府十二首》。《系樂府》中的《貧婦詞》、《去鄉悲》、《農臣怨》諸篇,寫生民疾苦。《舂陵行》以同情之心寫安史之亂以來道州一帶州縣殘破,民不聊生,而賦稅逼迫:「軍國多所需,切責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征斂又可悲。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贏。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撲之。」 《賊退示官吏》亦寫賦稅之禍害,甚於盜賊。杜甫讀此詩後,給予很高評價: 「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橫。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元結與《篋中集》的詩人們,一變盛唐詩人詩中的理想色彩,而轉向寫人生悲苦。他們的詩,有思想深度而乏藝術力量。杜甫才把寫實傾向推向了藝術的巔峰。

  杜甫(712~770),字子美,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市西南)人,生於鞏縣,是晉朝名將杜預之後,祖父杜審言,初唐著名詩人。奉儒守素的家庭文化傳統對他忠君戀闕、仁民愛物的思想有巨大影響。他的青年時代,是在盛唐社會中度過的,過了一段南北漫遊、裘馬輕狂的生活。20歲南下吳越,24歲回到洛陽,舉進士不第。翌年東遊齊趙。30歲時回到洛陽,築室偃師,在那裡結婚,往來偃師、洛陽間。33歲在洛陽遇到剛被「賜金放還」的李白,建立了千古傳頌的友誼,兩人同游梁、宋。遇高適,三人酣飲縱游,慷慨懷古。不久又北上齊魯,過歷下,登泰山,抒發「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的情懷。和許多盛唐詩人一樣,他有巨大抱負,自謂能立登要路,致君堯舜。但這幻想在天寶五載(746)到長安之後,便徹底破滅了。到長安的第二年,他參加了由李林甫操縱的一次考試,落入騙局。落第之後回到偃師,後來又來到長安,獻賦上書,干謁贈詩,希求汲引,但都落空。十載長安,歷盡辛酸。「賣葯都市,寄食友朋」(《獻三大禮賦表》)。「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書左丞》)。這十載長安,使杜甫歷盡人生辛酸,他看到了生民疾苦,關心著國家安危。忠君戀闕,仁民愛物的情懷,在這顛沛辛酸的生活里不惟未曾衰退,反而更加強烈了。這對於他的詩歌創作來說,是意義巨大的。就在這段時間,他寫下了《兵車行》、《前出塞九首》、《麗人行》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反映天寶後期動亂行將到來的社會風貌的名作。

  安史亂起之後,杜甫落入叛軍手中,被押解到陷落的長安。在陷落的長安,他寫下了那些忠君戀闕的千古名作,如《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他聽到肅宗已經即位靈武,便歷盡艱辛,奔赴鳳翔行在。他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這個時期,他寫了《羌村三首》、《北征》等名作。因疏救房琯,他於乾元元年(758)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期間,他寫了「三吏」、「三別」。乾元二年(759)秋,他終於棄官,攜家入蜀,於歲末抵達成都,開始了他晚年飄泊西南的生活。

  他在成都有一段時間生活相對安定。後來因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反,成都混亂,他移家梓州,來往旁縣,中間又曾在閬州小住。永泰元年(765)五月,離成都經渝州出峽,在雲安短期養病之後,於次年春末遷居夔州(今四川奉節)。大曆三年(768)春,他離夔州,飄泊江陵、公安、岳陽、潭州,大曆五年(770)冬,死於自潭州赴岳州途中舟上,年五十九。杜甫暮年窮困潦倒,疾病纏身,十分凄涼。

  安史之亂帶來了無數災難,也給詩歌創作帶來了變化。戰亂生活題材很自然地進入詩歌創作中。盛唐詩人還不慣於引戰爭苦難入詩。他們還沒有把眼光轉向底層。在這場災難面前,他們發抒感慨,「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李白是盛唐詩人中寫及戰亂最多的,有《奔亡道中》、《經亂後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扶風豪士歌》、《永王東巡歌》、《南奔書懷》等等,他寫參與這場戰爭的感受、抱負、態度和不被理解的心情,還沒有轉向寫底層百姓的苦難。寫百姓苦難的,是安史亂起前後進入創作高潮的詩人們。李嘉祐寫戰後凋殘景象:「處處征胡人漸稀,山村寥落暮煙微。門臨莽蒼經年閉,身逐嫖姚幾日歸。貧妻白髮輸殘稅,餘寇黃河未解圍。」(《題靈台縣東山村主人》)「白骨半隨河水去,黃雲猶傍郡城低。平陂戰地花容落,舊苑春田草未齊。」(《宋州東登望題武陵驛》)最早而且最全面反映這場大戰亂所造成的大破壞、大災難的,是杜甫。杜甫用他的詩,寫了這場戰爭中的許多重要事件,寫了百姓在戰爭中承受的苦難,以深廣生動、血肉飽滿垢形象,展現了戰火中整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他的詩,被後人稱為「詩史」。

  他的詩被稱為「詩史」,在於具有史的認識價值。常被人提到的重要的歷史事件,在他的詩中都有反映。至德元年(756)唐軍陳陶斜大敗,繼又敗於青坂,杜甫有《悲陳陶》、《悲青坂》;收復兩京,杜甫有《收京三首》、《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九節度兵圍鄴城,看來勝利在即,杜甫寫了《洗兵馬》,其中提到勝利的消息接踵而至,提到回紇軍助戰、在長安受到優待的事,提到平叛諸將的功業。反映了此一事件在當時造成的普遍心理。後來九節度兵敗鄴城,為補充兵員而沿途徵兵,杜甫有「三吏」、「三別」。宦官市舶使呂太一反於廣州,杜甫後來寫了《自平》。杜甫的有些詩,還可補史之失載,如《三絕句》中寫到的渝州、開州殺刺史的事,未見史書記載。從杜詩可見安史亂後蜀中的混亂情形。而《憶昔》則描述了開元盛世的繁榮景象: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遊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這是常被史學家用來說明開元盛世社會風貌的一首詩,寫時事,不始於杜甫,但是到了杜甫,才從如此廣闊的視野並如此頻繁地寫時事。他的詩,提供了史的事實,可以證史,可以補史之不足。

  但是杜詩的「詩史」性質,主要的還不在於它提供了史的事實。史實只提供事件,而杜詩則提供比事件更為廣闊、更為具體也更為生動的生活畫面。史稱玄宗後期沉湎聲色,記載了不少事實,而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我們才真切地感受到這沉湎聲色的情景:

  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爰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裡描寫的是具體的情景,連面臨這情景時感覺到的氛圍和情思都有了。他寫戰爭帶給百姓的苦難,是從一個人、一個家庭寫起的。寫他們的遭遇,寫他們的內心的悲酸。如《無家別》: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敗陣,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狸,豎毛向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寫到故鄉荒涼,老母病死,歸來無家,而尚得再次從軍,令人不忍卒讀。他把戰火中的人的內心世界,一一展開,令人千載之下,為之動情。《羌村三首》、《哀王孫》、《哀江頭》、《北征》等詩,都是這種寫法。他的有些詩,雖不是直接寫時事,只寫一己的感慨,但由於他顛沛戰亂之中,與這場災難息息相關。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未離時局,因之從他的感愴里,我們可以感受到其時社會的某些心理狀態。從認識歷史的起初面貌說,這一類詩,也具有詩史的意義。

  杜詩的詩史性質,決定了它寫作方法的變化。盛唐詩創造玲瓏興象以抒情,杜詩用敘事手法寫時事。詩的敘事手法起源甚早,《詩經》、樂府都用過。唐代詩人中李白的《贈張相鎬》、李頎的《別梁鍠》都用了敘述手法。李白的詩,敘自己的行藏;李頎的詩,實寫梁鍠的性格。而大量使用敘述手法,以五、七言古體寫時事,即事名篇,把敘事手法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峰,則是杜甫的創造。

  杜詩敘事,既敘事件經過,又用力於細部描寫。這些細部描寫,或人或物或心情,精心刻畫,從細微處見出真實,展開畫面,把人引入某種氛圍、某種境界。《北征》敘從鳳翔行在往鄜州省家的一路所見:「菊垂今秋花,石載古車轍。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鴞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寫到家情境:「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綉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沒有直接寫戰爭災難,而亂離與貧困一一顯現。他寫的都是不起眼的平常細事,但正是這些細小的描寫,從一個視角展現了廣闊的歷史畫面。也正是這些細小的描寫,使杜詩的敘事方式有別於前此的敘事詩。它從概括描寫走向寫具體事件的片斷,因寫細節而更少概括描寫常有的誇張,更多真實感。故事性被沖淡了,而生活色彩則等到極大的加強。《兵車行》、《羌村三首》、「三吏」、「三別」、《彭衙行》、《贈衛八處士》等詩無不如此。

  杜詩敘事,融入強烈的抒情。多數的敘事詩,他其實是作為抒情來寫的。例如《羌村三首》,記回鄜州省家事,寫重逢如何悲喜交集,寫與家人、鄰里如何在這悲喜中相見,仍然是細部描寫,「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鄰人滿牆頭,感概亦歔欷」;「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驅雞上樹木,始聞扣柴荊」。但這些細部描寫要表現的,是悲喜交集的心境,是一腔蘊蓄已久、渴望渲瀉的感情:悲哀、同情、無可奈何,都交錯在一起。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客觀的真實的敘述與主觀的強烈的抒情,融為一體。他的一些詩,很難分出是抒情還是敘事。有時還雜以議論、融抒情、敘事、議論於一體。長篇如此,短篇也如此。有賦的鋪排、散文的句法,也有抒情詩的意境創造。記述的是時事,反映的是歷史的真實畫面,而抒發的是一己情懷。這在中國詩歌史上是空前的,是詩歌表現方法的一種轉變,是杜詩異於盛唐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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