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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鉏堂雜誌》

《經鉏堂雜誌》 宋 倪思 序

夫吾人立身寓內、欲表表自見者,舍功業文章何居焉?垂紳正笏之士率談功業,而視筆墨為敝帚;笈冠長衣之士率談文章,而薄薦紳為塵飯。此皆見其偏、不睹其全者也,吾竊以臧獲之亡羊而例視之矣。求之於古,工文章者如牛毛,而以文章兼功業者若兔角然,寥寥乎其不多見也。他姑不睱具論,即以吾湖言之,湖中多丹山洞府、金砂銀石,故石屋祖師隱於霞霧,葛稚川隱於菁山,范蠡、計然隱於大遮以謀霸業,遂號為計籌山,至今存焉。若顏、蘇兩君俱願為此州刺史,歐陽公所謂「江外饒佳郡,吳興天下稀」者,夫亦道其地之靈也哉。以故文章家代不乏人,今世詩宗沈約、孟郊,畫宗子昂、叔明、徐賁,瀟洒推葉苧翁,皆彬彬文彩,而胸中丘壑縱橫萬狀,非若他郡章句之學、人趨之而人步之者也。而責諸人於鐘鼎之業、太常之勛,則或起之九原而無以應我矣。乃於宋得一人焉,倪文節公是已。

觀其《經鉏堂》一書,論朝事則有忠臣愛君之心,論家政則有君陳孝友之念,論山川則有遺世獨立之志,論世味則有藻鑒人倫之明,繁而不亂,約而有規。其辭爽以勁,其氣簡而舒,信文章之大家,綉虎之長技也。是書也,蓋得之吾友陳仲醇,云:「仲醇博雅有書癖,上自經史,下至稗官,靡不旁搜遠采,最愛是書。」余讀《禮》毘山中,即柳惲讀書處也。偶放舟訪仲醇於嘉禾,仲醇出是編授余曰:「是且未有梓,公,湖人,宜為湖梓之。」余持之歸,反覆讀,不忍釋手,每讀一段,則飲醇醪一杯,咽之,欣欣然自得也。既喜文節之文章,欲觀文節之行誼,而稽之往譜,則文節官宋之學士,風操凜凜,為一代偉人。若傳記所載者,讀之猶有生色,當時忌文節甚眾,而如石中流、無所倚萎,聲聞愈藉藉震人耳矣。豈非文章功業並茂者耶?遂以其書攜至京邸,拜命雍陽,政事之暇,取而卒業,益沾沾自喜,謂我非仲醇,安得是書?而字多差訛,亥豕相接。適張文學自揚文山中走潞水上謁余,文學胸次富有《墳》、《典》、《丘》、《索》,乃以是書授之校焉,凡三旬而羽化者全、蠹食者完矣,又三旬而剞劂告成,殺青斯竟矣。

余覽其成,喟然嘆曰:士患無文章功業耳,何患不傳?自有此書以來,凡幾百年矣,而流徙不亡,則人必有仰其功業文章而不欲亡之者。至於今則仲醇仰之而授之予,予仰之而付之梓,張文學仰之而校以成,仲醇與予不佞之志,安知後之仰之者不如今日乎?而是書終千古不亡矣。書既成冊,移書兩兒子曰:「為我藏毘山中。」蓋山必有所託而名焉。故霞霧以石屋名,菁山以稚川名,計籌山以越中兩大夫名,是山也,安知不以藏書名乎?然予之景仰於文節固不徒以文章也,倘後之人止以文章觀之,是魚鳥之睹毛嬙,已失其真者矣,是為之序。時萬曆庚子仲春花旦,吳興居實子潘大復書於雍陽官署。

宋史●第三九八卷

宋倪文節公傳

倪思,字正父,湖州歸安人。乾道二年進士,中博學宏辭科。累遷秘書郞、除著作郞兼翰林權直。光宗即位,典冊與尤袤對掌,故事,行三制並宣學士,上欲試思能否,一夕並草除公師四制,訓辭精敏,在廷誦嘆。權侍立修注官,直前奏:「陛下方受禪,金主亦新立,欲制其命,必每事以勝之,彼奢則以儉勝之,彼暴則以仁勝之,彼怠惰則以憂勤勝之。」又請增置諫官,專責以諫事。又乞召內外諸將訪問,以知其才否。遷將作少監兼權直學士院,兼權中書舍人,升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同修國史,尋兼侍講。

初,孝宗以戶部經費之餘,則於三省置封椿庫以待軍用,至紹煕移用始頻。會有詔發緡錢十五萬入內帑、備犒軍,思謂實給他費,請毋發,且曰:「往歲所入約四百六十四萬緡,所出之錢不及二萬,非痛加樽節,則封椿自此無儲。」遂定議犒軍歲以四十萬緡為額,由是費用有節。又言:「唐制使諫官隨宰相入閣,今諫官月一對耳,乞許同宰執宣引,庶得從容論奏。」上稱善,除禮部侍郞。上久不過重華宮,思疏十上,言多痛切。會上召嘉王,思言:「壽皇欲見陛下,亦猶陛下之於嘉王也。」上為動容,時李皇后寖預政,思進講姜氏會齊侯於濼,因奏:「人主治國必自齊家始,家不能齊者不能防其漸也,始於褻狎,終於恣橫,卒至於陰陽易位、內外無別,甚則離間父子。漢之呂氏,唐之武、韋,幾至亂亡,不但魯庄公也。」上悚然。趙汝愚同侍經筵,退語人曰:「讜直如此,吾黨不逮也。」兼權吏部侍郞,出知紹興府。寧宗即位,改婺州,未上,提舉太平興國宮,召除吏部侍郞兼直學士院。御史姚愈劾思。出知太平州,歷知泉州、建寧府、皆以言者論去。久之,召還試禮部侍郞兼直學士院。

侂胄先以書致殷勤,曰:「國事如此,一世人望,豈宜專以潔己為賢哉?」思報曰:「但恐方拙,不能徇時好耳。」時赴召者未引對先謁侂胄,或勸用近例,思曰:「私門不可登,矧未見君乎?」逮入見,首論言路不通:「自呂祖儉謫徙而朝士不敢輸忠,自呂祖泰編竄而布衣不敢極說。膠庠之士欲有吐露,恐之以去籍,諭之以呈藁,誰肯披肝瀝膽、觸冒威尊?近者北伐之舉,僅有一二人言其不可,如使未舉之前,相繼力爭之,更加詳審,不致輕動。」又言:「蘇師旦贓以巨萬計,胡不黥戮以謝三軍?皇甫斌喪師襄漢,李爽敗績淮甸,秦世輔潰散蜀道,皆罪大罰輕。」又言:「士大夫寡廉鮮恥,列拜於勢要之門,甚者匍匐門竇,稱門生不足,稱恩坐、恩主甚至於恩父者,諛文豐賂,又在所不論也。」侂胄聞之大怒。思既退,謂侂胄曰:「公明有餘而聰不足,堂中剖決如流,此明有餘;為蘇師旦蒙蔽,此聰不足也。周筠與師旦並為奸利,師旦已敗,筠尚在,人言平章騎虎不下之勢,此李林甫、楊國忠晚節也。」 侂胄悚然曰:「聞所未聞。」司諫毛憲劾思,予祠。

侂胄殛,復召,首對乞用淳煕例,令太子開議事堂,閑習機政。又言:「侂胄擅命,凡事取內批特旨,當以為戒。」除權兵部尚書兼侍讀。求對,言:「大權方歸,所當防微,一有干預端倪,必且仍蹈覆轍。厥今有更化之名,無更化之實。今侂胄既誅,而國人之言猶有未靖者,蓋以樞臣獨兼宮賓,不時宣召,宰執當同班同對,樞臣亦當遠權,以息外議。」樞臣,謂史彌遠也。金人求侂胄函首,命廷臣集議,思謂有傷國體。徙禮部尚書。史彌遠擬除兩從官,參政錢象祖不與聞,思言:「奏擬除目,宰執當同進,比專聽侂胄,權有所偏,覆轍可鑒。」既而史彌遠上章自辨,思求去,上留之,思乞對,言:「前日論樞臣獨班,恐蹈往轍,宗社堪再壞耶?宜親擢台諫,以革權臣之弊,並任宰輔,以鑒專擅之失。」彌遠懷恚,思請去益力,以寶謨閣直學士知鎮江府,移福州。彌遠拜右丞相,陳晦草制用「昆命 元龜」語,思嘆曰:「董賢為大司馬,冊文有「允執厥中」一言,蕭咸以為堯禪舜之文,長老見之,莫不心懼。今制詞所引,此舜、禹揖遜也。天下有如蕭咸者讀之,得不大駭乎?」乃上省牘,請貼改麻制,詔下分析,彌遠遂除晦殿中侍御史,即劾思藩臣僭論麻制,鐫職而罷,自是不復起矣。久之,除寶文閣學士、提舉嵩山崇福宮,嘉定十三年卒,謚文節。

卷一

孝廟聖德

趙八觀察師禹,嗣秀王伯圭第五子,見訪,語次孝廟聖地德數事。微臣頃荷孝廟親擢,所見者外廷事耳,若宮中之事,不能盡知。既有所聞,敢不登載以備史官之闕?

一事

高宗初過德壽宮,凡供奉人各撥一半,謂如御服所十人撥五人、絲鞋所八人撥四人之類,既撥往,內侍奏乞人補填,孝廟云:「更不須得,朕無所用此。國家賦財有限,若諸處收補填闕,須頓添數百人請受,國用何以支吾?」竟不復補。

二事

高宗絲鞋兩日一易,御服三日一易,孝宗絲鞋兩月一易,御服弊則易之,或時浣濯補紉。

三事

孝廟既過重華宮,有一凈齋,終日宴坐其間。止有一卓案,上沓書籍一部、圓硯一隻、筆兩管、墨一錠、紙兩軸,四旁無他物,近璫嘗奏:「高宗留下寶器圖書不可數計,陛下當時取觀玩,略享之。」孝廟云:「不然,高廟渡江,成中興之業,功德盛大,故合享此。朕無功德,豈可享用?」璫云:「留在庫藏,久必朽蠹,取而觀玩,何損也?」孝廟云:「此皆是直錢之物,高廟所寶,萬一將出,或至損壞,便是不能守也。」至後皆鎖閉不啟。

四事

慈福慶壽,壽皇新作一袍,刺繡甚華,慈福見之云:「哥哥尋常不曾著此衣服,今何故如此?」壽皇對云:「政為媽媽萬壽獻杯之故。」慈福云:「哥哥可謂孝順。」喜形天顏,壽皇親捧壽杯,慈福不舉手,就以口飲,感動之極,至於涕下,翌日,取此御袍匱藏之,云:「此我兒子孝順,為我獻壽,特為此服也。」

五事

元夕後三日,宣嗣秀王及其諸子宴集,坐間壽皇云:「聞得外間鼓喧闐,想是民間歡樂。」嗣秀王對云:「此不可強。」壽皇云:「此如何強得?」嗣秀王云:「緣連年豐稔,民間稍康,所以致此。」壽皇云:「是,是。」嗣秀王因問:「元夕,壽皇聖帝對此良辰美景亦領略之否?」壽皇云:「十四日,嗣帝過此排當,十五日不飲。」嗣秀王云:「是夕如何度?」壽皇云:「是夜鼓琴兩曲,人報月色甚佳,遂出,巡檐賞月,已而飲湯一杯,至二鼓就寢,大凡飲酒不可連日,令人神思不清。」又云:「人主沒人道得,若不自製禁,任意恣縱,何所不可,非獨酒一事也。」

六事

每宣秀邱及諸子宴,食味極薄,壽皇語之云:「莫不嫌太簡薄否?人飲食盤案雖極豐腆,所食不過一兩箸,其餘皆作踐了,何如分作一兩次,既不作踐,又可頻相會也。」

七事

壽皇極簡嚴,不甚發語,雖宴集,拱手終席,對諸璫不呼其名,止呼其官而已。

八事

壽皇坐側有一牙籤筒,牙籤凡二十,半白半綠。酒樽至,出白簽,斟,止半杯,出綠簽,則滿泛,一席之間用綠簽止二三而已。

九事

近璫奏當修重華宮,舊例須關,朝廷出錢下臨安轉運司應副,壽皇云:「我在南內,豈不知朝廷無錢?臨安轉運司亦窘。向來高宗緣德壽宮闕錢,所以朝廷極力應副,今我與嗣君是一家事,此間並無用錢處,所積甚多,只用宮中錢修,不必關。」聞南內遂以重華庫錢計料翻蓋,更不官差一匠及一夫。

此九事聞之趙觀察,因記。小臣淳煕末備數翰林、權直宣,至選德旁一小殿,忘記名,是時壽皇方持高廟之喪,裹白處布巾,服白處布背子,殿側一間有小大櫃,只是粗黑漆上設青綢坐褥三條、虎皮兩片而已,以趙觀察所言驗之,則孝廟恭儉之德,表裡如一,過漢文帝遠矣。

孔顏

學者自幼師慕孔、顏,孔子畏於匡,厄於陳、蔡,伐木於宋,削跡於衛。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夫以大聖大賢猶不免困厄如此,而卒以大聖大賢者,為其遭困厄而不屈也,然則困厄果非學者之恥?唯當學其處困厄而不屈者耳。

子思

費子陽謂子思曰:「吾念周室,泣涕不可禁也。」子思曰:「然,此亦子之善意也,夫能以智知可知,而不能以智知未可知,危之道也,今以一人之身憂世之不治,而泣涕不禁,是憂河水之濁,而欲以泣清之也,其為無益莫大焉,唯能不憂世之亂,而患身之不治者,可與言道矣。」

子思不仕,不受國恩,故以身為重,若夫已出身而仕,受國恩深,雖在田野,亦當憂國,可也。

孔子建

孔子建與崔義為友,義仕新莽,為大尹,數以世利勸子建仕,子建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袞冕之志,各從所好,不亦善乎?且昔與子幼同志,故相友也。今子以富貴為榮,而吾以貧賤為樂,志已乖矣,乖而相友,非中情也,請與子辭。」今人見朋友富貴趨附之唯恐後,寧復有此高見耶?

原憲

原憲貧,居,子貢連騎結駟而過之,謂憲曰:「夫子何病也?」憲對曰:「衣食不給者謂之貧,德義不進者謂之病,憲非病也,貧也。」子貢慚而退。子貢固陋矣,若憲者宜付之一笑可矣,未免與之辨對,亦未為高絕者也。

顏斶

齊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趨勢,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

此即晚食以當肉、徐步以當車之顏斶耶?抑別一人耶?

蘇秦

蘇秦貧時,親族薄之,及佩六國相印而歸,前之薄者頓焉加禮,曰:「吾見季子金多也。」季子金多,於貧者何與?一旦見金多,頓為之加禮,宜為秦所鄙笑,而得以金多自驕也。

李斯

李斯入秦,值秦厭諸侯客,下逐客之令,斯在逐中,亟上書,引物連類,言客有益於秦而無害秦,遂用之,自此致位丞相,官成名立矣。其後趙高所讓,下獄,父子俱戮東市,將刑,語其子:「吾雖欲與若復牽黃犬出上蔡東門,豈可得乎?」其言悲甚。嗟乎!使斯遭逐時不上書乞留,不過為布衣,其牽黃犬遊獵於上蔡東門,可以終身無悔。及其見留,雖致身榮顯,而父子俱戮,致坐一書之故。故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始斯為書生,見倉鼠而興感,則其志專在利祿,故其見逐而上書,恐不得利祿也。後與趙高謀殺扶蘇,立二世,恐失其利祿也。一有患得患失之心,終不免於大僇,可以為貪利忘義者之戒。

賈誼

賈誼陳治安之策,乃在於《鵩賦》之後,豈其涉歷世故,故於事理講明尤更深究耶?故文帝前席,自以為不及也。與其初欲改正朔、易服色時所言時政,必大異矣。

延篤

吾嘗昧爽,櫛梳坐於客堂,朝則誦羲文之《易》、夏商之《書》、公旦之典禮、仲尼之《春秋》,夕則消搖內階,詠詩南軒,百家眾氏,投間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煥爛兮其溢目也,紛紛欣欣兮吾獨樂也。當此之時,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已之有軀也。雖高漸離擊築,傍若無人;高鳳讀書,不知暴雨。方之於我,未足況也。且吾自束髮已來,為人臣不陷於不忠,為人子不陷於不孝,上交不諂,下交不黷,從此而沒,下見先君遠祖,可不慚赧。吾嘗讀《延篤傳》,有契於心,每三複焉。當是時,達如陳蕃、李固,窮如范滂輩,皆不能免,獨篤優遊里閈,以壽終。蓋知幾早退、逃名隱去之故也。

孔明

孔明輔後主,先擇賢者在人主左右。其《出師表》曰:「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此孔明輔後主第一法也。初,亮自表後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孫衣食,自有餘饒。至於臣在外任,別無調度,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及卒,如其言。握國柄者,苟不廉儉,何以率下?苟通賂、遺是非,必且倒置,何以服人?又小人讒毀君子,疑其營私,今乃了無所營,讒言何自入乎?此孔明輔後主之第二法也。

先主三顧草廬,時孔明年甫二十七歲,名望之重,若老成舊德,其亡也,止五十七。大抵人才見用於時不過三十年,古人四十而仕,七十告老,其間亦止三十年。孔明自二十七遇主,五十七而終,適滿三十年,豈其早達故不享上壽耶?今人無孔明才德,若復早達,是大可畏。第後世仕官不免待次。若計在任實滿三十年者,亦自難得。仆二十登第,二十九方得祿,中間待次閑居又十餘年,計實得祿未及二十年,豈造物者欲壽之耶?若使登第便得祿,又無齟齬,三十年已滿,則大可畏矣。

三諸葛謹為長,弟亮,族弟誕

諸葛孔明仕於蜀,至子瞻死於忠義。諸葛瑾仕於吳,至子恪死於誅戮。諸葛誕仕於魏,及其身以兵死。三諸葛皆禮之後,分存三國,皆不免覆家,僅孔明仕蜀,從劉氏,合乎正義。子瞻死於忠義,為得其死,擇禍莫若忠,當以孔明父子為法也。

孔融、荀彧

孔融、曹操不兩立,孔融豈不知曹操險詐可畏,而每侮之者,知其終不免也。荀彧每事輸忠於操,助成氣勢,而後其終亦不免於死。議者不知者彧,而責融以不能全身遠害,何哉?

張季鷹

翰謂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鱠,曰:「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官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有生前一杯酒。」身後名且不求,況身後利耶?

許敬宗

許敬宗與灜洲學士十八人之選,觀其對帝丘之問,蓋博學多聞者,位至宰相,壽八十餘,人許其才,天假以壽,而乃列奸臣傳,不得與房、杜為輩,真可惜哉!

杜牧之

杜牧之名聞一時,累中科目,意氣揚揚。入一寺,有僧靜坐者,見之不顧,旁人為言:此先輩近日甚有名譽。僧亦不答,牧之茫然自失,以是知外名利者之高如此。彼方以趨名利者為可鄙,宜其視之邈如也。

白樂天

樂天平生無一不可人意者,詩文既高,立朝議論,忠直而有用。為郡守,所至有遺愛。處謫地,不少挫屈於牛、李二黨。取其長,棄其短,雖與之從游,而不為所污,亦不深為所害。晚年優遊分司,有泉林勝境之樂,而又深明佛理,洞究性原,而其所得者全名高壽,祿位亦不為不貴,是真可慕羨者也。

樂天直節全名,深識遠見,真可師慕。第不免有聲色之好,平生事事皆如意,時以無子為苦,以此知佛謂此土為闕陷世界,真不妄也。

張志和

吳興人指南門二十餘里下菰菁山之間一帶遠山為西塞山也,山水明秀,真是絕境。家有小舫,時時載酒浮游其上,當八九月,秋氣澄爽,尤可愛玩,特恨無志和詩筆胸次耳。

柳璨

讀《唐書》,至柳璨曰:「負國賊柳璨死。」其宜矣,於是知為小人之果無益,而其自知亦甚明也。

林希

林希在元祐已作大從官,與東坡為儕輩。章惇貶元祐諸公,欲其行辭下除掖垣,希意圖進用,遂俯就之,既草東坡謫辭,擲筆曰:「壞了平生名節也。」其後公遷丞輔大從官,與執政相去無幾,名節一壞,遺臭後世,明知而明犯之,甚矣!官職之能壞人也。

後山

後山與趙挺之俱為郭槩婿,後山一生連蹇,章惇欲一見,後山竟不詣,高節如此。挺之附麗至宰相,然至今目為小人,以此知富貴不足道也。後山在京師,寒至無衣,趙挺之妻送衣與後山妻,後山卻而不受,寧忍寒,其清又如此,可師仰也。

介甫

荊公《字說》以轉注假借皆為象形象意,此其所以為徇也,若其間說象形象意處,亦自有理,其更新法,若顧役,至今用之,東南為便,不見其害。海外四州自舊不曾顧役,前十年守臣奏民間陳乞,欲從中州顧役,朝廷從之,當時攻之者一切以為不可行,力排之,此所以其心不服,故曰憎而知其善可也。

涑水、金陵

溫公退居於洛十七年,荊公罷政,歸金陵亦十餘年。溫公不唯天下重望歸之,其心樂道,真得退居之適。荊公不唯得罪公議,其心負愧良多,身雖逸,而心無一日之樂。觀二公出處,可以為鑒。

東坡、楊畏

東坡在嘉祐,立論務在更變;在煕寧,立論務在安靜。在煕寧,力排募役;在元祐,乃主免役。蓋唯是之從,而不徇時之好惡,此其所以為君子。楊畏在煕寧則從煕寧,在元祐則從元祐,在紹聖、元符則從紹聖、元符,時人目之曰:「楊三變」。 不顧是非而唯時是徇,此其所以為小人也。

邢恕、張商英

邢恕初從溫公、伊川游,號為善士,後入紹聖黨,為凶人。張商英初入紹聖黨,至崇、觀間反得時譽。人之善惡非有定也,在人而已。

汪彥章、李漢老

二公皆名士,特其初出蔡京之門,一時干進,以詩文獻諛者數矣,其言無所不至,後皆不敢編入文集。而其子孫乃有拾遺者,竟不免流傳於世。欲人不知,莫若勿為。信哉,斯言。

臧穀

臧與穀二人俱牧羊,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嬉,其為亡羊一也,余謂不然,亡羊雖一,而挾策讀書者終勝於博塞以嬉者。今有二人焉,一人為喜,一人為惡,皆不免於死,然為善者終勝於惡者也。

炭小五達者

市達有炭市人大駔,謂之炭小五,家累巨萬,京師未破時先十年,炭小五竭資妄用,十年之間盪盡。而京師遭虜寇,家資多者,括責金銀,殆不聊生,反以為苦。所謂炭小五者,貧無所有,反不招累,豈其有先知智數耶?抑其敗與時變會而適然耶?

趙、向地契

趙子固、向伯升,錢塘二佳士,其先大原人,靖康之初攜家南渡,兩家各有中原田契兩籠。其初南渡時,日望恢復還中原,任契書復故業,至今七十餘年,藏契待時,竟成無用。金銀珠玉既不可保,置田產,有契書可保矣,而亦無用,是以知佛說萬法歸空之理為長也。

王昶戒子侄

夫富貴聲名,人情所樂,而君子或得不處,何也?惡不由吾道耳,患人知進而不知退,知欲而不足,故有因辱之累,悔吝之咎。語曰:「如不知足,則失所欲。」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覽往事之成敗,察將來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慾而不厭、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祿者也。觀昶所以戒其子者如此,而世俗見子弟多取名利以為能榮其家,而人又從而榮之者,是殆未知此理也。

《盤谷序》

儒者立論,往往矯激,多失之偏,獨《盤谷序》論窮達二致,其說曰:「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可謂平正不偏矣。士大夫達則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窮則起居無時,唯適之安,何往而不可?獨不可為趑趄囁嚅之狀,俟侯公卿之門,奔走形勢之途耳。

《盤谷序》敘窮達二致可謂曲盡,第以「粉白黛綠,列屋閑居。妒寵負恃,爭妍取憐」為大丈夫得志,何其小也。此乃李願之見退之,特述其言耳,故首載願之言曰云雲。

《秋聲賦》

《秋聲賦》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夫力所不及而思,徒思耳;智所不能而憂,徒憂耳。吾嘗有多憂多思之患,方壯而遽老,未老而先衰,坐此故耳。

羅漢頌

「不結良因與善緣,苦貪名利日憂煎,豈知住世金銀寶,借汝閑看七十年。」凡財積雖多而用不到,即是看也,馬援謂之守錢虜。貪而造業,用又不到,閑看七十年而為守錢虜,真愚也哉!

歐詩

「莫笑學仙人,山中苦岑寂。試看青松鶴,何似朱門客。朱門炙手熱,來者無時息。何嘗問寒暑,豈睱謀寢食。強顏悅憎怨,擇語防仇敵。眾欲苦無厭,有求其必獲。敢辭一身勞,豈塞天下責。風波卒然起,禍患藏不測。神仙雖杳芒,富貴何意得。」歐公詩,蓋身履而不知之者。

一字至十字詩格

詠竹

竹,竹。森寒,潔綠。湘江濱,渭江曲。帷幔翠錦,戈矛蒼玉。心虛異眾草,節勁逾凡木。化龍杖入仙陂,呼鳳律鳴神谷。月娥巾帔靜冉冉,風生笙竽清簌簌。林間飲酒碎影搖尊,石上圍棋清蔭覆局。屈大夫逐去徒悅椒蘭,陶先生歸來但尋松菊。若論檀欒之操無越於君,欲圖瀟洒之姿莫賢於仆。

詠石

石,石。陰黑,陽白。岸胚胎,山骨骼。天地鎔鑄,鬼神刻畫。鯨鯢張怒眼,虎兕交斗額。敲如溫玉聲清,洗似精鋼色碧。花邊矹爾似奇品,林下礴然無俗格。冰霜慘冽堅操不移,塵土昏冥孤標自隔。嶢璈獨立見劉侍中家,磊落群居在牛丞相宅。昔時大士常命汝曰聽從,今日衰翁且對君為佳客。

右見文與可《丹淵集》,東坡云:「有好其詩如好其畫其乎?」近滁陽林守送此集來,置之按間,試閱之,果有佳處,一字至十格,他集未見,始錄之。

卷二

《食時五觀》

魯直作《食時五觀》,其言深切,可謂知慚愧者矣。余嘗入一佛寺,見僧持戒者每食先淡吃三口:第一以知飯之正味,人食多以五味雜之,未有知正味者,若淡吃食則本自甘美,初不假外味也;第二思衣食之從來;第三思農夫之愁苦。若此,則《五觀》中已備其義,每食,用此法,極為簡易。且先吃三口白飯,已過半矣,後所食者雖無羹蔬,亦自可了,處貧之道也。

訓子弟

端謹謙和,勉進學問,可以為良家子弟矣。本之不立,縱復俊敏,墮於輕薄子之列,則才為累,識用不取也,後生戒也。

書座右

學貴有常,然後日新。有常與日新若相背馳,然非有常,不能日新也。

《易》

有來問我如何學《易》?自何而入?何從詣極?我告之言:深求反惑,日用常行,坦然明白,夏葛冬裘,渴飲飢食。

泰、否

泰之初九曰:「志在外也。」否之初六曰:「志在君也。」君子於泰之時,身雖在朝廷之上,而其志未嘗不在山林。唯其志在君,故與同其休戚,而無憤世之失。

程、朱《易》

《易》以理寓象數,因象數以明理。漢儒多明象數,而於理或泥而不通。自王弼以玄理注《易》,儒者於談理日勝,乃復盡略象數。二者皆得《易》之一偏。至本朝言理則程伊川為最,兼象數則朱晦庵為詳。今集二書為一,庶幾理與象數兼得之雲。

《易》、《通鑒》

《易》以明天地萬物之理,《通鑒》紀治亂興亡之跡,推其理而知其盈虛,考其跡而究其得失,是其學也有用,其於用也,斯為有益。予昔之學貪多務得,余今之學捐華摘實。手此二書,朝夕繹,迨其久也,怡然理會,渙然冰釋,寂然不動,退藏於密。

近之不遜

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既不可近,又不可遠,然則奈何?曰:先勿近而已矣。惟先近之,一旦遠之,則怨深,先勿近之,怨亦淺矣。

勿忘勿助長

上云:「而勿正心。」古說既不通,伊川以「而勿正」為一句,「心勿忘」作一句,亦不能。意味「正心」二字元是「忘」字傳寫失真,以一字分為二字故爾。蓋養浩然之氣,必當有事而勿忘,既當勿忘,又當勿助長可也,疊下「勿忘」,作文法也。

人生苦樂

人生斯世,非樂即苦。樂者人之所欲,苦者人之所不堪。自非喪心之人,未有不知所避就者,然而識真苦樂者少,故列於後:

有全樂而無苦者:

逍遙無為,一念不生。

不能忘念,向善改惡。

觀聖賢書,日有所益。

父母俱存,闔門和樂。

親近師友,講貫義理。

隨力所及,濟人利物。

有佳子弟,向學奉親。

良辰美景,觀玩山水。

身體康強,老而不衰。

國家安寧,時和歲豐。

父母俱慶,身登高科。

衣食粗足,知足不貪。

有苦樂相半者:

飲酒可樂,而有中酒之苦。

賦詩可樂,而有覓句之苦。

妻妾可樂,而有戕賊之苦。

珍味可樂,而有造業之苦。

為官可樂,而有憂責之苦。

營生可樂,而有多怨之苦。

有須臾之樂無窮之苦者:

賭博。

狎娼。

弋獵。

沉湎。

喜諛佞,近小人。

籠養。

戲斗。

好勝健訟。

有苦樂相因者:

久病獲痊。

失物復還。

行人忽得。

惡子改過。

被禁得釋。

苦樂

或曰:「何者最苦?」 曰:「生不肖子最苦。」或問:「何者最樂?」 曰:「有賢子最樂。」夫冤憎會他苦猶可逃,獨子弟不肖,教之不從,怒之不改,遺之無所,日為不美事以惱尊長懷抱,是謂至苦。若得賢子,其樂亦非他樂可比也。或問何者最苦,多事最苦。或問何者最樂,靜坐最樂。或問何者最苦,聲色最苦。何者最樂,悅義理最樂。

《成實論》:「眾生得欲無厭,如飲鹹水,不足,故苦。無所求欲,乃名為樂。」「身為眾苦之聚」、「身為眾苦因緣」,「人受虛妄樂,便生貪著,以貪著因緣生守護等過,當觀樂甚於苦也。樂為苦門,以貪樂故,從三毒起不善業,墮地獄等受諸苦惱,當知皆以樂為根本。一切合會皆離別相,別所愛時,深受諸苦,不由不愛,故知樂者甚過於苦。」「樂受是煩惱生處,所以者何?以貪身故,則欲所須,欲因緣故恚等煩惱次第而生,樂受是生死根本,所以者何,因樂生愛,如經中說,愛為苦本。」「樂受難捨,基於桎梏,又生死中貪樂所縛,所以者何?以貪樂故,不脫生死。又此樂受常能生苦,求時欲苦,失時念苦,得時無厭,如海吞流,是以為苦。又樂受是不疲倦因,所以者何?眾生求樂因時,雖經險難以為樂,故心不懈倦,是故智者應當觀苦。又樂受名起諸業因,所以者何?以貪樂故能起善業,為現樂故起不善,亦是一切身受之因,所以者何?取樂生愛,愛故受身。」「未離欲者,愛此樂受,愛因生苦,故知樂受是眾苦本。」「又樂受味是貪等因,苦無樂受,則無樂受,則無所貪。」「凡夫不知,皆以苦為樂。」「苦者多求,樂者不求。」

苦樂

享欲樂者如食糖,初甜後淡;受貧苦者如食橄欖,初澀後甘。

苦樂不同

令人家之治產也,相忍以饑寒,相強以苦勞,雖犯軍旅之難、饑饉之患,溫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憐以衣食,相惠以逸樂,天飢歲荒,嫁妻賣子者,必是家也。故前之為道,前苦而長利;後之為道,偷樂而後窮。

先苦後苦

樂勞苦,營本業,其後衣食必有餘;縱口腹,事逸游,其後衣食必貧窘。非天也,非人也,自取之也。

三樂

世有三樂,真樂也。一曰人論之樂,二曰心地之樂,三曰講習之樂。孟子曰:「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此人倫之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此心地之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此講習之樂也。人倫之樂自父母兄弟之外,妻室欲其同甘苦,子孫欲其師教,宗族欲其和睦,女之適人者欲其得所歸結,自人倫而推之,有一敗人意則非樂也。心地之樂豈止俯仰無愧怍而已,其道德必與聖賢合、與天地並,可也;道德未同乎聖賢、未同乎天地,不可以已也。講習之樂何止於得英才而教育,凡學問德行之有勝乎吾者,吾方且師之,雖受人之教育亦樂矣。此三者,天下之真樂。不此之樂,而以外物為樂,樂未一二,而憂已八九。世俗以為樂,識者不貴也。

憂樂

世間遇如意事,其樂不過三日。至於不如意事,未至亦憂,已至亦憂,過去亦憂。故憂樂雖曰相對,要之樂少憂多也。

《成實論》云:「憂是愚人,所有智者則無,是故愚者其憂難除,亦能深生熱惱。」又云:「憂要以智斷」,至哉斯言。又雲「愚者常憂。所以者何?恩愛乖離,怨憎合會,所求不得,故常憂惱,又此憂從二因生:一從喜生,二從憂生。若失所愛物,是從喜生。」「從憂生者,從所憎事生,亦從嫉妒等生,未離欲者、嫉妒等結常惱其心。」「又多眾生憂惱他人,故得憂惱報。」

《成實論》:「若不守護眼耳等門,則貪慾生,於飲食不知節量,則貪慾生,親近女色,則貪慾生,受諸樂,則貪慾生,以愚痴故,貪慾生。於不凈中生凈想故,貪慾生。」「與多欲人共同事故,貪慾生。」「懈怠不勤修善,則貪慾得便。於非行處行,則為貪所侵。」「觀不凈等,未能壞緣,則貪慾得勢,從久遠來,常習慣欲故,成貪便,則易生。」「又思量心弱,隨逐所緣,不能制伏,則貪慾生。」「又於貪慾中得見利味,不見其過,則貪慾生。」

「問曰:貪慾有何等過,故欲斷耶?答曰:貪慾實苦,凡夫顛倒妄生樂想,智者見苦,則斷。又受欲無厭。如飲鹹水,隨增其渴,何故得有樂?又受欲故,諸惡並集,如刀仗等皆由欲故。」「佛說:比丘應當思惟,所有諸苦何以而有?當知皆以身為因緣,身因於愛。」「又是貪常於不凈中行,如女人等,是女人身心不凈,如糞塗、毒蛇、龍螫能污,又此貪慾常痴中行,譬如狗咬血塗枯骨,涎唾合故想謂美,貪者亦爾,於無味欲中,邪倒力故謂為受味。」「眾生以貪慾因緣,樂少苦多,所以者何?如富貴處少,散壞時多,愛欲者為樂因,故備愛諸苦,請求時苦,守護時苦,用時亦苦,如稼穡、商賈、征伐、仕進等,是求時苦,守時恐怖,畏失故苦,現在無厭故苦。」「歡愛欲有五種患:一味少過多,二諸結熾盛,三至死無厭,四聖所呵棄,五無惡不造。」「諸煩惱生皆因於貪,如貪身故,起諸煩惱。又愛使不拔,則數數受苦,如毒樹不伐,則常害人。又貪能使眾生負荷重擔。」「眾生為無明所蓋,覆愛結所系,往來生死,無有本際。」「貪斷,故色斷,乃至識斷,此貪以無常等現,故斷,斷此貪慾,則心得解脫。色貪斷,則無色。無色則苦滅。故知貪慾為堅固縛,又貪慾如賊,而眾生不見其惡,又貪慾常於軟美門中行,故名深惡」。「一切世間所樂各異,貪故和合,猶如干沙得水相著。」「若欲得諸樂,當舍一切欲樂,舍一切欲,故得畢竟常樂。若欲得大樂,當舍離少樂,舍離少樂,故能得無量樂。智者更無別利,如離貪愛心,隨心離貪愛,則滅諸苦惱。又此貪慾為害善法,所以者何?深貪者則不顧戒,及種姓、教法、威儀、名聞,不受教化,不見衰患,不觀罪福,如狂如醉,不知好醜,亦如盲人不見福利。」「又說貪慾為大海,無邊亦無底,波浪漩澓深,惡蟲皆羅剎,如是諸險難,無人得渡者,但住凈戒舡,得見正風利,佛為大舡師,能示諸正道,如所說修行,是者則能渡。」「貪慾最為難斷,一切貪慾究竟皆苦,所以者何?貪愛事必當離散,離散因緣必有憂苦。」「佛於處處經中說種種喻,呵此貪,能害慧命故,說為毒。在心即苦故,名為刺。能斷善根故,名為刀。能燒心身故,名為火。能生諸苦故,名為怨。從心中生故,名為內賊。以難拔故,名為深根。能污名聞故,名淤泥,障善道故,名曰妨礙。內疼惱故,名箭入心。起諸惡故,名不善根。沒生死海故,名為河劫。盜善財故,名為賊。」「問:貪慾有如是過,當云:何斷?答曰:以不凈觀等遮,以無常觀等斷。」「若人能知一切無常,則無貪慾。」「若人能見世間皆苦,苦因緣貪,此貪則斷。」

「瞋為兩惱,先自燒惱,然後燒人。」「云:何當斷?曰:常修慈悲喜舍,瞋恚則斷。見瞋過患,是則能斷。又得真知,瞋恚則斷。以忍力故,瞋恚則斷。」「為瞋恚者欲惱害人,而返自害,所有身口加惡於人,自所得惡過百千倍。故知瞋為大自減損,故智者欲令自利得免大苦大罪,應當行忍,云:何能忍聽罵等苦?答曰:若人善修無常,了達諸法念念生滅,罵者受者皆念念滅,是中何處應生瞋耶?又善修空心,故能忍辱,作如是念,諸法實空,誰是罵者,誰是受者。又是苦實則應受,我實有過,前人實語,何故瞋邪?若是不實,彼人自當得妄語罪,我何故瞋?又若聞惡罵,當作是念。一切世間皆隨業受報,我昔必嘗集此惡業,今當償之,何故瞋耶?」,「又我於處聲取相分別,故生憂惱,即是我咎。又忍辱者不咎他人。」「又念諸佛及眾賢聖尚不免罵,何況於我?又作此念,世間多惡,不奪我命,已為大幸,況打罵耶?又作此念,此惡罵等於我無苦,易可忍受,如佛教比丘,若鐵鋸解身,身尚應忍受,何況罵耶?」

「身為不凈,九孔流惡,何有智者,恃此自高。」「又觀無常等相,則滅憍慢。」

無明

「一切煩惱名為無明。」「世間眾生以無明力故,貪求少味,不見多過,如蛾投火,如魚吞鉤,眾生亦爾,觀貪少味,不顧多過。」「諸惡道皆因不善,不善皆是無明。」「如真寶珠,盲者棄。」「諸煩惱中無明最強,如經中說無明罪重,亦難解除。」『故知無明是諸苦根本,於無常中坐常想,猶如空拳以誑小兒,亦如幻師能現前誑人,令見土為金。」「無明人於畏處不畏,善處不善,憎惡善人,愛樂惡人,倒取人意,常喜返戾,堅執邪事,不知慚愧。」「樂處黑暗及不凈,自大自貴,喜輕蔑人。」

憂也,貪也,瞋也,慢也,無明也,皆為善之大害,極其情狀與其對治之方未有如釋氏之說,故具載之。

不善

《成實論》:「若行不善則自賊其身,況他人耶?行不善業,今雖不現,果報則著,是故雖少,亦不可不信,如毒雖少亦能害人,如債雖少漸漸滋息。」「又行不善,明不樂,以樂行不善故,失人天樂,不樂樂者,愚之甚也。」

善、惡

《成實論》云:「行惡見樂,為惡未熟,至其惡熟,自見受苦。行善見苦,為善未熟,至其善熟,自見受樂。」「今之為善為惡而報未驗者,皆於其未熟觀之也,至其熟時,決不可易矣。」

浮屠氏之說比聖人之言雖不免偏,然真是濟世良藥,葯之治病,剛柔之劑必偏,以其疾偏,故以暖葯攻寒疾,以涼葯攻熱疾,隨病下藥,故不免偏也。

遜畔

古語云:「終身讓畔,不失一段。」晚唐有一賢楊玢,仕偽蜀,久官於外,所居地為鄰所侵,其子欲訟之,於是作詩曰:「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光殿基望,秋風禾黍正離離。」遂不復訟。鄰里爭地界者,或為人所侵,或恃強侵人,不過尺寸間。或以興訟,或以招怨者多矣。若作此觀,息爭訟端矣。

意向則重

青紫品章,朝廷所以別貴賤者,固然矣。此者國有大故,官寮服衰,其不得服者亦深慕得服者,以此知意向所在則重也。

各有氣象

牡丹、芍藥於春為宜,芙蓉、桂菊於秋為宜,海棠開於秋,終是蕭索。近有四時木樨開於春,終不及秋,非時強開,氣象故殊也。

無厭者自生煩惱

漢武帝通西域、平南越、破朝鮮,伐匈奴,斥地數千里,猶不知止,終至於下輪台之詔;唐太宗平高昌、殄吐渾、虜延陀、誅突厥,羈縻萬里之外,猶不知止,終至於不能勝高麗,是之謂無厭自生煩惱者。幸其晚而悔,若不知悔,則如秦始皇、隋煬帝、唐明皇,覆亡繼之矣。然而得利者必至無厭,不肯遽止,是以不可勸諫,譬之盜贓,不敗不已也。

創家、享成、敗家

有福有智,能勤能儉,創家者也。有福有智,不勤不儉,享成者也。無福無智,不勤不儉,敗家者也。

盜亦有道

盜未易為也,莊子曰:「盜亦有道。」非有智數才力膽氣足以服人者,人不服之,其為魁固難矣。雖其徒黨苟無一長,盜魁亦不收之。又為者亦須命好,然後不敗,故曰盜未易為也。

盜未嘗樂

盜恣為兇橫,酒食衣服唯意所欲,然而日虞見捕,雖在樂中,未嘗樂也。

衣食粗足,不肯為盜

粗有衣食者不肯為盜,十金之賈不肯瞞稅,此中中之智能之,不待遠識也。

族弟試見黜不憂

族弟試見黜不憂,或問:「何以不憂?」對曰:「今年雖黜,明年尚有試期留取,某就明年試。若今年憂而死,明年無某試矣。」此言殊有理。

惜別

家妹見訪,骨肉相聚,甚愜老懷,童兒亦為之喜,其歸也,不能不作惡。坡詩云:「我始來宛丘,牽衣舞兒童,便知有此恨,留我過西風,西風亦已過,恨別終無窮。」人情一也,來時之喜,即為別時之戚。親履此境,尤見坡詩之工。

松聲、潤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落子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作茶聲、皆聲之至清者,而讀書伊吾聲為最。聞他人讀書聲未極其喜,唯聞子弟讀書聲則喜不可勝言矣。

是非顛倒

韓文公《淮西碑》、蘇文忠公《上清宮碑》,文辭雄傑,照映古今,當時乃磨韓公文而使段文昌為文易之,仆蘇公碑而使蔡京為文易之,段、蔡之文猥釀骫骳,韓、蘇妙作何啻天冠地履!不唯一時是非顛倒,若段、蔡者,豈不知雄辭在前、遽敢下筆?可謂大膽不自量也,意謂天下可欺,後世可欺,小人之無忌憚者。

段、蔡之文不應流傳,今猶流傳者,豈天以印證韓、蘇二碑乎?

顛倒

《法藏碎金》云:「世間人顛倒者十有八九。其一少而當勤,以圖身計,而反放逸老而無成,故古人有詩云:『少年輕歲月,不解早謀身,晚歲而無益,低眉向世人。』其一老而當逸,以就便安,而反自勞役,老而彌苦,故古人有詩云:『可憐八九十,齒墮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此二事知之不難,而知者尚少,何況深妙之事。」

前詩為子弟者當以為戒,後詩老者所當省也,余老矣,後詩為切。

戀憾

啟手足之際,有餘則戀,不足則憾,苟不知道二者,必居一焉。

晉人風俗之弊

自夏侯玄、鄧颺、何晏祖尚虛無,暨阮籍、劉伶輩遂至放恣縱傲,而潘岳等二十四友又至於望塵雅拜,略無廉恥,二者俱失也。

十不善業

釋氏論十不善業,身三:殺、盜、淫邪也;意三:貪、瞋、痴也;而口業乃四:妄言也,綺語也,兩舌也,惡口也。故人於口尤不可不謹,人能謹守是戒,不為十惡,是謂實行。雖不談禪設教,吾必謂之真能學佛者也。

四勿四毋

孔子之告顏淵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勿者,禁止之辭也。而孔子之所絕者四:「毋意也,毋必也,毋固也,毋我也。」毋,亦禁止之辭也。人性本善,非有不善也。能禁止其不善,斯善矣。孔子之初亦自禁止不善,始禁之久,則自然安行,並與其所禁之者絕之矣。然人未能遽至孔子之大成,則當先如孔子之教顏子,自四勿始,可也。若曰並與四毋絕之,是自欺耳,非為學之敘也。

不足者求於人,有餘者為人所求。求於人為乞憐之狀,固難為顏;為人所求而無以應之,亦難為辭。求於人而弗得,未免有怨;為人所求而無以與之,眾怨萃焉。何以自解?莫若處中。既不志於求人,又不為人所求。既免怨於人,又免為人所怨。非處中,孰能之?所謂處中者何也?衣食粗給,不當權位者是已,至此地者,可謂世間幸人。

物各從其類

《易》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物各從其類也。心身清凈,自然親上;心身穢濁,自然親下。心身穢濁,又日與穢濁者為伍,欲求與仙佛同類,無是理也。

卷三

力量

力有強弱,量有大小,不可過也。今有人力能負百斤者,有止能負五十斤者,以錢佣募能負百斤者,其直若干,能負五十斤者則半之,能負五十斤者不敢貪百斤之直。今有舟可以載百斛者,有止可載五十斛者,以錢僦賃能載百斛者,其直若干,五十斛者則半之,可載五十斛者不敢貪百斛僦直,而唯五十斛之載,此小丈夫之智, 有知量如此。今之士大夫不量其才德之所任,而唯高爵重祿之貪,可乎?

有無得失

有無得失,循環之理。自無生有,有復歸無,方其有時,無理具矣,有而復無,乃還其初,是以識者深悟此理。得而不喜,失而不戚,昧者惟志於得,得則大喜,失則大戚,悲喜相尋,為物所使,不亦大惑乎?試以小事喻之,今有舉子,方其未應舉也,初未嘗有薦名,忽焉發薦,喜不自勝,及就省闈而遭黜落,則向來之喜轉為大戚,殊不思向未發薦,與今遭黜時一也,半歲之間,一喜一戚,彼其儕類之未嘗發薦,未嘗到省者,初未嘗有喜戚也。戚自喜生,不喜,何戚?人能於得志之時知其必有失、於其失之時思其元未嘗得,則胸次了無喜戚,豈不泰然矣乎?

閑居

閑居勝於居官,其事不一,其最便者尤於暑月見之。暑月居官,非我見人,則人見我,衣冠襪履未嘗敢去,體正熱,坐轎殆如蒸焙,客位偪窄,臭氣熏襲,正使達官免於請謁,不能不受人之謁也,正使恬退筒於造詣,亦不能不受謁與報謁也。至於造朝蒞政,其事尤重,其禮尤謹,則其服尤厚,公裳必羅,靴帶必皮,乃與嚴冬無異,扇不可揮,傘不可張,喝不可遽得水,飲食或不能以時,往往至於傷暑者多矣。閑居則不然,自早燒香,見尊長之後,食罷,便可岸巾衩袒裙靸,從事藤床竹几,展轉北窗,清風時至,反患太涼,挾策就枕,困來熟睡,晚涼浴罷,杖履逍遙,臨池觀月,登高乘風,採蓮割芡,剖瓜雪藕,白醪三杯,取醉而適,其為樂殆未易可以一二數也,故曰閑居之勝官居,尤於暑月見之。或曰:「居官亦豈無白醪可飲、蓮芡瓜藕可食乎?」曰:「雖飲白醪,而思明日有事,飲之而不敢多也。雖有蓮芡瓜藕,亦非鮮新,食之而無味也,又安得醉而適乎?」

剛制

《酒誥》言「剛制於酒」,豈獨酒哉!凡嗜欲之好皆當剛制可也。唯剛能制,不剛者未嘗不為情慾所勝,安能制之。

不達未必不為福

介甫未用時,天下以重名歸之。一旦顯用,壞盡名譽,惡盡善類,用盡心術,新法一變,馴致禍亂。使其當時高卧不起,安得有此?故曰:「不達者,未必不為福也。」

燮理

君子治心欲和,治身欲和,治家欲和,治天下欲和。心有喜怒、哀樂、愛惡,欲少過則傷和,非善燮理方寸,不能和也;身有陰陽、寒暑、飲食、起居之燮,失節則傷和,非善燮理血氣,不能和也;家有父子、夫婦、宗族、長幼之情,不順則傷和,非善燮理閨門,不能和也。若夫燮理陰陽,以和天下,亦自此推之耳。然非窮而在下者之責也。

簡易

君子之道甚簡且易,但循理而行,非理即止,去其害理者而已,豈不簡且易乎?

自修

人或毀已,當退而求之於身,若已有可毀之行,則彼言當矣,若已無可毀之行,則彼言過矣。當則無怨於彼,妄則無害於身,又何反報焉?且聞人毀已而忿怒,欲以惡聲報之,惡聲加人,人復報之,其毀滋甚,不如默而自修已也。諺曰:「救寒莫如重裘,止謗莫如自修。」斯言信矣。人若遭毀之時,能以此反,去聖人不遠矣。

動植

凡天下之動物不植,凡天下之植物不動,兼動與植者,其唯人乎!故曰:人為貴,而動、植皆賴焉。

獲寶

深山有寶焉,無心於寶者得之,或者見其得寶,不知其偶然,意謂此地皆寶,日操畚鍤環山斸掘,用心非不勤,用力非不勞,而終不得寶矣。此無他,彼以偶然為可常也,若是者,世豈不謂之愚乎?

守令

州縣吏莫難於守、令,而居官廉介公正者多不免,蓋獄訟親決,吏不得而干與,則絕其衣食之源,一也;庭無留事,吏不得而屈滯,則絕其衣食之源,二也;倉庫出入,不容滲漏,則絕其衣食之源,三也;二稅正榷,不容多取,則絕其衣食之源,四也。故廉介公正者為守、令,吏或至困甚,日夜望其人之去,凡可以擠謗之者,無不為矣。又吏在官府,凡官府之事易以撰飾,謗出其口,人易信之,其次則寮吏也,寮官之中,十八九不廉,彼若得長吏不廉,則可與俱濁,故其疾廉者尤甚。其次則寄居大姓,寄居大姓,豪奪武斷,以此立門庭,與小民爭,不問屈直,必欲取勝,廉介公正之人豈畏強御?據理斷決,所謂豪奪武斷者不自退省,乃以為守,令見治,其怨必深。又凡守、令必與人定曲直,直者小民不能延譽,曲者大家小則興謗,大則搖撼。其次屬吏,以一州計之,一歲之間舉削不過一兩紙,而求者數人,皆挾有力者宛轉,廉介公正者舉人以公,被舉者未必感恩,而見遺者必攘怨,不獨其人怨,其與之作書者皆是權貴,求而不得,怨怒若何?其次遊客,遊客經過,不滿所欲,便生詈誹,遊客猶可,術士尤甚。

凡此數端,交致其毀,豈有全人乎?此廉介公正之士所以常遭罷斥。而廉介公正之士亦自有以招之,蓋自恃其無他,往往亦有不周旋委曲者,殊不知世態多端,直情徑行,有所不可,故曰亦自有以招之也。

善惡

為善者,未必福;為惡者,未必禍。或曰前緣,或曰定命,或曰偶然。今為之說,曰:善決不可不為,惡決不可為,但自為善,何問禍福紛紛之說,置之可也。今有一鄉皆指為惡人,其惡猶未為極也,何者?所害止於一鄉而已;若夫士大夫為一縣,而不留意,則害及一縣矣;為一州而不留意,則害及一州矣;為監司而不留意,則害及一路矣。至在朝廷,其害尤大,為侍從,宜獻納者不獻納,而所獻納者未務;為台諫,宜論列者不論列,而所論列者善良;為給舍,宣駁繳者不駁繳,而所駁繳者非公論;為宰執,宜開陳者不開陳,而所開陳者私意,則其害且及天下矣,且及後世矣。一鄉之惡,其害易知;禍及天下後世之惡,其跡難見,惟其難見,是以居其位者弗思也。頃有任給舍者,因蜀郡乞賑濟而請覆實,夜夢天帝譴怒,有絕嗣之報,已而果然。蓋人不可一日無食,蜀郡至朝廷,往返數月,必俟報,則餓死不知其幾,此其害可以類推矣。

於居官為善亦然,今有人為善於一鄉,竭其財力,所濟能幾何?苟為一縣而留意,則一縣受賜;為一州而留意,則一州受賜;為監司而留意,則一路受賜。由是而推侍從、台諫、給舍、宰執居其職而盡心焉,其為利又可勝數哉!昔有死入陰府,獄吏抱平日為惡之籍,堆積與案齊,已而府主索善狀,不過一紙,府主以善惡籍懸之衡石,而善狀一紙反重,問其故,乃死者嘗入奏爭三山河橋事,死者曰:「某向雖有此奏,朝廷未嘗施行也。」府主曰:「不然,朝廷雖未嘗行,汝實嘗有此奏,若當時朝廷行汝之言,可以活數十萬人之命。」此其利亦可以類推矣,書此以為士大夫當官立朝之鑒,

恚辯

被謗而恚,遭誣而辯,人之常情也。然徒自恚爾,不以恚而免謗;徒自然辯爾,不以辯而息誣。故釋氏貴於忍辱。或問文中子止謗,對曰:「不爭。」明此理也。

利名

世之為善者,非為利即為名,為利卑矣,為名差勝,然其為有心一也。為善而有心,是賈販之道耳,曷足貴哉!

無益

墮甑不顧,知其顧之無益也。世事之類墮甑者多矣,人未有不顧者,雖顧之,卒無益,唯明者知其無益,是以不以芥蒂胸次也。

報應

或謂善惡報應甚遠,是不然,可謂甚速,人弗思耳。對人以禮,人亦以禮答之;詈人以惡言,人即以惡言反之。為一善事,心地即為泰然;為一不善事,愧赧即顏面,豈非報應甚速者乎?然則人何苦而不為善、反為惡乎?

轉移

《書》曰:「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凶人為不善,亦唯日不足。」其為不足一也。《孟子》曰:「孳孳為善者,舜之徒;孳孳為不善者,跖之徒。」其為孳孳一也。善不善,舜、跖相去,其初無幾,特在轉移之間耳。

謗誣

謗之為言,傍也,其毀人也,必有所緣,或因小以為大,或轉是而為非。誣之為言,無也,其毀人也,鑿空架虛,以無為有。是故賢者遭謗,猶可自反曰:「彼之能為此謗也,非無因也。」至於遭誣,直是橫逆,無可追咎,任之而已。

順境、逆境

凡人所為,動輒如意,謂之順境;所為,動輒齟齬,謂之逆境。順境快意,易以壞人;逆境難堪,久而有益。松柏不經霜雪不能堅固,有識者遭值逆境,則見理愈明、學力愈進,無識者遭值逆境,小則自沮,大則失節。故觀人者,當於其處逆境觀之。

自古卿相達官必先因苦後乃貴,何前後之不均也?方其困苦,造物者豈不能以其後之所享豫以與之,稍以拯之?蓋居人上者甚難,苟不諳知艱難,遽授以權,妄意設施,下有受其害者矣,此造物之所以必先使困苦、諳知艱難,然後授之以權,則其他日設施下將有被其惠者矣。故造物之先困苦其人,非獨如孟子「增益其所不能」之說,凡以為他日在其人之下者之利也。

窮達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人孰不欲兼善天下?而達非我所能,必致達之事業,系乎人。若夫獨善其身,在已而已,故處窮為易,而獨善其身者唯意所欲,不關諸人,則亦可以自勉矣。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曰:「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此之謂也。

鶴、龜、蟬

人之所以為累者,因饑寒而累於衣食,因牝牡而累於妻孥子孫,因風雨而累於室廬。若夫飛走之類有毛羽以禦寒,無所籍衣,雖有牝牡,而各營其子,能自奮,則不復乳之矣。非有妻孥子孫之累,窟處巢居,又無所籍於室廬,然而不免於累者,食而已。鶴為仙禽,風格高清,而乃為人供耳目之玩,正坐啄膻腥耳。至於龜以息吐吶、蟬呼吸風露,非有藉於食者,然有不免,何哉?龜以靈,蟬以聲,如使鶴不啄膻腥、龜不堪卜、蟬喑不鳴,然後庶幾免乎?

浮屠

近世浮屠氏之徒日以縱肆,其高者談空說禪,言非不可聽,考其實行,未有能蹈履者。至為窟穴以藏婦人,飲酒食肉於隱室者,皆是也;其下者借佛法以營口食,恣意為非,略不知避忌,反笑高談者曰:「吾食肉飲酒,吾與婦人私,人皆知之,表裡誠實,不效汝等輩口說禪而欺人以自高也。」嗟乎!前之高談者信無實行矣,猶知有愧恥;後之無所不為者,信無欺偽矣,然公為惡而略無忌憚,較之二者,後有甚焉。然則欲革兩者之弊,則如之何?曰:守戒律之僧乎?若守戒律之僧,則前兩輩皆可治。若無戒律之僧,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者,其誰服之?

迴轉

以愛子之心愛父,以愛妻之心愛母,以營私之心營公,是謂迴轉。古人風俗醇厚,不過擴充其善心而已,今人風俗薄惡,直當迴轉其私意可也。

知非

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淵明覺今是而昨非,學問日進,見識日高,置其前非而今是也。彼其遂非不知者,蓋是未嘗省已,不力於學問者也。

昔非今是

何謂昔非今是?向者辨,今者訥;向者躁,今者靜;向者多事,今者省事;向者易怒,今者忍辱;向者貪,今者廉;向者多欲,今者寡慾;向者多怨,今者多咎。凡此皆昔非今是也,以此驗之,可以知學力也,

佚我以老

造物勞我以生,逸我以老。少年不勤,是不知勞也;年老奔竟,是不知逸也。天命我佚,而我自勞,以取困辱,豈非逆天乎?

明日愁來明日愁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達者之言也。愁本無益,愁來而愁在,知道者觀之以為不達,況未應愁而先愁乎?然則事不預愁,非隨孟浪乎?曰:不然,聖賢於其所當憂者,固已致力於其先,已致力於其先,而卒無可奈何者,則付之天理,不復憂矣。憂雖在前,憂其可憂,及其臨事,竟復何憂?

人生享用

人之一身,每日所食不過米一升,終年所衣不過一兩匹,若酒食雜費,歲計不過百千,此切身,誠不可闕,其餘盡為他人。若時時以此提省,庶幾不為他人造業,自己受報也。

人為貴

人之性,自浩劫與天地同;人之形,自有人類一氣流轉,至今亦與天地同。人之性與仙佛同,不失其性,可以至於仙佛;人之形亦與仙佛同,無少異者。故曰:人為貴,不可不自愛重也。

重台

婢之婢,世謂之重台,評書者謂羊欣書以婢學夫人、米黻學欣書者,故高宗謂米字重台。今有人以非道進身,而人又求出其門,是亦重台也。

干謁

里有善干謁者,徒手而出,滿載而歸,里人無不羨之。識者笑曰:「是安足羨?人生財物,各有分量,吾鄉安坐不出、享貲產者,何限如彼人者!天以其分所當得,散在千里之外,必使奔走道路,搖尾乞憐,乃始得之,與夫安坐不出、享貲產者相去遠矣。此乃可憫,何足羨哉!」其言有理,故志之。

愛賢

昨日見莫燕堂壁間掛趙清獻碑云:「人皆愛珠玉,我愛子孫賢。」欲取「愛賢」為子弟讀書齋名。

飢來吃飯

「飢來吃飯困來眠」,此天理也。飢不吃飯,而以酒炙奪之;困不眠,而以思慮奪之,未有不喪生者。

三教

釋存不昧之靈,老存不老之形,儒存不朽之名,皆以積功累行而成者也。

儉而能施,仁也;儉而寡求,義也;儉以為家法,禮也;儉以訓子孫,智也;儉而慳吝,不仁也;儉復貪求,不義也;儉於其親,非禮也;儉其積,遺子孫,不智也。

枉了煩惱

世間不如意者,動輒煩惱,而煩惱徒增其病,於事了無所益,達者看破,但有料理,更不添此一重纏縛。

有益

凡人舉措,先須略思,非有益於人,則有益於己,二者了無所益,則勿為也。

待時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或問久待而竟無可動之時,老之將至,奈何?曰:時必不可,不動可也。古之聖賢固有老死於窮閻者矣,若曰枉過一生,妄欲徇時,此所以多失之於晚節也。

共業孽同

《楞嚴經》有「眾生共業」,如長平之戰,四十萬人俱被坑戮,焦湖之陷,一邑之人,皆為魚鱉,豈非共業乎?遭世之變,爭地以戰,殺人盈城,雖有才智,權非出已,為眾所累,難以獨免,是謂共業,無可奈何也。

鸂鶒

鸂鶒一對,籠養甚馴,閔其久閉,縱之池間,查德清波,游泳撲漉,甚適野性,自是遂不可得而復取,無幾何為野狸所食,向使只在籠間,雖困拘系,未必為物所傷,然則所謂愛之適以害之耶!因又推世之無拘檢而縱意自適者,雖快意一時,未必不有禍也。

勞苦

祖義云:「人生貴賤,皆當勞苦。只這一碗飯,自勞苦來。若不勞苦,何以消之?」此言有理也。

老成

古謂老者為老成,蓋老然後成也。蠶不老不成絲,谷不老不可割。智者涉世,故多至老而愈智;仁者積功行日久,至老而愈仁。為家業者,老而後可以多蓄積;在仕途者,老而後可以干進。今年猶未老,甫在中年而嘆淹滯,可乎?

天理人事

君子小人皆言天理人事,君子盡人事以為善,至無可奈何,則曰:「天也。」小人盡人力以為惡,至或有諫止,則曰:「我不有命在天?」君子之與小人,其言天人則同,而善惡頓殊,君子樂天者也,小人恃天者也。

正理

天下有正理,正理其常,非正理者其變也。勤儉以興家,正理也,世固有不勤不儉而家亦興者,變也;仁德而享年,正理也,世固有窮凶極惡而眉壽者,變也;寡慾而康強,正理也,世固有留意聲色而無疾者,變也;博學能文而登科,正理也,世固有文學未成偶得名第者,變也;訓教子弟而成立,正理也,世固有不深訓教而子弟自成者,變也。君子循其常,故無悔,小人指其變者而信之,此所以常行險以徼幸也。要之,常者十居八九,變者特其一二,以一二之變而不信其常,亦惑矣。

仕學

古之仕者,其素所學與今人大異。古人為事業,今人為利祿;古人為天下,今人為子孫。其素志既已大異,故其於進退出處之間亦大異也。

反以為害

餌金石以求長生,反以喪生;受賄賂以求富貴,反以敗家,可以言智乎?

筵宴三感

今夫筵宴以酒,十行為率,酒先三行,少憩,俗謂之歇坐。或奕棋,或縱步,或款語,已,乃復飲,則有終日之歡;若一杯才畢,一杯繼進,須臾之間,宴告終矣,賓主皆無意味,人情不得款曲,余於是乎有感一也。三杯亦散,五杯亦散,十杯亦散,極至於百杯亦散。諺曰:「未有不散之筵。」余於是乎有感二也。凡招客者必以其類赴集,有必先問同招者誰,倘皆善類,賓主皆安;忽有一非類者廁其間,是為主不審之過,客則終席不樂,苟其甚,則託辭以避矣,余於是乎有感三也。

龍雲木火

龍噓成雲,雲興而龍益神;木鑽出火,火生而木以焚。舉賢於朝,教子以善,後必為己益,如龍之於雲也;舉不肖於朝,教子以不善,後反以自害,如木之鑽火也。

知行

知之在先,行之在後,必先知而後行,苟不先知行之,雖力非為無益,而又害之矣。譬之適燕,先知其在北,北首而行,則燕可至,若南轅而欲適燕,雖窮日之力,碣蹶而趨燕愈遠耳,故曰知之在先。且凡行之不力者,為其知之不深也。人雖渴甚,而不飲鴆,知其飲之必殺人故也,惟先知而後行。既行而益知,益知而行,如登高山,既登其中,見其高處尚多,又復登矣。故吾儒以聖人為先知先覺,而佛為大覺,皆以知為止也。

寬作程

凡事寬作程,極有意味。且如讀書工夫,計工以兩日看者,作五日看,則玩味有餘矣;出入登途,計程以十日行,作半月行,則不至勞苦冒險矣。

預防追咎

凡事預防則益,追咎果何益?人不預防而多追咎,是顛倒也,非為自己為然,若諫人者,尤不可不知此理。

節用廉取

夫民方其窮困時,所望不過十金之資,計其衣食之費、妻子之奉,出入於十金之中,寬然而有餘,及其一旦稍稍蓄聚,衣食既足,則心意之欲日以漸廣,所入益眾,所欲益以不給,不知罪其用之節,而以為求之未至也。是以富而愈貪,求愈多而財愈不供,此其為惑,未可以知其所終也,盍亦反其始而思之,夫向者豈能寒而不衣、飢而不食乎?至哉斯言,錄之,時以自省,且以示後。

言一而喜怒之情異

言本一也,和其聲而言之,則聞者必喜;厲其聲而言之,則聞者必怒。讒人者不待易人之言,只就其言厲其聲而告之,則聞者必為之動矣。

「尋思百計不如閑」、「未老得閑方是閑」、「又得浮生半日閑],皆昔實欲閑而不能,羨閑而未遂者,閑豈易得哉!然古人制字「閑適」與「防閑」之字同,蓋有深意,「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君子居閑,雖不至如小人之無所不為,然亦多恣意於聲色杯酒者,是以貴於以禮防閑也。

絕欲

吾鄉有前輩三人:其一施大任參政,享年九十有四;其一李秀叔參政,享年八十有一;其一沈持要詹事,今年已八十有二,耳目聰明,步履輕健,夜書細字。三賢難老,皆以絕欲早,故效驗彰彰如此。然則欲求長生者,可不以為法乎?

技成而無所用之

《莊子》言:學屠龍者技成,而無所用之。世之學成而無所用者,何止一事?如學辭曲而為淫辭艷語,雖工而反得輕薄之名;好聲色而學房中之術,雖精而反得傷生之病。以至樂藝擊鞠諸諢之類,皆技成而無所用之也。

貧富先後

人生六七十年間,終始富足者無幾,終始貧賤者固多,其在中等之人,或先富而後貧,或先貧而後富,或先後富而中貧,或先後貧而中富。大抵自貧而富,漸入佳境;自富而貧,無非惡況。與其晚年而流落,不如早年之艱苦。然則後生小子少居貧賤未必不為福,先貧後富,勝於終始享富之人,蓋以先貧,故知富之有味,若其終始享富,自以為當然,雖處富而不知富之為樂也。

深愛

父母笞怒子弟,子弟不以為怨,他人亦不以父母為少恩,知其深愛之也。造物以逆境處君子,其亦父母笞怒子弟之意歟!乃是深愛,非為少恩。

竹如君子,自其為鞭、為筍、為竹,伐而為器,無一不可愛者。至於霜竹,風稍雨葉,愈觀之不厭,真類君子矣。

簡出

虎,人望而畏之者,,豈特以爪牙之利哉?謂其深居簡出也。若使日日在外,人且狎而玩之矣。

花無十日

一歲栽培,花開不過十日,又有鳳雨摧折之變。譬之人生,勞苦一世,其如意時不過數年耳。

常理

為善而福,為惡而禍,位高必顯,滿盈必覆,物理之常也。其偶相反者,特變耳,不可以為常,人不信其常,而舉其變者以為說,以自沮其為善之心,可乎?

止法

飲以醉為止,食以飽為止。一杯竟醉與百杯而醉者一也,半孟而飽與斗米而飽者一也。而能飲百杯者,笑一杯而醉者之無能;能飯斗米者,笑半孟而飽者之無能。殊不知一孟而飽、一杯而醉者,居貧易辦,彼其健啖能飲者,不以饕飱為苦,而反笑少飲食者之無能,豈非倒置乎?

事權情味則一

自僉書至樞使,自權置至內相,自台察至中丞,自運判至都運,自前宰執與庶官知州,所謂事權則一也。宰執與庶官奉祠,宰執與庶官致仕,宰執與庶官罷歸,情味則一也。

拙以自晦

鮑照為蕪辭累句,人以為才退,王僧虔晚年用拙筆作字,皆善以拙自晦者也。

四端

孟子曰:「無側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君子必具此四端,小人皆無有一焉。何者?小人每杯不恤,是謂無惻隱,不知廉恥,是謂無羞惡;奔趨權利,是謂無辭讓;始則不問是非,甚則顛倒是非,是謂無是非。此四端者,一端有,三惡必輕,一端盡亡,三端皆亡,四端盡亡,此其所以為真小人也。

酌中

邴曼容仕不過六百石,諸葛孔明遺子孫有薄田十五頃、桑八百株,皆酌中之道。蓋位高有危殆之咎,多財反為財所累,而貧賤甚者又不堪其憂,故曰莫若酌中。

有一物添一累

頃年畜兩鶴,既乏專人看顧,朝放墓收,不免關心,又恐擾鄰圃、驚童兒,羽翮再完,一旦飛去,自是遂省一事,以此知有一物添一累也。

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無少害者,惟觀書乎?不問貴賤,不問貧富,不問老少,觀書一卷,則有一卷之益,觀書一日,則有一日之益,以之治天下,以之齊家,以之修身,大而為名,小而為利,無不得所欲,故曰有全利無少害也。

閑冷

閑居冷落,門無賓饋,乃可省緣。或者嘆閑居之冷落,至於無聊,人之所見,何相去之遠哉!

受人之饋,必當報之;受人之謁,必當復之。居官,有人役使,猶且不覺。其在居閑,決不能辦,故不若彼此相忘,不相往來,之為省緣也。

訓諸生

凡人之性行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惟善教者則能。因其所長而使之,不蔽於所短。且如寬而粟,至強而毅,倘無以濟其偏,則亦為德之棄。聖賢教人有方。故九德之行雖曰不同,而皆歸器使,豈特有虞之朝如此?洙泗教人:「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人但見夫子之門,其徒皆可從政,而不知有教無類,悉歸於陶成。古人之才多有成就,豈無所自哉?

閑居事業

閑居事業與達官無異,觀聖賢書如對君父,觀史如觀公案,觀小說如觀優伶,觀詩如聽歌曲,此其樂與達者何異?

書能達人

書能達人,不必利祿。愚而為智,不肖而為賢,昏而為明,賤而為人所尊,貧而有以自樂,故曰能達人也。

儉以足用,寬以愛民

寬與仁不同,《書》曰:「克寬克仁。」則寬與仁為二矣,寬者,寬大之謂,君子於己則儉,於人則寬。謂如賑濟,合用十萬斛,則寬與十五萬斛;謂如放租稅金,放十萬,則寬與放十五萬,此之謂寬以愛民。常人於已用則寬,於與人則儉。至於性好儉者,在已固儉,在人亦儉,亦非也。且物理不兩全,唯已之儉,是以能有餘而寬於與人。若己奢侈,用物無餘,雖欲寬以與人,何可得哉!

賢者之出全非為己

賢者於聲色貨利未嘗動心,其出而負荷重任,反有莫大之責,其所以任責者,為欲致君澤民故耳。可則進,不可則退,其進退自系時之利害,在其一身,則初無利害。

自十歲至七十

自十歲以上至七十,人各有業,無能免勞者,唯十歲以下則以少、七十以上則以老,苟非二者,未有不勞。惟智者能擇術,勞智而不勞力,若不勞智,又不勞力,斯餓莩也。

省力

謂如栽花,在家貧,宜取省力者,如牡丹、瑞香輩皆要人培溉,無園丁培溉,不時終,不能榮茂,徒費力耳,此類甚多,可以推之。

事同而氣象異

均之禽,養鶴及鸚鵡氣象與養鵪鶉及黃頭異矣;均之作樂,彈琴及築氣象與彈二弦雙韻異矣;均之射,弓與穿弩射弓氣象異矣。

讀書

凡營利者皆藉本,惟讀書不籍本;凡營利者皆折本,唯讀書不折本。

好人非一身獨能

要做好人,非唯藉師友之助,在家須有賢母、賢妻、賢子乃能成。劉器之初除台諫,告母曰:「某若為台諫,必擊巨奸,如此必遷嫡,及今辭之,可以免禍。」母曰:「不然,我見汝父欲為台諫不得,謂可以行志,如有意外,我能隨汝。」器之遂不辭,果以論事貶,母隨以往,絕不憂色,此賢母之助也。王霸與令孤子伯為友,王霸隱,子伯為楚相,令其子奉書訪之,容服甚光,舉措有適,而霸子自田所歸,蓬髮歷齒,沮怍不能仰視,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卧不起,其妻解之曰:「子伯之達,孰與君之高?」此賢妻之助也。陳了翁欲擊蔡京,是歲郊當奏薦,了翁命其子正匯書彈京章,語之曰:「若不上此章,今郊汝可得官。若上此章,汝必不得。」其子正匯欣然書,果得罪,而澤不及子,此則賢子之助也,今人為不善,未必其心敢決為之,往往妻子推託於其後,又母子之間尤更難處,故曰好人非一人能為,必其家有上下之助可也。

泣涕

孔子高曰:「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婦人懦夫以泣著愛。」吾鄉有小奸,每以泣自信,嘗怪其安得一副急淚,讀《孔叢子》,於是知賢者之言不誣。

富、貴、壽

貴而諂佞求人,非貴也;富而貪求吝嗇,非富也;壽而無德無識,非壽也。然則孰為貴?不求為貴;孰為富?知足為富;孰為壽?有德有識則壽。

福、智、力

人生所食者,福、智、力。生承世業即享富足,是之謂福,至於身自營創,高者智,下者力。智者心勞而身逸,力者身勞而心逸,然藉智、力者,雖勤苦而無後患,若無智無力,而專藉福,福盡則一敗塗地,故世家子弟貲財既盡,無能免餓莩者,多矣!

父兄

子弟效法,必視父兄,蓋有父兄節儉而子弟淫侈,父兄謙勤而子弟傲慢者矣。今父兄日為傲慢,而責子弟以謙勤,無是理也。雖痛責之彼,將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其肯率服乎?故為父兄者,不可不先自修飭。

子弟

子弟生於膏梁之家,日為侈麗宴遊所奪,乃有能勤習儒業以自成立者,此可貴也。又有生於農畝閭閻,日為饑寒所逼,初無父兄師友之教,而能傑然出乎其類,以儒自奮者,尤可貴重。吾家子弟初無侈麗宴遊之溺,衣食不至窘匱,耳濡目染,又日親賢父兄師友,而反怠惰自棄,真可罪也。

十賢子孫,未必能興家;一不肖子孫,破家為有餘。他事皆可區處,唯子孫不肖,無策可治。人不知教子孫,而徒為之營生;不為孫子積善,而為子孫積財。多積不義之財,以付不肖子孫,助桀為虐,其敗尤速,謂之智,不可也。

妻兒

妻兒不論賢不肖,比當作冤家想。使其不肖耶?其為吾害,甚於冤矣,何者?冤可避,而此不可避也,使其賢耶?或遇逆境,見其淪亡,何痛如之,是豈非冤乎?凡人為一身計,亦有限量,唯其為妻兒計,則無窮已。或因之而造業,則又不論賢愚生死,以彼之故,造業不已,彼享其利,我受其報,亦謂之冤,可也。

子孫計

或曰:既有子孫,當為子孫計,人之情也。子曰:君子豈不為子孫計?然其子孫計則有道矣:種德,一也;家傳清白,二也;使之從學而知義,三也;授以資身之術,如才高者命之習舉業、取科第,才卑者命之以經營生理,四也;家法整齊,上下和睦,五也;為擇良師友,六也;為娶淑婦,七也;常存儉風,八也。如此八者,豈非為子孫計乎?循理而圖之,以有餘而遺之,則君子之為子孫計,豈不久利而父子兩得哉!如孔子教伯魚以《詩》、《禮》,漢儒教子以一經,楊震之使人謂其後為清白吏子孫,鄧禹十子,人各授之一業,龐德公云:「人皆遺之以危,我獨遺之以安。」皆善為子孫計者,又何慊焉?

憐官

司馬遷傳滑稽,歐陽公傳伶官,皆有深意,政以直言諫救未必能行,而滑稽伶官巧發中機,或能回人,此滑稽伶官之言所以不可廢也。

宣政間,用當十大錢,人皆患苦,一伶官妝賣涼水擔,有持當十錢買之者,涼水一錢一杯,賣者既得當十錢,一連飲買者,至三四杯,買者曰:「吾不能飲矣。」賣者曰:「汝以當十錢來,吾當飲汝十杯。」必強之而後已。語聞,當十錢遂減為當三。

乾道間,有獻並酒庫之說者,人不以為便,伶官妝三人獻利便於政路,三人共謀曰:「方今欲干堂,須獻利便,若其說可行,即得好差遣矣。」既而曰:「各言所獻如何?」一人曰:「人裹頭巾足矣,頭須似無用,可省也。一人省一頭須,積而計之,所省不可勝數也。」又一人曰:「汝所省猶少,頭巾只一隻帶長,用一短帶,亦可裹也。若人省一隻帶,積而計之,又不可勝數,勝於省頭須也。」後一人曰:「汝二人所省殊未多,如何得好差遣,若吾所省,百倍汝矣!」問曰:「何也?」對曰:「人之衣褲止欲遮股卻寒,若兩股並一縕褲,豈不大省乎?」對曰:「所省信多,其如兩股共一縕褲,行不得何?」聞者莫不啟齒。

近有移用官錢,大為奸盜,庫藏皆空,伶官有取以為諷者,妝盜魁,欲收火下,問火下來投者曰:「凡入吾火,須計術高妙,我乃容之,汝之技如何?」其人曰:「吾無所不能也。」盜魁曰:「私藏易竊,官藏難入,汝必入官藏乃可。」期以十日,越十日再見賊魁,賊魁問:「汝做得著否?所得幾何?」對曰:「吾羞見翁。」問其何也,曰:「吾入軍資庫,庫無一物,吾入諸庫,亦了無一物,入公使庫,止有一千八百,蓋先為大盜所竊,故吾無所得也。」又一伶官妝押到公事府尹,坐廳,欲收禁,押下直司,直司云:「見囚已滿,無所容也。」尹云:「押往右院。」右院曰:「繫囚亦滿。」押往左院,左院對亦然。尹無計,問胥魁若之何,胥魁云:「只有押往公使庫、軍資庫乃可。」問曰:「公使庫、軍資庫,豈禁人所耶?」對曰:「向者藏錢多,固不可禁。今空無一有,諸獄既滿,非此兩處不可也。」可謂意深矣。

兒戲優人

年老,名利之心漸消,思中年時馳逐,殆類大人之觀兒戲,坐客之觀優人,況於中有所得,以道眼觀俗態乎?

鄙夫、大丈夫

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孟子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均是人也,或謂鄙夫,或謂大丈夫,在人而已。

君子臝得做

國朝典憲比漢、唐極寬,不殺士大夫,蓋祖宗家法,所以享國長久,用此道也,嘗謂今世臝得做君子,何者?古之為君子者,臨事立節,大者赤族,小者殺身,而勇於為義者猶不懼,今世初無此刑,甚,不過越嶺海耳。至於近世越嶺海之事又無有,甚,不過閑廢不用耳,而猶月有本身料錢。然則何憚而不為君子也,故曰臝得做也。

君子退閑,亦是濟時

出則濟時,人皆知之,退亦濟時,人未之知也。夫君子既修其身,將為時用,志在濟時而已,非為求利祿而享富貴。及其退而窮處,但於己之利祿有損,而於濟時之用自若也。何者?世方汩於聲利,廉恥之風日喪,而有一君子焉,道不苟合,於以厲天下廉恥之風,是豈不亦謂之濟時乎?故曰退亦濟時也。

君子濟時,不必自己

君子與君子為朋,朋類之中有一人焉,推行所學足矣,何必自我為之也。元祐初,司馬既相,起范蜀公,蜀公不起,或問之,對曰:「凡吾所欲為者,司馬君實已為之,故可以不出也。」

君子長樂,小人長憂

君子以道義存心,待外物以天命,雖在窮困患難,未嘗不泰然。小人以名利存心,患得患失,貪慾無厭,雖日處富貴,未嘗自安。故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論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莫不欲趨利而避害。君子者,智識固高於小人,若使君子不知利害,是不智也。又非病風喪心,何苦舍利趨害哉?小人者,亦非不知趨利而避害,君子所謂利,小人以為害,君子所謂害,小人以為利,背馳如此,何哉?君子計遠不計近,計大不計小,小人計近小,忘遠大,自謂得而反失,自謂巧而反愚。嗚呼!此其所以為君子小人歟?試條言之:

其一曰:君子以正而得,小人以邪亦得,是賢否混淆之時,得一也,邪不如正,君子固勝矣。

其二曰:君子以正而失,小人以邪而得,中人這計曰:正固難行,不如隨時。鄧綰嘗云:「笑任人笑我,好官須還我做。」君子之言曰:吾所見如此,利害聽之,當得而失,過不在我,雖失之以為獲,遂素志也。

其三曰:得失雖系乎時,而又有命。君子直道,未必不得;小人枉道,未必不失。

其四曰:君子遭時而失,固其所也。小人患失,無所不至。而秉權之人,喜怒難測,縱委曲苟合,終不能無纖芥。忤逆隙,生意外,其禍必重。

其五曰:君子自有濟時之才、傳世行後之學,雖不得志於今,安知不得志於後?雖不見知於一時,安知不垂名於千載?小人曰:吾舍斯時,無奮身階矣。非不明知冒昧可羞、污屈可恥,奈目前何?是以君子隱之於心,未嘗不自得,雖是小人良心未泯,靜而思之,亦必知愧。

其六曰:君子恐累其親。曰:與其無道而得,縱封及庭闈,澤及泉壤,識者嗤點,未足為榮。小人只知朱紫可貴,不知污門玷戶,親若有識,必有所不樂,又何榮哉?

其七曰:君子豈無愛念子孫之心,欲傳及於無窮,甚於小人也,其訓教子孫曰:賞延不足道,金不可恃,必使後世謂汝為賢者子孫可也,小人只計奏得恩澤幾人,田宅可及幾世,殊不知貪冒得罪,後世見其子孫,目之曰:是姦邪裔嗣,雖其子孫亦不敢自認其先世者,有矣!

其八曰:枉道干進,若執權者,止是欲其屈意相下,在寒士猶可勉強,若乃非賄不行,徒手無益。寒士方且仰祿代耕,寶玉何所從得?故當官不免移易簿書以竊官錢,賣舉鬻獄以取私賂,萬一敗露,身坐重累,而受吾苞苴者未必援捄,當是之時,悔嗟何及。

其九曰:或者曰:吾非竊官錢,非受贓賄,幸自有家貲,以此市進,未為甚害。小錢不往,大錢不來,不思既自有家貲,盡可足用,何苦先輸見有以覬未來不可必之利乎?人情不遠,今雖出私財,後必亂償於官矣,或有已輸貲於前,久而未效,欲不復輸,則前功俱費,勉強又輸,則無厭難塞,命或不偶,終然失望,陰自悔恨,難與人言,其不悒怏為病者幾希。

其十曰:佛氏因果之說,理不可移,君子直道而行,死必無累。小人生前縱得利,既是枉道,利多罪,亦多果,有陰府,吁可懼哉!

其十一曰:爵祿得失之榮辱,不及清議是非之榮辱。君子雖失,榮名歸之;小人雖得,惡名歸之。君子愈失愈榮,小人愈得愈辱。

其十二曰:物理循環,否泰不常,今日之得,安知不旋踵而失?小人一跌不振,何可勝數。君子譬之良農力耕,而遇水旱,信不幸矣,明年有年,不終窮也。小人譬這博徒,但計其勝,不計其敗;又譬之盜賊,如不敗露,利莫厚焉,如敗,獲,何如憲網何?

或曰:君子為善,豈計利害,今子專以利害言,何其小哉?應之曰:君子固不計利害,今余以利害言,為欲警小人,故借君子以立論耳,柳子厚吏商之說是也,覽者奚訾?

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更相是非,考其行實,然後可知。信君子兮循矩蹈規,譬諸良玉,豈無小疵,瑕不掩瑜,為璋為珪。彼小人者,言蠟貌梔,不唯欺世,又以自欺,作偽心勞,終必敗隳。二者之辨,較然不疑,自古皆然,可以類推。

小人殊未易做

觀許敬宗等傳,皆是才能智數過人者,又有大福,皆享官長年,君子所不及,可惜者,不為君子耳。彼才能智數無一有,賦分又薄,縱作小人,亦未必達,枉為小人耳。

卷五

衣食

衣以歲計,食以日計,一日闕食,必至飢餒,一年闕衣,尚可藉舊。食,在家者也,食粗而無人知;衣,飾外者也,衣弊而人必笑。故善處貧者,節食以完衣;不善處貧者,典衣而市食。

終日端坐,略無勞事,未飢而飯至,未寒而得衣,飲酒食肉,呼奴使婢,居有室廬,出有舟輿,可謂色色如意。不於此為善,更且使性氣、縱喜怒,甚者造罪業,豈不大可罪乎?常興此念,久久自然寡過。

飲食

飲食以滋血氣,世之多飲食者,惟軍伍為然,蓋欲挽強蹠勁也;惟世家子弟為然,蓋欲恣意色慾也。苟無此二事,多飲食何為?佛只許人齋粥,足支是身足矣,又何以多飲食夸人為?

寢食

人之相祝頌,必曰「粗調茵鼎」。蓋人生不過寢食二事,日不甘食,夜不安寢,則病矣。今富貴之家以酒奪食,以色妨寢,則是二者皆失之。且夫中酒之後,繼之戕賊,夜坐連旦,日中而起,宿酲未解,又復飲酒,其情思無聊,不如強飯安眠者多矣。況如是之人,未有能中壽者,此乃可憐,何足羨乎?

節酒

七日不食,人則死矣,七日節酒,飲食愈進,以此計之,酒自當止,止未遽節之可也。

節飲

晉元帝,中主耳,然一節不可及。帝初渡江,以酒廢務,王導諫之,遂履杯,終身不飲。晉人日以飲酒為事,習俗既然,矧尊居萬乘而能聽一言之諫?抑絕好嗜、終身不飲?非有絕人之識、剛斷之資,孰能之?今為寒士,而反不能斷酒,縱不能遽斷,又不能稍節,尚可謂之賢乎?

連飲

所謂富貴之家,日事宴飲,夜以達旦,日高未能起,宿酲未醒,又復飲矣,以是為樂,人皆羨之。余嘗連三日飲,膈滿口乾,情味殊惡,吐酒之後,尤難支。吾食至不過飲其汁,下箸舉一兩臠而已,見酒來,殊畏之,不知富貴人亦如此否?當是福有厚薄不同,若只如此,亦何可樂也?

寶勝遊船

溫陵東湖有湖山之勝,劉公君寶開濟水,面頗闊,其北側恩波亭,南則寶勝院。余繼劉之後,為創彩艦,為游湖用,既成,命寶勝掌之,自州郡舶司左翼軍官欲用一日,與顧船錢兩千,其下寄居借用亦然。寺顧篙人之餘,以助常住,本利之也。余既去官,乘舟者不復與錢,日為寄居佔用,先後相攙,寺不勝其擾,遂拆去。既拆,州中又監寺再造,寺復重困,不唯出造船之費,而攙借擾寺,遂為無窮之害。余亟移書太守,令拆之,不知果相從否?天下事未有不因利而致害者,余初設心本為寺利,今反為寺害,況天下事有大於此者乎?思之,沮人為善之心,亦可以興利者之戒。

長物

有一硯,則終身受用矣,雖別有硯,用所不及,藏之篋笥,與無硯同,凡物皆然,何獨硯也。

不見不聞

目所不見,彼自華靡,於我何干?耳所不聞,彼自喧轟,於我何與?是以修道者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也。

三等

人之等級不同,姑以三等計之:上等之人自與上等相較,中等之人自與中等相較,下等之人自與下等之人,決不敢上等相較,於是絕念矣。使貧者常若下等之望上等,絕相較之心,自不起慕羨,上等勿論中等之人,卻常視下等,則無往而不足矣。

謬敬

人方居權勢時,請謁必恭,書問必謹,皆謬敬其所居之官,非敬其人也。一旦退閑,又移其所謂謬敬者他之矣。苟識此理,則凡施謬敬於當權之時,不足為勞,而世多以請謁之恭、書問之謹為歸依於我,是墮謬敬術中而不悟者也。

好事

好事難做,為每事有利害存焉。受利者未必言,小受害者必形於言。又有忌嫉其成功者,有疑其營利者,有惡其奪己利者,又有小害在初而大利在後,無識者止見其初,又從而交謗之,所以好事難做也。若欲做好事,先須知之,不恤謗議,然後可為,若畏首畏尾,必欲無纖毫議,無一事可為矣。

富貴至緊要處亦與貧賤者一

富貴之勝於貧賤,皆無緊要事耳。至大利害亦與貧賤者一也,老也,病也,死也,皆最要緊事,不可以富貴移易者,故曰與貧賤者一也。

常作病想

人在病中,百念灰冷,雖有富貴,欲享不可,反羨貧賤而健者,是故人能於無事時常作病想,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掃去,真妙法也。

常作僥倖想

人生天地間,衣食豐足,已大僥倖,更望其餘?常作此想,又良法也。

不婚不宦,情慾省半

諺云:不婚不宦,情慾省半。仆三十年前未婚,止一身耳,今內外近四十口,若更數年,諸子皆娶,累益重矣。設若三十年前不娶,豈有此哉!業緣所招,投老為累所役,以是知浮屠氏之法為妙。

貨漿

吾鄉有貨漿二家,其一以成,其一以敗。問其成者,曰:「吾豈不知貨漿之有罪?第以貧無業,姑藉此窺利爾,始吾貨漿,自誓以三年為斷,方其貨也,獲利厚矣,然吾儉約如故,衣食之外,不妄用,以其餘納櫝中,視之若無,然三年之後,發櫝而觀,已及千緡,遂不復貨,以此千緡展轉營生,是以致富。」其敗者曰:「吾既貨漿,日有厚利,吾以為自此可常得,日之所入者一千,吾費亦一千,所入者二千,吾費亦二千,一日不貨,則窘矣,終至於捕獲塗地而後止。」此類於世之知退貪進者,故志之。

蛇虺、屠儈

物類之惡者,莫若蛇虺;人類之惡者,莫若屠儈。蛇虺之肆毒,為人犯之,人不犯之,未嘗無故嚙人。屠儈之為惡,為謀利故,苟不為利,必將改業。今有人無故而謀陷害人,於己又未嘗有利,何苦為此?是曾蛇虺、屠儈之不若也。

不利不為惡

中人以下皆以利害計者也,故利,仁聖人之所取,人若為惡,倘亦知計利益不利害,於已則不為,亦寡過之道也。蓋世間痴人有初無利害而為惡者甚多,既於己無利,何苦為惡也。

耕而食

耕而食,蠶而衣,此理之常。而世之耕者多不得食,而不耕者享其食;蠶者不得衣,而不蠶者享其衣。故辛苦以立家,謂之智,亦謂之無福。

金蠶

金蠶之法,聚百毒於一器,使更相啖,其最後一物曰金蠶。貴人亦然,二十年前同時輩行,或死亡,或罷斥,或外補,其留中而為貴人者,一二而已。

犬固吠非其主

犬見人必吠,不問人之賢否,彼固不知,人亦不責。今有小人,加無禮於君子,彼為人而不別善惡,是犬爾,何足深責耶?

見小人當起三心

見小人誣陷君子時,當起憐憫心,憐其用心之謬也;當起得師心,曰其為人如此可鑒也;當起定心,不憤不怒,不為惡境所動也。

不出

無事不出門,無謂不出言,是寡過法。彼謗者曰簡傲、曰深中,任彼自謗,吾則知而故犯也。

登高

嘗登高山,下視城市,殆如蟻垤,不知其間幾許人。我從高望之,真可一笑,山之高於城市能幾何?已自如此,況真仙在太空下視塵世,何啻蟻垤乎?

觀門中出入

於城門旁少坐,閱出入者,朝則爭入,暮則爭出,肩摩袂接,皆是為利,略不肯少遲,何哉?途中之人亦然,東來西去,南來北去,憧憧不休,問之,莫不有干,能息肩坐於其旁,盡見此態,故曰唯靜可以觀。

夜作好夢,既覺,恍然若失;夜作惡夢,既覺,以得免為幸。人生如夢,享富貴者,好夢也;受貧賤者,惡夢也。啟手足之際,猶如夢覺,富貴者未可知,貧賤者安知不以得免以幸歟?

記夢

庚申十一月初四夜,夢入朝造班,而抱笏者忽不見。倉卒就引班者借笏,乃是木笏,意殊恐。須臾傳閉宮門,若有大處分者,尤更驚懼。已而夢入深宮,中有三層高樓,其樓榜用木匣蔽護,不見其題,中三間垂錦班,緣簾入而視之,並無一人,行到西廊,則有土偶像,若寺中水陸堂者,夢中曰:「此必是寺也。」已而由西廊出,登大殿,則見五佛像,像妝飾亦非精,遂設拜,拜起,見佛像中間有一大珠,若大圓琉璃球,光彩高數尺,余遂生信心,再拜起,則有五球珠,其光相射奪目,須臾滿殿神光,紅黃燁煜,不可名狀。余遂連拜,連聲念阿彌陀佛,拈香,則香是印香,余又悔不帶箋深來上香,先東後西,香爐是瓦士。又見有一行腳,亦來燒香,旁一小兒,年可八九歲,著黑綠道服,額有八十字,人指曰:「是宅中小官人。」余益念彌陀,至覺,念聲猶未絕。心地清涼開豁,頓解纏縛,余方於池上築小居,意欲名以蓮社,此其感應歟?或者宿有善根,故為諸佛所接引也?前之恐懼,是欲余厭薄榮利,所謂小兒者,余既絕欲,無復有子,當是得孫之兆。額書八十者,豈余壽考之祥耶?聊書記之。

霅川

頃年奉使到北方,大率平野,絕無山水,晴則塵漲空,雨則濘沒膝,然後知江南之為絕境,而霅川者尤為清勝,蓋平波漫流,有水之利,而無水之害,群山環列,秀氣可掬,卜居於此,殆復何加?里諺曰:「放爾生,放爾命,放爾湖州做百姓。」此乃唐末五代之語,是時天下皆被兵,獨湖州獲免。至於本朝,太平又二百年,靖康、建炎,復免兵厄,今尚有唐末五代時屋宇,夫為湖之百姓猶為至幸,況為士大夫乎?

法華

自西門出十八里,有法華寺,寺側則趙氏小隱園,庭宇潔雅,其漱玉森翠,臨巨潤,蔭喬松,水清見底,游魚數十若行空。坐石上片時,真所謂坐茂樹、濯清泉者。獨恨城關之阻,亟反歸棹,不得終日耳。

東林山水

東林祖居山水清秀,然氣象規模不甚深大。七十年前有善相者云:「官不過正郞,錢不過十萬。」曆數前輩,信然。今仆官中大夫。或謂遷居城中之故,然沈甥家貲已過十萬,豈山川與時變遷耶?在仆亦合知足。

地獄、天堂

地獄天堂,不必遠求,只一家便有,一身便有,在察之耳。

天堂、地獄

釋氏說天堂地獄,吾始疑其特以是設教,以天堂誘為善,以地獄怖為惡耳,非真有所謂天堂地獄者。近觀許敬宗傳,見其處心積危,誣陷君子,位至宰相,壽八十餘,若是人者,苟無地獄以治之,何小人之得計也?故凡陽為惡而不受報,其報以地獄必矣。釋氏之說,乃真實事,非為設教言也。

養花

養花於瓶,比在樹者開落遲數日,蓋在樹為日色所催,風雨摧折,而在瓶者無此患者, 以是推之,修養之人,苟能攝生,有可延年之道,不為妄也。

瓶養芙蓉,一宿而萎,或教之煨其根,如法,經宿如新。此小事也,莫不有法,不問則不知,況其大者乎?

雞竿

頃見建赦相雞竿置盤竿者,旁垂四繂,四人爭上,其兩人至半而止,自知其決不得也,其一人先登,一人與爭者不達餘丈亦止,蓋亦自知其不得也。譬之競進於朝,其相競,自以其地步相近者,至稍懸絕,則不復起競心矣。

魚鉺

江湖浩渺,魚樂無涯,一貪香餌,遂墮鉤網,回視江湖,欲反不可,悔何及耶?

仁恕

推己以及人之謂仁,體己以及人之謂恕。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推己以及人也。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記》曰:「施諸己而弗願,亦勿施於人。」此體己以及人也。

早達如意者,責人必不恕;齟齬多奇者,必恕。蓋早達如意者,但見每事可以力取,其責人曰:「我如是而成,汝如是而敗者,必有不至也。」殊不知其成者,偶然耳,非其果能也。至夫齟齬多奇之人,信天命之不可以人事奪,故其見人之有遭非意者,必能以己體之,曰:「彼之不偶,命也,非其力之不能也。」

君子所以貴乎儉者,為其寡求耳。諺曰:省使,勝求人。蓋不儉者必至貪求,是以貴乎儉。若乃身自苦嗇,又不免於妄求,曰:「吾以為子孫計,己不自享,而使他人享。」此則愚夫貪吝之心、鄙淺之見耳,非儉德也。

儉有三

儉有三:上焉者儉以為人,聖賢也;中焉者儉以為己,善人也;下焉儉以為子孫,愚人也。何謂為人?施人救急是也,儉者必吝,乃能嗇己施人,又惟儉者剔有餘以施人,故謂之聖賢。何謂為己?寡求也,寡求則有廉恥,是謂善人。若乃儉嗇多積以遺子孫,資其不肖,於己既自苦,又壞子孫,故曰愚也。

《成實論》:諸畜生隨種種心,得種種形。

心口

或曰:人之善惡萌於心耳目口鼻,皆從心使,故心為重。是固然矣,然善萌於心,無口以發之,善亦不彰,善之不彰,未害也。萌不善於心,口未有言,猶可以改,萌不善於心,而口遽發之,雖駟馬莫及矣,故心之惡見於口而尤重,是口之利害尤不可不謹也。

眼口

耳鼻皆不能動,眼口皆可開闔。惟夫人目不瞬而至,人口無所食,聖賢言不妄發,蓋眼口雖動,尤貴於無動,善修身者,尤當留意於眼口。

看經

余居閑日看經課,自到建安,日理民事,無暇看經,或問何不持課,對曰:「吾理民訟,自看經耳。奚必翻閱梵筴,然後謂之看經耶?」

可貴

賤而謙卑,未可貴;貴而謙卑,斯可貴矣。貧而儉約,未可貴;富而儉約,斯可貴矣。衣食有餘,而能知足,未可貴;依食粗給,而能知足,斯可貴矣。血氣已衰,而能絕欲,未足貴,血氣未衰,而能絕欲,斯可貴矣。

謬用其心

取不義之財以供不肖、妻兒妄費,取不義之財以充權貴苞苴,取不義之財以齋設徼福,皆謬用其心者也。

欲益反損

蓄聲妓以自娛,愈多而愈以伐身;服金石以延壽,久服而反以喪生;作淫艷之曲以求名,曲工而號為輕薄,此欲益而反損也。

文人才子

文人才子類多不達,譬猶女有美色,類多漂薄,豈與角去齒物不兩大故邪?非唯天理如斯,而其人例不自愛重。其達者或失之諛佞,甚至於喪節;其窮者或失之怨憾,甚至於狂放。所謂失之諛佞者,如班固、馬融之附竇梁是也,甚至於喪節,如阮籍、范雲之為勸進表是也;所謂失之怨憾者,若屈原之《離騷》、楊惲之《種豆詩》是也,甚到於狂放,若范曄、謝靈運輩是也。是故女有美色,必持之以德;士有文才,亦必持之以德。彼無其德,而徒有文才,得免世禍,幸矣,況復望其達乎?

樂天

《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孟子曰:「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夫大而反事小,與夫賢而反事不肖,能而反事不能,而不以動吾心,是之謂樂天也。

仙境

嘗謂萬元享公家便是仙境,渠愕然,余曰:「今試呼名畫畫仙境,不過畫亭館山林竹石花木鶴鹿而已,公家具有之,非仙境而何?但人在仙境中,自不知之,猶有他羨耳。」萬大為然,歸以語其家人,無不為然者,豈獨萬氏,雖吾小園,人望之,亦當以為仙境也。

士大夫有不如小人者

小人衣食不給,至於朝不謀夕,然而猶自笑歌不輟。士大夫小有不如意,便至於憂愁無聊,若不可活,如使處小人衣食不足境界,又當如何也?故曰不如小人也。

富歲子弟多賴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義,衣食足而知榮辱。」以吾所見觀之,貪賤而為惡者反少,富足而為惡者不可勝數也。此又孟子所謂「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者耶?要當參觀之。

一切唯心造

佛謂一切唯心造,試以夢中觀之,凡世間之物無一不具,可以驗世間境界,無非心造也。

卷六

賭博

賭博若一向得采,不過三二十擲,而所臝不貲矣;若一向失采,不過三二十擲,而所輸亦不貲矣,唯其迭輸迭臝,故可以遷延為戲。善惡亦然,若小人一向為惡,其為非類久矣;若君子一向為善,其為聖賢亦久矣,唯其善惡相雜,小人雖終日為不善,亦有起善念時;君子,雖終日為善,亦不免有起惡念時。為國亦然,若一向用小人、行乖政,滅亡可指日待也,唯就其間時能用一賢人,時能行一善政,故未至於遽亡;若一向用君子、行仁政,堯舜之治可立致也,唯其間不免或信小人,或間以謬政,所以不能立致太平也。

貪吏子孫必敗

世之貪吏,或不至嬰憲網者,蓋其人實有才具,可以駕御官吏,可以藏匿蹤跡,又善承迎上官,結托權貴,應副過客,故不至敗露。子孫無其才具,而徒學其貪,此所以必敗也。

天不虛生賢者

天生賢者,必為世用。當明時為皋、稷,遇否時為孔、顏,雖窮達不同,為世用則一。若以久遠計之,孔、顏立教,為萬世利,又更過於皋、稷。天之生賢也,夫豈苟然哉!

報應

報應之說,非獨釋氏言之,儒家之說未嘗不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皆報應昭昭之說,比乃常理,雖有遠近遲速,未有少差者。若夫跖壽顏夫夭,乃其變耳,不信其常,而信其變,此所謂無忌憚,所謂行險以僥倖也。

月暈

月暈而風,古語也。兩日前月暈,意必風大作,而連日作雨,豈月暈不風則雨、非專為風?古語未可盡信也。

軍民

古之論存亡者,在得民心與失民心。後世兵民既分,民心固不可失,軍心尤不可失,失民心者害尚遠,失軍心者禍尤近。蓋民有妄作,軍可以制之,若軍心一失,誰與制之也?

七十

古者七十而致事,謝國事也。七十曰老而傳,傳家事也。國事既謝,家事既傳,則無事可也,唯修身治性一事,老當愈篤。既無家事國事以分其心,則當一意於修身治性,古之好學者,死而後已,未嘗以老而怠、老而縱也。

反害

凡樂事多端:飲酒過多,來日病酒無聊矣;色慾過度,來日精神蕭索矣;飲食過度,須臾脾胃受傷矣。唯讀書有利而無害,唯溪山有利而無害,唯玩風月花竹有利而無害,唯端坐靜嘿有利而無害,是謂至樂。

三省吾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君子之自省,何止於三而已,自為人謀而下,三者,特其大者焉耳。凡一事之微,未嘗不自省也。

信及豚魚

見久於金山者說:每齋時,鼓聲鳴,魚黿皆駢頭水面待食,蓋寺僧每齋,輒以食投之,魚黿以久而信之,故及其時聞鼓聲,無不來趨食也。魚鱗豚獸,於畜產中性最昏者,猶可以信及,此中孚之信,所以為至也。

近遠小大

小人計利害,君子則又甚焉。第小人計近不計遠、計小不計大耳。君子欲為子孫百年之計,小人止計目下;君子計天下生靈,小人止一身;君子計死後,小人計生前。而小人所謂目下、一身、生前亦不可保,此之謂愚也。

乞丐救火

都城有開匹帛鋪馬將仕家,日以一千施貧,才來即與,謂之順錢。三年前都城大火,乞丐之魁率百人為之般挈,凡粗重細碎無所失亡。火息,又為運木石磚瓦,丐中各有手藝,又各竭力,為之興造,此火獨馬氏不至狼狽。馬自後每日更增一千,至今不輟。若馬氏者,可以為富者之法,而丐者之能報,蓋小人中有義者,皆可書也。

本朝字書

本朝字書推東坡、魯直、米元章,然東坡多卧筆,魯直多縱筆,米元章多曳筆。若行草,尚可使作,小楷如《黃庭經》、《樂毅論》,《洛神賦》則不能矣。其他如蘇子美、周越,近世如吳說輩,皆不免於俗。獨蔡君謨行書既好,小楷如《茶譜》、《集古錄序》頗有二王楷法,若大字楷法則亦不免俗,而氣骨不瀟洒,若《有美堂記》、《晝錦堂記》及《荔枝譜》,諺所謂厚皮鏝頭是也。大抵楷法貴於端重,又要飄逸,難乎兩全,不可以瞞人,故善書者尤以為難。

《夏小正》

《大戴·夏小正》,文體全與《公》、《榖》相類,豈《公》、《榖》效之耶?古人為文,無有無源流者。

曾子《制言》

「弟子無曰不我知也,鄙夫鄙婦,相會於牆陰,可謂密矣,明日,則或楊其言。」此不欺暗室之言也。

榮辱

富以苟,不如貧以譽;生以辱,不如死以榮。辱可避,避之而已矣,及其不可避也,君子視死若歸。

壁間詩

丹徒丁角鎮壁間有無名子詩云:「積錢養子望身安,子大錢多轉不閑。」又錢塘店中有貼詩云:「富饒須念貧窮日,安樂當思病苦時。」不知誰作,皆有理也。

魚鳥

六畜畜於人,蓋為食,故其遭屠割,有不可得而逃者。唯魚之游水、鳥之棲林,初無藉於人,宜其可以逍遙自適。而魚以餌之故,鳥以媒之故,貪其微味,誘於朋類,舍江湖林木之樂,坐為人制,鱠之、烹之,受無窮之苦,哀哉!

出世

佛法為出世間法,試舉一端,人之所以為人所制,以利害、榮辱、得喪也,於是患得患失,唯恐少拂逆人意。若吾無所慕羨,無所畏忌,彼知吾何?豈非出世間乎?士大夫墮於世網,難於跳出,彼為浮屠者,乃反欲打關節、買院住,而自投於密羅之中,可謂無見識也。

習上

俗語教人必曰習上,自兒童以至於成人、自初學以至於賢人,君子皆當以習上為念,蓋所謂上者,等級甚多,不至於聖人不止,其未至也,豈可廢習乎?

望山

望山者,以山為佳,及入山中,未必佳也;望花者,以花為美,及在花中,不覺美也;羨富貴者,以富貴為樂,及享富貴者,未必樂也。

五事

靜坐第一,觀書第二,看山水花木第三,與良朋講論第四,教子弟第五。

甘露之禍

甘露之禍,王涯、賈餗、舒元興等皆遭屠戮,樂天是時優遊洛中,故呤麒麟作酺龍為醢詩,或謂樂天快之,樂天豈快人者哉!憐其無知,不早退而踐禍機也。

報狀

昔人云:「一日觀朝報,三年損道心。」至今以為諺。士大夫窮居、退處、黜陟,不知固善,縱觀報,何至便損道心?余謂觀其升沉進退,以究物理,自可以長道心耳。

甘旨

市非無果,家園之果常甘;公非無醞,私室之醞多旨;家非無飲饌,子弟所供尤覺有味也。

守風

江行遇逆風,雖十日五日必當寧,耐守待,苟不寧,耐守待,強舟人以直前,未有不覆舟者。唯航海,雖逆風亦行,蓋其業已入海,泊岸不可,是以唯風之聽,乃出於不得已耳。海中無所蔽障,帆以竹蓬,可四面用之,亦恃此以不恐。然使遇巨風,其危尤甚,苟未至於不得已,又無四面使風之具,何苦冒險而進也。

時新

貴富者多誇時新之食,其價數倍,其先他人得食,亦不過一月半月之間,然而氣味不全,皆人力催趲而生者,貧者待其盛出食之,不過遲一月半月,其價頓廉,氣味反全,方初食時亦與嘗新無異耳。

不減價以求售

臨安有世賣剪子者,曰青州劉家,他剪子鋪隨時逐利,每柄不過一二百錢可得,唯青州劉執價必五百,不減,然其打制精利,用之可過常剪數柄。彼其價高,非妄增也,蓋其鐵既精好,工價數倍,若稍減價,則不復能如此,人用其剪者信之,買以五百,未嘗少吝。執價守業,可嘉一也;久而使人信之,可嘉二也;好物價高,賤者不堪久用,其理可驗,三也。事有可以類推者,故志之。

危行

孔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言則因時有危遜之異,行則不問時之如何,皆當危也。

聲色之樂不與焉

心地之樂,一也;詩書之樂,二也;師友之樂,三也;閨門和睦之樂,四也;風月山川園圃之樂,五也;子弟修學之樂,六也;而聲色之樂不與焉。聲色之樂,自惑者觀之則為樂,不知其乃苦根耳,得之既未易,就使得之,反有悔焉。人方沉迷其中以為樂,識者觀之,真可憐憫,何足羨也。

清風明月

李太白詩「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東坡《赤壁賦》云:「天下之物,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東坡之意,蓋自太白詩句中來,夫不用一錢買,取之無禁,太白、東坡之言信矣。然而能知清風明月之可樂者,世無幾人,清風明月之間,亦無幾日。就使人知此樂,就使良景頻遇,或為俗務牽奪,或為病苦妨障,雖欲享之,有不能者。然則居閑無事,遇此清風明月,誠未易得,既不用一錢買,又取之無禁,而不知以為樂,是自主障礙耳。

偏黨

偏黨反側,皆非中道。君子則失之偏,小人則溺於黨。偏者,用意過當耳,黨則全是私意也。至於側,側偏之甚;反,則黨之。側猶可言反,則顛倒是非,使賢否易位,以亂為治,不可為矣。既曰無偏無黨矣,又曰無黨無偏,何也?君子先無偏,小人乃無黨,小人之無黨,由君子之無偏。故凡小人之為害君子,必當自反。蓋君子先有不是,有以致之也。

惟人求我,匪我求人

古之為學者,雖有濟時及物之心,而未嘗有求用於人之心,蓋其平昔所享用者甚儉,出而仕也,非為利祿計也,人求之則應,人不求之則已。後世學者,專為利祿,得利則躍躍以喜,不得利則戚戚以悲,如此等人,為人所窺,為人所厭薄,既已為人所窺、所厭薄矣,不知自反,猶且寡廉鮮恥,乞憐於人而不已,若是人者,用之何所益,雖廢之,何足恤哉!

對影成三人

杜門卻掃,或疑其索居無侶,讀李太白詩云:「舉杯屬明月,對影成三人。」則是未嘗乏嘉賓友也。況黃卷中自有聖賢,日與之對,豈必待求之今人哉?

及其老也,戒之在得

少,血氣未定,故戒之以色;壯,血氣方剛,故戒之以斗,此理之無疑者。至於老,血氣衰矣,名利之心至此宜灰,乃戒以得,何哉?蓋士方其血氣有餘之時,或能抗志高遠,至於血氣既衰,無復高遠之志,往往貪慾滋甚,此孔子所以深戒也。夫飲食日以減少,聲色不可親近,老態具見,來日無多,貪何為哉!豈其為子孫之計甚於其身、是以投老而愈貪歟?忘己而徇子孫,逐利而不知反,謂之智,可不可耶?

三韭

「誰謂庾郞貧,乃有二十七種鮭菜。」此雖戲語,實食貧之法。以韭一味而為三品,凡蔬筍之類,每色為三味,既不傷廉,便為多品,與食前方丈何異也。

中秋

中秋月色多為風雨所妨,幸而有之,或以疾病,或以喪制,或以意外事妨奪,計一生能賞此月者,殆無幾年;計天下能賞此月者,殆無幾人,可嘆哉!東坡詩云:「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達哉斯言。

苟不知道不知足,世無快樂之人

由乞丐而望吾輩,彼以為天上人也,而吾輩不自知其樂,自此推之,由吾輩以上之人,亦猶吾也。何樂之?云:惟知道知足者,無所往而不樂。士人未發舉,意謂發舉,必有樂,已發舉,反望及第,未嘗樂也;未及第,意謂及第,則大樂也;及第,又望見任改官,亦未嘗樂也,推而上之,雖為宰執,亦未嘗樂耳。

光陰迅速

日視漏刻,夜聽更點,然後知光陰果迅速也,是以君子競辰。佛經雲「念念遷改」,亦欲人警懼而知競辰之意歟?

俗諺

俗諺多合理,其曰:「鮑老當筵笑郭郞,笑他舞袖大郞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郞當似郭郞。」言雖粗俗諧謔,實有至理,可發一笑。

無事

東坡云:無事靜坐,便覺一日似兩日,第恨無好湯使,咽不下,享所謂「好湯使」者,無他,知足安分、妄念不起是已。苦不知足安分,妄念紛然,無事靜坐,其病反甚焉耳。

相形

貧富生於相形,不見富之有餘,則貧自安於不足;惟其見富之有餘,方起慕羨,是以有不足之嘆,故富人之門不可頻登,富人之會不必數赴,故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也。

富之驕貧,貧之諂富,政緣日與交涉耳。使貧無求於富,貧者何所諂?富不能役貧,富者何足驕哉?

相笑

世之恣意奉養者笑清修者曰:「枉過一世,何自苦為?」清修者亦笑恣意奉養者曰:「枉過一世,何自苦為?」彼此相笑,未知孰是?當問識者。

自幸

人生斯世,特有幸耳,非有能否也,得幸多者為福人,人皆幸之,而己不知自幸,又欲無厭,可乎?仆雖拙疏,細數僥倖凡數十條,書以自警:

生於中華,一幸也;生為男子,二幸也;粗有識知,三幸也;生於士大夫之家,四幸也;自幼業儒,五幸也;遇明主,六幸也;弱冠登第,無場屋之苦,七幸也;免於就館,八幸也;龍飛乙科,免求關升文字,九幸也;便為職官,免簿尉塵勞,十幸也;濫中科目,十一幸也;一任職官即入朝,十二幸也;改官不用舉主,十三幸也;免作邑,十四幸也,不外補而躋禁從,十五幸也;十年館學,兼掌兩制,入侍經筵,十六幸也;衣章之寵,十七幸也;贈親封妻,逐郊奏子,十八幸也;安享厚祿,十九幸也;粗有田宅,免饑寒之逼,家幸付之妻與子,無所關預,二十幸也;粗有園館,二十一幸也;年過父兄,二十二幸也;骨肉團圓,二十三幸也;夫妻偕老,二十四幸也,退居田野,親識滿前,無羈旅之愁,二十五幸也;閨門和睦,子弟可教,二十六幸也,出有舟車,役有奴僕,二十七幸也;圖史左右,觴詠顧意,二十八幸也,身名不辱,二十九幸也;強健無疾,三十幸也。

是三十端有一不如意,則敗人意,僥倖如此,又復何求乎?

自警

人之生世,苦樂二境而已,莫不欲避苦而趨樂。而有不能遂其意者,制於命也。苟制於命,則無奈何。而有可以自樂、享之而不自知,與夫初無所苦而妄自生苦、又有作顛倒見反以苦為樂、妄生羨慕之心而以不得為苦者,是自取之,非命所制也,非愚而何?

世間最苦者:饑寒切身,一也;身抱疾苦,二也;骨肉死喪,三也;子弟不肖,四也,今皆無一有焉。

其可樂者:衣食粗給,一也;身健無疾,二也;骨肉團圓,三也;子弟循理,四也;今皆盡兼之矣。

而又一日有適意之樂:觀釋氏書於朝,觀儒書於午,其精理玩味而無窮,一也;明窗淨几,精筆妙墨,模學法書,二也;徐步小園,賞玩花竹,三也;登城觀山,延賞風月,四也;教子弟讀書,稍有長進。則為之喜,五也;與益友談理,六也;與親故情話,七也;不任憂責,早眠晏起,八也;觀放生,九也;觀稼,十也,泛舟,十一也;奕棋,十二也;聽琴,十三也;觀鶴,十四也;靜坐焚香,十五也;是十有五樂者,日日享之而不自知者也。

至於為未來事預憂,為子孫計預憂,為不可著力事閑憂,此三憂者,是顛倒見,非所當憂而自取之者也,若乃慕官職之高,而不知有履危機之憂:慕聲色之樂,而不知有伐性命之憂;慕妄求之為樂,而不知造罪業之憂;此三憂者,亦顛倒見,以苦為樂,而徒羨之也,書之坐隅以自幸,且以自警。

追思

昨日拙荊生朝,追思甲寅年至今整一十載,是時余以春官貳卿出使回,左司諫章穎挾私謂予:「葛丞相,鄉人。」渠既攻罷葛,遂並及余,光宗聖明,照知奸誣,不降,出其章,予以誼當引退,亟出關待命,余兩月未有予決,因寓新橋,寄居馮封椿家書院,會拙荊生日,大姊母子、甥婿楊之邁夫婦來為壽,並請馮室。今大姊、楊親及馮室墓木皆拱矣,楊室改嫁,馮再娶。予時官朝散大夫,今中大夫;荊婦封令人,今碩人;祖仁方奏補,今為通直郞;祖義、祖禮、祖智、祖信未有官,今皆受命。屋止有數間,竹椽低小,今添蓋前後,五倍於昔,又頗華潔。時方欲營小園,未有端緒,今園有亭館數處,蒼竹茂密。至於住業亦三倍於前,器皿餐錯,不必外假。諸子初皆未娶,今祖仁、祖義、祖禮、祖智皆授室,第二女未嫁,今已有甥,大小數端,無一不勝前者,則是十年之間,謂之命好,可也。然余自章論之後,雖再入,為小宰,六郡受命,除紹興,換婺安,初得泉南,皆不赴。得當塗,為一年四個月,再得泉南,為一年三個月,今得富沙。而復三遭煩言,人謂予多齟齬者,此也。然利害當計其實,今實則無損,何言齟齬乎?以此自省,不覺有僥倖之喜,抑予腳踏實地,造物相之,雖有傾擠,莫能深害與!嘉泰四年五月八日。

欣戚相生

人之所欣,生於戚,戚卻生乎欣。誠以一二事明之:士子發舉則欣矣,春闈見黜,則大戚;女子得男則欣矣,一旦失之,則大戚,是戚生於欣也,抱病則戚,病癒則欣;失物則戚,已失復得則欣,是欣生於戚也。無所欣戚,初則人自生之,達者知其然,故於得喪無所欣戚也。

憂喜相生

喜生憂,憂生喜,若循環。然假如元未有得,忽得之,斯喜矣;既得之,復失之,斯憂矣;已失之,復得之,又喜矣。達者得之,知後必失之,失之,如本來之無有,此所以無憂無喜也。

卷七

霅川城守己見

霅川自唐末五代以來不經兵火,此非天幸,蓋其地險可守者二十:不當孔道,非必爭之地,一也;陂澤彌望,塗泥沮洳,舟車皆阻,二也;環城無駐足之地,難下寨,難施炮架,難用綽路馬,難推鵝車洞子云梯之屬,三也;城外居民,屋宇不過數十家,臨時毀拆容易,四也;地薄,數尺即水,不可穿穴地道,五也;塘路多有水港間斷,六也;陸行不可並馬,七也;城上非沙灘頹,八也;舟楫輕捷,人人能沒水,九也;油泥可用澆潑塘路及近城去處,去一二尺干土,以油泥實之,油泥厚尺許,非一兩月不幹,實馬與人踐踏,無不蹶陷,十也;釘樁犬牙相錯,多下暗椿,舟載稍重,則為暗樁所礙,舟稍大,則不能入樁,進退不可,十一也;茭葑堆積,以覆陷阱,誘之陷沒,放水浸田,使不可行,十二也;城中多大家,有資力,可召募群不逞,群不逞為官收拾,既可免竊發,又多趫勇可用,十三也;去山遠,無以高臨下之勢,十四也;水流下湍峻,不可引以灌城,十五也;虜騎正兵不敢來,不過偏師到此,已是冬末春初,不能久留,十六也;西溪灌注,無渴乏之患,十七也;家家近水,火攻易救,十八也;西南北水面闊,雖閉門久,氣不郁壅,不至生病,十九也;有魚蝦、螺蜆、菰茭、鳧芘、藕根,可以助食,二十也。

大凡守城,須先遠守城外險外:南路陸路當守何山,嶺水路當守衡山,東門當守舊館、昇山,水路當守河口、毘山、青塘門;西門當守法華、仁王山路,水路當守永壽;北門水路當守大全等處。險不能拒,然後退而守城,盡拆橋樑,輦去石,若不輦去,彼作炮用。環城港汊皆施樁,陸路當掘坑,用油泥茭葑,暗施鐵蒺藜、苦竹槍,使之川陸無路,舟馬皆不可近城。先之以守遠險,次之以守近險,然後守城,是三重城也。又守處在遠,城中少驚恐,人心自安,敵至,則又當撓之,或劫其火頭輜重,或夜劫其寨,虜睡重,易劫,或放 火,或決水,或出奇兵於其後及其左右,近城村落,隔水抄掠亦難,不過一月,乏食,遁矣,然後尾而襲之。常遠而勿迫,自然陷溺如此,非惟可保性命,亦可立峻功矣。然必人心一部分定,以四隅分四部,部各若干人,以若干人,以若干人在中為救應。號令明,斥堠遠,賞罰信,權出於一,勿有二三,禁虛驚,禁妄言,禁喧笑。主謀者不怯畏,處之恬然,雖城破,猶可巷戰死斗也。若其積糧積薪及守城器具自有常法,不必詳述,至於臨時機變,隨機而應,又難預言。

或曰:霅川久有富庶之名,虜盜所垂涎,決不可守,是在我因而用之耳。吾能以富盛之資厚,募強壯,醲賞以待功能,則富盛反為吾利耳。同舟而遇風濤,胡越可使為左右手,況各有性命利害,使智者出謀,富者出財,勇者出力,何事不濟?曩時京城破,金銀財物為虜括刷,無遺銖兩,皆不可藏為私有。使城未破時,有能紏率金銀,募士力戰虜,詎能破城哉!覆轍在前,可為永鑒。此在識事勢輕重者觀之,利害曉然。若乃只為一身計,或入太湖,或藏山間,或往村落,則一強有力者能劫,縱竄伏草莽,亦餓死,是虜未至,先為賊困矣。往他州遠處,路多盜賊,決不能達。若近處,復有險如霅川者乎?一身幸脫,其如老稚婦女何?家破身存,何以生?為此大謬也。

獨有囊土一事難禦敵,若以布袋萬個盛土,徑來城下堆積,立可與城齊,須常深察,敵必以船載來,須多方以覆其船,使不得近城,更講究近城堆積時,何術毀之,當問智者。

偶書

人之所好,各有所偏,苟遂所好,則足矣。其所不好者,亦何必有焉。余之所好者,溪山也,今苕溪群山,率吾目前;余之所好者,花竹也,今三徑粗成,紅綠芳妍;余之所好者,圖史也,今插架捲軸,隨意可觀。是凡余所甚欲者,莫不兼全。孟子曰「堂高數仞,榱題數尺」、「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般樂飲酒,馳聘田獵,後車千乘」,此三者,孟子得志之所不為,余之所無有者此,而又奚歉而奚慚?將以彼而易此,吾不願也。姑樂吾素好,保其性天然,則不幾於愚,信有之,而頑不可鐫,與其強營而身勞,不若遂性而心安。彼世俗固所哂笑,或有識者,未必不以我為然也。窮當益堅,願加勉旃。

昨日端午,世之為端午者,其等差不可勝計也,姑以三等計之:上焉者極其豪侈,誇新而斗靡也;中焉者泛菖系彩,隨宜而取醉也;下焉者雖角黍之微亦不可得,自憐而嘆喟也,至於今晨皆墮渺茫,恍若夢寐,諺曰:「端六蚵蚾。」此與東坡去「明月黃花蝶也愁」同意也,非惟光陰可惜,人情節物,舉無意味矣。人能以端六處端午,則貧富一致,何喜何戚,何誇何愧也,世事無不類此。夫唯觸類而思之,則亦可以言智矣。

學者自幼讀書,師尊者:孔、顏與孔門弟子、孟子、荀子、楊子、文中子,此數聖賢窮困不遇,其後世言詩則杜子美、李太白、晚唐詩人,以名聞者非一,在本朝若黃魯直、陳無己,其前則梅聖俞、蘇子美,皆困於時,經術若孫明復、胡安定、程伊川、謝顯道,其困愈甚。今人曰:「吾抱才藝,時不我用,是為大屈。」不知學問文章有如前修者否?其困厄流落未至已甚,是不自量者也。且天以窮厄困人,乃所以欲其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不知自反,而乃怨天,是全無知識,可憫,不須憐,可罪,不須惜。

或問:君子有憂乎?無憂乎?曰:有憂,亦無憂。有憂者,為天下國家;無憂者,為一己利害。任天下國家者,固不能無憂。不任事責者,亦有憂乎?曰:不任事責亦當憂也,憂不忠也、不仁也。一己利害豈無可憂者乎?曰:亦有憂也,亦不足憂也。人力可為,不勉,而自取顛沛,可憂也;力之所不可奈何,而預憂,是妄憂也。故曰亦憂亦不憂。

時有否泰,命有通塞,才有用舍,是故聖人教人不律人以一準,不拘人以一途,而其自處亦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而語聖人之得中道,則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今之人不然,仕進者曰:「吾知仕進而已,苟可以媒身者無不為也。」俗眼又從而評之曰:「吾不知賢愚,但進用者則賢,退黜者則不肖。」是可為定論乎?而聞其說者中無所主,謂外論為榮辱,是果真榮辱乎?

觀物有感

均之為花也,其植於人同,其托於天地同,其受陰陽之氣同,其被雨露之澤、風日之益又同,然而開有先後,落有先後,則未嘗同藉。曰:花之品不齊,然有同枝者,而開落頓殊,雖造化有不能使之同者矣,吾於是乎有感。

方春之時,牡丹、芍藥開,桃、李開,下至薺亦開,至於夏則俱謝矣,而薺曰:吾未也,待我為桃、李。桃李曰:吾未也,待我為牡丹、芍藥。殊不知其分止此,其時已過,徒望其所非望,而卒不能有分毫之益也,吾於是有感。

老傳

《記》曰:「七十曰老而傳。」古人年多壽考,或於期頤,既傳之後,餘年尚多,是以獲享晚景,安樂後世,七十者稀,縱有高壽,或自放心不下,或無佳子弟可托,以此汩沒至死。余家世年七十者甚少,又自稟性怯弱,且以六十為期,今五十四矣,餘年無幾矣,余素好恬淡,視勢利頗輕,故不以禮經為準,先期而後傳,亦幸祖仁輩謹飭、識義禮,可以傳也,既傳之後,若復關省,是余之過,書付祖仁,且以自警。

善為家者必有積倉,適千里者三月聚糧,此常人知之,不待智者計慮之詳。今夫死生亦大矣,生而精爽如此,死決不與草木俱腐,如瞿曇之說,必將輪迴於六趣,然則於其生也,豈可不預為死計慮哉?年在壯時,血氣方剛,茫乎弗思,今既衰矣,不知覺悟,是謂昏迷。吾方儲來世之積倉,聚死路之齎糧,汲汲遑遑,又何暇為今世計而經營較量乎?《禮》有老傳,傳諸祖仁,女其勉之,以慰親心。 慶元庚申端午齊齋老人書。(和欽註:即一二OO年 倪思公五十四歲)

後漢向子平男女娶嫁既畢,敕斷家事,勿相關,當如我死也,子平猶待婚嫁之畢,若余則又不待其畢矣,又易其言曰:我如已死,苟我如已死,則雖欲顧省家事,子弟知相關之徒,然必不以家事相擾矣。

家訓

持身、立家,不過二說,剛強者曰非此則不可主張,柔弱者曰非此則不可免禍,要其終而計,剛強極則至於殺身破家,而柔弱者不過眼前不如意,久有餘味,故老子曰:「柔弱者,生之徒;剛強者,死之徒。」干僕從臾主人,必曰:「大弱,無以立綱紀。」主人聽之,結怨興訟,在干仆計得矣,所損主人,不知其幾,子弟宜戒之。利十分,人誰不趨;害十分,人誰不避。利害參半,則避就在所擇,然非素有學識,不能擇也。

令還山葬

他年身後一切從儉,子孫不許隨順世俗,以侈為尚,津送止,合痛,省墳域,還山足矣,若石羊、石馬、石虎之類,乃是標揭,要人發掘,切不可為,至於棺斂,只涼杉道服,若金帶及銀器,並不許入棺,其他徇俗虛費,一切勿講,能從此者,是謂孝子,若俗人以此見責者,以此呈之。

示兒

學者當有日新之功,所謂日新之功,唯有常程,不貪多而務博,不一暴而十寒,積以悠久,自然日新,若乃驟勤而遽怠,方得而旋失,雖欲日新,豈可得哉?

騏驥一日千里,駑馬十駕,則亦及之,騏驥雖能一日千里,苟止而不行,反不若駑馬之十駕也。古語有之,太山之溜穿石,諺曰:「將勤補拙。」祖智資格比兄弟差鈍,然資質純謹,倘能勉勵,夜以繼日,勤於講究,不恥問人,安知其不能十駕也?人之才質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倘能去其短,則能全其所長矣。持重者長患於遲鈍,銳敏者常失之輕脫,觀祖信之才質,吾懼其失之輕脫也。今去歲止兩月餘,便是十三,退之云:「年至十二三,頭角稍相疏,便當日親君,子勿為兒態。」勤於學問,色庄身端,務為持重,勿失之於輕脫,終必有成矣。

子弟之職,孝弟第一,謹畏第二,儉約第三,學問第四,才名第五,幹蠱第六,不墜門風第七,粗守家業第八,能訓子孫第九,不伐松楸第十。

遣女十戒

第一持身端正

婦人之過,失行第一,或雲醜婦未必有此過,是不然,若無教訓,不問妍丑。

第二恭順孝敬

恭順翁姑,固不待說,妯娌姑叔之間,亦宜。

第三不得應對

大人嗔責,雖我理直,尚當忍受,況已理短,當面應對,則為無理,退有後言,亦不可也。

第四不得鬥合

鬥合上下,致不和睦,眾人知之,罪不可逃。

第五不得索強

夫雖柔和,不可倚托。

第六不得盜竊

竊食雖是小過,為人所獲,有何面目,況於竊財。

第七不得賭博

節序些少戲耍則可,不可無度。

第八不得醉酒

大人強勸,或至於醉,便請歸房。

第九勤謹清潔

勤謹夙興夜寐,清潔謂整齊衣服頭腳之屬。

第十不得凌虐婢使

婢使小過,則嗔罵所不能免,不許高聲,如有大過,說與良人治之,不許用手扯捽、打摑之類

吾人家女與他輩不同,若能持十戒,則謂之有家法,若不能持此十戒,則謂之無教訓,常宜遵守,無累二親。

買妾家訓

素富貴之家,蓄教聲伎,蓋其事力有餘,規模素定,聞見習熟,無甚大害。若乃寒士驟至顯榮,而欲買聲伎以恣己欲,其害二十:

一寒士自小官以致顯位,必在中年之後,筋力既衰,思慮又過,心腎不相交濟,而使少艾者迭進,攻之傷生趣死,莫此為甚,雖服金石,本虛無益,多生腦癰背疽,殊可憐也。

一寒士糟糠之妻,少同辛苦,今以進妾之故,糟糠之妻反成冷落,怨詈恚怒,遂為仇敵,妒忌之情,人所不免,妻弱則日事喧爭,家政隳壞;妻強則日事箠楚,逼令墮胎,甚則自戕。至於妾恃主愛,犯分僭上,讒譖主母,離間父子,至於合斗親房,內外不足,又不論也。

一晚年妾有子,不惟嫡妻不容,嫡子恐分家業,深所忌惡,幸而庶子不為正嫡所害,必不肯推心教之,任其自然,父死之後,必是不肖。

一其父日事聲伎,欲令其子以從學,必有後言,其子縱好資質,見父督責,面從而心不服,若其痴騃年少,其從師友讀書乎?其歸家竊聽聲伎乎?人情揆度,必從易入者矣。淫聲褻語日接於耳,以謔笑為歡,以優諧為能,雖有好資質,亦喪其良心,是父導之也。不惟子弟而已,仆妾混殽,中外無別,教聲、棋客亦得亂之,翁媼出入不可禁止矣。

一其父既有聲伎,必防子弟侵盜,若隔絕異居,父子之情次不相通,若其共居,妾方慕少子弟,不知禮法,必為誘陷,以致亂倫。又有父在,其子不能堪,特以父故隱忍,至父歿,子必痛治其妾,妾知其家隱匿,投牒論訟者多矣。

一聲伎粗備,必欲其事事相稱,且彼不甘吃枯淡,而在我方欲徇其所欲,家貲無餘,必妄營求,陷於不義,勉強置買,未能周備,見他人周備者,復懷慕羨貪慾之心,何有窮已?

一家力有餘,計較請門客之費,卻不招延佳士以教其子,而月以錢米招募教聲棋客,不肯用錢買書與子讀,至買樂器則不惜費,真倒置也。

一貧親戚甚多,無力振贍,每以懷愧,至於群婢之家,或論月,或論年,各有供贍,則不較也。

一當官惟清心寡欲,則可專意外事,既為聲伎蠱惑,身雖在外,而心實在內,惟恐外事之多,賓客之眾。及其既入,雖有公事及公屬取覆,不復肯出,不得已而出,心懷怒忿,安能從容平心應酬乎?

一當官帶私仆,已難關防,若群婢父兄母嫂來,必招攬公事,關節交通,必所不免。豈惟當官,在私家須要與諸婢家影滯門戶,亦為見任者所厭,如私酒、私鹽、放債、欺壓平人之類。

一既有婢妾,招賓飲燕,或疑賓客挑之,或實為賓客所挑,又賓客或見其顏色、伎藝,多方以懷之,決不能堪。

一婢妾必是年少,而主人者決是衰老,婢欲求脫,相與結謀,其害多端。

一婢妾爭寵喧競,主人者不能斷決,逃避他處,買婢妾本以奉已,而反觀其顏色喜怒,惟恐奉之不至!可笑已。

一人之所主,寢食而已,夜飲通宵,醉後縱事房室,日高乃能起,寢與食,晝與夜,失其常度,豈不戕賊乎?

一有不積陰德者,初買童女,既犯之,而厭,誣以盜竊,轉賣,復責元錢。又有年限已滿,多方艱阻,不得脫身。又有其初紿覓以為女,及其長,遂以為妾,尤無狀也。

一又有別宅置寵者,在家猶不可防閑,而在外或外情相涉,所生之子,不知主名。

一妻嚴,素無容德,特迫於事勢,與置一兩輩妝景,實不可犯,主妾徒有慕悅之情,多成悒快。

一身死,而妾有子,妾尚少,既為母,其家別無尊長,或有外情,子不可制,尤難區處。妾本賤種,一旦驟為人母,尤好作體,其子有不到處,尚能寬假,至於子婦多造事端,凌虐重台,尤為甚酷。

一妾既為主人所犯,必恃此而與他人通。妾既嬖,又急欲有子,多是求種妄作,又有強主人以覓子,多是異性閭閻之子,大為不便。

一既多子,不能制欲,反恐妾之有子,才懷妊,逼令墮胎,已生,逼令不育,實為陰罪。

然則妾不可買乎?惟無子者,不得已而置之,須擇姿性十分循謹者,不可專求色藝,又須制以禮法,仍莫討出契人,斯無大害。

歲計

儉者,君子之德,世俗以儉為鄙,非遠識也。儉則足用,儉則寡求,儉則可以成家,儉則可以立身,儉則可以傳子孫;奢則用不給,奢則貪求,奢則掩身,奢則破家,奢則不可以訓子孫。利害相反如此,可不念哉!富家有富家計,貧家有貧家計,量入為出,則不致乏用矣。用常有餘,則可以為意外橫用之惜矣。今以家之用分而為二,令兩子弟分掌之,其日用收支為一,其歲計收支為一,日用以賃錢、俸錢當之,每月終,白尊長,有餘,則趲在後月,不足,則取歲計錢足之,歲計以家之薄產所入當之,歲終,以白尊長,有餘,則來歲可以舉事,謂如添造屋宇之類。不足,則無所與舉,可以展向後者,一切勿為,以待可為而為之,或有意外橫用,亦告於尊長,隨宜區處。

人家至於破產,先自借用官物錢,始既先借用官物錢,至於官物催趲,不免舉債與質,久而利重,雖欲存產業,不可得矣,故當先椿留官物錢,則無此患。仆奮空拳,粗成家業,毫分積累,甚難,諸子宜體念,各存公心管幹,且為二十年計,日後則事難料。又在諸子,從長區處,仆之智力有不及矣。月河莫侍郞家甚富,兄弟同居,亦三十餘年,此可法也。蓋聚居則百費皆省,析居則人各有費也。然須上下和睦,若自能奮飛,不藉父業,則聽其挈出,不可將帶父業,留以與不能奮飛者可也。

人家用度皆可預計,惟橫用不可預計,若婚嫁之事,是閑睱時子弟自能主張,若乃喪葬,倉卒之際,往往為浮言所動,多至妄用,以此為孝,世俗之見,切不可徇,只當隨家豐儉也。慶元六年九月十五日。(和欽註:即一二OO年)

月計

士大夫家子弟,若無家業經營,衣食不過三端:上焉者仕而仰祿,中焉者就館聚徒,下焉者干求假貸。

今員多闕,少待次之日常多,官小俸薄,既難贍給,遠宦有往來道途之費,縱餘無幾,意外有丁憂論罷之虞,不可不備,又還家無以為策,則居官凡事掣肘,若有退步,進退在我,易以行志矣。

就館聚徒,所得不過數千,有一虛館,爭者甚眾,未娶,就館猶可,既娶之後,難遠離家,在己為羈旅,在家則百事不可照囑,或自有子,欲教不可,若稍有家業,則可免此患,縱不免就館聚徒,亦不至若不可一日無館者之窘也。

至於干謁假貸,滋味尤惡,不唯趑趄囁嚅,此狀可惡,奔走於道途,見拒於閽人,情況之惡,抑又可知,縱有,所得無幾,久而化為唇吻潔持之士、化為無廉恥可厭之人。若乃假貸親故,至一,至再,亦難言矣,諺曰:「做個求人面不成。」此言有理,若自有薄產,無此惡況矣。

吾家業雖不多,若自知節省,且為二十年計,可以使汝輩待闕,不至狼狽,既免聚徒就館,又免干求假貸,諺曰:「求人不如求己。」此之謂也。已作歲計簿,復作月計簿,蓋先有月計,然後歲計可知,若月之所用多於其所入,積而至歲,為大闕用矣,世間事固終歸空,人固各有命,然可施智力處,亦不當不理會。又所求者在己,與夫不知義命、妄求者大異也,非是空言,乃真達理。

卷八

書日閣

齊齋十樂

讀義理書,學法帖字,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煎茶,登城觀山,寓意奕棋,雖有他樂,吾不易矣。

齊齋三戒

不妄出入,不妄言語,不妄憂慮,此吾深病,切宜戒之。齊齋居士書。

記霅川游賞去處

城內:

顏魯公堂 莫氏蓮庄 莫郞中園

曾氏極目 林氏溪堂 楊氏水雲鄉

萬氏南園 鄒氏園 慈感寺

沈尚書園 晦岩園 葉氏園

趙氏北園 俞氏園 向氏園

城外:

程氏園 道場山 何山

峴山 趙氏玉鑒 趙氏慶源堂

法華山 仁王寺 湖趺亭

荻崗寺 趙氏小隱 思溪寺

西餘山 趙氏梅園 弁山觀

石林 黃龍洞 賽玲瓏

小玲瓏 太湖之濱 張氏園

東林 菁山 濮山

德清 長興 武康

凡四十二處,若月一游,則日日可度,每歲一游,則可閱三十年。日日游,大頻勞費,可厭,歲一游,太疏,今酌其宜,每月往處游,一月之中,又擇良辰美景,具山餚野蔌,或邀一兩賓,無賓,輪攜子弟同行,庶幾疏頻得中。至於月夕雪夜,暑天游溪賞荷,又不在此也。齊齋居士書。

自臨安歸

余以開禧三年嘉平月趨召,嘉定元年八月初五日正外得請而歸。按履故園,松竹無恙,如實未嘗出也。中間立朝數月,殆類短夢,以是推之,生死大變亦由是矣,所可喜者,謂其不失敵廬耳,而吾亦不失故吾耳,若出而無所建明,徒叨廩祿,及其歸也,寧不愧於猿鶴也哉?粗足之陶淵明,有子之白樂天,做官之林和靖,不謫之黃魯直。

六拗

後生不讀書,而老者讀書。胥吏幹人子孫應科舉,而宦門不習舉業。貧者妄用,而富者節儉。蒮食者憂慮,而肉食者泰然。僧道食葷,而俗人好善茹素。富貴家女為新婦,遵禮法,甘枯淡;貧賤家女為新婦反不識好惡。

觀史

觀歷代諸史,苟有一長,皆足垂世行後,不必勛業,若循吏,若儒林,若文苑,若孝友,若篤行,若隱逸,雖匹夫之微有一於此,足矣。不藉富貴,不假勢力,自勉而已,豈不簡易而可行哉?齊齋居士書。

李建勛戒家人

南唐司徒李建勛戒家人曰:「吾得良死,幸矣,勿封土立碑,聽人耕種於其上,免為他日開發之標」。其後諸貴人高大之冢無不發者,惟建勛冢莫知其處。

葬也者,藏也。自古聖賢皆以儉葬為久計,見諸簡策多矣,卒不能移世俗之說,開世俗之蔽。蓋世俗求以眩一時之目,不為死者遠慮,謂之孝,乃至不孝,故書此以遺諸子。開禧丁卯五月望齊齋老人。

十不如

畫扇不如紙扇,錦綺不如布帛,巨艦不如輕舟,高堂不如低屋,金寶器物不如瓷瓦,麗妻艷妾不如丑妻惡妾,食肉不如素餐,厚葬不如薄葬,俊爽不如樸厚,富貴不如貧賤。

十或問

或問生死,曰:「晝夜。」或問今生來生,曰:「今日來日。」或問佛土,曰:「清凈慈悲。」或問地獄,曰:「貪濁忿怒。」或問快樂,曰:「知足。」或問尊榮,曰:「無求。」或問報應,曰:「形影。」或問長久,曰:「如常。」或問享福,曰:「無禍。」或問壽考,曰:「不朽。」

庵內外絕景

碧潭飛泉,一也;蘚石崔嵬,二也;野香古梅,三也;雲泉乳竇,四也;長林高松,五也;慶賜跳珠,六也;粗岩翠城,七也;畫堂修篁,八也;小 山峨眉,九也;翠微清越,十也;此庵中之絕也。

寶明杉徑,一也;譚頭泉石,二也;常照竹軒,三也;常照修徑,四也;西岩幽景,五也;張氏梅園,六也;常照翠峰,七也,此庵外近在咫尺七絕也。

凡此七絕,他人得其一已為奇勝,今予兼而有之,至於小舟溪行之景、山禽百變之聲、雲煙出沒之態,又不論也,日享清樂,可謂屬厭,自非造物付與,何以得之?此予所以深自慶幸,而樂於居山者也。

居山約

余營兼山,本以藏拙,已就粗安,可以忘歸,諸兒之意眷戀挽留,又難遽絕。今與汝曹約:每月二十日在山,十日在家,獨甚暑甚寒兩月,則全在家,恐山中不便也。山中不可獨,須子弟一人侍,置歷輪流,四子每人一旬,周而復始。其當旬者,凡飲膳之類專掌之,其餘在家,有效時新,各隨其意,多少不拘,無亦不責。其或商議事,合要來此,不必當旬,自宜前稟,自六月為始,各於旬下書名,如當旬有私干,兄弟那容。

貴人十反

貴人十反:夜當卧而飲宴,早當起而醉卧,心當逸而勞,身當勞而逸,吝束脩不請師教子弟、而以大錢顧教聲妓,藥餌無病而服、有病不肯服,果蔬尚新、不待熟,食物取細、失正味,山水不喜真境、而喜圖畫,器用不貴金銀、而貴銅瓷。

書《坐忘論》

《繼緣》

余既墮世網,念欲斷緣,終未能斷,若不為倡,則久已行之。至於彼倡而我不和,慮招怒怨,所以未能如子微之言。若乃事有不可廢者,不得已而行之,勿遂生愛,繫心為業,此則在我可勉者也。

《收心》

世之欲收心學道者,往往專於習靜,使其心若槁木死灰然,然心豈可使若槁木死灰哉?是以習靜而心愈動,去道愈遠。今司馬子微曰:「息亂而不滅照,守靜而不著空。」又曰:「要有疑者,且任思量,悟已則止。」此真學道之妙。

《簡事》

斷緣者,斷與人交際之緣;簡事者,簡自己奉養之事也。外斷緣,內簡事,其於學道也易矣。

《泰定》

至人以忘名為貴,而吾徒惟恐名之不彰,是以喜譽惡毀,宜其去道愈遠也。

《樞翼》

此即釋氏所謂戒慧也,乃知道釋一貫,初無二理。《坐忘論》七篇,《樞翼》一篇,明白有據,今節取精要,書之座右。

好官好人

蔡京有言:「既要做好官,又要做好人,可乎?」此言兩者不可得全也,以理推之,大不然。世之治也,做好官者,必人之至賢,如使為好官、不復得為好人,是何等時乎?而小人言之不慚,益可以見其好矣,夫君子修其天爵而已,不計世之治亂,豈誘惑於奸言乎?甘心得好官,不顧為好人,風俗至此,是以小人得以軒輊焉,殊可憐也。書之座隅,用自警勵。

意林

精養兵

古之兵,無事則耕,有事則戰,故無養兵之源。後世專督農以耕,督兵以戰,兵民既分,於是有養兵之費,今日財用所入,施於兵者十居其九。夫農不裕,實耗於養兵,欲兵得其養,而財不告匱,如之何則可?

談者類曰:天下未嘗有兩全之利,愚謂不然,利之不能兩全者,蓋處之未得其道耳。如得其道,曷為而不兩全乎?利害之相關,理勢之相因,於其本源而治之,則一舉而兼得。夫不求其本源,而惟末流之是務,此世俗所以嘗怪乎兩全之難也。民者,所以養兵者也;兵者,所以衛民者也。欲兵之強,則民必困;欲民之裕,則兵必弱。議者於是蓋未得所以為兩全之策也,曷不於其本源者而究之乎?厥今民力之困,甚矣!中產無終歲之儲,田野多失業之嘆,幸遇豐歲,猶可支吾,稍稍歉荒,必至流莩,民力之不可不裕,固也。然而科斂之甚,日以嚴急,州縣督迫,不容少緩。聖天子躬儉德於上,省浮費,節濫予,戒掊克,知羨餘,寬恤之詔日月相繼,求所以輕賦而裕民者,其講明非不詳且至矣。而吾民未受實利,蓋養兵之費未省,則賦不可得而輕,賦不可得而輕,則民不可得而裕,是所謂利害之相關,理勢之相因者,然而連營列伍,開口待哺,愆期不可,觖望奈何?議者固常思所以省之而不可得。竊嘗究其本源而得之,以為莫若先自治兵始。古之所謂強兵者,非必眾其部伍、多其卒乘之謂,蓋有以百萬而敗者,有以數千勝者,老弱歟,懦怯歟,短小歟,疾病歟,如使數者而得以混雜於其中,雖百萬之多而何益?勇者,一可以當百;銳者,百可以當千。如使人人皆勇者、銳者,則雖數千之少而足用。昔我太祖、太宗之定天下,軍旅四齣,所向無敵,而兵不過二十萬,以天下之全力養兵之數,不過如此。蓋一兵之費,月廩幾何,取賜幾何,三歲郊賚幾何,其始之招募,其終之養老,其費又不知其幾何,一兵在藉,一家仰給,不知費幾農夫之力也,今以天下之兵籍略計之,行都之宿衛,沿流之駐紮,州郡之分屯,無慮七八十萬,東南民力安得而不困哉!昔孫權赤壁之戰,周瑜請五萬人,權以為五萬人卒難得,於三萬人足以破曹公而有餘;苻堅以百萬之師臨晉,謝玄破之,其兵亦止於八千而已。此二者皆東南大變,或以三萬,或以八千,非唯足以拒敵,而且能以取勝。

議者復曰:今日之兵非止為守計也,如將為他日恢復之用,則兵固不可少矣。愚謂不然,古之取天下者非特恃己兵之眾,蓋亦因敵之兵而用之,如使虜有可乘之隙,吾以吊伐為名,則豪傑必有響應,義士必有景從者,敵之兵,吾之兵也。漢高帝繇蜀漢定三秦,不過從思東歸之士,至其合五諸侯,兵至彭城,則反為項羽所敗,則兵不在眾也,又況東南戰士自古號為輕銳,項羽以八千而成霸業,李陵以五千而深入虜廷,如此,則兵患不精耳,苟精矣,雖進取可也。然而今可以遽省,必得三術而後可:一曰擇將帥,二曰精招募,三曰示激勸。

何謂擇將帥?將帥者,兵之司命也,兵無眾寡,惟將所用,將得其人,則臨機應變,智策無窮,號令信明,士皆盡死,能以少為眾矣。自休兵以來,宿將老死幾盡,新將未甚知名,行伍之間,豈無可用?特患未知所以擇之。擇之之道,莫若便若使大將歲舉所知,然後命樞庭延問,訪以軍事,如得其人,則以次擢用可也。

何謂精招募?國家竭民力以養兵,豈欲為是虛聲而已,固將有以用之,必強悍,必勇銳,必輕健,然後為不徒養;苟為不然,既藉於兵,則他日不可以汰去,彼其雖怯,雖弱,雖短小,而資廩不可以少減,是故莫若嚴擇於招募之始。厥今諸將,大抵徒務多兵以充數,誘陷愚民,非其願,欲怯、弱、短小,莫不煩剌。十人之中,可用者不過三四,愚以為莫若申戒將帥,使所募者必中仗式,則人人精勇,得其用矣。

何謂示激勸?夫兵之所習者,技也;所慕者,賞也。技精者有賞,則能者勸,不能者奮矣。昔時名將往往各出私財,於較閱之際,明示激勸;今者雖金鼓相聞,名為日習戎事,而勸激未至,能否無別。故莫若朝廷少予金帛,命諸將時時擇其精勇者而加旌別焉,則士氣必倍矣。

三說既行,新兵既皆可用,舊兵有闕勿補,至於虛籍之弊、私役占破之弊,法禁具在,皆可申嚴,則向之七八十萬兵,今雖四五十萬而足矣。如此,則常賦可以漸減,民力可以漸裕,而士氣自壯,兵氣日強,一舉而兩利,其在茲乎?

救荒政

水旱之變,或謂出於天數,或謂出於人事,其說如何?今日荒政之弊,如常平義倉所積既少,而其弊又多。勸諭民間,莫肯出力以助公上。谷價踴貴,田野流移,將何以濟?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一日無食,則民飢苦,而豐凶之相乘,水旱之或時有,是以聖人厚蓄積,備先具,執斂散之權,以為裁成輔相之道。故雖遇歉歲而民無捐瘠之憂。昔三代之盛,使民三年耕則有一年之蓄,九年耕則有三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則當有十年之蓄矣。夫以積蓄之富如此,雖有水旱之變,宜無足慮。考之《周官》,所以為救荒之政,何其詳且悉也:遺人以施其委積,均人以蠲其政賦,頒其藏則有倉人焉,均其食則有司稼焉。移民以就谷,則廩人職之;移民以通財,則掌鄉職之。而大宗伯所掌荒政,其目尤多,所謂散布利、薄征、緩刑。弛力之類,凡十有二焉。蓋以凶荒之變,利害甚大,雖有蓄藏之備,而無區畫之方,則民有不得其食者矣。又況蓄藏之備,非必如三代哉!

恭惟主上留意內治,勤恤民隱,比以亢旱為災,深切軫慮,先事預備,條舉荒政,唯恐不及,甚盛德也。執事發為問目,下詢末學,顧何足以仰裨萬一?雖然,請試言之,今日救荒之政,大要有三:

一曰戒雍隔。夫民有災而告於有司,為守令者所宜以實聯於朝可也,而今守令往往抑之,使不得言,蓋其意預欲迎承求悅於上,以為災異者,上所諱聞也。是故旱而稍得雨,則曰雨已霑足;田實無所收,則曰不至甚害。至於聚斂之吏,惟恐蠲減之多,其欲隱蔽尤甚,如此,則民隱曷得而上聞,德意何緣而下究乎?故莫若申戒守令,使自一畝一頃以上有傷者,悉與閱實,然後朝廷可以知天下災傷之輕重,而為之賑救矣。

二曰擇監司。夫朝廷雖有賑濟之備,苟不得人而為之經理,則奸弊皆出利之所入者,及胥吏而不及細民,及豪強而不及單弱,及城郭而不及鄉保,貨賂通行,於是有冒名之弊;先後壅並,於是有蹂踐之虞。聚而為疫癘,散而為盜賊,不可不慮也。天下守令不能人人皆賢,故莫若遴選監司之公明者而督察之,授以方略,勸以賞格,其措置有方者,則籍姓名以薦於朝,其庸謬無能者,則先事移易,必當才而後可,則所在人無有弗被其澤者矣。

三曰通商賈。夫以天下之廣,不能皆荒,亦必有豐稔之所,苟非商賈運轉,則遠方之米不能多致。欲商賈之輻輳,莫若戒關市之稽留,聽米價之自然。荊襄湖廣之米,多自長江而下,竊聞沿流關市往往巧作名色,所至皆滯,今若申嚴條禁,使商賈轉米之舟,有司不得誰何。夫商賈,逐利者也。苟米價稍高,無不坌集,故莫若聽其自然,米既坌集,則價當自平矣。至於常平義倉,本以為凶歲之備,雖有捐免,豈無見藏,惟盡發而無靳可也。勸誘富民,既立賞格,猶有未應,宜優與官資可也。

大抵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而荒政尤不可以少緩。及今為之,則官無大費,民受實利,如必待其流徒而後為之,經畫則無及矣。昔文帝之初,賈誼以為公私之積猶可哀痛,未幾,而貫朽粟腐,號稱富庶;唐太宗一年蝗,二年旱,三年大水,四年而斗米三錢。夫以聖天子盛德之至,愛民之深,小有旱荒,豈足為慮?惟當盡其所賑救之方,則上天降鑒,當復有豐穰之應,執事又何慮焉?

抑奔競

銓選一闕,而待次者或十餘年,何以抑其奔競?一官而請俸者或十餘年,何以責其廉潔?

聖人執操,縱予奪之權以臨制天下,天下之人莫不俯伏聽命,無有歉然不滿之意焉者,惟其均而已。大哉!均乎,均則人皆悅而服之,雖有所奪而人不怨。苟其不均也,雖予人而人反怨之。陳平社下宰分肉甚均,分肉,細事也,均而可以得一里之歡心。項羽宰割天下以王諸侯,以土地爵人,大恩也。不均而反以致亂,今夫一家之中,小大百指,歲豐則均,用其入,歲儉則均,節其用,則或節,或用,長幼皆樂從之,人主之於天下,爵祿我有,名器我擅,可以為予而予之,可以奪而奪之,無不可者。然而有所予而人且觖望,有所奪而惴惴然,恐人之有辭,則不均之患歟?官冗之弊甚矣,選人之在銓者幾萬人,京官以上亦不減三四千人,一官待次,近者五六年,遠者七八年,赴調者狼狽於逆旅,至無闕之可入,執造化之柄者束手於廟堂,至無闕之可予,於是奔競之弊所由以起,貪墨之風日以滋甚。

議者於是有省官之說,有嚴改官之說。省官之說,朝廷雖明知之,而難於決然以行;嚴改官之說,朝廷雖改法令,而士論猶以為未便,誠以未得所為均之道焉耳。上舍釋褐之恩數則鐫減之,特奏五等之納敕則裁抑之,所謂進士之路既已如此,而任子雜流之濫冗,其數自若也。州郡百司之薦削既有定數矣,捕盜京官之賞格既有定員矣,所謂孤寒之改秩既已如此,而侍從宰執之子弟初奏而得京官者,其數自若也。嚴於孤寒,而略於貴近,靳於一門,而濫於他途,則無怪眾論之不平,朝廷欲有所更革而未能也。是故莫若均進士之所減者幾人,任子雜流之所減者幾人,孤寒之改秩其員幾人,貴近子弟之初補京官者其員幾人,明告於天下,曰:吾非有所靳而塞天下仕進之路,勢不得不然也。官可省而人無怨,自斯以往銓選,庶乎其無壅,而仕進者不至於失職。

至於賦祿之無以養廉,其亦於不均而已矣。夫官大者祿厚,官卑者祿薄,此其勢固有不可均者,然而厚者太厚,薄者太厚,則亦已甚矣。今仕之州縣者,自職幕以下食口稍眾,皆不能自給,而其赴調之費、待闕之費、往來般挈之費,無所不從出,利害迫於中,中人以下,能守節而不變,蓋亦難矣。內之姻戚也、隨能也、歸正也,授節試廉車者,皆食真俸,未嘗滿替;外之監司郡守也,時節互送,十倍於所得之俸,雖數禁戢,公然受之。如使節廉車不妄除,互送者必以贓論,以此等錢少,均以益下吏,可乎?因職而賦祿,祿雖多而人不以為怨。今添差之官、不厘務之官皆無職掌,而坐糜俸廩,若是者少,鐫以益在職者,可乎?如此,則大農之費不增,小吏得以養廉,而無有不平之嘆,故曰貴於均也。

公薦舉

今日以改官為重,故薦舉之法甚嚴,薦舉舊法行之未免無弊也,故有實跡之說,以實跡之反為虛文也,故有減員之制,又恐其輻輳之多也,於是又立為每歲限員之數,其可久行乎?

厥今天下之事,患在於徒治其末而不究其本,徒詳於法而略於人,是以法令數變,卒未有久行之利。孤寒受弊,而賢愚有同滯之嘆也。夫所貴於薦舉者何耶?豈非欲得夫賢者、才者而用之歟?賢者混於不賢之中,才者雜於不才之列,於是而加別白焉。使賢者用,不賢者退,才者進,不才者退,此薦舉之所為甚重也。唐虞三代之盛,聞擇人而任之,薦舉之事矣,不聞其立某法、定某式,而防薦舉之為奸也。夫君子小人,各以其類,惟賢知賢,則所舉者必賢;不肖者知不肖,則所舉者必不肖矣。苟其薦者非其人,雖嚴立之法而何益?何者?不肖者之舉不肖,非待務為奸欺其上,蓋其識見之卑,不足以知賢者,而樂其氣類之相投,是以從而薦之。

或謂後世日以澆偽,非立法之嚴不可,今之法不可謂之不嚴,而法益嚴,弊益甚,則以非其人之故歟?昔者患薦舉之為虛文也,於是有實跡之說,曰某人賢也,必明著其賢之之實,某人才也,必明具其才之之狀,否則弗聽也,以為是庶幾可以得人矣,然而之未幾,實跡之效未見,而虛偽誕漫之風日滋,朝廷於是一切罷去,復用舊法。又恐其來者之輻輳,而無以樽節之,於是又從而誠薦削、立員限,嗟夫!請託之風不戢,權勢之書日馳,法雖屢更,孤寒者受其弊耳,於薦舉乎何益?

今之士大夫以薦賢報國為己任者,蓋絕無而僅有耳。怵於權勢,移於請託,每每皆是也。彼唯視權勢者之輕重,而為之等差,雖有賢者、能者,且不睱問,縱或知其為果賢、果能,而無以及之,亦不過嘆息而已,又況其見識之卑,不足以知賢者、能者,而唯樂其氣類之同,而以不肖為賢且能也,是故法日嚴,孤寒日以壅隔,賢者、能者日以難進。夫立法以防奸,非法之所能盡,則擇其人而任之,以薦舉可也。如使得賢者而任之,彼將孜孜汲汲,以為國求賢為先務,權勢不能移,請託不得行,而所舉者必其類矣。

今為天下之得薦舉者,在內則百司長貳也,在外則監司郡守也。百司長貳往往皆朝廷近臣,其選宜精,唯郡守之眾,不能人人皆擇,則擇監司可也,監司又不能皆擇,則擇職司可也,蓋舉員雖足,而無職司之薦,則不能以升改,是故其利害尤重,而天下所謂轉運使副提點刑獄者,蓋無幾人也,如使皆得公明剛方者而用之,雖以今之法得人而有餘,不然,愚恐法數變,而徒為是紛紛耳。

寬州縣

今日寬恤之政,如州縣苗稅並輸本色,不得重價科折,州縣稅務無非省額者,一切廢罷輦轂之徵,既罷收全年,而身丁之錢又復蠲免,至於州縣合解之錢,亦行倚閣,卻羨餘之獻,戒無名之斂,放茶鹽綱運之積,又寬酒禁亞托之害民,若此之類,皆欲寬民力也。上恩如此,州縣奉行不處,徒為文具而已。

人皆曰:欲裕民者,當自核州縣始,愚則曰:欲裕民者,當自寬州縣始。人之言曰:千里一守,百里一令,主德待之而宣,上意待之而孚。守得其人,則千里之民得其養;縣得其人,則百里之民受其賜。奈何懇惻之誠,形於宵旰,寬恤之詔,見於丁寧,而斯民猶有嘆息愁恨之聲者,是非守令之責而誰責歟?斥之可也,懲一以警百可也,此核州縣之說議者所以為裕民之策歟?嗚呼!州縣之不可核,固也,其毋乃猶有可言者乎?

上意所向,下之所趨也。天子有仁民愛物之意,而為州縣者敢為是殘民剝下之舉,人非病風喪心,亦何敢格上命以自投於典憲?州縣而敢格上命,則監司可劾也,御史可按也。而今監司御史雖明知州縣之不奉行詔令,而未盡按劾者,乃亦知州縣之不可為,而察其情,猶可恕乎?蓋亦反其本而思之,乃朝廷之所謂減放寬恤者,徒知以寬民為名,而未知所謂寬州縣乎?州縣之與民嘗相關通,未有州縣足而民貧,亦未有州縣貧而民富者,今日蠲某租,而州縣之上供自若也,明日減某賦,而州縣之應辦自若也。途差之官日以增,而揀汰之兵日以至,朝廷之取於州縣者,其額不除,則州縣之取於吾民者,安得少貸?移東就西,名曰奉行,陽減陰增,某實無益。噫!谷之與川異處也,川竭則谷虛;子之與母異體也,母瘠則子弱;民之與州縣,相為關通,理蓋如此,愚故曰裕民之策,當自寬州縣始也。

跋尚憶家大人刻《雜誌》於雍陽署中,爾時發未燥也,迨束髮而卒讀之,偶拈一則未竟輒捨去,以是為平平,無甚奇論,今忽屆安仁二毛之年,攬鏡孤憐,中宵永嘆,初春放舟玄墓看梅,遂謁陳先生於山居,因及吾鄉文節清風千古,表章自不可少,歸航無事,重展舊編,語語會心,正不在遠,請自今以往,得一歲讀一過,以密印吾胸中消長,眉公又云:「見己見書,如逢故人。」始悔向來草草著眼,了不甚理會,又寧獨茲刻為然?辛酉改元菊月潘振藻生識於聽鶯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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