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頌2》:討厭的不是安迪,而是偽善的精英中產

《歡樂頌2》:討厭的不是安迪,而是偽善的精英中產 熱點 10小時前 激流網 0

任憑板磚與口水齊飛,《歡樂頌2》依舊牢牢佔據著收視排行榜的榜首。從話題的熱度來說,《歡樂頌》系列對社會痛點的把握不可謂不準,然而從輿論的趨向來說,一部劇的女主角成了被觀眾集體吐槽的對象,當代人們的所思所想,恐怕不像原著和編劇猜測得那麼簡單。

《歡樂頌2》劇照

歡樂頌小區的22樓「五美」,有的在操心幾千萬的併購案,有的在一包一包地賣咖啡,看上去過著天差地別的生活,但是按照近年盛行於網路的中國社會九階層論,她們無非都是散佈於第四層到第六層的中國中產,既離能夠影響國家決策的上層有段距離,又不至於跌落成缺吃少穿的草根。只是隨著中國社會的梭形結構逐漸顯現,中產階層內部的差距也逐漸膨脹,在涌動著野心與熱望的中產梭腹,已經爬到了第四層,有生父魏國強、好友譚宗明和未來婆家包氏企業保駕護航,完成階層提升指日可待的女主角安迪,本應成為廣大正奮鬥的小中產羨艷的對象,為何卻遭遇了罵聲一片?

靠什麼征服上流?靠愛啊!

自從《歡樂頌》第一部播出,安迪的精英形象甭管立沒立在觀眾心裡,反正她自己的腔調是拿得蠻足。每天清晨五點下樓跑步,早餐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咖啡,然後開著自詡低調的豪華轎跑去上班,生意往來驚動A股美股,下班後還要去參加業內人士的聚餐和酒會……安迪的生活方式,是絕大多數中產希望成為的樣子。

即便一時做不了「精英」,模仿一下精英中產的生活方式,也會讓普通的中產們產生一種美妙的自我幻想。於是,樊勝美也會換上晚禮服,沾安迪的光去參加高端酒會,關雎爾也會早早告別被窩,起床和安迪一起晨跑,就連邱瑩瑩,開網店賣咖啡,也會時常湊到安迪面前討論生意,彷彿「生意」兩字對她倆來說是一個含義一樣。

「生活方式」太明顯了,因而也太好被模仿了,就像你請了野獸派在別墅後院裝飾出了一個花團錦簇的英式冷餐會,她看到照片,轉頭在小區草坪里鋪了張淘寶買的桌布、抱兩瓶花市買的芍藥,就搞了個春日下午茶。仿者美如畫,正主好尷尬。

精英中產焦慮的,不是階層壁壘太高,而是階層壁壘太低,擋不住山呼海嘯爬上來模仿的螻蟻。精英安迪的做派,怎麼能被如此輕易地模仿?安迪能夠立於不敗之地,除了她外在的生活方式,還有內在的人生品位。《歡樂頌》第二部開篇,其他幾位小姑娘都在天寒地凍的中國二線城鎮過著樸實的春節,失戀的安迪則瀟洒地飛去了熱帶的島嶼游泳,還有熱烈的追求者小包總一路陪伴左右,讓邱瑩瑩不禁高呼羨慕嫉妒恨。但是如果把這些就當做是安迪的人生品位,那就未免把精英中產看得太簡單了!

泳池別墅,碧海白沙,再加上小包總逗樂耍寶,你以為這就能俘獲安迪的心?別說普吉島了,就是馬爾地夫也不行啊!而且,南轅北轍!這些景緻在資本主義消費文化中被反覆打磨,以致過於精美,也過於庸常,它們可以「襯得上」精英中產,但絕對沒法「托得出」她們那高貴的愛意。因而,小包總要追求安迪,必須先帶她故地重遊,參觀自己發家致富的郊區工廠,越臟越棒、越土越好,痛說革命家史,為自己的前史正名。然後,就要帶她去山區農村,視察自己致力慈善的豐碩成果,看灰頭土臉的小屁孩大呼小叫、跑來跑去,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在破衣爛衫上縫縫補補,周圍越是窮山惡水,兩位精英就越是閃閃發光:這是一片怎樣的蠻荒之地啊,但我們的到來,讓他們從蒙昧走向文明,從貧窮走向溫飽!此情此景,安迪終於應允了包總的追求,在窮鄉僻壤誕生的愛情,才是屬於安迪的「高貴的喜悅」。

安迪作為一介中產,靠什麼征服了老譚、親爹和包氏企業這些上流社會?就是靠的這份姿態高貴的愛啊!估計從原著到編劇,也都並不清楚從第四層到第三層的階層跨越應當怎樣實現,於是三條來自上流人士的大腿,因為愛,不約而同地伸向了安迪。老譚是出於友情之愛,所以為高智商天才當牛做馬無怨無悔;親爹是出於親情之愛,把外公的、自己的萬貫家財和人脈影響,一股腦兒塞給閨女;包總則是愛情之愛,為博美人一笑,氣死自己親媽又何妨?

而安迪呢,她只要保持住自己高貴的姿態就好:包總來獻殷勤,拒絕。親爹來送遺產,拒絕。老譚來給幫助,拒……這個可以有,畢竟,資本大鱷當馬仔,這個腔調還是夠的。一般人類,能夠用愛發電就已經很不簡單,安迪,作為先富起來的精英中產,中產里勇攀高峰的戰鬥機,竟然還能夠靠愛征服上流社會,實現階級躍升,實在是比台灣偶像劇的意淫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歡樂頌2》劇照

靠什麼碾壓下層?靠痛啊!

這種高貴的、博大的、政治正確而又閃耀著人道主義光輝的愛,讓如安迪一般的精英中產點石成金,佔領了道德高地,獲得了與上層人士談笑風生的底氣。但是除了與上層攀上千絲萬縷的聯繫,精英中產如安迪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還必須將自己與邱瑩瑩、樊勝美和關雎爾這樣的中下層小中產區別開來。靠什麼來碾壓下層?喜悅太膚淺了,只有痛苦才是深刻的,而且得是小中產們都以為是喜悅時,大中產們緩緩抬起自己凝重的臉龐,才能頓時以「夏蟲不可語冰」之姿,將那批小嘍啰狠狠甩遠。

於是在天降一份大禮,德高望重的經濟學家親爹和名揚四海的畫家外公前來認親時,凡夫俗子如我輩,一定是狠掐自己大腿、確認不是做夢,但是安迪就不一樣,不但面對兩位名人血親巋然不動,而且當外公掛掉,只留下大筆遺產時,美籍華人如她,也顯現出了難得的拒腐定力。因為名望和財富帶給安迪的,不是喜悅,而是痛苦啊!你們不能理解,是因為你們活得太粗糙了!整天記掛著自由戀愛的關雎爾、發愁著是不是處女的邱瑩瑩、惦記著房產證加不加名兒的樊勝美,你們怎麼能體會,安迪因為曾被祖輩父輩拋棄而刻下的童年創傷,因為媽媽外婆精神病而帶來的心理陰影,這是多麼細膩、精緻、綿長的痛苦啊!就像一個吃慣了麻辣香鍋的人,怎麼能體會懷石料理的妙處呢,一個有了別墅也只會在院子里種櫻桃和山杏的階層,怎麼能欣賞枯山水庭院的「寂しい」(寂寥)呢?

所以當安迪向22樓其他四美哭訴同母異父弟弟小明的遭遇時,她們無言以對,只好迅速點頭站隊表示贊同,「安迪的痛苦才叫痛苦啊!和她相比,我們的痛苦也配叫痛苦?」她們爭先恐後地讓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展示自己的感同身受,全然忘記了一場表演過後,她們還要回到自己的群租房、出租屋,沖一碗贊助商植入的泡麵。

安迪的喜悅的確高級,痛苦的確精緻,但是像關雎爾、邱瑩瑩、樊勝美這樣絕大多數普通中產,她們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就一定是粗鄙不堪的嗎?就一定是相形見絀的嗎?

當一場歡宴過後,看著其他姐妹在情海中奮不顧身,乖乖女關雎爾也會在飛馳的計程車中悵然若失,「安迪已經準備開始享受新生活,樊勝美無論怎樣落魄,都有王柏川愛護有加,曲筱綃就算再不靠譜,也有趙啟平欣賞,邱瑩瑩雖然失戀難過,到底也經歷過一段愛情,可是,唯獨自己形單影隻,這麼大的上海,卻沒有一個肩膀能讓自己依靠,難道自己真的這麼沒有女人味嗎?」

當一場失戀過後,嫌棄邱瑩瑩不是處女而將她拋棄的應勤,再次找了回來。應勤約她見面,她低著頭去了,應勤向她吐槽現任女友,她低著頭聽了,應勤以老鄉為由想再加回她的微信,摩肩接踵的上海地鐵里,她低著頭哭了。太欺負人了。但是她還是哭著加回來了,她對自己說「再好又有什麼用呢?在應勤心裡,都比不上處女的那層膜。」

當一場交心過後,沉浸失戀的邱瑩瑩和母胎solo(單身)的關雎爾,滿懷羨慕地向戀愛無數的樊勝美討教經驗,問她全情投入、奮不顧身的愛情是什麼感覺,閱人無數的樊勝美,也不由閃過片刻失神,「每個女孩在戀愛的時候都是死心塌地的,可是直到最後才會明白,每個人都只是過客罷了」。

只是這些普通人的愛恨歌哭,在精英如安迪的眼中,統統可以歸為「臉能解決的問題、腦能解決的問題、錢能解決的問題」,它們不高級,也不精緻,是不值得如安迪這樣的精英中產用「情」來感受的。

先富起來的那批中產,何以如此討厭?

安迪之所以惹人討厭,就在於她不但憑藉先富起來的時間優勢,打造出了自己有顏、有腦、有錢的完美精英中產形象,不屑於和中下層小中產在形而下的層面為伍,還要在話語權力和意識形態上,也牢牢佔據中產上下三層的制高點,獲得形而上層面的領導地位。如果說精英中產靠「愛」攀附上層、靠「痛」區隔下層,尚可以用「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來容忍,那麼安迪在弟弟小明突發事件上的殘酷和冷漠,就只能讓人忍無可忍地斥責為自私和虛偽。

患有精神病的小明,被精神病生父一家搶走、關入豬圈,目的是貪取安迪給小明那每月一萬的生活費。小包總得到消息立刻前去,搶出小明帶到南通,但是安迪卻因此驚慌失措、大發雷霆,她全部的關注點再也沒有偽善的掩飾,全部都是:我的家族精神病黑歷史被發現怎麼辦?

當安迪面對以暴力制服小明的護工無動於衷,並且制止想去安撫小明的秀媛院長時,她對自己已經不加修飾了。秀媛院長如同《情深深雨濛濛》里雪姨,作為面對做作主角的正常配角,她忍無可忍地對安迪指鼻痛罵,覺得安迪簡直不可理喻。但是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安迪此前的打算中,秀媛院長不過是個可以每月一萬全包、照顧小明還算稱職的「護理人員」。如同近日張貼在電梯間某網站廣告,衣著光鮮的明星夫婦相擁,上面一行大字「月嫂、保姆、鐘點工,全封閉菲佣式培訓」,說白了,她不過是個「傭人」。

近段時間,從成都幾小區為爭奪學區房劃片而展開的比收入、比職業、比出身的「中產階層內部踩踏事件」,到《鳳凰周刊》特稿「絕不讓娃和沒英文名的小孩交朋友」的「中產教育鄙視鏈」,在不斷哭嚎的「階層固化」聲中,先富起來的那批精英中產、社會九段中的第四層人群,非但沒有打破上層壁壘,爭取自由空間,反而把整個中產群體從物質資源到精神文化都牢牢攥在手裡,然後,拚命將在自己下面的人踹到更靠後一點。

沒有什麼比先富者反水更可怕的了。他們攫取了整個階層的優勢資源,變身升級,然後將別人一腳踢開。

就連上面都明白,適當保持階層的流動,有利於整體社會的穩定。但是精英中產為了保持自身的優勢地位,為了那麼一丁點蠅頭小利的既得利益,而將層級的壁壘無限抬高,將普通人群踩得血肉模糊,以至於連話語權都要剝奪,動輒就起殺人誅心之念——她們是「佣」,我們才是「主」。作為主子的喜悅和痛苦,你們傭人哪能體會呢?先富起來的精英中產,需要的不是同伴,而是他者。

微博上流傳著《歡樂頌》轎車座位穿幫段子,當眾人帶安迪去接小明時,憂心忡忡的安迪坐在後排正中,但是贊助商提供的這款車型,後排這裡只有扶手,並沒座位,演員劉濤只好彆扭地假裝坐在那裡。這彷彿一個巨大的隱喻:在中國社會的這輛轎車中,前排坦然地坐著開車的駕駛和引路的副駕,二排隱匿著安心乘車的中產階層,後備箱可能還拉著些其他什麼基礎建設必需的東西。或許能聽到二排中產偶爾發表見解的聲音,但從車頭絕對看不見他們真正的樣子。只有精英中產非要坐在二排正中,在駕駛和副駕之間強行露臉,好似和前者同一排,實際上不過是一種錯覺,好似是運籌帷幄統領全車,實際上,那裡根本沒有他們的位置。

(來源:澎湃新聞。責任編輯:盧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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