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與李可染的對比研究

摘要:對比研究是一種很有效應的藝術研究與批評方法。傅抱石的迅捷揮灑與李可染的穩重敷寫形成對比,卻都異曲同工,來傳達同樣一個審美內容,達到同樣一個精神高度。究其背後的因由,既有藝術道路的差異,又有具體而微的用筆用墨的區別。通過對比研究,來獲取一些關於藝術風格形成與表現的啟示價值,繼而以科學的發展觀念來探討藝術的創造性思路,以期在新時期發現更多有開宗立派意義的藝術大師。

關鍵詞:對比研究 傅抱石 李可染 筆墨 快慢 力度

一、小引

對於藝術對象的研究與批評,死盯住那個對象本身不放而不及其餘,無疑沒有太大的收穫,也不會研究得全面、具體而深刻。對比研究,則通過與有關聯尤其包括有差異的方面加以對比,觸類旁通,加以引申,進而儘力擺脫研究中的片面性與單薄性。對比產生效應,對比研究是一種很好的藝術研究方法和批評方法,適用於不同門類藝術與風格之間的研究,也適用於國際不同地域、民族和文化背景之間的區分,更適用於同種類藝術作者與作品之間的比較。

「各師成心,其異如面」,劉勰在其《文心雕龍·體性第二十七》篇中這麼說,是看到了藝術個性與風格的不同表現,就類似於人與人面貌之間的差異,是一種必然。一幅同樣題材的國畫作品,比如山水畫,因為作者才情個性、精神氣質以及作品構圖取景、筆墨結構、語言形式等等方面的細緻不同,便影響到最終的視覺效果與審美體驗。風格的內容與形式,大多的表現為差異性,八大山人的精謹簡凈與黃賓虹的繁複活變形成對比,李苦禪的隨意自然與潘天壽的匠心經營形成對比,傅抱石的迅捷揮灑與李可染的穩重敷寫形成對比,齊白石的稚拙渾樸與王雪濤的嫻熟清麗形成對比,等等。拋開讀者審美知識、審美經驗、審美標準、審美心態等方面的差異性,這些可以形成鮮明對比的繪畫風格,卻都可以異曲同工,來傳達同樣一個審美內容,達到同樣一個精神高度;所謂「和而不同」,此為一佳例。

在藝術的對比研究中,尋找共同點與差異性雖然同樣重要,但是進一步探討差異性產生與形成的多方面的緣由,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則有「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的意義。本文謹檢出傅抱石與李可染作為個案進行粗淺的對比,通過這兩位中國現代山水畫兩大代表人物的作品特徵的分析,來獲取一些關於藝術風格形成與表現的啟示價值,繼而以科學的發展觀念來探討藝術的創造性思路,以期在新時期發現更多有開宗立派意義的藝術大師。

二、藝術取徑

同樣的世界觀,會因不同的方法論而導致不同的經驗與結果。同樣的目的地,會因不同的取徑而得到不同的閱歷與感受。傅抱石與李可染,固然其生性才情的差異起著絕定性的作用,但各自不同的人生際遇與藝術道路,使他們藝術作品的風格得以劃分開來。

傅抱石與李可染的道路,有若干共同點:一,都是美術教育工作者,曾長期從事中國畫的理論研究,實踐與理論並舉;二,注重寫生,從真山真水中得到靈氣與蒙養;三,善於借鑒和吸收外國繪畫技巧,融鑄成自家面貌;四,有強烈的個性意識、創新精神和筆墨能力。

畫為文之極,沒有一流的文心文氣,就沒有一流的畫品畫風,古來如此,近現代的中國畫史更體現了這一點。黃賓虹是一榜樣,他的文化與學術根柢,直接滋潤、影響並最終把他推到藝術的顛峰。至於沒有多少文化的畫家們,雖然通過一定的努力可以成為大畫家,或者因著一時的機遇與地位獲得相當的實惠,但皆不足以成為開宗立派的大師級人物。蓋凡美術大師,必須具備這麼幾個條件:一,鮮明的個性風格;二,作品具有相當的藝術高度;三,具有相當藝術高度的作品的數量;四,對當時社會與藝術的影響;五,對後世文化與藝術的影響。

傅抱石有《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國畫源流概述》、《中國古代山水畫史研究》、《石濤上人年譜》、《中國篆刻史述略》、《中國之工藝》、《摹印學》等力作行世,融通古今,那是他藝術理論與實踐的總結。李可染則有《李可染畫論》等著述傳世,他似乎不善理論,但他的言語與真知,都訴諸自己的畫作,他的畫在替他說話。假如二人沒有這樣相當的文化鋪墊,大概難以達到滿意的精神高度;精神高度,是他們在獲得並超越自己的藝術風格之後的最終訴求。

藝術與人生,二位一體,它們是統一的、不可確分的。人生的最初階段,就是藝術的最初階段,兩股線是扭結在一起前進的。我們通過檢視他們早期的藝術道路,可以大致把握傅抱石與李可染藝術的生命脈搏。

傅抱石(1904-1965),原名長生、瑞麟,生在江西南昌。他出身貧寒,少年時代在磁器店和補傘匠里當過學徒,那時他已經開始自學篆刻與書畫。在他家附近的裱畫店裡,有位左師傅專門複製石濤的畫,能在小桌上畫大畫,這使傅抱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對他繪畫的啟蒙作用不言而喻。他17歲考入江西第一師範學校,自號「抱石齋主人」,後來改名「傅抱石」,從此走上藝術之路。21歲時傅抱石著《國畫源流概述》,22歲畢業並留校任教。25歲傅抱石著《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可以說對美術史相當了解,無疑對他的繪畫實踐有指導意義。青年時期的傅抱石,曾得到徐悲鴻的提攜,在1933年到日本東京帝國美術學校攻讀東方美術史及工藝、雕刻,他很快以畫、文、書、印「四絕」的全才嶄露頭角,尤其以山水畫見長。1934年他在東京舉辦個人畫展,頗得好評,翌年回國,任教於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31歲時傅抱石開始任大學教授,並曾作過郭沫若的秘書,從事抗日宣傳。1942年在重慶舉辦個人畫展,1946年返遷南京。

為逃出古人窠臼,成自家面目,傅抱石早年即立下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夙願。居住四川八年期間,傅抱石的創作突飛猛進。他又曾三次遠行寫生,創作隨之三變。「真境逼而神境生」,傅抱石極欣賞笪重光《畫筌》里的這句話,這也是他長期深入大山大水並在畫面上真切體會的結果。在潛心研究中國畫傳統理論與技法的同時,傅抱石開始有意借鑒與吸收世界各國繪畫藝術之長,增強視覺衝擊力,並用中國特有的水墨畫形式抒發出來。他的「抱石皴」可謂獨絕,那是屬於他自己的筆墨符號,那隻屬於激情澎湃的傅抱石,信手揮灑,大氣淋漓。

傅抱石的藝術道路大體可分出三個階段:一,30歲以前廣泛師法古人,尤其推崇石濤,在日本期間又研究橫山大觀、竹內棲鳳、小杉放庵等人的繪畫,於是在民族傳統基礎上融合了中外畫法之長;二,在蜀中八年創作發生飛躍,自然造化之奇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三,新中國成立後三次遠行,推動了創作的三變。1957年傅抱石率中國美術家代表團訪問羅馬尼亞、捷克斯洛伐克時,他曾用中國畫表現歐洲風光,甚為別緻。

傅抱石的繪畫藝術開啟了現代金陵山水畫派的一代新風,豪放雄奇,有強烈的時代感。從三四十年代在巴山蜀水間創作的山水畫《瀟瀟暮雨》、《大滌草堂圖》到憂國憂民的人物畫《屈原》、《二湘圖》、《九歌》、《琵琶行》、《麗人行》等,再到五六十年代率江蘇省國畫家游六省時創作的《山河新貌》系列比如《待細把江山圖畫》、《西陵峽》、《虎鋸龍盤今勝昔》,再到游東三省時創作的《鏡泊飛泉》、《白山林海》、《滿身蒼翠驚高飛》,以及與關山月合作為國慶十周年而作的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驕》,無不體現出獨特的創造性、鮮明的時代性、強烈的民族性。

傅抱石在山水畫上成就巨大,藝術上崇尚革新。可惜,他只活了61歲,在國畫家中屬於英年早逝者,倘若天假以年,他的藝術風格將不知如何轉化,藝術造詣也不知將到何等地步。與傅抱石相比,李可染相對長壽。李可染(1907-1989)為江蘇徐州人,屬於地道的北方人,而傅抱石雖屬於南方人,但相貌與畫風都有北方的性格。地域性格和文化對藝術的直接影響值得關注,但後天教育、交遊、閱歷的濡染之功,更是值得重視。

李可染10歲入新學堂,老師王琴舫見他聰慧好學,認為「孺子可教,素質可染」,為他取名「可染」。他的父母雖目不識丁,卻正直善良、倔強勤勞,這陶鑄了李可染純樸忠厚、勤奮耐勞的稟性。13歲時李可染在徐州快哉亭內「集益書畫社」拜畫家錢食芝為師,研習王石谷一派的山水畫,為日後筆墨修鍊打下了堅實的根基。22歲李可染赴杭州報考國立藝術院,主考林風眠見他用筆大膽,個性強烈,便不拘學歷破格錄取了他。人學後可染從師林風眠和法籍教授克羅多,專攻素描與油畫,同時自修國畫。抗日戰爭爆發後,李可染開始繪製抗日宣傳畫到各地巡迴展覽,喚起民眾抗日熱潮,曾畫出《是誰破壞了你快樂的家園》等一批宣傳畫。1940年李可染先後創作多幅反妥協、反投降宣傳畫,並開始系統研究中國畫,精心創作了《風雨歸牧》、《屈原》等作品參加聯展,沈鈞儒、郭沫若、田漢等曾為之題詩。

李可染曾先後提出「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可貴者膽,所要者魂」的藝術創新主張,是為折肱之語。他早期所畫山水與人物,均散淡輕鬆,而成熟時期厚重的山水創作,則一掃所謂逸筆草草的文人畫積習,以悲沉的黑色為基本色調,山勢迎面雄立,很有震撼力。這個畫風轉變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化性的過程;這個過程,需要性功俱佳,否則「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性與才氣是先天的,而學習、技法、熟練等環節是後天的,因性以練才,李可染大量辛苦的創作實踐,彌補了自己理想追求與實際性格上的差距。至於他後來常作的題材《牧牛圖》,算是小品,但畫風定型,有了符號化的特徵,也足以顯示他的筆墨功力與精神追求。

1943年李可染應聘重慶國立藝專任中國畫講師,教學之餘,潛心於中國畫研究與創作,1945年與林風眠、丁衍庸、倪貽德、趙無極舉辦五人畫展,獲得一片讚譽之聲,此時的李可染已經是畫壇上一位很具影響力的畫家。1946年北平國立藝專校長徐悲鴻聘請李可染赴京任該校中國畫系副教授,這個契機不僅影響到李可染的繪畫風格,更奠定了他作為美術教育家的重要地位。新中國成立後,為了實踐「筆墨當隨時代」的思想,他「十齣十歸」,1954前後同畫家張仃、羅銘從江南到黃山長途寫生,把對景寫生髮展成對景創作,在美術界產生了深遠影響。自1954年起至1964年,李可染到桂林、嶺南等地作長途寫生八次,直接為創作搜集了第一手資料。1961年李可染主持中央美院國畫系山水科,逐步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學體系,重視師造化,深人生活,追求嚴謹、凝重、雄渾的氣勢與陽剛之美的畫風,形成「李家山水派」。

李可染對中國山水畫的發展有開拓性的貢獻,他勢欲「為祖國河山立傳」,畫作中凝聚了對祖國山河的深情,滲透著他的人生體驗和審美理想。「峰高無坦途」,李可染自稱苦學派,畫室稱「師牛堂」,他反覆強調寫生訓練的意義以及藝術的創新精神。李可染的藝術道路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發展階段:一,1920至1945年,開始接觸中國繪畫傳統,學習中西繪畫,受進步思想啟蒙,並投身愛國運動實踐;二,1946至1953年,拜師齊白石、黃賓虹,深刻認識中國畫的傳統筆墨的真諦與文化精髓;三,1954至1989年,長途寫生,體察自然,並創作出具有時代氣息與開拓性的山水畫,這是他藝術的成熟與高峰期。李可染曾師從齊白石、黃賓虹,得齊白石的墨塊、墨線,下筆有「金石味」,又得黃賓虹的積墨、漬墨、破墨之訣,下筆渾厚華滋,這種合力勢必豐富了李可染傳統技法的表現力,尤其是與西畫方法的結合,使他最終開一代新風。

傅抱石與李可染,各自以卓犖不群的氣格和質純拔俗的筆墨,鑄就了中國美術史上不朽的藝術符號。畫者,智慧之學。個性風格與筆墨語言,是屬於畫家自己的符號,惟能者得之。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於當畫家。個性風格與藝術符號,也不是每個畫家都可以找得的,那需要智慧,更需要主觀與客觀的默契。偉大的藝術家,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創造出一套屬於自己的鮮明而完善的藝術符號;藝術家是否有天才,也在其中得以表現。藝術的符號是屬於自己的一種習慣的表述形式;大到風格、構圖,小到造形、筆墨,無不是符號。奇正相生、方圓互成,點、線、面結合,共同營造出一個不動聲色卻又有聲有色的高深境界。性格,即風格。體之於性,表裡必符。沒有強烈個性的人,不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獨特風格。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用自己的筆墨抒發自己的肺腑,對於藝術家而言,關乎命脈。沒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和藝術意欲,當不成藝術家。個性,如習氣,只屬於他本人,別人是不可學的,一學便俗,所以師心不師跡,初以古人為師,後以造化為師,我愛我師,我更愛風格,是皆問師求法之道。前人之法,源於自心,但是又無非取法自然,也就是禪宗所提倡的「見自本性」。

雖然取徑有所不同,但傅抱石與李可染都依靠各自非凡的才情與、創新意識和筆墨技巧,走了出來。熟悉古法,至少產生有兩方面的力量:一,是阻力,致遠恐泥、積重難返,一貫守法、為法所縛;二,是動力,左右逢源、遊刃有餘,無法而法、從心所欲。風格正如地上的路,本來沒有,是走出來的。風格,是水到而渠成,非設渠而引水,是自然而然的,是存心製造不得的。知之而不能行之,是人之遺憾,對於個性風格的認識與追求,也是這樣一個往往令大多數藝術家遺憾之事情。有我而無法不行,有法而無我也不行,風格的形成與獲得,是一個困而得之的過程。繪畫的傳統,各種要素已經具備,後來的畫家,都在於這些要素的基礎上提煉出自己的符號。這正如科學家,其創造力表現在對舊知識體系的「打破」「遊離」並「凝聚」出新知識單元的能力,「一是打破原來知識結構的能力,把知識單元從原來的知識晶格中遊離出來;二是把遊離的知識單元,按照一定的思路,把它們凝聚起來,變成自己的科研成果。」。傳統的知識似乎已經飽和,沒有創造力是溶解不進去的。在中國畫歷史傳統已然精彩紛呈的坐標系裡,傅抱石與李可染能夠脫穎而出,佔有一席之地,談何容易。

三、筆墨特徵

研究,需要具體而微、注意細節,才可能窺得奧秘。研究中國畫的細部差異,必須從筆墨符號開始。筆墨是顯示中國畫家藝術追求的重要組成部分,筆墨功夫與物象渾然一體,共同組合成藝術家鮮明的個性特色和藝術語言。

筆法與墨法,雖體用有所分,但實合二為一。筆法,通過墨法來實現;墨法,通過筆法來顯形。「山川氣象以渾為宗,林巒交割以清為法」,倘不深諳畫理、稔熟筆墨,何以辨「渾」與「清」?畫的雅俗,也與筆墨有直接關聯。中國畫大談筆墨,是因為筆墨其趣味與韻致可以作為獨立對象來欣賞。有筆亦有墨,是為有筆墨,為畫中極品,虧其一則大次一等。所以畫作的賞鑒,也以筆墨為最先,舍此則失之。力、巧、神、膽、學、識,盡在其中,有所蘊藉,有筆有墨,有韻有趣,瀟洒風流。

傅抱石與李可染,共同之處都在於掌握了中國傳統筆墨的內質,能夠筆墨統一無礙而不疏離。在純正的筆墨基礎上,傅抱石與李可染都有高追求,開始講究筆墨之外的意、象、氣、韻、趣、情、態,也正是因為把這些概念聯結起來,使得他們的畫作生髮出更多的審美理想。中國畫注重人的因素,出於人工而合於天趣,才更有價值。不見用筆的畫,是不稱其為畫的,今人有吹、沖、噴、潑、印、揉等術,乃是不知畫中之墨當由用筆而出。至於潑墨之法,如唐時的王洽,如《宣和畫譜》所記述的,善潑墨成畫,卻是因象而加工,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為山為石,為林為泉,自然天成,煙雨慘淡,而不是一塌糊塗,不見骨法。無論是傅抱石還是李可染,他們的筆墨實踐都是對傳統與前人的一次反動。傅抱石的「抱石皴」縱橫揮灑,痛快淋漓,絕非不知理路,其泯滅筆痕、脫略形骸,恰得氤氳混沌之象,是求言外之意。李可染的層層深厚,也不是筆墨的拖沓繁冗,而是惟形質為追求,是以形媚道。

傅抱石的山水畫大氣淋漓,壯麗沉雄,畫多用皮紙,勁毫破筆散鋒,章法不落常套,水、墨、色融合一體。他擅畫風與雨,他獨創的「抱石皴」法,動作看似簡便易行,卻需要深湛的造型功夫與筆墨技巧,更需要豐厚的文化學養和深邃的精神境界作為鋪墊。在布局上,他常取山腰作為描繪的重點,煙霧繚繞,頂峰則常伸出紙外,不作大面積的留白處理,使畫面氣勢磅礡。一幅巨作就是一篇「大塊文章」,需要慘淡經營。他作畫時解衣磅礴,猛刷猛掃,如聞疾風瀑雨之聲,在大膽揮灑之後,細心收拾,於蓬勃生機之中見率真與精微。他在山水中布置的點景人物,雖然身材不高大,但眉目清晰,神采煥發。他的人物畫則自成一格,題材多出自中國古代文學名著。以傳統中國畫藝術為母體,吸取外國畫法之長,以過人的聰敏最終打造了一套自家的爐錘。傅抱石改變了傳統國畫勾勒皴擦之法的模式,徹底顛覆了甜俗萎靡的習氣,展現出一種振奮蓬勃的活力,為近代中國山水畫創新開一新途。

李可染的西畫學習經歷,對他的國畫山水的創新至關重要。他的山水畫勾勒用中鋒顫筆,皴法則用筆肚側鋒,層層疊加深入,甚至把宣紙擦破了仍嫌其單薄而不夠厚重。他借鑒西畫的明暗處理,逆光造景,創山水畫黑、滿、崛、澀、重、亮的特色。《樹杪百重泉》、《夏山滴翠》、《千山響杜鵑》、《林茂鳥競歸》、《雨後瀑聲喧》、《人在萬木蔥蘢中》、《萬山紅遍》等作品,筆墨腴潤而蒼勁,干筆不枯,濕筆不臃,重墨不濁,淡墨不薄,層層疊加,黑而亮,不著色而墨分五彩,筆情墨趣,光華照人。

「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華生客慧。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先精微而後可以狂放,至熟練而後可以傳神,問傅抱石與李可染,亦當如是說。痛快而不吃力的實現,是最大的成功。熟練了,駕輕就熟、舉重若輕,用力雖少而見效最大。熟練至極時,如形影之隨,如聲響之應,乘奔騰迅,絕無間隙。寫生與創作的大量實踐,使傅抱石與李可染得以具體實現自己的筆墨追求,他們的用筆與用墨雖然有速度與力度的不同,但都是在刻苦實踐中的悉心揣摩,總結出的適合於自己的表達方式。

傅抱石與李可染的用筆,雖然速度不一樣,但都是很有力度的。力度,來自於準確。一條或快或慢的線條,需要具體分割到局部的切片來觀察;快與慢不是區分用筆好壞的標準,快慢之中各自有自己的節奏、韻律與力度,搭配得當,就是好線條。譬如做文,所用文字沒有好壞之分,只在如何把文字組合與搭配起來,這才是學問,才是要解決的根本問題。司馬相如、揚雄、張衡的「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而枚皋、曹植、禰衡的「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無論是長、短還是快、慢,要做好都不容易,所謂「難易雖殊,並資博練」。熟練程度制約著的藝術創作的快慢,反映出的問題更是多方面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都需要「博練」;否則,沒有這樣一個熟練的條件準備,「學淺」「才疏」,必「空遲」「徒速」。藝術創作的剎那,應該看上去很輕鬆、愉快,雖然這種技法是通過艱苦勞動而獲得的。完美的作品,也應是一揮而就的,要獲得這種超凡的技巧。只有再再熟練;知其妙,才可以享受其妙,遊刃有餘的超妙之感,是一種高峰體驗。

筆墨的厚重,不來自於手臂的使勁或者墨色的濃黑,而在於用筆落墨的簡捷、確切、中肯、到位,此理需明。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論作詞標舉出「三要」,即「重、拙、大」,借用來研討繪畫藝術,更有意趣。重,即沉著凝重;拙,即鬱勃樸拙;大,即境界廣大。李可染與傅抱石的筆墨,可以說都有這「三要」。厚重與沉穩,以畫面氣息的簡凈淵雅為物質基礎和視覺因素。用筆毛糙油滑,致使畫面氣息浮躁流俗,清末畫家中不乏畫手,然多氣格不高,此為病根之一。顏真卿所謂「屋漏痕」,正是道出用筆的凝靜與圓融、厚重之意。「紙猶石也,筆猶鑽(鏨)也,指猶錘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包世臣《藝舟雙楫》),鋒一著紙,即需轉換受力方向,筆得勢則鋒得力,行處皆留,留處皆行,這般感受,如果沒有筆墨實踐中的悉心揣摩,是難以明白的。

李可染用筆緩慢,是老辣;傅抱石用筆迅捷,也是老辣。用筆迅速、快捷,不等於浮躁、油滑,而用筆的緩慢、穩重,也不等於遲滯、臃腫。中國畫講究以書入畫,橫空而過,極有質感。「筆墨相得則氣韻生。」有筆有墨,勁挺而含蓄,同時也有著時間與空間性的意味與暗示。線,雖然是瞬間的一揮而就,卻有著永恆的動感與張力。線條質感的極致,在於透露出生命般的活力。大量的筆墨實踐,就是要獲得這種不溫不火、剛柔相濟的感受;或者老筆紛披,或者潤筆掩映,惟識者能妙悟毫端理趣。「落筆細雖似乎嫩,然有極老筆氣,出於自然;落筆粗雖近於老,然有極嫩筆氣,故為蒼勁者,難逃識者一看。」筆墨的有「老」「嫩」,還有天成的與做作的,這是筆墨的微妙體驗。「貴下筆老重,所以救輕靡病也。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葯發病。要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老重」與「輕靡」之分別,微妙之間,過猶不及。

用筆的油滑,不等於流暢;筆墨構圖的臃塞,不等於豐富。線條的由技而進道,是一個艱苦的過程。用筆若疾卻澀,含蓄、厚重、樸拙,一如嚴滄浪論詩詞所謂「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音韻忌散緩,亦忌迫促」、「一曰優遊不迫,二曰沉著痛快」。「沉著痛快」四字,為論書者所特重,「沉著」與「痛快」,須辨證施用,不可偏執,誠如豐坊《書訣》所謂「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繁蕪而油滑的筆墨,與簡凈而塌實的筆墨,相去甚遠。西人如波洛克的「滴墨舞」式的滴色主義和行動繪畫,號稱把握了這些藝術運動的含義,已使藝術領域出現了一種「酒神節狂歡儀式」,「使滴灑和潑倒顏料成了表現心醉神迷境界的跡象」,自由是自由了,但與中國書法中以文字書寫意義為依託的、蘊涵了無窮意象的、「沉著痛快」的線條豈可同年而語?中國畫的一根線條,既出,則不可更動,而一切一切都涵蘊其中,——這,絕不同於西洋油畫的技法,可以塗改、修飾,只靠最後的整體感覺來傳達。傅抱石下筆快,疏忽而定,但每根線條乃至纖細的劃痕都已不可更改移易;李可染下筆慢,穩紮穩打,但筆也決不可以狐疑躊躇,墨也不是塗抹不清。

從線條的運行速度比較而言,傅抱石更為感性,李可染更為理性。「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用筆流暢,略無遲疑,石濤指出「腕活」的重要性。客觀而言,傅抱石與李可染的用腕之法是有所區別的,但最終都實現了筆墨的氤氳,除了技法的修鍊,無疑都最後歸乎於他們各自的心性。萊辛盛讚古希臘人的造型,「在一切激情之下」仍表現出一種「偉大而沉靜」的心靈。可貴的是,傅抱石與李可染所表現的風格雖然差異甚大,但都在畫面上傳達一股沉靜之氣。這種沉靜,具有著與古希臘雕刻同樣的審美特徵和藝術魅力。從通篇的簡凈、和靜、肅穆、空寂的氣息上,可以感受到一種動態的和諧。真情中的規範,是藝術的規範;規範中的真情,才是藝術的真情。我們從他們的作品中,都可以透視筆墨跡象來明顯看到創作時的一切激情,快樂地駕馭著筆墨,在紙上製造出一片屬於自己的新世界。

巨大的激情,加之非凡的能力,成就了大師。激情,使他們的繪畫作品始終有感動人的精神存在,而不是走向偏執與冷僻;能力,使他們最終錘鍊出一套屬於自己的精簡至極的圖式語言。

四、其他

藝術大師的特徵,是「大」,需要這三維:寬廣的視野;深邃的思維;崇高的境界。大美無言、大音稀聲,簡括無形、廓然泯跡,雄渾、健辟、壯偉、盛實、深弘,在傅抱石與李可染的山水作品中,都得以展現。他們都在傳達自我與自然的和諧、親證、圓融,於是,即便一時的感觸之作,也自是雅壯、明澈、涵容、通達,給讀者以審美的快感與力量。

傅抱石與李可染,各自沿著自己的道路實踐著盡精微、至廣大的中庸理想,這從宏大的氣象格局中可以觀察到,從細微的筆墨符號中可以欣賞到,還可以從中國畫書畫相通的理念上得到印證。老子云「見微知著」,信然。

前人論筆墨,總是書畫並重。善畫者必工書,否則其畫亦次一等;因為書法裡面就有畫法,書法和畫法是其理是相通的。傅抱石與李可染,都是善書者,也都有自家的風貌。傅抱石眼力極佳,能微書,他的篆刻用刀之非凡功力更是值得一提,能在方寸之間鐫刻上千文字。傅抱石題字的篆書,基於漢印,化入秦篆、兩周金文,典雅端穆,他的楷書和行書則具晉唐風韻,謹嚴遒勁,骨氣洞達,收筆意氣峻爽,與他畫面的氣息一脈相承。李可染的書法融合篆、隸及行草,用筆優遊不迫,甚為厚重,號稱「醬當體」,然而又在結體之間暗含了巧思妙構,注重大塊面的虛實對比,這與他的山水氣象也是相生相合的。畫之學問,在於細膩而不在於籠統,在於落實紙面而不在於口頭說辭。

「筆之於皴,開生面也」(《石濤畫語錄·皴法章》),皴法作為中國畫筆墨造型的重要符號之一,可謂簡便而見效。傅抱石的皴法,於古傳皴法之外,別開生面。他的縱情揮灑,八面生風、八面玲瓏,勾、皴、點同時而行,雖似粗服亂頭,但特得蒼茫渾沌之氣,在活變的一組線條所包圍的面積內,立刻有了石壁的內容與質感。的確,在造型上的確太簡便了,——在西方人眼中,這無疑有些許的「悖謬」,但這卻的的確確是中國畫中最高明的道、法與理、趣。中國筆墨系統中的線條,足以啟發吾人關於自然萬物的無窮的意象,寄託不可名狀的無限情感。線,是在三維空間運動與造型的,而不是二維平面的擺放與布置。一條線,可以改變視覺空間,遠近、縱深等,調整與籠罩氣息。墨色的濃淡、虛實,用筆的粗細、疾徐,形體的連斷、露藏,等等,經由一種對比關係,營造出空間感來,這是計白當黑、有無相生、虛實相成哲學理路的實踐。點、線、面這些筆墨的符號,是繪畫圖式的藝術元素,也是我們直接進入作品脈搏的方法。中國畫線的質感,使它本身就可以構成立體之形。毛筆毫鋒的微妙變化,所形成的直曲、輕重、行駐、斷連、緩疾、粗細、方圓、疏密、厚薄、濃淡等等對比,是結構造型的便利條件。中國的線,其造型、空間、神韻等審美要素,不是西方的輪廓線所可以企及的。點、線與面,本身就都是有質感的、有空間性,它們自由結合,便構成豐富的空間形體與意象。以書法用筆作畫,為用筆正途,且有書卷氣,然而,書法既工,如何用到畫中去,是一大關捩,是畫藝實踐難點所在;其中,筆墨之關係,為一大學問。筆墨相稱,用筆攝墨,乾裂秋風,潤含春雨,傅抱石與李可染都相對地實現了自己的追求。

傅抱石的整體渾莽與細部的精微,李可染的通篇厚重與局部輕靈,都是講究筆墨的精到與逸趣,仍可謂殊途同歸。黑白與虛實的強烈對比與均衡,不僅僅在局部的條理與安排上,更在於整體的布局謀篇上,這些因素,都需要通過筆墨的具體動作來完成。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筆墨實踐的不斷熟練,由技術層面上升到藝道境界,此時,作者自己也說不清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其微乎矣,有數存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其反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此間奧妙,至密而剴切。這種「數」,即是有某種確切的關係存在,但又不可確切地用科學語言表達出來,起碼,用現在我們的自然語言或者哲學語言難以把它說出來。西方哲學中用「ineffability」這個詞來表示這種不可名狀的事物。蘇東坡贊吳道子有云:「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釐。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游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描述的也完全是技進於道時的情狀,那是來自於神經末梢的一種玄妙的感受與信息反饋;因其玄妙,故真正的得道者往往又說不出,也不炫於技。畫家中的神思駿發之士,古人如吳道子輩,敏在慮前,意在筆先,筆力奮疾,境與性會,才得以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傅抱石「抱石皴」的表現以及山水點景人物眼神的微妙傳達,李可染用不同色階的墨暈對群鋒屏列、煙霞飄渺、飛瀑懸練的巧妙刻畫,都是一種「數」。

這個「數」,就是筆墨關係,是手中毫端的微妙的感受與傳達,造形線條的些微變化都會感覺到異常,正如莊子描述的庖丁解牛,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遊刃有餘。這種「不徐不疾」,正是瞬間之「數」,是大道理,微茫而有力,不可稍忽。

藝術以見大道理為上,以見真性情次之,以見高技巧又次之;而它們的得到,都不是朝夕間事,那需要一個長期醞釀與萌發的過程。不管傅抱石的「往往醉後」還是李可染的「所貴者膽」,都在於傳達一種大道理——那是精神活動的光輝與偉力,那是經受痛苦的磨礪與挫折之後方才抵達的形而上所在,那是一切真正的藝術大師的最高崇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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