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梁石雕·被時光狠狠打磨
忽然發現春日裡站在陽光下，向年輕的設計師講述齊梁石刻那些石獸背後的故事，是件挺開心的事。在我眼裡，這些冷冰冰的石獸因為它們的主人生前那些有趣的故事而變得靈動。其實在一年前，甚至一周前，對丹陽齊梁石刻的了解，還僅限於「到此一游」。只是在目睹了幾尊造型矯捷威武的石獸，歷經戰亂、朝代更迭、自然風化、人為破壞等因素，變得殘破不堪之後，開始有些擔憂。千百年來，這些石獸依然忠於職守，佇立在曾經出現過的地方，樹林或田野之間，等待它們的命運，又會如何？
相熟已久的攝影師清溪老家是在丹陽。丹陽與揚州相隔只有一百多公里，這是一個以眼鏡製造、製鞋業發達的縣級市。而在1500年前，南北朝時期，丹陽一帶又叫南蘭陵，它是南朝一些帝王的陵寢所在地。
梁文帝蕭順之建陵墓石刻
立春已過，尚在正月，在丹陽市荊林鄉三城巷，依舊是一片草木枯黃萬物蟄伏的景象。遠遠的望去，兩座高約四米的神道石柱（墓表）立於道路北側和南側，雖有破損，卻不失莊嚴與神聖。走近看，石柱頂端加附蓮花紋圓蓋，下方是長方形的柱額，上面隱約可見寫有：「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在神道石柱的前面是兩隻石獸麒麟，兩個相對平坦低矮的背座，神道柱後是一個造型簡約的石龜趺座，也就是龜形碑座
梁文帝蕭順之建陵墓石刻南面麒麟
一南一北兩隻石獸，南為麒麟、北為天祿，兩獸相距大約16米，麒麟獨角已殘，四足已失。根據資料記載，這隻麒麟身高3.05米，殘高2米，體圍2.7米。麒麟身材修長，很似虎狀，肩生兩翼，短而有力，昂首張口，鐫刻的獸毛長而舒捲，尾巴粗大落地呈捲曲狀。北側的天祿雙角與面部都被削平，只剩半個臉，4隻腳盡失，用石塊支撐。
南朝帝王陵前的石獸歷來名稱不一，古人依照石像頭部是否有角，是獨角還是雙角不同，將之命名為麒麟、辟邪、天祿，但都缺乏說服力。不過，多數學者認為將帝王陵前的石刻稱為麒麟，王侯墓前的石獸成辟邪。
在石獸前方六七米的地方，立有一塊石碑，上寫：丹陽南朝陵墓石刻梁文帝蕭順之建陵墓石刻。儘管這裡的陵墓石刻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對象，但這個寫於1989年1月的牌子也實在是過於簡單，沒有梁文帝的生辰與卒年，以及這位皇帝生平的文字介紹。
照理說，有墓表、守衛石獸的地方，就應該有帝王陵寢。然而，1500年的歲月跨度使得南梁陵寢的陵桓、門闕等土木設施都蕩然無存或情況不明。根據書中記載，通常學術界認為南梁時期共營建有三座帝王陵，三座帝王陵均位於江蘇省丹陽市東的三城巷附近。
文帝蕭順之，梁武帝蕭衍之父，齊高帝蕭道成族弟。在齊朝歷官待中、衛尉、太子詹事、領軍將軍、丹陽尹，封臨湘縣侯，贈鎮北將軍。生前未作皇帝，天監元年（公元502年）梁武帝追尊為文皇帝，廟號太祖。【摘自南朝石刻網站】
龜形碑座被人為投擲木棍，當成燒烤爐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原來蕭順之是佔了兒子的光，才被按照帝王陵的規制給埋葬了。如今雖然沒有陵墓供我們參觀，但根據《中國墓葬史》一書考古專家分析，南朝陵墓選址非常注重風水，基本是背靠山，面臨平原，而且喜歡聚族而葬。但南朝陵墓墓室大多依山勢而建，非正南，而是偏向東南或西南。如此一來，墓道和墓前石刻就不一定在同一條中軸線上，更別說像十三陵那樣，諸多石像分列墓道兩邊，大晚上的看著威嚴肅穆嚇人了。若摸金校尉不明白這點，盜墓時還真有可能走空。（介是盜墓筆記看多了的後果）
梁武帝蕭衍之修陵石獸
離開建陵，步行來到三百多米之外的修陵。這裡只剩下一座石獸，它坐落在一小片田地里，田地里的秸稈像被火剛剛燒過，乾枯的稈子被火灼燒的只剩下一小截。與蕭順之陵墓石獸相比，建陵石獸的個頭要小一些，身形也更為俊逸。麒麟外肢向前，下頜長須捲曲的鬃毛垂懸於胸部，舉止靜止穩重，缺乏動物兇猛。
電視劇《琅琊榜》中的梁武帝
想必很多人在去年秋天看過電視劇《琅琊榜》，這部紅遍大江南北的神劇就是以南朝梁武帝為背景，講述了麒麟才子林殊為赤焰軍平反冤案、扶持靖王當明君、振興南梁山河為己任的故事。
沒錯建陵的主人就是蕭衍，《琅琊榜》當中的梁武帝。整個南朝不過短短170年的歷史，其中蕭齊立國23年，產生7個皇帝；蕭梁立國55年，產生4個皇帝。梁武帝蕭衍在位時間最長，長達48年。倘若看過史書上記載的梁武帝，就不難明白他為什麼會下令射殺赤焰軍了。
順便普及一下歷史知識啊。俺也是現學現賣。蕭道成和蕭衍分別是南齊、南梁的開國皇帝。蕭道成、蕭衍其實算是叔伯輩分，梁武帝的父親和蕭道成是堂兄弟，所以蕭衍和蕭道成之間是叔伯輩分的關係。他們兩個的共同點就是素族。魏、晉、南北朝時，凡不屬於皇族的家族稱為素族。走從軍道路而發跡，依靠軍權而奪取政權。按照行話講究是所謂槍杆子里出政權。
當時，蕭衍在前朝皇帝與權臣、皇族與皇族之間的血腥廝殺中異軍突起趁亂奪權。蕭衍是怎麼當皇帝的呢？他擁戴齊和帝當皇帝，其實自己也想當皇帝啊，但他不好意思這麼直白的昭告天下人，於是他讓自己的兩位朋友幫忙聯合其他臣子上書齊和帝，說蕭衍更適合當皇帝，讓和帝禪讓於蕭衍。蕭衍當皇帝的目的達到了，他豈能容忍和帝存在，直接送去一塊生金，可憐的和帝才15歲，無奈之下只好吞金而死。（想不到金子還分生、熟？）
蕭衍這皇帝當的，名不正言不順。自己怎麼發跡？他心裡當然跟明鏡似的，於是在他當皇帝期間，對皇族、權臣猜忌提防相互不信任貫穿始終，蕭衍不僅把前朝皇帝的兒孫全殺光，還不用開國重臣，縱溺皇族。
蕭衍當皇帝之後，對自己的六弟和二兒子非常寵愛。前者是叔叔，竟然和自己的大侄女也就是蕭衍的大女兒蕭玉姚亂倫，而後者是他接收前皇帝妃子生的兒子，這皇妃跟了蕭衍，才7個月就生孩子。沒文化真可怕。蕭衍竟然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非常的寵愛，然而，這兒子因為蕭衍不寵愛自己的母親，直接投奔了敵人，這下讓蕭衍有些心灰意冷，直接出家當和尚。哎呀媽，這氣派、這膽量、一般人也做不到啊！
蕭衍出家的寺院叫同泰寺。南京著名的雞鳴寺曾宣稱同泰寺就是雞鳴寺的前身。後來又說是訛傳，反正談及雞鳴寺的時候，總少不了提到梁武帝捨身出家的故事。
南京雞鳴寺 攝影孫晨
別說，梁武帝出家的態度還挺堅決的，在同泰寺召集僧人、講經，捨身出家一住就是十來天，玩得特別開心，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君啊，大臣們驚慌失措，趕緊湊了1億萬錢把這個「皇帝菩薩」給贖了回來。如此一來，他成了同泰寺的編外大法師，這樣堅持了有10年。孰料有一年，梁武帝到同泰寺講經，結果晚上著火了，把寺廟寶塔都燒毀了，梁武帝下令重修，大概沒錢重修，結果他又故伎重演，捨身出家到同泰寺當和尚，一住就是37天。沒轍兒啊，大臣們趕緊湊了1億萬錢把「皇帝菩薩」贖回來。梁武帝信佛到了十分痴迷的地步，在他的身體力行下，南朝全境的寺廟多達2846座。
順便說一句啊，原先和尚都是吃葷的，梁武帝到同泰寺之後，逼著和尚吃素。如今和尚吃素都是打這裡來的。
梁武帝在位48年，南梁政權相對穩定一些，然而防不勝防，侯景之亂髮生後，最後梁武帝是被幽閉活活餓死的。大概，他在位時忙著鞏固政權、禮佛，在自己的陵墓修建方面，花的心思少一些，至少從現存的石獸看，沒有蕭齊的氣派。
梁簡文帝蕭綱庄陵石獸 攝影清溪
在荊林鄉三城巷梁武帝建陵往北一百米，就是梁簡文帝蕭綱（549-551），千年的風風雨雨早已將庄陵墳冢削平沖凈，只剩下一隻殘破的石麒麟。麒麟頭微微上揚，鬍鬚長而下垂，左右兩側有短翼，其紋飾清晰，有些誇張，更富於裝飾性，身體後半部分盡失，左前爪上翹，顯得頑皮有趣，這也是區別於其他齊梁石刻麒麟的地方。
每個看過電視劇《琅琊榜》的女人都會喜歡上蕭景琰，皇七子靖王。顏值高不說，品性善良單純還很內斂，最關鍵是還是一個金主兒。當時看這部電視劇的時候，就特別想了解他的歷史背景。按照電視劇當中介紹，靖王是梁武帝的第七個兒子，他在梁武帝死後接替皇位。可是在真實的南朝歷史當中卻找不到蕭景琰這個人，接替梁武帝的是他的兒子蕭綱，史稱梁簡文帝。這是一個短命的皇帝，梁武帝被侯景給活活餓死，身為太子的蕭綱當上了皇帝，剛剛開始憧憬皇帝生活，哪曉得，兩個月之後，他就被侯景害死了。
書中是這樣描寫的：當時，蕭綱過生日，侯景派人送來酒菜，蕭綱自知死期已至，就痛快地說：「祝壽的酒，怎能不喝哪」於是一邊欣賞樂工演奏琵琶，一邊狂飲，長嘆道：「這樣狂飲，並非僅僅圖個痛快啊！」直至酩酊大醉，王偉等人乘機用土袋將蕭綱活活悶死。
電視劇《琅琊榜》當中的靖王大概是蕭綱和梁武帝第七個兒子蕭繹的混合體。蕭繹在蕭綱死後，接替成為皇帝，史稱梁元帝。梁元帝可沒有靖王堂堂相貌，他有一隻眼睛失明，人活得很自卑，最怕人家看不起他，雖有很大才情，卻為人兇殘。北宋的司馬光評論：「元帝於兄弟之中，殘忍尤甚，是以雖翦凶渠而克複故業，旋踵之間，身為伏馘；豈特人心之不與哉？亦天地之所誅也」
南朝齊梁無名石刻石獸
南梁帝王墓葬大多比較集中，在丹陽陵口鎮蕭梁河兩岸，我們找到了一對石獸，一隻在操場內，被欄杆半包圍住，長須美髯垂懸，高昂的頭被人為的敲掉，在其身體羽翼部分，被經常攀爬的小孩磨得十分光滑，露出石頭本色，深灰色的石體夾雜著絲狀白石宛如湖水漣漪。
而在蕭梁河對岸，一處製鞋廠房旁邊，另外一隻石麒麟被欄杆圍住，從其品相看，保存的相對完整。才我們拍照的七八分鐘時間，時不時從鞋廠飄出陣陣化學粘合劑的味道，十分刺鼻，化學製劑產生的氣體對石獸的影響也不容小覷。這點，從石獸表面就可以看出。最離譜的是，當地農民竟然鑽進石獸保護欄內，利用狹小的空地種菜。眼前的情形，真是令人堪憂。
或許缺乏地面建築或地下墓葬的佐證，渡口鎮蕭梁河兩岸的這對石獸，至今無名，也不知道是齊梁哪位皇帝或王侯的陵墓石獸。
丹陽荊林鄉前艾廟
我們一一走訪拍攝了幾處石獸，相比較而言，位於丹陽荊林鄉前艾廟的一對石獸境遇也好不到哪去。記得前年12月，與攝影師來這裡拍攝石獸，當時，石獸旁邊有一個采沙場，機器轟鳴聲不斷。這次，再去，發覺采沙場雖然處於停工狀態，但沙坑距離石獸更近了，不足二十米。石獸身上溝壑處被黑色的石沙揚塵填滿，在距離其四十米開外的另一個石獸，身上的紋飾基本看不到了，可能因為長期處于震動的狀態，石獸殘破身體有些龜裂，並且風化的十分嚴重。據說當年，這隻石獸經歷過大磨難，倒伏在水塘里，水塘是活水，歷經沖刷，成現在這幅模樣。
有關齊梁石獸，梁思成在《中國雕塑史》中曾有生動的描述：其姿勢較靈動，頭仰向後，胸膛突出。此獸形狀之莊嚴，全在肥粗之頸及突出之胸。其頭幾似由頸中突出，頸由背上伸如瓢，而頭乃出自瓢中也。其口張牙露，舌垂胸前，適足以增胸頸曲線之動作姿勢。其身體較細，無突起之筋肉，然腰部及股上曲線雕紋，適足以表示其中蘊藏無量勁力者。
南齊武帝蕭賾景安陵遺存兩隻石獸。
在猴年正月十八這天，我們一共拍攝了7隻齊梁石獸。從外形上看，更偏愛南齊武帝蕭賾景安陵遺存的這隻石獸。它身體輕靈，富有線條感，兩眼微鼓，下頜被敲掉一塊，使得它的神情看起來頗有喜感，很像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在哈哈大笑，只可惜有一隻腿盡失。由於地處采沙場附近的田野里，長期風吹日晒，又受砂塵侵襲，石獸雕刻處被沾染上砂石灰，再加上潮濕青苔附身，似被畫筆勾勒描繪一番。
記得第一次到此處拍攝，恰逢烏雲壓頂，隨地勢起伏的大片麥田剛剛收割過，一尺多高的黃秸稈還遺留在的麥田裡，而兩隻石獸孤零零的立在麥田裡，相互能看見對方，卻不能在一起，就這樣，孤獨的守望這一片麥田，那場景如史詩一般，極富有詩意。
自古人類就對喪葬十分重視，遵循「事死如事生」、」靈魂永不滅「的墓葬精神，而在中國歷史上魏晉南北朝始終處於分裂動蕩，皇帝王侯之間濫殺，一旦當皇帝之後，更加註重貪圖享受，而在墓葬方面，相對而言算是薄葬，只有到了齊梁和南梁開始，墓葬才形成一套自己的規制。地面神道有石獸、石柱、石碑三種，兩相對稱，夾神道而列，一般都是3種6件。帝王與王侯陵墓的區別，大多看石獸是否長角。
梁思成在《中國雕塑史》中記載：考古藝術之以石獅為門衛者，古巴比倫及阿西利亞皆有之。然此西亞古物與中國翼獅之關係究如何。地之相去也萬里，歲之相去也千餘歲。然而中國六朝石獸之為波斯石獅之子孫，殆無疑義。所未曉者，則其傳流之路徑及程序耳。至此以後，獅子之在中國，遂自漸成一派，與其他各國不同，其形制日新月異。蓋在古代中國，獅子之難得見無異麟鳳，雖偶有進貢自西南夷，然不能為中土人人所見，故不得不隨理想而製作，及至明清而獅子乃變成猙獰之大巴狗，其變化之程序，步步可考，然非本篇所能論及也。……漢獅梁獅，皆非寫實作品，其與真獅相似之點極少。其形體純屬理想的，其實為獅為虎，抑為麒麟，實難賜以真名也。今此石獅及碑柱，多半埋於江南稻田中，遙望只見其半，其中數事已於數年前盜賣美洲，現存彭省大學美術館。其他數件之命運如何，則不敢預言也。
南朝在政治上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宗室內部父子兄弟之間的相互殘殺，以至於帝王之王經常更迭，廢帝頻出。最有意思的是，這些南朝帝王王侯陵墓又大多相對比較集中，中國人自古就相信投胎和神鬼之說，不知道到了夜晚，月圓之夜，這些冤死的帝王或被殘殺的王侯會不會在此相遇……廝打！
左為丹陽湖橋仙塘灣齊修安陵地形圖；右為修安陵玄宮平面圖
幾年前，無意間買了《中國墓葬史》上下兩本書，一直沒怎麼翻看過，因為跟隨攝影師清溪、揚州申遺辦領導孟瑤、王芙蓉到丹陽拍攝齊梁石刻，才仔細翻看了南朝部分。書中在講述齊梁蘭陵蕭氏家族時，提到蘭陵郡民大部分是從山東南部蒼山、棗莊一帶移民到了丹陽一帶。於是，趕緊聯繫攝影師清溪，他家祖籍是丹陽，告訴他，真正的祖籍有可能是山東人，結果，他回了我一句：我長得這麼帥，看我文質彬彬的，像是山東老侉嘛？
【本人決非考古愛好者，只是興趣使然，被攝影師清溪帶去拍攝齊梁石刻，隨後撰寫本文，記錄之以存念。本文參考書籍有梁思成《中國雕塑史》、廣陵書社出版的《中國墓葬史》、復旦大學葛劍雄主編《千秋興亡·中國王朝興衰錄》、《六朝遺韻·南梁帝陵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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