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地理考據得失論(上)

顧炎武(1613-1682年)系清朝的「開國儒宗」①,被稱作清代考據學派的「不祧祖先」,其「經世致用」的學風影響了有清一代很多學者。清代學者認為:「炎武博極群書,足跡幾遍天下,故最明於地理之學」②,「炎武嫻於地理,所纂述多可依據」③。有關地理考據的內容,主要集中在《日知錄》。他的代表性地理著作還有《歷代宅京記》、《肇域志》、《天下郡國利病書》、《營平二州地名記》、《京東考古錄》、《山東考古錄》六種。《歷代宅京記》為古都學的開創性著作,「前為總論二卷,後十八卷則各按時代詳載始末,徵引賅洽,考據亦頗精審」④,時代截至元朝,內容限於歷代都城、且上古傳說時代的都城佔了很大篇幅,著作形式為系統地輯錄歷代史料,寓建都思想於敘事中,而實際上地理考據無多⑤。《肇域志》、《天下郡國利病書》兩書為未定稿,《營平二州地名記》「全文當是隨筆雜鈔,失於刪削,不但非其完書,並為未定之稿本」⑥,即使較為成熟的《山東肇域記》亦為完整的明代地理志書式樣,均鮮有考證,故地理考據反而罕見。至於《京東考古錄》、《山東考古錄》兩書,內容多與《日知錄》重複⑦。所以,要評價顧炎武的地理考據,當首推《日知錄》⑧。

一 地理考據的學術貢獻

顧炎武嘗言:「愚自少讀書,有所得輒記之……積三十餘年乃成一編,取子夏之言,名曰《日知錄》」;自稱「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⑨。後人有云:「蓋其一生精力所注也」⑩。該書在作者生前僅刊刻過8卷,作者去世13年之後,弟子潘耒始刻32卷足本於福建。該書卷三十一的51條札記全屬地理內容,卷三「韓城」、卷四「地名」、卷八「屬縣」與「府」、卷二十「史書郡縣同名」與「郡國改名」、卷二十二「四海」、「九州」、「郡縣」、「圖」等條目也都涉及輿地。

顧炎武在沿革地理各個方面均有他自己獨立的學術見解,如:卷二十二解釋了歷代疆域中的「四海」、「九州」概念,卷八「屬縣」與「府」、卷二十二「郡縣」等筆記研究了政區制度沿革。

中國疆域範圍,古籍往往以「四海」為言。顧炎武認為,「四海」並非東海、南海、西海、北海,「所謂四海者,亦概萬國而言之爾」,「四海猶四方也,則海非真水之名」,一下子就點透了;即使是大海,他認同洪邁的觀點,也認為只是一個,因為「地勢西北高、東南下,所謂東北南三海,其實一也:北至於青、滄則曰北海,南至於交、廣則曰南海,東漸吳越則曰東海,無繇有所謂西海者」。顧炎武也探討了九州的起源與發展,當然他還停留在相信經書的階段。

政區制度體現在地名上,就是政區通名問題。他總結了「府」作為政區通名的歷程,探討了「郡縣」、「都邑」、「圖」等通名之始。《日知錄》卷八「府」條謂:「漢曰郡,唐曰州,州即郡也,惟建都之地乃曰府。唐初止京兆、河南二府……至宋而大郡多升為府……沿至於今,無郡不府,而狹小之處猶以州名」,從而造成了「體統乖而名實淆」的局面,因此他建議:「竊以為宜仍唐制,凡郡之連城數十者,析而二之三之,而以州統縣,惟京都乃稱府焉,豈不劃一而易遵乎?」這一主張以唐代為標準,雖在實踐中未必行得通,但提出政區通名應該劃一的見解是很有價值的。郡、縣是最常用的政區通名,《日知錄》卷二十二「郡縣」條云:「《漢書·地理志》言秦『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為郡縣』。後之文人祖述其說,以為廢封建、立郡縣,皆始皇之所為也。以余觀之,殆不然」。他列舉了《左傳》、《說苑》、《戰國策》中晉、楚、韓、蔡、齊、秦、吳等國置縣的大量事實,又列舉了《史記》所載楚、秦、趙、燕、魏等國12個郡名後,說道:「則當春秋之世,滅人之國者,固已為縣矣」,「當七國之世,而固已有郡矣」,「安得謂至始皇而始罷侯置守邪?」將郡、縣通名始於秦始皇之說駁得體無完膚。「都邑」、「圖」是古代基層政區的通用名稱,《日知錄》卷四「築郿」條引《左傳》謂:「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邑曰築,都曰城」;卷二十二「都」條:「上都,國都之都;下都,都鄙之都」;卷二十二「圖」條云:「宋時登科錄必書某縣某鄉某里人,《蕭山縣誌》曰:『改鄉為都,改里為圖,自元始』;《嘉定縣誌》曰:『圖即里也,不曰里而曰圖者,以每里冊籍首列一圖,故名曰圖』是矣,今俗省作『啚』。」

輿地學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地名要素的辨析,顧炎武貢獻頗巨,例如:

(1)地名用字方面,他論述了「胥門」、「濰水」、「塗水」、「勞山」等地名的用字。蘇州古稱姑蘇,如《史記》:「越伐吳,敗之姑蘇」,但《淮南子》云:「勾踐甲卒三千人,以擒夫差於姑胥。」《日知錄》卷三十一「胥門」條謂:「古『胥』、『蘇』二字多通用」(11)。今山東半島有條河流叫「濰河」,《日知錄》卷三十一「濰水」條云:「其字或省『水』作『維』,或省『系』作『淮』,或又從『心』作『惟』,總是一字。《漢書·地理志》琅邪郡朱虛下、箕下作『維』,靈門下、橫下、折泉下作『淮』,上文引《禹貢》『惟甾其道』又作『惟』,一卷之中,異文三見。《通鑒·梁武帝紀》:『魏李叔仁擊邢杲於惟水』,胡三省註:『惟』當作『濰』。古人之文或省或借,其旁並從『鳥隹』之『隹』則一爾。後人誤讀為『淮沂其乂』之『淮』,而呼此水為槐河,失之矣。」與此相似,《三國志》、《晉書》中恆有「塗塘」、「塗水」、「塗中」等地名,顧氏判斷:「並是『滁』字,《南史·程文季傳》『秦郡前江浦通塗水』是也。古『滁』省作『塗』,與『濰』省作『淮』正同。韻書並不收此二字。」(12)嶗山乃一方名勝,《日知錄》卷三十一「勞山」條云:「勞山之名,《齊乘》以為『登之者勞』,又雲一作『牢』,丘長春(按:指丘處機)又改為『鰲』,皆鄙淺可笑。按《南史》:『明僧紹隱於長廣郡之嶗山。』《本草》:『天麻生太山、嶗山諸山。』則字本作『嶗』。」

(2)地名讀音方面,他詳細註明了「徐州」、「東昬」的讀音。《史記·魯世家》:「頃公十年,楚伐我,取徐州。」《日知錄》卷三十一「徐州」條原註:「《索隱》曰:徐音舒,徐州齊邑薛縣是也,非九州之徐」,並且說:「《說文》:『余阝,邾之下邑,在魯東』。又《竹書紀年》云:『梁惠成王三十一年,邳遷於薛,改名曰徐州』。則徐與余阝並音舒也。今讀為《禹貢》徐州之『徐』者,誤。《齊世家》:『田常執簡公於徐州』,《春秋》正作『舒州』!」漢陳留郡有東昬縣(治今河南蘭考縣北),而山陽郡有東緡縣(治今山東金鄉縣),「昬」、「緡」二字形近易混,《日知錄》卷三十一「東昬」條特別註明:「屬陳留者,音昬;屬山陽者,音旻。」並且指出:「《水經注》引《王誨碑辭》曰:『使河堤謁者山陽東昬司馬登』,是以『緡』為『昬』,誤矣。」(13)

(3)異地同名方面,他也有創見。我國歷史悠久,地域廣闊,古代曾經有不少異地同名現象,《日知錄》卷四「地名」條指出:先秦時有兩個鄢陵、兩個棫林、兩個重丘、兩個姑篾、兩個州國、三個丘輿、五個盂,卷三十一「石門」條指出營州、薊州各有一石門,「瑕」條指出僅晉國即有兩處地方名「瑕」,「楚丘」條指出有兩個「楚丘」,而「昌黎」條指出昌黎多至五處。對於如何區分異地同名,《日知錄》卷二十「史書郡縣同名」條總結了一條規律:「漢時縣有同名者,大抵加『東』、『西』、『南』、『北』、『上』、『下』字以為別。若郡縣同名而不同地,則於縣必加一『小』字。沛郡不治沛,治相,故書沛縣為小沛;廣陽國不治廣陽,治薊,故書廣陽縣為小廣陽;丹陽郡不治丹陽,治宛陵,故書丹陽縣為小丹陽。今順天府保定縣稱小保定,寧國府太平縣稱小太平。後人作史多混書之而無別矣。」

(4)方位地名方面,《日知錄》卷三十一考證了許多方位地名、特別是省名的來歷,如陝西、山東、江西、廣東、廣西、四川等。陝州有陝陌,以東稱陝東,以西稱陝西,「陝西」條謂史書所載陝西「皆謂今陝州之西,後人遂以潼關以西通謂之陝西」。古人的「山東」是什麼概念?「山東河內」條云:「古所謂山東者,華山以東……蓋自函谷關以東,總謂之山東,而非今之但以齊魯為山東也。」以上二省均在北方,南方各省也多系方位地名。「江西廣東廣西」條云:「江西之名,殆不可曉,全司之地並在江南,不得言西……今人以江、饒、洪、吉諸州為江西,是因唐貞觀十年分天下為十道,其八曰江南道;開元二十一年又分天下為十五道,而江南為東、西二道,江南東道理蘇州,江南西道理洪州,後人省文,但稱江東、江西爾。今之作文者乃曰大江以西,謬矣。」該條又雲「今之廣東、廣西亦廣南東路、廣南西路之省文也。《文獻通考》太宗至道三年,分天下為十五路;其後又增三路,其十七曰廣南東路,其十八曰廣南西路』。」四川省今已析為四川省、重慶直轄市兩個省級政區,四川盆地分屬不同的大政區早有先例,顧氏指出:「唐時,劍南一道止分東、西兩川而已;至宋,則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謂之川峽四路,後遂省文,名為四川。」(14)

(5)具體地名定位方面,顧氏考證了向、韓城、四海、九州、南武城、夏謙澤、綿上、箕、唐等古地名的含義和位置。例如《春秋》隱公二年「莒人入相」,杜預註:「譙國龍亢縣東南有向城」;宣公四年「公伐莒、取向」,杜預註:「向,莒邑,東海氶縣東南有向城。」《日知錄》卷三十一「向」條寫道:「按《春秋》,『向』之名四見於經,而杜氏注為二地,然其實一『向』也。先為國,後並於莒,而或屬莒、或屬魯,則以攝乎大國之間耳。氶縣今在嶧。」(15)顧氏先辨「向」之名,然後考「向」之實,考證了「向」地名的來龍去脈。又如夏謙澤,見於《晉書·載記》及《通鑒》卷一○九,《日知錄》卷三十一「夏謙澤」條云:「胡三省《通鑒》註:『夏謙澤在薊北二百餘里』。恐非。按《水經注》:『鮑丘水東南流,逕潞城南,又東南入夏澤。澤南紆曲,渚一十餘里,北佩謙澤,眇望無垠也』……今三河縣西三十里,地名夏店(16),舊有驛,鮑丘水逕其下,而泃河自縣城南至寶坻,下入于海。疑夏店之名因古夏澤,其東彌望者皆陂澤,與《水經注》正合」。在這裡,地名方位的考證還結合了顧氏在京東實地考察的體會。再如綿上、箕、唐的位置,傳統認為分別在山西介休、陽邑、晉陽,《日知錄》卷三十一「晉國」、「綿上」、「箕」、「唐」諸條從晉國疆域逐漸擴展而作出論證,「吾於杜氏之解綿上、箕而不能無疑,並唐叔之封晉陽,亦未敢以為然也」,認為綿上、箕「必在近國都之地(17)」、「必其近國之地也」,「竊疑唐叔之封以至侯緡之滅,並在於翼(18)」。這些合乎邏輯的推理,不失為一家之言。

(6)地名辨誤方面,顧氏對史籍記載地名訛誤的辨證不遺餘力,花費了大量精力。《日知錄》卷三十一既力辨《史記·公孫弘傳》「齊菑川國薛縣人」之誤,又告誡《漢書》「鄒平台」二縣易發生句讀錯誤,還指正了《水經注》「大梁靈丘」之誤。他認為,漢時薛縣既不屬齊國,也不屬菑川國,菑川故地在臨淄之東,而薛縣故城實在滕縣南40餘里處。「鄒平台二縣」條寫道:「《漢書》濟南郡之縣十四,一曰東平陵,二曰鄒平,三曰台,四曰梁鄒……後人讀《漢書》,誤從『鄒』字絕句,因以鄒為一縣,平台為一縣。《齊乘》遂謂『漢濟南郡有鄒縣,後漢改為鄒平』,又以台、平台為二縣,此不得其句讀而妄為之說也」。顧氏中年時旅居山東十一年,所以對齊魯地形了如指掌,他說:齊地東環大海,海岸之山莫大於勞、成(或作盛)二山。《史記·秦始皇本紀》:「自琅邪北至榮成山」,《正義》:「榮成山即成山也」,顧氏論證道:「按史書及前代地理書並無榮成山,予向疑之,以為其文在琅邪之下、成山之上,必『勞』字之誤。後見王充《論衡》引此,正作『勞成山』,乃知昔人傳寫之誤,唐時諸君亦未之詳考也,遂使勞山並『盛』之名、成山冒『榮』之號。今特著之,以正史書二千年之誤。」(19)

另外,《日知錄》所附《譎觚十事》,顧炎武嘗考辨孟嘗君封邑、太公封營丘、「濰水」用字、孔子吳門、齊景公墓、臨朐逢山、勞山、泰山無字碑、以丈人為泰山等十事,多為關於山東的地理考據,亦頗有學術價值。

以上簡要概括了顧炎武《日知錄》的輿地考據之成就。顧氏學問博大精深,於清人學風影響甚巨,在輿地學方面的模範作用也不例外,正如梁啟超所說:「亭林的著述,若論專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後人;若論方面之多、氣象規模之大,則乾嘉諸老恐無人能出其左右。要而論之,清代許多學術,都由亭林發其端,而後人衍其緒。」(20)

二 批評《明一統志》之風

《明一統志》編纂有欠嚴謹,明代學者即已指出。如楊慎《丹鉛總錄》卷十《東山李白》條指出,杜甫詩有「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東山李白好」的讚美,「東山李白」是李白自稱,杜甫只不過是借用了而已,而俗本妄改為「山東李白」;可是,「近世作《大明一統志》,遂以李白入山東人物類,而引杜詩為證,近於郢書燕說矣!」(21)因而楊慎感嘆:「噫,寡陋一至此哉」。(22)明董斯張撰《吳興備志》,於卷三十二指正《明一統志》一誤。明末張天復撰《皇輿考》「其大意在規《明一統志》之失」(23),王世懋撰《讀史訂疑》也是要「糾《明一統志》疎漏」(24),王世貞撰《弇山堂別集》提及《明一統志》之誤八處。徐霞客並非人文學者,卻以實地考察證明《明一統志》某些記載之誤,例如他認為永寧州的「安籠」寫法正確、但普安衛下的「安籠」應正作「安隆」(25),對廣西府治東二里廣福寺位置載為「彌勒州東九十里」也提出疑問(26)。

顧祖禹雖主要生活在清初,卻以遺民自居,對《明一統志》頗有微詞,云:「嘗怪我《明一統志》,先達推為善本,然於古今戰守攻取之要,類皆不詳;于山川條列,又復割裂失倫,源流不備。夫以一代之全力,聚諸名臣為之討論,而所存僅僅若此,何怪今之學者,語以封疆形勢,惘惘莫知」(27)。

顧炎武重點指出了10處《明一統志》之誤(28):

《一統志》:「三河,本漢臨泃縣地。」(29)顧氏則云:「今考兩《漢書》,並無臨泃縣」;在弄清了臨泃、三河兩縣沿革後,他才指出:「先分為臨泃,後分為三河,皆自唐,非漢也。」(30)

顧氏認為:「《一統志》引古事舛戾最多,未有若密雲山之可笑者」,因為據《晉書·石季龍載記》,在密雲山是段遼與燕(慕容皝)合謀而敗趙(石季龍)之眾,《明一統志》於密雲山下則云:「昔燕、趙伏兵於此,大獲遼眾。」(31)顧氏因而嘲笑道:「是反以為趙與燕謀而敗遼之眾,又不言段而曰遼,似以遼為國名,豈修志諸臣並《晉書》而未之見乎?」

《明一統志》:「楊令公祠在密雲縣古北口,祀宋楊業。」(32)顧氏查考了楊業一生行跡,結論是:「是(楊)業生平未嘗至燕,況古北口又在燕東北二百餘里,地屬契丹久矣,(楊)業安得而至此?且史(指《宋史·楊業傳》)明言雁門之北口,而以為密雲之古北口,是作志者東西尚不辨,何論史傳哉!」

《明一統志》:「遼章宗陵在三河縣北五十五里。」(33)顧氏認為:「考遼無章宗,其一代諸帝亦無葬三河者。」

《明一統志》:「金太祖陵、世宗陵俱在房山縣西二十里三峰山下,宣宗陵、章宗陵俱在房山縣西大房山東北。」(34)顧氏遍考金代諸陵,總結性地寫道:「金代之陵自上京而遷者十二帝……其崩於中都而葬者二帝……被弒者一帝……追謚者二帝……被弒而降為庶人者一帝……而宣宗則自即位之二年遷於南京,三年五月中都為蒙古所陷,葬在大梁,非房山矣。今《一統志》止有四陵,而誤列宣宗,又躋於章宗之上,諸臣不學之甚也!」

漢樂浪郡有朝鮮縣,箕子所封,故地在今朝鮮平壤大同江南岸。顧氏云:「慕容氏於營州之境立朝鮮縣(35),魏又於平州之境立朝鮮縣(36),但取其名。與漢縣相去則千有餘里。《一統志》乃曰:『朝鮮城在永平府境內,箕子受封之地』(37)。則是箕子封於今之永平矣!當日儒臣,令稍知今古者為之,何至於此?為之太息。」

《明一統志》登州府名宦下云:「劉興居,高祖孫……封東牟侯,惠澤及於邦人,至今廟祀不絕。」(38)顧氏考證了劉興居事迹,結論是:「興居之侯於東牟僅三年,其奉就國之令至立為濟北王相距僅五月,其曾到國與否尚不可知,安得有惠澤及人之事歷二千年思之不絕者乎?甚矣,修志者之妄也!」

王安石《虔州學記》有云:「虔州江南地最曠,大山長谷,荒翳險阻。」分別以「曠」、「谷」、「阻」字後為一句,文理甚明。顧氏論到:「今《一統志》贛州府形勝條下,摘其二語曰:『地最曠大,山長谷荒』。句讀之不通,而欲從事於九丘之書,真可為千載笑端矣。」(39)

顧氏云:「《一統志》采輯諸書,不出一人之手,如柳城廢縣,既雲『在府城西二十里』矣,而於土產則云:『人蔘、麝香、豹尾,俱廢柳城縣出』。今府西二十里,乃灤河之西、洞山之南,沙土之地,其能出此三物乎?按《唐書》:營州柳城郡,貢人蔘、麝香、豹尾、皮出。志本引之,而不知所指府西二十里廢柳城縣之誤也。」(40)

顧氏又云:「今之開平中屯衛自永樂三年徙於石城廢縣,在灤州西九十里,乃遼之石城;而《一統志》以為漢舊縣,何以謬歟?」(41)

因顧炎武的提倡,四庫館臣、胡渭、閻若璩、《大清一統志》作者等群起而響應,於是形成了一股批評《明一統志》之風。

四庫館臣評價《明一統志》時所舉六例舛誤,均為顧炎武上述列舉的:「其時纂修諸臣旣不出一手,舛錯、抵牾、疎謬尤甚,如以唐臨泃為漢縣,遼無章宗而以為陵在三河,金宣宗葬大梁而以為陵在房山,以漢濟北王興居為東漢名宦,以箕子所封之朝鮮為在永平境內,俱乖互不合,極為顧炎武《日知錄》所譏;至摘王安石《虔州學記》『地最曠大。山長谷荒』之語,則並句讀而不通矣」(42)。可見,顧炎武的學術影響之大。

胡渭《禹貢錐指》指出《明一統志》之誤頗多。例如《明一統志》卷二十二濟南府《山川》記載:「漯河在章丘縣東北七里,源出長白山,西北流入小清河」(43)。胡渭指出:「漯上承河水,非山源也,亦不於章丘縣北入小清河」(44)。又如,《明一統志》卷十三淮安府《山川》記載:「羽山在贛榆縣西北八十里,即舜殛鯀處」(45)。胡渭詳細考證了羽山位置,認為「此山在沂州之東南,海州之西北,贛榆之西南,郯城之東北,實一山跨四州縣之境也」,指出:「《明一統志》雲在贛榆縣西北八十里,則誤矣」(46)。胡渭指正《明一統志》之誤,至少還有三處(47)。

關於南直隸如皋縣的沿革,《明一統志》卷十二揚州府載:「本漢廣陵郡地,晉分廣陵五縣置山陽郡時,已有如皋縣,莫知為縣之始。隋初省入寧海縣,屬江都郡;唐析海陵地置如皋鎮,南唐復升鎮為縣,屬泰州」(48)。閻若璩覺得「莫知為縣之始」之語非常奇怪,雖然《晉書》記載不細,但《宋書》記載得明明白白:海陵太守「晉安帝分廣陵立,《永初郡國》屬徐州,領縣六」。這六個縣是:建陵,晉安帝立;臨江,晉安帝立;如皋,晉安帝立;寧海,晉安帝立;蒲濤,晉安帝立;臨澤,明帝泰豫元年立(49);緊接著海陵後面的山陽郡,「晉安帝義熙中土斷分廣陵立,領縣四,曰山陽、曰鹽城、曰東城、曰左鄉,無如皋屬山陽之文」。因此,閻若璩寫道:「沈約明雲『如皋,晉安帝立』,安得雲『莫知為縣之始』」!進而閻若璩批評「天順朝臣」,缺乏「披尋全史地誌之理」。(50)

北宋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縣。元豐時,知州楊希元因其祖於淳化中為舒州知州,其父於天聖中為舒州通判,三代為官於此,故建「三至堂」。南宋慶元元年(1195年),舒州升為安慶府;端平三年(1236年),府治遷往一百四十里開外的江邊,那麼三至堂就不再位於府治了。可是,《明一統志》仍曰:「三至堂在府治東」(51)。因此,《大清一統志》作者指出,《明一統志》錯了(52)。又,廣西靈山縣北一百里的西靈山,一名豐子嶺。《元和郡縣誌》有豐子嶺、峰子嶺的不同記載,《九域志》靈山縣下作豐子嶺,《輿地紀勝》記載峰子嶺為縣主山、又曰西靈山。據考,實為同一處山。《明一統志》卷八十二廉州府山川:「西靈山,在靈山縣西百餘里」;「峰子嶺,在靈山縣東北二十五里,縣之主山也」(53)。《大清一統志》作者指出,《明一統志》誤將一山分作兩山(54)。

正因為《明一統志》錯誤多多,成為清人纂修全國總志和地方志的鑒戒,以至於清代地方志書也時時糾正其失(55),從反面來促進了地理考據的進步。

受顧炎武影響,道光二十八年滄州葉圭綬所著《續山東考古錄》之卷三十一、卷三十二,分別是專門針對《大清一統志》初修本山東沿革、山東古迹的辨誤,具有很強的學術意義(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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