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白鹿原》出版不了,我就去養雞

[摘要]老婆走的時候,我說:「我再進城時小說就寫完了。」老婆順口問了一句:「如果你這個小說出版不了咋辦?」我說:「我就去養雞。」

【原文編者按】4月29日,73歲的作家陳忠實在西安逝世。他曾憑藉長篇小說《白鹿原》獲得我國長篇小說最高獎——茅盾文學獎。本文是2008年陳忠實先生在北京現代文學館所作的題為「我與《白鹿原》」的講座片段,以資紀念。

不在桌子上寫,而是在沙發上寫

第一次寫長篇小說,我的心裡真的很有壓力。為了放鬆這個壓力,我分兩步,第一步寫草稿,第二步寫正式稿。

因為人物和情節比較多,穿插結構複雜,合理結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加上西北大學文學系一位關注我創作的蒙老師對我說過一句話:「長篇小說是一個結構的藝術,結構好了小說就立起來了;結構不好,你的小說就像剔了骨頭的肉,提起來是一串子,放下去是一攤子。」所以我都不敢叫草稿,叫草擬,能把這些人物互相交錯的架構擺出來就行了。

為了減緩心理壓力,保持寫作的放鬆狀態,我不在桌子上寫,而是在沙發上寫。上世紀80年代末,那時的經濟還不寬裕,農村的木匠給我做了個沙發。坐在沙發上用一個大日記本放在膝蓋上寫,寫了40萬字,沒有上桌子。這種寫作方式以前沒有過,就是為了減輕心理壓力。初稿實際上只寫了8個月,正式稿寫了3年,終於完成了這部長篇小說。

我一向不太計較,生活形態跟農民差不多

在整個寫作過程中,我基本過著和當地農民一樣的生活。稍微優越一點的是,我大約十天、半月吃一次肉,改善一下生活,而農民大約是逢到紅白喜事才能吃到肉。

搞專業創作以後,我就徹底回到家鄉農村,生活形態跟農民差不多。我是1982年搞專業創作回到村子的,到1993年離開村子。在村子裡所有人家的紅白喜事,都是聘我當賬房先生。包括農民蓋房上大梁的時候,要舉行慶祝活動,也把我拉去,管煙管酒,還不准我參加勞動。整整十年我在村裡就這麼過著。

到我籌備寫長篇的時候,我家才蓋了3間平房,我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大約不到10平方米的書房,之前都是在家裡擱柴火的房子里,支了一張桌子。我寫作只要一張桌子就可以了。我跟人抬杠:「母雞下蛋不下蛋不在那個窩好不好,一隻空懷的母雞,你給它弄到金鑾殿上還是下不了蛋。真正懷了蛋的母雞,即使沒有窩,一邊走著路它就下蛋了。」作家體驗生活、感受生活,然後形成作品的成色如何,不在你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不在這個,關鍵在你的感受能力和理解能力。所以,我一向不太計較這些東西,在生活形態上沒有任何要求,能保持一種純凈的寫作心態,最好。

我最直接的反應是:可以不辦養雞場了

小說寫完、人民文學出版社拿走稿子之後,還留下一份複印稿,我第一個請人看的,就是評論家、朋友李星。我說:「你看一下,談一下你的感覺。」交給他10天後,我從鄉下回到陝西作協,在院子里碰見了他,我問:「你看了沒有?」他黑煞著臉:「到我家說!」我就陪他上到五樓他家。他提著剛從菜市場上買的蒜苗什麼的,往廚房裡一甩,便進到他的卧室。他突然轉過身來,捶了一下拳說:「咋叫咱把事弄成了!」我聽見這個話,那吊在半空的心,才沉下來。然後,他在房子里根本不坐,也不讓我坐,就轉來轉去,不停地跟我說,小說里的人物、情節怎麼好怎麼好。全是他在說,激動得不得了。這是這部小說寫完後,我聽到的第一個讀者的聲音,評論家的聲音,我很感動。

緊接著,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高賢均看完書稿後的一封來信,讓我激動得跳了起來,趴在沙發上,喊了一聲,幾乎窒息。為什麼?這個小說快寫完的時候,我家發生了點變化,在西安陪著我孩子念書的老母親,身體突然不行了,跟我一直住在鄉下的老婆趕緊趕到城裡去,這樣鄉下就留下我一個人。老婆走的時候,我說:「我再進城時小說就寫完了。」老婆順口問了一句:「如果你這個小說出版不了咋辦?」我說:「我就去養雞。」為什麼?我這個專業作家當了十幾年,寫一個長篇小說出版不了,還有什麼臉再當下去?況且,我的家庭經濟狀況也不允許我再當下去,我過50歲了,孩子還交不起學費,這個專業作家還當到什麼時候去啊?所以,看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高賢均的信,他的評價非常令人激動。我跌倒在沙發上,大叫一聲,我老婆從另外一間房子奔過來問:「怎麼了?」她以為我出事了,而我最直接的反應是:可以不辦養雞場了。(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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