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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城的謎語

  第一次踏進拉斯韋加斯的賭場是1988年,親戚們是把賭城一游作為一道美國文化盛餐來款待我的。我們乘坐的大巴上赫然印著「發財團」的大字,車上座無虛席,大部分賭客是來自台灣又在美國定居的中國人,一小部分是到美國走親戚的大陸同胞。大巴的行李箱爆滿,因為不少旅客帶了成打的軟飲料,可樂、雪碧之類。賭城的飲料比其他城市要貴,因此他們寧可勞其筋骨隨身攜帶,能節省一聽是一聽,八分、一毛的財富也是財富。即便賭博,他們照樣勤勞謹慎,一看就是中國人中的規矩人,中華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寫在他們的氣質和容貌上。入住的米高梅大酒店,目光窮盡處,望不斷的賭檯、賭局,眼睛和耳朵根本盛不下那麼多聲和光。女招待的著裝比當地法律還開明,讓人看到贏錢的下一步可以通向哪裡。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堂而皇之的賭窟。回程的車上,絕大多數人比原先窮了幾百或幾千,3天前的陌生旅伴因為共同吃了賭場的虧而親密起來。相互熱議的都是如何與贏局擦了個邊,似乎每個人都得到過財神爺剎那的眷顧,但由於種種的小意外又與財富失之交臂。幾乎沒人怪罪賭場不公正的設置,在輸的定局裡看到贏的幻影就夠了。

  在賭場里逛了3天,我注意到一個現象:賭場里的中國人從比例上要比美國人多,社會層次要比美國人高。美國賭客中很大一部分從氣質上看都是離犯罪不太遠的人,明顯地帶有一種自我憎惡但更憎惡社會的眼神,而中國賭客基本上個個是良民。

  幾年後,我結交了一個朋友,她向我訴苦說,一個從北京來的老教授跟她借了不小的一筆錢,理由是國內老家發洪災,急需修房子和治病的錢。他還要我的朋友保密,絕不告訴他的女兒,因為女兒剛畢業,工作婚姻都還沒著落,做父親的不忍給女兒增加壓力。錢借出了,就此一去不回。我的朋友唯一可寬心的是,這位老先生是北京名校的教授,知書達理,從哪方面看都是正人君子,遲早會還錢。兩三年後,老先生的女兒告誡她,假如自己的父親背地向她借錢,千萬借不得,因為老教授染上了賭癮,背著她向她周圍的人都借過錢。一旦錢到他手裡,他就乘上華人「發財團」的大巴跑去拉斯韋加斯,帶上預先做好的9份三明治——夠3天的伙食,至於睡眠,乾脆就戒了,連軸轉地坐在老虎機前,跟機器熬,直到輸光最後一個角子。在一次聚會上,我也見到了這位老教授,典型的白面書生,想到他仔仔細細做出9份三明治,克己自律地奔向賭場,輸掉幾萬美元,實在難以置信。賭場和他,誰是更大的謎?

  於是我寫了第一部有關賭徒的故事——《拉斯韋加斯的謎語》。那是十幾年前,我初次對人性中的賭性產生感觸,開始探索。

  後來,我無意中接觸到北美華人的移民史,其中寫到早期的美國華工賭博的故事。19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沿海地帶的華人遠渡重洋,參加美國西部開發,淘金、修築大鐵路、填沼澤造田,初衷是要用這些工程的所獲給家族脫貧,為父母蓋上一座房,為自己娶上一房媳婦,再生一群兒女,卻在回鄉的輪船底艙賭場里輸得一無所有,到達家鄉碼頭的時候,甚至比離開時還窮。很多人因為沒錢娶許定的媳婦,沒臉見鄉里父老,便直接乘船原路返回彼岸,再簽一單5年或10年的苦役契約,忍受種族迫害和歧視,為別人的家國富強繼續出生入死。其中有些人,居然又在回鄉的船上屈服於賭癮,又一次淪落得不名一文……

  讀到這些段落,我想,這些悲劇都慘得引人發笑了,這些人是怎麼了?

  前年,我偶然又聽到了另外幾個賭徒的故事,相較於老教授和華工的故事,它顯得更加壯烈、血腥,甚至魔幻。故事中的賭徒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成功的企業家,都是歷經艱辛並靠自己的智慧獲得財富的人。他們來到一海之隔的澳門(媽閣),一夜輸贏往往幾百萬、上千萬,有的人進賭場時是億萬富翁,出賭場時卻欠了一屁股債,被黑白兩道的追債人全世界索命。也有決心改過自新的,甚至還有斷指起誓的——你不能懷疑他們的沉痛和真誠了吧?但最終還是輸給了賭場,也可以說他們是輸給了讓賭場奪走魂魄的自己。

  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個更好的關於賭博的故事。接下來的兩年,我一有時間就去澳門賭場,學賭博,體驗賭博心理,採訪賭客和賭場經紀人,終於得到足夠的細節來豐滿故事和人物。

  我原先以為,人之所以成為賭徒是因為窮,窮紅了眼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賭,因為沒什麼可輸的。但我最近聽到的故事中的人都是闊人,都是掌握了致富規律,具有一定致富經驗的人。這樣的人竟會捨棄必然,隨偶然去擺布,放棄規律和科學的可重複性,聽信無序和所謂的天命,實在是令人失望。這些故事再一次引起我的懷疑:賭性是不是我們的先天弱點?我們是不是被動慣了,被世世代代的統治者擺弄慣了,不做主慣了,理性和規律總是讓王者權貴顛覆,那就不如把自己交給未知和僥倖,以被動制被動,反而有了點主動——這種宿命觀是不是積澱在我們的集體潛意識裡?我們的集體潛意識中,對財富的渴望是那麼熱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連年戰亂饑荒,天災人禍。不說遠的,就說剛剛過去的那個世紀,戰爭、災荒、政治動亂留給中國人多少的空暇來創造和積累財富?基本上是剛掩埋好同伴的屍體,擦乾淨自己的血跡,就要迎接下一場災難了。因為我們最缺致富的機會和時間,所以在致富時就難免帶有緊迫感、危機感,也難免短視,急功近利。似乎我們冥冥中感到限期要到了,政策要改了,不抓緊時機,時機就過去了。因而,富要暴富,財要橫財,在一切沒來得及改變之前,撈一把是一把,撈了還來得及跑,來得及躲。而一切財富得來之快,快不過賭檯,儘管那些大款闊佬已經有了生財之道,已經致富成功,但他們戰勝不了幾千年的遺傳密碼,那就是災民意識,是貧窮給我們留下的心靈恥辱和創傷。中國人擺脫內憂外患才多久?不到一個世紀。我們佔據足夠的居住面積、吃飽穿暖才多久?還有多少中國人仍然缺乏吃、穿、住的體面和尊嚴?這些都繼續作用於我們的集體潛意識,繼續我們民族幾千年來對於貧窮、饑荒的憂患和恐懼。這種與生俱來的,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恐懼和憂患意識使我們的狩獵者和當家人——中國男人,永遠暗懷一個夢想,就是閃電般地獲得巨大財富。賭檯似乎成全了他們的夢想,提供了「三更窮五更富」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縮寫。一頭是贏,一頭是輸,與其把命運交給一個個陌生的主宰,不如把它交給未知的老天,老天暗中給你洗的牌未必更不公平。贏是生,輸是死,求生不得求死總可以,但凡是求,總有點抗爭的意味,好歹紙牌籌碼自己還過了一下手,往哪裡下注,下多少注,還是歸你選擇,總比一覺醒來的未知要讓人甘心一些。

  (李中一摘自《文藝報》2014年5月9日,勾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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