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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績:他的朋友他的酒

□簡墨  一揭開大唐的蓋子,沖鼻子的酒香。  還有嗎?比這個朝代更喜歡酒的朝代?長江、黃河是它腰間腋下的兩個酒葫蘆,轉手就給掛在了青藏高原上,人人蹺蹺腳尖就可以夠得到,隨取隨喝——人人都是酒徒,人人都是詩人。  而著唐詩先鞭的他則是酒徒里的酒徒和詩人里的詩人。  他從河東走來,從那個中國詩歌的發源地走來,從宮體詩的荊棘叢林中走來,疼痛而不出聲,乜斜著眼睛看小蟲萌動蘇醒,灰色的鳥盤旋著低低掠過,看身邊走著粗壯的樹木,葉子輕輕翻動,菊花滿山滿坡地開放,任憑自己酒氣蕩漾,詩歌飄散,隨蒲公英走到任何一個地方,落下,在春天裡孕育美麗的漢語,冒出初唐的新泥。  也許詩歌對酒的緊緊跟從竟是有些道理的:酒帶七分醉後,血液開始像音樂奔流,心臟鼓一樣敲動有力,小風也趁機掀起了他的白衫……於是,在旁邊羞看帥哥的詩歌也就按捺不住了春情,紅紅著臉兒撲給了大地——詩本子里的哪一首漂亮妹妹似的詩歌不是來自大地呢?而哪一個才子不是詩歌眼裡的帥哥?  漂亮的妹妹喜歡的都是淳樸的哥哥——要帥,但更重要的是淳樸,要是新鮮如初的生命——從南朝的宋、齊、梁、陳一路捋下來,沒有幾個格外稱心:好自然是好的,就像一個人的才華是大還是小,主要看是不是「才大氣粗」。齊梁好在:才足夠了;不好在:氣卻欠著——那些帥哥們打扮得都太奢靡艷麗了,還蘭花指,還娘娘腔。初唐時分,春天第一把鮮韭菜一樣的詩歌小妹懂了一點人事後,是噁心他們的,雖然她手裡的許多花朵經他們之手相贈,但這擋不住淳樸如他的魅力無敵——好像徹底敗給了他,以及他酒後仙人一般的好風采。愛情哪講什麼道理?我們誰又拗得過自己的心?就這樣,她愛上他,一下子就難解難分了。  那是一個最適合喝酒的季節和片刻。詩歌倒是個副產品。  他以原鄉般的赤誠表達著對酒的熱愛,享受著那些陌生而淋漓的過程,也打發枯瘦的時光。貞觀之初,有位太樂署史焦革很善於釀酒,就因為這個,他自求任太樂丞,跟隨在焦革左右。後來因焦氏去世,再沒有人能供他喝到好酒,於是他為這麼簡單的原因棄官還鄉。還鄉後,他和家人種糧釀酒,依然不離開酒半步。有個叫於光的,也是個隱士,無妻子,在北渚造了一座房屋,一住就是30年。他喜歡他的淡泊,竟把家搬過去,和他住在了一起。於光是個啞巴,不會交談,他們在一起對酌時,一直默默無言,但雙方都十分愉快。跟你我一樣,有時知音不在於相擁——離開三尺,你坐著就是,聽我的琴,當聽水聲。  他愛酒愛得口無遮攔:有人請酒喝,他不分貴賤,都去赴席,並常常在人家的牆上信手援筆,一座皆驚:「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現在我們可以見到他作品中標題指明為題壁詩的就有7首之多;他喝酒喝得也理直氣壯——當時有個刺史叫杜之松,是他的老朋友了,有一次請他去講禮法,他直接謝絕說:我不能在尊府里談糟粕而放棄醇醪啊!喏,他把禮法視為「糟粕」,把酒奉作了圭臬……酒是他一生最盛大的詩篇、最好的妻子、最乖的女兒和最愛惜的家傳寶物呢。  是啊,醉是很好的,可以忘記許多事情:大歡喜、大憂愁。而人最好的狀態不過是:一如往常。還是他在某次大醉後寫醉酒的感覺寫得好:「醉之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坂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醉鄉是離開這個風吹著浮塵的人世間唯一可以遁逃的地方。凡醉處,皆故鄉。  他也許提前開悟了生命的悲欣交集?要不,為什麼自己早早寫下了墓志銘?在那種對生死還存在著大迷惑(現在當然也是)的、神秘主義盛行的時代? 「……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若頑若愚,似驕似激……」天子不知,公卿不識,賣卜占星,勉強吃飽,行路好像沒有目標,坐下好像沒有依靠,每天都覺得生存好比附贅疣,死去潰癰才算爛完畢,而抬眼看,他所居住的鄉下的院子里皺皺巴巴萎縮著的三條泥巴小路,堂屋也只存有四面牆壁,何況並沒有親戚可以走動,更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他……在唐朝這個江湖混到最後,這樣的一個人,除了騎著牛四處遊盪,遇到酒店,喝到大睡三天,還能做什麼呢?似乎就剩下大醉大睡之後填幾首詩和窩在家裡讀幾本書了——他把《周易》、《老子》、《莊子》等有數的幾本放在床頭隨時讀,其他的書卻很少翻。他很有智慧,也很前瞻,高情勝氣在眾人之上,我們如今對他的見識依舊懷著極大的敬意。  就這樣,我們回頭摸索,時時觸著珍珠,而此時夜濃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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