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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明:保護了四十多年的心,不能讓它再輕易落了塵 | 單讀

· 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提到嚴明了。我們相信你可能已經對他熟悉了,也能理解為什麼要給他這個稱號:是的,給他的原因在於他的耐心,誠摯和簡潔,這些在一個「小時代」(嚴明語)中尤為難得的品質促成了他的成功,也為這個鍍金年代的文化增添了份量。作為一個三十多歲才開始攝影的攝影師,他有一些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看來近乎偏執的堅持:他認為「怎樣的人生都不算用力過猛」,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千古留名」,外出拍攝時他連攜帶一管洗面奶都會猶豫再三。

· 下面你看到的這篇文章是即將發布在單讀上的對他的訪談全篇。你會更加深刻的理解這個人和他的作品。我們也希望,在新年的開始,他的故事能夠給你這一年的堅持多一份動力。

認識嚴明八年了。

剛熟識那會兒,我還是個不務正道的新聞學院研究生,嚴明也還不是著名攝影師。記得當時他在《南方都市報》工作,剛從娛樂新聞部轉到攝影部跑突發新聞,每天勤拍苦練。這位攝影新兵有多拚命?我們幾個共同的好友當時經常盯著南都,就是為了數嚴明又拍了幾個頭版。除了工作,他每天背著一台萊卡單反掃街,他推崇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抓拍天賦驚人,出片量很大,每隔一兩天就鑽進暗房沖洗膠捲,然後掃描新作貼到個人主頁上和朋友們切磋分享。樂此不疲。

那個時期嚴明的攝影,即使是新聞照片,也會散發出某種特別的幽默或荒誕氣息。這種氣息至今不曾消散,如一根輕盈卻韌勁十足的弦,系在他作品的兩端。這些年,我們都在或多或少地改變,轉頭看一眼嚴明,他還站在那兒,有點木訥,揣一台相機,跑他的碼頭,行萬水千山,似乎要把這煙火人間魔幻現實拍個遍。

前年一個盛夏的傍晚,嚴明騎著單車滿頭大汗來找我,小心翼翼交給我一個精心密封好的紙筒,裡面是一幅他簽了名的照片《雲牆》,托我把它「人肉快遞」給北京的一個藏家,他不放心快遞公司。這份極端的謹慎出我意料,我想,我手裡拎著的是嚴明的信仰。那天我們在路邊聊了很久,他說他出門拍照住五十塊一晚的旅館,我不意外,然而他告訴我他出遠門前連一支洗臉奶要不要攜帶都會嚴肅思考時,這個微小的細節卻觸動了我。他對慾望的警惕、對精力的吝嗇簡直令人髮指,這個時代怎麼還會有這樣搞藝術的人?我說你寫一本書吧,把你的歷程和思考寫下來。

「那些心頭所好,其實可以慢慢慢慢成為信仰,成為宗教,成了你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就像有情人與你成了眷屬——原來這正是你要回到的本意。」2014 年,嚴明在他的新書《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里寫下了這句話。這本攝影隨筆在去年紅得讓人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我真的是在掏心掏肺」。認識嚴明這些年,朋友們都很清楚,只要他認定了的事,所有的凡塵俗務都必然靠邊。當一個人可以對生活的要求降至谷底,他的能量就是一座火山。

「我不會寫詩。純純地喜歡過一些東西,蠢蠢地努力過,一生矛盾,但始終沒有變得複雜。我認定了這樣的人生值得一活,可以無限接近詩句,無限接近向美的皈依。」熱愛,並清醒地為之玩命,我想這就是嚴明所有的秘密。一點都不複雜。

前不久,一位收藏了嚴明四幅代表作的藏家對我說,「知道我為什麼收藏嚴明嗎?除了喜歡他的作品,我也是在為他的人生體系買單。我珍視他的一腔赤子之心。」想起兩個月前,我問嚴明最愛哪一本書,他的答案是《杜尚訪談錄》,「杜尚開啟了幾代藝術人的思維,他把藝術和生活的關係說得很透徹 :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

《單讀》 :你可能是我們身邊朋友里職業生涯最陡峭的人,至今換過五六個不相干的工種。

嚴明:是的,我大學學中文,畢業後最先做中學語文老師,教了兩年 ;上大學時,我學琴、彈吉他,所以教書時也沒有多安分,經常往返福建去歌廳演出。1998 年,為了音樂夢,我帶著自己的民謠作品來到廣州,而後加入了王磊的泵樂隊做貝斯手,玩命做樂隊。三四年之後,流行樂的熱潮散去,廣州音樂市場走了下坡路,迫於生活,我去了一本音樂雜誌工作,不久後去了美卡音像做企劃宣傳。公司的一位同事先跳槽去《南方都市報》,跟我說「南都」缺音樂記者,我就過去了。跑音樂線的過程中,我對工作搭檔攝影記者的相機起了興趣,開始摸相機學攝影,就不想做文字記者了。報社也很給機會,允許我轉到攝影部,跑社會突發新聞。那是一個循環往複,但給我提供了高強度的訓練。我很用心、很勤奮,每天掃街,一邊幹活一邊想著搞藝術,這導致了我後來去買萊卡膠片機,自己學沖洗。幾年後我辭了職,決定做個獨立攝影師,專心致志搞藝術。這個過程就是我的整個職業脈絡。

《單讀》:你選擇的職業對於很多人來說,任何一個都可以做上一輩子,但你的每次轉換都很決絕,為什麼?

嚴明 :做選擇時,我自己沒有考慮這麼多,事後想想確實是冒險。比如三十多歲了,我喜歡上拍照,但根本就不會攝影。我記得自己到攝影部上班,領了第一台單反相機後回到家的那個晚上,還上網查相機說明書。閃光燈根本不會用,手動功能也不會調,工作好一陣了,我才被主任抓出來問,是不是一直在用自動檔。

作為一個成年人,我的膽子太大了,但我確實是喜歡。我一直認為在對自己進行評估的時候,有兩個詞至關重要 :喜歡和擅長。這兩個詞是我做決定的標準,如果它們同時滿足,一定可以干。我去大學做講座,學生們也很關心未來職業選擇的問題,我會把自己這個標準跟他們分享。

《單讀》:你是怎樣做到讓自己迅速對攝影擅長起來的?

嚴明 :要夠勤奮,要快。那時候我掃街練抓拍的時候,心裡有一個信條:我努力讓一天當三天用,這樣的話我一年之後就相當於有三年的功力,三年下來就相當於九年的功力了。當時進步是很快的,兩三年後我在南都還開了圖片專欄,覺得自己像個天才。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才發現你該花的時間還是要花掉。

《單讀》:攝影一做十幾年,你覺得你是有意堅持還是自然而然?

嚴明 :沒有刻意想到要堅持,就這麼一路走過來了,因為我喜歡。如果你喜歡一件事,堅持就是天理,是一個必須的選項。我們迫於一些原因改行,但你不能三頭兩天改行,我的樂趣並不在於改行。

《單讀》:常聽你提到一個詞—「玩命」。做音樂或攝影時,你最「玩命」時是什麼樣?

嚴明 :當年玩音樂,我經常可以在琴房練琴練到睡著,一睜眼又接著練。當時只有一個感覺,覺得自己應該死在舞台上。那時難以想像這輩子我還會跟它分開。最青春的時候,最火熱的激情,全部投到了音樂裡面,以至於後來我去報社工作,跟音樂分手的時候,心內沉痛至極,覺得天都是灰的。

《單讀》:音樂和攝影先後成為你人生里「玩命」的主題,這裡面有沒有一種相通之物貫穿其中?

嚴明 :有,我認為是對自我表達的追求。這個應該是從我做搖滾開始的。搖滾在西方是主流的音樂文化,一點都不邊緣,搖滾巨星就是流行巨星 ;搖滾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譬如有的人性格就是搖滾的,他以搖滾的思路考慮問題。就像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美國的嬉皮年代,他們追求自我的解放,這是我後來自己人生路上一直很膽大的根源。

父母那一代人的教誨,諸如老老實實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讓自己活得謹慎安全之類的想法,我不會理會太多。後來我慢慢發現攝影也是一種思維方式,我們用攝影在看世界,在考慮問題,它可以成為我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它和搖滾是共通的。攝影給了我一個看世界的天然好借口,我可以到處去走,自由地去看,靜靜地去想,是攝影讓我自由。這與搖滾共通,只是呈現的形態非常不一樣,但在我心裡,自由高於其他任何態度。搖滾暴躁,攝影安靜,因此我的性情變了。

《單讀》:變得安靜了?

嚴明 :對,也可能跟年齡有關係。前一段時間,我在家裡翻出一本十幾年前我剛到廣州做樂隊時的日記,我很震驚——整本龍飛鳳舞,幾乎全在罵人,誰誰誰王八蛋、痛恨誰、絕不原諒、鬥爭到底、操這個世界……我現在絕對不會這樣,現在我在記事本上寫的東西全都溫文爾雅(笑)。年輕時認為音樂應該是第一職業,我背著琴走在街上,覺得我是最牛的,怎麼你們還背著公文包蠅營狗苟呢?後來我做攝影,或許是最後一次天真。別人也老問我這個問題,我打過一個比較生活化的比方 :之前那些職業就像是年輕時候談過的各種戀愛,現在是最後落定過日子。以前遇到的人並不是錯的,都是「好人」,都真正全心愛過。

《單讀》:現在你算是在攝影里安身立命了嗎?

嚴明 :中國人講安身立命,還是很世俗化的。我前些天在暨南大學跟同學們交流也講到這個詞,我主張把這兩個詞調過來,應該先「立命」才能「安身」。你要發現自己,評估自己喜歡、擅長以及身上最好的東西,你要有主張、有態度,就是立自己的「命」。保護好自己的天真和敏感,這是財富,將來不管你是否有錢,都可以用得著。人生這麼短,我們要劃一條痕迹,這個痕迹要夠深,才有辨識度。前兩天我在轉一條微博時說,再怎樣的人生都不算用力過猛。我們好像生怕來世認不出今生的自己一樣,所以拚命地劃一道深痕,好像在用力做下一個記號。

《單讀》:你正在做記號嗎?

嚴明 :應該是。我後來不做文字記者,做攝影,有過這個考慮。我寫的娛樂稿子,想想很好笑,那些都是快餐式的報道,過了就過了。後來我發現電腦文件夾里存著的都是可以刪除的東西,沒有意義。在我拍照之後,我建了攝影這個文件夾,存下被我自己認可的好照片。我發現一段時間下來,它們是可以留下來的,因為它們是我的作品。最終我選擇從事攝影,我覺得它甚至能夠為我身後留下一個記號。我看上並愛上了它。

《單讀》:你曾在演講里說,「只有時間是個問題」。夏天時我曾問你,活到現在還有沒有恐懼,你的答案也是「時間」。我發現你對時間異常敏感,它是你留下自己記號的手段,又是你留下記號的敵手。

嚴明 :是這樣。攝影是一件與時間天然密切相關的事,我們就是在抓時間的切片。很多不起眼的照片,比如你二十年前在老家拍的照片,當時很普通,二十年後你再看看,一定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凡事只要賦予它時間,就可能意義非凡。

《單讀》:就像何蕃的香港、庄學本的藏地,當年那些照片現在在微信朋友圈裡流傳。幾十年後假若微信還在,人們要通過攝影作品回望現在這個時代時,你希望他們繞不開嚴明的照片,這是你的野心嗎?

嚴明 :對,我希望是。我喜歡繞不開這個詞,繞不開說明我站在這裡。兩三年前的春節,我跟河南的攝影師朋友陳卓在山東拍照,晚上在日照海邊的一個旅館裡聊天,很冷。他年齡很小,二十多歲,他問我拍照是為了什麼,我直接跟他講,我要留下一些東西,就像李白死了之後會留下千古詩句一樣。我們平時嘻嘻哈哈一起玩,到處去逛,陳卓說那天晚上他突然覺得我怎麼跟這樣一個要千古留名的人住在一起,怎麼現在還有人這麼想問題。可我真是這樣想的,照片就像人死後留下的眼角膜一樣,我想戰勝肉身,想深刻地表達。

我以前看動畫片《昆蟲總動員》,蝗蟲飛過來,旁邊有一隻蟲子一直在念「它們來,它們吃,它們走」,循環往複。今年連州攝影節我也在講這個話,開幕之前人們到達,我最後走,你會看到從冷清到熱鬧,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幾天之後匆匆四散……很多人的人生就是這樣。我覺得這樣不是很好玩,我還想要「留」。

《單讀》:認識你以來,發現你對「肉體」一直很狠,並不想讓自己太舒服。

嚴明 :肉體太舒服是危險的。我們困了就想睡,餓了就想吃,總想著再好一點,再舒服一點,這些都在告訴我們,肉體有要求,而且精神與肉體的這種對峙經常以肉體的階段性勝利結束。因此,我們有必要不讓肉體的要求得到太多的滿足,必須對精神層面的大方向予以把握,否則最後的結局一定是精神淪陷。你是你的精神,不僅僅是肉身,肉身應該為精神去奔勞,而不是精神費盡心思地為了肉體而活。

《單讀》:所以你會提防讓你「舒服」的生活。

嚴明:人要墮落實際上是沒有盡頭的。我們活了這麼大,讀了這麼多書,這個都不明白,那書豈不是白讀了?明白這個事後,就應該小心,因為它一定會影響到我的攝影。我們的時間很有限,我們的經濟條件也有限,甚至時常捉襟見肘,你把精力花在這些不必要的事情上,就會更難辦。我以前常被別人問到關於錢的問題,我認為要搞清楚兩個邏輯 :一個是有錢也不一定能把攝影做好,另一個是沒有錢不一定就做不好。比如張藝謀導演奧運開幕式,他一定是足夠有錢花的,缺什麼就能給你調過來什麼,但在你有數億數十億錢花的時候,你就能把這個藝術做好?藝術終究還是藝術。我做攝影,基本的費用,比如買相機、膠捲這些要有,特別是成為一個脫離了體制的「個體戶」後,你要盡量節約,細水長流地做這個事。

《單讀》:你跟我聊過一件事,說你出遠門拍照前,連是否帶一個洗面奶的問題,你都會認真思考。我當時聽後很震驚,一直記著。你會把洗面奶當成一個很重要的、可以跟你的攝影掛鉤的事情?

嚴明 :對,洗面奶裝在包里,不僅僅是增加了一點重量,因為跟洗面奶一個層面的東西很多,所有這些牽扯到讓我們「舒服」的東西就會來拖累你,會讓你更麻煩,更花時間。累贅多了,你最後就不會那麼果決、那麼利索。

《單讀》:盡量拋開一切不必要之物?

嚴明 :對,一些朋友做了幾年獨立攝影師之後又去上班了,比如去大學當老師,我當時很疑惑地思考這個問題。他將來的照片可能拍得不如現在這麼硬氣,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妥協,也許是為了家人或孩子,慢慢你的性格也會受影響,感覺你低頭了,可能變慫了你都不知道。我辭職了之後,有幾個朋友說嚴明的照片拍得更狠、更硬氣了。

《單讀》:你堅持的這種「兇狠」的方式,是一種對自己的放逐,還是一種更加嚴謹的清規戒律?

嚴明 :別人講到「苦行僧」、「在路上」這樣的說法,其實跟我想的不一樣,因為苦行不是目的,甚至根本就不是我在乎的。比如現在天冷了,溫度和天氣很適合,我想去一趟銀川拍照,我一點都不排斥坐飛機去。可以用更快或更安全的方式及時到達,並不一定非要坐一個慢車去。

《單讀》:或者說,苦行根本無需被別人拿來渲染你對攝影的堅持,因為它並不是一種作秀。

嚴明 :對,沒有必要放大苦行,因為苦行與攝影的最後結果並無絕對的正向關係。但是在你財力精力有限的條件下,你不苦行就會有麻煩,因為你很快把錢糟完了,第二年就要想著去掙錢,去上班了。堅持做攝影,我是把時間摺疊起來用的。

《單讀》:所以堅持是需要取捨的。

嚴明 :對,你安貧樂道了,那些細枝末節的事,一些應酬之類的,你就都不會去做,也做不了,你的時間、精力都會比較有效地用在自己的事情上。

《單讀》:你這些年,有覺得非常困難的時候嗎?

嚴明 :其實一直都沒有怎麼好過,困難無非是兩方面 :一個是剛才講的經濟條件,辭職之後坐吃山空 ;另一個是極其重大的事情,就是你要自己做作品。你要開始,還要發展,還要崛起,這是一座真山,需要你去攀爬。比如我要去三峽拍,那些攀登在我前面的人,多少人早已因為拍三峽成名,我還要怎麼拍?我的風格在哪裡?怎麼走這個江湖?我的作品要一張一張留下來,我行不行……這些都不知道,這些困難都是黑暗的無底洞,它和經濟上的捉襟見肘是一根天生的麻花,交織在一起,我一片茫然。

特別是我又不會主動去做推廣,去找畫廊,年復一年維持老樣子。我只能跟我愛人說,干這個就得信這個。你過河的時候並不能確認每一步都有磚在那裡可以踩過去,沒有人可以保證你的安全到達,那就把信念當作磚,信就深信,愛就深愛。

《單讀》:堅持給你帶來的最大收穫或欣喜是什麼?

嚴明 :作品被認同了。我現在在微博上一貼照片,就會有很多人轉發。《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被很多本來不了解攝影的人喜歡上,他們關注、購買和閱讀,而且幾乎沒有看到差評,這讓我覺得我跟別人在交流,我的理念是站得住的。我希望大家都來看看自己,看看自己身上有價值的、好的東西,把它發揮出來,這也是我思考的一個重點。

有大學生跟我講過對未來的困惑,是去讀研、讀博還是工作?我說 :「在手術台上待的時間最長,並不一定是最健康的。」我們看《中國好聲音》,很多學院派的人去參加,他們唱得毫無瑕疵,可為什麼最後那些原生態歌手吼一嗓子,就可以把他們打敗?因為本真的東西最難得。「這顆心就稀巴爛」,一聲吶喊就戳中了你的心。

《單讀》:真誠高於技巧。

嚴明 :是,學院派的東西老師沒有教你去「稀巴爛」,就像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他的普通話那麼爛,聽著卻這麼真誠,你能聽出這個少年那麼想要那雙鞋,那麼真摯,這是最好的東西,然而好的東西是有可能被訓練掉的。你拿著相機拍照時,你去想著老師和教科書,這是危險的。你為什麼不讓你內心最真誠、最天真的部分在曠野上馳騁呢?

有人問我將來的願望,我說我想永遠像一個真誠的歌手那樣一直「歌唱」,而不只是「唱歌」。我想一直敏感,一直對未知好奇。我不能變成一個有很多錢而時間卻變少的人,我不能見到窮人都覺得他們不是自己人了,心被蒙蔽了我還能歌唱嗎?我還會顫抖著去拍照嗎?不會了,那樣一切都結束了。

《單讀》:保持天真。

嚴明 :我乾的這個事是靠天真和敏感吃飯的,有它們才能有作品。一個鐵石心腸的老闆,他的快樂是什麼?我難以想像。

《單讀》:有朋友前段時間接受採訪時說了一句話 :「身在鄙視鏈,難有生活家。」換句話說,這個時代讓絕大多數人被不安全感所綁架,我想這和你之前說過的「這個時代所有的失態」是共通的。

嚴明 :是的,但我還是相信越往後,大家越會回過頭來反觀內心,明白的人、追求內心的人會越來越多。特別是經濟不再是多大問題的時候,或許大家就會大規模地回歸心靈,這是有可能的。我認識一些人,他們經濟上已經很好了,年齡也到了,不再那麼疲於奔命,就放慢腳步,開始修禪、練古琴、搞國學了……我不能說這些一定就沒有問題,但至少他們也開始試圖尋找自己的內心了。

《單讀》:你怎麼定義這個時代?

嚴明 :小時代。我在網上看過一句評價電影《小時代》的話,意思是說,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竟然如此肆無忌憚地慫恿別人崇尚虛榮。我很認同。

《單讀》:慾望被祭上了神壇。這兩年有個非常明顯的轉變,幾乎所有我們曾經喜歡過的中國導演都開始變得曖昧或與資本、票房握手言歡了,好作品越來越稀缺,你怎麼看待這個變化?

嚴明 :對於藝術來說,這是很悲情的故事,但總有這樣的故事發生。我們之前喜歡的搖滾歌手後來都銷聲匿跡了。這麼多年過去,他們應該更多地看到了生活,有了更多的思考,為什麼卻沒有新的作品?這是一個怎樣的潮汐?是荷爾蒙沒有了,還是被蒙蔽了?這是一件奇特的事情,一定是因為種種原因導致他不純真、不敏感了。到底怎樣才能讓自己盡量免除這個災禍?這種災禍真的很容易出在中國藝術家身上,我們的自控能力可能天生比較差?

《單讀》:這個問題我和小說家曹寇討論過,我們都認為,一個作家或藝術家,他真正的強壯不在於年輕時荷爾蒙噴發下的漂亮作品,更在於荷爾蒙散去、漸入中年後還可以保持天才且充滿力量的創造力,這離不開清醒、堅持和自律。

嚴明 :非常認同,這個總結到位。而且這中間還有一個很要命的問題,現在的世界在快速變化,傳播形式、載體都在變,以前的腔調現在聽起來有可能不太合時宜,然後有人就慌了,就只想著迎合了。

《單讀》:受到了變化的教訓或嘗到了變化的甜頭,這個時候你怎麼看待環境和堅守的關係?環境對一個藝術家的影響真可以這麼大嗎?

嚴明 :我一直堅信,自己是最大的環境。某種意義上,外界環境可以成就你,也可以毀掉你。然而,我們的身上應該有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東西,能夠時刻保有對世界的態度,有了這個態度,你就會有一個屬於你的反應或呈現,它可以是你的作品。被動、迎合最後會沒有了自己。好比世界需要的好歌並不只是悅耳,好照片並不只是悅目,那樣的話,就根本不需要那麼多人做歌手和攝影師,有幾個代表就可以了。藝術歸根結底是一個「與我有關」的事,一定是你對這個世界的反映和判斷,這個需要及早認清,時刻保持警惕。

《單讀》:對你來說,譬如?

嚴明 :譬如最初你可以在鄉村跟一位抱著豬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可後來如果你變得會嫌他髒了,你說這是多大的改變?你就是變了,與他們不是同類了,同理心、平民意識都消失了,更沒了悲憫。對於這個問題,我認識得很清楚。我保護了四十多年的心,不能讓它再輕易落了塵。「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單讀》:終極地講,你最終想把你的命運許給什麼?

嚴明 :我想看到我自己的極限,這個極限對於我很有誘惑力,達到中上等都不行。跑得快的人很多,但是劉翔可能只有一個。

《單讀》:你想做劉翔?

嚴明 :我希望成為跑得最快的人。我曾說攝影是一個人的極限運動,你要開發自己,看自己的身體和思維能夠達到什麼高度。作品只在一個人身上產生,如果你的海拔、你的情懷、你的身手都差一點的話,這個極限最後就要差一些 ;如果都把它頂到最好,這個極限的可能性就會迸發出來。這不是一個要與人協作來完成的事,它完全是一場你自己身體與內心世界的交響。

《單讀》:你一直在拍國人,並且絕大部分來自縣城與鄉村,草根居多。我知道你是一個反題材者,但你把你的鏡頭自然地聚焦到了他們身上。你覺得貫穿你所有照片的靈魂是什麼?

嚴明 :我們的命運。我對人很感興趣,特別是我們同時代的人,在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這個歷史時期,他們好與不好的狀態、細微的喜怒哀愁,包括他們的無計可施。

《單讀》:有沒有思考過你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拍攝取向?

嚴明:我是從小地方出來的人,拍這個東西天生有共鳴,有關切,也敏感,這是我發現的自己的一個興趣所在,也是我能做到和擅長的。事實上,攝影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對被拍攝者起不了太實質的作用,我只是提出了問題,或者感受了這種情緒。它對觀眾應該有一些作用,讓更多人看到、思考以及領會,我們會共同思考、惋惜並相互慰藉。

《單讀》:前些天看你發了幾張圖,都是你的膠捲和膠捲袋,當時我很震驚,因為一直覺得你在生活中並不是一個特別拘小節的人,但是我在你那些保存得細心入微的膠捲里看到了一種儀式感與莊嚴。

嚴明 :它來自一個手藝人對一個行業的敬畏與尊重,很神秘,也讓人感慨。我在我的書里說 :「我知道所有的曲折背後,都安放著一句筆直的誓言。」你看一個攤煎餅的人,他很嫻熟地把餅從空中翻轉,精準地落到鐵板上,你會覺得這是一個行業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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