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魏晉:憤青禰衡
禰衡被魏武謫為鼓吏,正月半試鼓,衡揚枹為《漁陽摻撾》,淵淵有金石聲,四坐為之改容。孔融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魏武慚而赦之。
現在我們終於敢承認曹操是三國時代最偉大的人物了,這種偉大超越了加在一起的劉備孫權諸葛亮,於政治、於文學,所謂建安風骨,曹操一人之風骨罷了!當然,人性是複雜的,這最能在曹操身上體現。他是一個矛盾體。在他的身上既有寬闊的胸懷,沉鬱的情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短歌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步出夏門行》)〕;又有不容人之處,如對孔融、對楊修的下手。曹操所殺的,都是恃才傲物又終不能為自己所用的人。這樣的人物往往都是輕蔑曹操的,也包括被曹操借刀所殺的禰衡。
禰衡字正平,山東臨邑人,口才好,負才而為人傲慢,喜歡犯愣,是個憤青。一天,禰衡來到了許昌,自負才學的他本以為能夠一下子把許昌人震了,但沒想到一圈轉悠下來,沒人買他的賬。是啊,人家為什麼要買你的賬呢?但禰衡不這樣想,他很鬱悶,覺得這許昌遍地都是白痴。在冥冥中,他總有一種感覺,認為自己來歷不凡,是天下奇才,但眼前的現實又實在讓他光火。這個倒楣許昌,難道真的是沒有伯樂嗎?這樣一琢磨,他便想到了孔融。在來許昌之前,他就知道這座城市裡除了有個皇帝,有個丞相外,還有個天下青年才俊皆以為師的孔融。於是,有一天,禰衡直闖孔府,嚷嚷著要跟孔融喝酒。孔融說,好呀,怎麼個喝法?禰衡一愣。這一年孔融已經五十歲了,比禰衡大了足有三十歲。
這一老一少的友誼是從喝酒開始的。在許昌的歲月,禰衡的心裡有點矛盾:一方面,他渴望獲得權貴們的認可和尊重,一方面又莫名地鄙夷這些權貴,比如掌權的曹操。有一段時間,禰衡悵然若失。還好,有個忘年交孔融。爺兒倆對上了,總湊到一起喝酒、聊天,談論天下之事。一次,兩個人喝到後半夜,都高了,禰衡對孔融說:「當今天下,幸有孔老師,仲尼不死啊!」孔融則對禰衡說:「顏回復生哦。」這樣的讚美自然有點肉麻。在許昌,孔融自比當年的李膺,喜歡推薦後生,以伯樂自居。對於禰衡,他是想重點培養的。所以,沒有草率地向朝廷推薦,而是通過孔府的沙龍,慢慢讓許昌的才俊們認識禰衡,擴大禰衡的名聲。隨著時間的流逝,許昌的士人們開始這樣傳:知道不,孔融府上有一位天下奇才!
有了這樣的鋪墊,孔融決定正式向朝廷推薦禰衡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這禰正平太有才了!如此下來,弄得曹操也很想見見這位禰衡,但禰衡卻拒絕了曹操。究其原因,是真的因為討厭曹操這個人,還是因為狂勁又上來了,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說曹操,丞相表現得還算淡定,沒有動怒,但心中盤算:你還挺狠。我不搞你,還要給你官做。什麼官?負責擊鼓的小吏。禰衡竟從命了。在一次宴會上,許昌文武皆在,喝到高處,曹操命打擊樂小隊表演,以助酒興。小隊隊員依次上場。按照規矩,隊員擊鼓試音前,皆應脫去舊衣,穿上新衣。輪到禰衡了,哥們兒大搖大擺地上場了,並未換上新衣,一曲《漁陽摻撾》,浸滿懷才不遇的悲情,聽上去,沉鬱悠遠,有金石之聲,令在座的眾人頗為傷感,曹操一時也為之動容。這時候,有沒眼眉的領班於幕後露出頭來說:「呀,禰正平,你怎麼沒換上新衣服就上場了,去換啊!」禰衡回過頭來,瞄了領班一眼,沒搭理他,持鼓猛擊。領班再次在一邊嘀咕。禰衡放下手中的鼓槌,愣了會兒神兒,然後去掉頭巾,脫下衣服,裸體於眾人面前,全場驚駭。
禰衡裸體擊鼓,性情所至,想起多年來的遭遇(其實也沒幾年),志向未酬,憤恨之情於不覺間升於心頭,順便卷了曹丞相,所謂於清白之體對污濁之人。當然,並不像《三國演義》中「擊鼓罵曹」那段記載那麼誇張。但賓客仍大驚,都把目光轉向曹操。曹操緘默不語,冷冷地望著裸體的禰衡。這時候在座的孔融起身說道:「禰衡的罪過相當於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胥靡,一種刑罰,用繩子把犯人連在一起,令其在工地上做活。據傳說,商朝的帝王武丁曾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位賢人,於是就叫人按照夢中的模樣畫像,然後尋找此人,最後在一個工地上發現一個叫「說」的犯人和畫像上的人一樣,武丁遂以此人為相,果然是治國賢良。孔融的意思是,禰衡的罪和「說」一樣,也是那樣的人才,但卻不能引發你的夢。曹操始有愧色,自言自語道:「禰正平,我本想侮辱你,卻不料被你侮辱了。」
「禰衡事件」發生後,曹操作了冷處理,沒有直接做掉禰衡,而是把他派遣到荊州劉表處,所謂借刀殺人。後者未中計,又將其遣至江夏的黃祖處,這黃祖可是個愣子,不吃禰衡那一套,有一次酒後禰衡又發狂了,當即就被黃祖給弄死了。天下狂士多辯才,才華在舌頭上,禰衡是典型的例子。最後,他也死在了舌頭上,這一年他才二十五歲。在我看來,二十五歲的他是辯士,卻未必是濟世之才。當然時代也沒給他這樣的機會,而一個連機會都沒有的人,又怎能說是天才奇才呢?這一點,禰衡和自以為是且每不與曹操同懷的楊修有點相似。所謂人以群分,禰衡是非常看重楊修的,他曾說:天下之才,唯有孔融和楊修而已(這三個人或直接或間接都被曹操辦了)。
無論如何,禰衡死了。在江夏時,禰衡突有萬千感慨,寫就一篇《鸚鵡賦》,以籠中鸚鵡自比,只是苦於不能翱翔天空。但他想怎麼翱翔呢?我總覺得這是個懷有小聰明的人,跟當時的第一流謀士程昱、荀攸、郭嘉比差得遠,更不用說跟作為謀略家的荀彧、司馬懿、賈詡這樣的人物比了。於是他和被自己欣賞的楊修一起成為那個時代最純正的雞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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