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在學生時代, 我覺得死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

北野武:在學生時代, 我覺得死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

2018年01月30日 13:32:49 來源:鳳凰文化 作者:北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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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北野武Takeshi Kitano,日本著名導演、演員。1947年出生於日本東京。26歲成為漫才演員,以其無厘頭的辛辣和黑色幽默成為日本80年代喜劇熱潮的靈魂人物。之後更涉足廣播電視、電影和出版,佳作頻出。主要電影作品包括《花火》《壞孩子的天空》《菊次郎的夏天》等。主要文字作品有《淺草小子》《毒舌北野武》《菊次郎與佐紀》等。音樂家坂本龍一曾說,「北野武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總統,只要我們的社會願意接受。」近日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北野武的小酒館》是北野武的隨筆集,小巷深處的小酒館內,最好的「下酒菜」非毒舌北野武的奇談妙論莫屬!時而是令人捧腹不已的靈機妙談,時而是令人瞠目結舌的率性直言,時而是令人撫掌長嘆的嚴肅正論……稀世奇才北野武從生死、教育、人際關係、規矩、電影五個方面,揭開現代社會種種病灶,喚醒大眾逆位思考。從書中選取的這一篇,正是北野武從初中時代開始的、對死的思考。

《北野武的小酒館》,北野武著,姜向明譯,新星出版社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怕死,說什麼也克服不了這種心態。

從高中到大學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思考「死」這個問題。那時的我,可說是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之中。

細微的聲響或什麼東西的影子都會令我這個膽小鬼嚇出一身冷汗,就像是深更半夜獨自行走在墓地里。這次的咳嗽好像不太正常,身上的某個地方長出了一個小小的瘤,諸如此類的小事都會令我忐忑不安,擔心起自己會不會是得了癌症。

如果就這麼一命嗚呼了,那該如何是好?

我每天都在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初中的時候,棒球隊里有名隊友被一輛土方車軋死了。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在現實中接觸到死亡。

在我讀大學的時候,京浜東北線發生了一場事故。事故造成了慘重的後果,傷亡人數接近一百五十人,在死亡的乘客中,有我認識的人。

現實中的死亡,對我造成了超強的衝擊。

我這麼說並不代表我認為死是一件傷心事。

聽到別人說誰誰誰死掉了的消息,我的心頭只會浮現這樣一種想法:「噢,那個傢伙死掉啦。」不管誰死了,這個世界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日子一天天地過,今天和昨天沒多大區別,只是那個傢伙昨天還在,今天就不在了。

棒球隊的那名隊友也好,我認識的那名乘客也好,到昨天為止分明還是生龍活虎的兩個人,可今天無論到哪裡都找不到他們了。就像被黑板擦擦掉了,被擦得無影無蹤了。僅此而已。

我深切地體會到:死是多麼掃興的一件事。

我明白過來,人死了只意味著不復存在。既沒有什麼天堂,也沒有什麼地獄。再就是,死人會非常簡單地消失於活人的記憶中。

話說回來,朋友死了,心裡肯定會覺得悲傷。但是說到底,心頭也只會浮起「哎,他死了啊」,這麼單純的一種想法。

就算再悲傷再悲傷,就算一連三天夜夜流淚到天明,到了第四天淚水也會幹掉的。不論你對逝去的故人有多懷念,活著的人都生活在一個與死者毫無關係的世界裡。面對如此肅殺的現實,我感覺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哎,他死了啊。」就這麼結束了嗎?

所以,我特別怕死。但是,我要怎麼做才能使自己免於一死呢?我還認識一個人,那天他本該在那輛發生事故的京浜東北線上的,但因什麼事耽擱了沒乘上,結果反倒撿了一條命。人的生死,誰也控制不了,只是命運的撥弄而已。正因為是命,所以沒人知道自己哪天會死。這樣的想法令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要是我現在死了,肯定什麼也不會留下。世人很快都會忘記,有個叫北野武的人曾活在這個世上,就像落在地上的一滴雨,會被隨後一滴又一滴的雨輕而易舉地抹去痕迹。

不是害怕被別人遺忘,而是害怕因為自己的人生空空如也,所以就這麼輕易地被別人遺忘了。這樣就太可憐了。

我還什麼都沒做呢。人生的樂趣,我還什麼都沒享受過呢。雖然我打過棒球,但那不等於我打進了甲子園呀。學習也談不上很好,也不記得自己享受過什麼奢侈的生活。既沒有開著車子兜過風,更沒有開車搭訕過什麼女孩子。我不要就這麼死了,什麼都還沒做就這麼死了,我不甘心。

在我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那種活得有滋有味的感覺。

人死後會變成什麼,有沒有天堂和地獄,使我感到煩惱的並不是這一類哲學性的問題。我只是害怕,還沒有體驗到生的快樂,還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我沒有白活的記憶,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蹤影。

雖然我說生的快樂,但那並非僅指快樂的記憶。哪怕是殘酷的、痛苦的經歷,只要它能讓我品嘗到活著的滋味,就算是一種快樂。

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當時的我憧憬著要做一名海洋研究員。

那時正是雅克·庫斯託名氣響噹噹的年代。當時我羨慕的是海洋科學家這類人,因為他們能乘上像「深海6000號」那樣的潛水艇,下潛到水壓高達幾百個大氣壓的黑暗海底,對海底火山和在深海里繁衍的細菌進行考察研究。我嚮往的是那種和現實利益沒有半毛錢關係、純粹為了學問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的活法。因為我覺得如果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就能切實地體會到我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如此說來,當時我所害怕的,也許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無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著。我害怕的是那種既沉悶又無聊的生活。

話雖這麼說,但當時的我其實並沒有想做什麼事啦,想成為怎樣的人啦,或者說想過怎樣的生活啦這類具體的理想。不過,正因為我沒有任何具體的理想,所以我反而更加恐懼了。難道我的一生要在連該做什麼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度過嗎?

但是,人生充滿了諷刺。

為了克服對死的恐懼,我選擇了一條相當於自殺的道路。

此前,我已經談過許多關於我母親的事。儘管我無法用片言隻語來概括,但不管怎麼說她都是一個非常勤勞的女人,而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藝術啦,哲學啦,文學啦,她完全不認可這類東西的價值。對她來說,愛好這類玩意兒就是在浪費人生。

現在回過頭去想想,她這種看法其實也是一種人生智慧,甚至是一種可稱之為哲學的思想。但是,因為我自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這個家裡,所以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客觀地將母親的這種看法視作是一種思想。

我父親屬於典型的下町區里的手工匠。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已經入了說漫才這一行,所以說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不過,我從小到大和父親之間有過什麼真正的交流嗎?我一次都想不起來。我只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帶我去江之島看過大海,但那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父親是個粉刷匠,每天都在施工現場、小酒館和家之間做三點一線的往返運動,就像敲圖章一般千篇一律。他平時是個膽小如鼠之輩,可每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後,都會對老媽揮拳頭。他每天都認認真真地幹活,但我想他掙的那點錢基本上都被他貢獻給了酒館。

因為老爸是這副德行,所以我家的生活全以老媽為中心。日常的吃用開銷啦,孩子的升學問題啦,不管什麼問題都是老媽說了算。她白天在建築工地打臨工,晚上還在家裡接點零碎活,每天都要做到深夜。在那樣的年代裡,在如此艱苦的生活中,她愣是把三個兒子送入了大學,一個女兒送入了高中。這麼說吧,她就是美輪明宏的《打夯工之歌》的現實版。

老媽為我設計了一條出路:讀完理科大學,然後去家大型企業就職。她覺得我不可能有別的出路。而且,老媽的決定在我家裡是沒有商量餘地的。因此,在我考取了明治大學理工學部的時候,腦子裡盡想著我就這麼太太平平地念完大學,然後去做個循規蹈矩的工薪族。

也就是說,當時的我是被老媽的各種想法所左右的。

儘管如此,我卻像一隻生下來就待在籠子里的小鳥,從來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自由,更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受到了母親的束縛。對母親來說,應該也從來不會去往這方面想。我這樣做都是為兒子好,她肯定是這麼認為的。

再者說,母親是怎樣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大,讓我上了大學,我是再清楚不過了。我也知道,我哥為我犧牲了自己的學業。所以說,除了母親的決定外還有別的選擇,連我自己都不會這麼去想。

不過,我現在覺得,當時自己之所以那麼怕死,也許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這個。

因為我被束手束腳地五花大綁著,因為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所以我體會不到活著的感覺。

而我自己的大腦運作方式,也是相當理科型的。

我到現在還覺得做數學題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每當聽到別人說起歐拉定理、非歐幾里得幾何學什麼的,我的心裡都會湧起一股莫名的騷動。如果我做了數學家,我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呢?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做這樣的白日夢。

干起了以前做夢都沒想到過的電影導演這一行後,我有時也會瞎琢磨:那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典型的理科男啊。在寫電影台詞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就像是在無意識地做因式分解題。

如此說來,我學理科是完全對路的。

只不過,對於大學畢業後登上固定軌道駛向未來這一點,我感覺不到有什麼魅力。

我讀大四是在1970年。從1960年到1970年,正是大學裡的學生運動搞得如火如荼的時期,運動的起因是安保問題。當時,各所大學都遭到了封鎖,授課基本處於停頓狀態。只要你交畢業論文,學校就會給你發一張畢業證書,當時是這樣的一個時代。

而日本社會呢,當時正處於經濟飛速發展期,音樂、戲劇之類的文化演出開始大量湧現。於是乎,我基本上不去學校,取而代之的是整天流連在新宿一帶的爵士樂茶室里。

說到在爵士樂茶室里聊的那些話題,當時最時髦的是存在主義、薩特和波伏娃,另外還有科林·威爾遜,在當時也有很高的人氣。我記得當時我的書包里也有一本書,是《次郎物語》,但我沒好意思拿出來。

對於一個理工學部機械系的大學生而言,存在主義什麼的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這反而激起了我的嚮往。再說了,最關鍵的是,談談文學和哲學,聊聊學生運動,可以搭訕到大把的女孩子。要說我能夠順順利利聊下來的話題,那無非是本田汽車的引擎如何如何之類,而這樣的話題女生是一點不感興趣的。說出來很可憐的,我對自己的未來缺乏信心,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另外,成為大學生後,我對這個社會的構造有了一些朦朦朧朧的認識,也明白了接下來如果想事業有成的話,就該想法進入官僚階層,還明白了如果就職於製造業,那今後的收入就堪憂了。

要躋身官僚階層,就必須通過高級國家公務員考試。如果自己大學畢業後,在某家企業里做個工程師什麼的,那頂多也就混到個二把手的位置。這樣的未來有多大前途呢?我意識到了現實的殘酷。

當時,還有不少人氣劇團(如「狀況劇場」「天井棧敷」之類)里的演員也會經常光顧爵士樂茶室。這幫傢伙都是熱情洋溢之人,幾杯老酒下肚後會為了不同的戲劇觀爭得面紅耳赤,有時甚至還上演全武行。

在文化人的世界裡,幹活從來都不是為了維持生計,但他們居然還會上演這麼轟轟烈烈、你死我活的戲碼,這對我來說實在算是新鮮事。

當時的我只知道下町區的生活,只見過與戰後的價值觀保持一致的、為了謀生而玩命工作的成年人,看到這樣的場面後,就感覺自己進入了高一個檔次的世界。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一種令我目眩的文化氣息。母親在戰後對我長期灌輸的價值觀是:理工科大學畢業後,到大企業去就職,這是一條人生的成功之路。但當我在爵士樂茶室里閒蕩時,每每會覺得這樣的想法實在太老土、太落伍了。

這麼說聽上去很瀟洒,但充其量不過是經常去茶室晃晃,去做一些不那麼光明正大的臨工,去搓搓麻將賭賭錢,用賭來的錢去買醉,就這麼點破事而已。

所以我覺得,生活在那個時代里的人,總是低著頭走路的。

總是低著頭,總是貪生怕死。

對文學、戲劇什麼的,我充滿了嚮往。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能夠勝任這種行業。那我到底應該做什麼呢?我會不會這輩子都找不到答案,就這麼翹辮子了呢?當時我腦子裡儘是這樣的想法。

那天,我像平時一樣朝著歌舞伎町的爵士樂茶室走去,腦子裡還在想著……

現在的新宿ALTA,以前是一家叫作「二幸」的食品店,有點像現在的大型超市的前身。我從新宿站的東出口出來,穿過「二幸」前面的人行橫道,當時我走路的樣子肯定也和平時一樣:弓著背、低著頭,往前走。

只不過,那天我腦子裡的思路和平時方向不同。

突然之間,我有了一個荒唐透頂的想法:「對呀,我應該退學。」

我記不清自己的這種想法是打哪兒來的。就像萬里無雲的天空里突然划過一道閃電,這個想法就這麼突然間閃現在了我的腦海里。當時我的感覺就像是,站在高樓上準備跳下去自殺。

我的思緒彷彿晃晃悠悠地飄到了天上,就像被毒蛇凝視著的一隻青蛙,我陶醉在「自殺」這種甜美的想法里。

我很清楚,母親為了能讓我上大學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也清楚,都已經念到了大四,如果這時再提出退學,會給母親造成多大的打擊。

這樣做,就意味著拋棄了把我撫養成人的母親。對母親來說,哪怕是突然聽到我猝死的消息,估計也不會比這個更驚訝了吧。對我自己來說也差不多,如果我不是在心裡打定主意自己已經是個死人,這樣的話我是絕說不出口的。所以說,我這裡說的自殺不是什麼文字遊戲,對我而言,它就等同於真正的自殺。雖然等同於自殺,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唯一明確的答案。

就這樣,我下定決心要退學。

那時候,我一邊走在橫道線上,一邊抬頭望著新宿的天空,湛藍的天空一片晴朗,就像我以前從沒見過、今後再無緣見到的那樣。我感覺眼前的景物全都清澈澄明,就像一陣勁風吹散了此前一直盤旋在我頭頂上的那團烏雲。

至少在那一刻,我對死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聽說在狼或狐狸之類的動物世界裡,母親一旦完成育兒,就會把自己的孩子趕出巢穴,而且那架勢簡直就像在和想要侵入地盤的敵人交戰一般。在這之前,母親會精心地照料孩子,就像孩子的生命比自己的更寶貴。可是在那一刻,母親甚至會撕咬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道母狼或母狐狸這麼做是否是出於對孩子的愛。如果從人類感情的角度來考慮,那就是為了讓孩子能夠獨立地走上社會,就狠下心來這麼做。但真相也許沒那麼複雜,也許只是母狼或母狐狸在某個階段打開了身體里的某個本能開關,然後在腦子裡自動生成了將自己的孩子視作敵人的程序。

如果理查德·道金斯的「所有生物都是基因的交通工具」說的沒錯,那麼與其依賴於母愛這種不確定的感情,還不如建立一套本能的機制,這樣反倒能夠確保育兒的成功。因為用這種方法,遺傳基因的存活概率會大許多。

不過,對於狼崽子或小狐狸來說,不管真相是哪一種,其差別都不大。因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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