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在《搖搖晃晃的人間》生命被重新打開
影片的第一個畫面就很好地解釋了片名——田埂之上,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走來。
她腳下一深一淺,身子也跟著一顛一顛、左右搖晃,可能是為了保持平衡,兩隻手臂在身體兩側大幅度地擺動。這是出生時「倒產」造成的腦癱,加在她身體上的枷鎖。
頭髮潦草地挽在腦後,穿著一件極為普通的白色條紋T恤,暗紅色眼鏡框的下面,是不太自然的面部表情和留有風霜痕迹的皮膚——一個常見的農村婦女形象。
直到,一個沙啞、發音含混的聲音頗為吃力地念起詩來。
「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後是橫店/然後是漢江平原/在月光里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這是這個女人眼中所見的人間萬象之一,她將它寫成了詩。
《搖搖晃晃的人間》,她用這個標題命名了自己於2015年2月出版的一本詩集。也就是在那一年的1月,她因為一首題為《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在網路上爆紅。她的名字開始為人所知:她是湖北省鍾祥市橫店村的余秀華。媒體很快蜂擁而至,人多的時候,余秀華家裡的米「被記者吃光了」。
標籤也接踵而來:「腦癱詩人」「農民女詩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但紀錄片導演范儉看到的不是這些。自認「對人的內心風景有著無限探求慾望」的范儉說,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是一個「關於女性身體和情感層面的慾望的故事」。
2016年12月,這部影片在被稱為紀錄片界「奧斯卡獎」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上,獲得長片競賽評委會特別獎。
「切膚之愛和靈魂之愛到現在我還沒有真正地經歷過」
余秀華的情感和慾望都被困住了。就像影片中的一個畫面——一條魚困在了一片荷葉上的一灣淺水中。
「魚」的畫面和魚在水中游的聲音,是范儉特意加入影片中的意象符號,充滿了隱喻。在他看來,「女性的慾望跟魚和水的關係是相得益彰的」,而且「魚」還與余秀華的姓諧音。
劇照
困住余秀華的,首先是她的身體。
「我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接受自己」,「我想我說話的時候表情自然一點,但是根本做不到」,影片里余秀華這樣對自己的「粉絲」說。
在范儉眼裡,余秀華的很多問題都是因身體的局限而來的,「由身體而延伸出來的那些情感和慾望,在不斷地生長,於是發生了這些故事」。范儉將這個理解抽象成了這部紀錄片的海報,大紅色的背景色上,畫著一位裸體的女性伏在地上,背後是旺盛向上生長的野草。
詩成了余秀華掙脫身體束縛的工具,是慾望的出口。
最早「點亮」范儉對這個人物興趣的,也是她的詩。「一個人身處那樣一個處境下,能寫出那樣的詩歌,那種才華和智慧,是超越於我們很多庸常人的,她的詩歌發出的光芒,從一開始就照亮了我。」
余秀華在詩里,從來不諱言對情感、愛和性的渴望,這些熱烈的渴求讓她的詩顯得生命力極為旺盛。
在讓她走紅的那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中,她寫道:「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去香港錄節目的時候,她被問到,會不會被人說她的詩是「流氓詩」?「還有人是蕩婦體,管它呢,我想就是個蕩婦你怎麼著吧?」余秀華反唇相譏,反而引得主持人拍手叫好。
余秀華的詩歌中上百次提到「愛」字。在現實生活中,她卻想不出「最嚮往的愛情」是怎樣的,「切膚之愛和靈魂之愛到現在我還沒有真正地經歷過」,「我一直很失敗,愛情離我很遠很遠,就是因為它離得很遠,所以我才不甘心,所以才有那麼多追逐碰壁的過程」。
又有人問她,「如何做一個幸福的女人?」
她平靜地回答:「怎麼做一個幸福的女人,我沒有什麼經驗,我真的講不出來。」反而讓台下的觀眾聽得一臉落寞。這些范儉都用鏡頭記錄下來。
「這個婚姻真的很傷人」
余秀華不僅受困於她的身體,還受困於她的婚姻。
19歲時,母親做主,將她許配給31歲的上門女婿。在范儉看來,這是母親「出於一種強大的保護慾望」作出的選擇,讓她早日成家,好有人照顧她。
余秀華和丈夫有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孩子,卻沒有她心心念念的「愛」。她抱怨,碰上下雨,丈夫從來不去接她,不會扶她一把,她摔跤了,丈夫還笑話她,「這個婚姻真的很傷人」。年屆40的余秀華想要離婚,「如果不是殘疾人,我早把這個事做了」。但丈夫不同意。
范儉在片中剪入了這樣一個鏡頭——在一個池塘里被網兜攔住的兩條魚,一條魚拚命地想跳出去,另一條魚還待在那裡。
成名這件事情,讓余秀華有了離婚的底氣。她去了北京,去了香港,去了深圳。那些地方,有排著隊等她簽名的讀者,有專門為她而開的詩歌研討會,還有讓她上台領獎、演講的舞台,這一切讓她有了從前沒有的自信和經濟上的獨立。雖然她也覺得有些「惶恐」,「不知道命運把你往哪兒推,推得這麼高,不知道會不會突然就摔下來,突然就粉身碎骨。」
但成名又束縛著她邁出離婚那一步。出名了就把丈夫「蹬」了,名聲不好聽。「離了婚以後兒子會找不到媳婦」,別人都這麼勸她。
余秀華的母親也反對她離婚。「在母親看來,在農村像余秀華這樣一個女人,怎麼能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呢?」范儉說。
余秀華的母親,是范儉最為介懷的人。在紀錄片拍攝期間,余秀華的母親被確診為癌症末期,在影片製作完成不久就離世了。范儉眼見著這位母親在疾病中迅速蒼老,因此在拍攝的時候小心翼翼,怕一不留心就刺傷了老人。「隨著余秀華慢慢地在人格上變得越來越強大和自信,她跟母親的觀點越來越衝突。這種代際衝突或者說是兩種女性觀念的衝突里,又有複雜的人情在其中。這畢竟是一個母親在關愛女兒。」這種糾纏在一起的多重情感,讓范儉感慨。
「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
余秀華和遠在北京打工的丈夫就離婚的問題拉鋸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談妥了條件。余秀華分給了丈夫一筆錢。在離結婚20年還差10天這一天,倆人辦完了離婚手續。一切都結束後,倆人一起坐在了一輛計程車的后座。在范儉的鏡頭裡,余秀華丈夫的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了一種輕鬆的笑意。在回家的石子路上,余秀華走不穩,說「你牽我一下」,已是前夫的男人牽著她走了一段。前夫問「你說我對你好不好」,余秀華說「好」。
范儉覺得這意外捕捉到的一幕非常動人,「你會看到其實這倆人的關係是這樣一種豐富的關係,他們離婚了之後反而非常放鬆、非常釋然,不能離婚的時候兩個人的關係是很緊張的。」
「以前自己不夠堅定,還是真的謝謝這一年發生的事情,讓我能夠對自己有個交代,能夠信任我自己把這個事做了。」余秀華在影片里對范儉說。
余秀華終於掙脫了這段婚姻,但她感到有一點「說不出來的難受」,她寫「我真的是一個人了嗎?」「別人離婚會感覺很明顯,因為他們總是朝夕相處,對我來說沒有這種感覺,這是一種真正的悲傷,真正的悲涼」。
難道還有明天,可惜還有明天——范儉用余秀華的一首詩放在了影片的結尾。借用這個意象,他用「StillTomorrow」作為影片的英文名字。常常被用來代表希望的「明天」,在這裡卻散發出無奈的味道。「它呈現了這個女人一直渴望得到一些東西,卻一直得不到,而且可能註定未來也得不到」。
「為什麼得不到呢?」作為朋友,范儉看到身體局限以外的其他原因。余秀華是一個性格鮮明的人,鮮明的性格成就了她的獨特性和她的詩句,「如果說她就是一個溫婉的人,她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際衝突,但也可能寫不出那樣的詩歌」。范儉有些惋惜,「作為朋友希望她把自己打磨得光滑一點,但是打磨得光滑了其實就不是她了。」(文/陳婧)
雪山
總有一天,我們憑藉冷的線索遇見
憑藉一生的名譽,深入一座雪山
這預謀太久的時辰依舊讓人驚訝
雪花從地上飛起來,我們張口結舌
這賭注比一座山沉
我們冷得還不夠,我們脫去外衣
你的懷抱太大
我的苦難太小
我不能用愛欺壓沉默千年的山
我在下沉,一刻不停地下沉
我是這樣短暫
而親愛的,你也如此
(選自余秀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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