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與西哈努克親王的交往

周覺

《 人民日報 》（ 2015年10月17日 12 版）

　　柬埔寨前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把中國看成是他的「第二祖國」。1986—1990年，我出任中國駐法大使期間，與當時流亡寓居巴黎的親王夫婦，有過一段較多的交往接觸和友誼。現在親王離我們遠去雖已三年，但每當憶及昔日會晤的情景，仍如昨日。

　　初識親王

　　1986年11月初，基本上結束對法國主要上層政界人士的到任拜會活動後，我在使館政務參贊余德全同志的陪同下，第一次禮節性地拜會了西哈努克親王。

　　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莫尼克公主，當時住在巴黎的「皇冠假日旅館」。我們一進旅館大門，就一眼看見他們二位在大廳佇立等候。站在親王和夫人莫尼克身後的，是親王的秘書和負責對外聯絡的凱·西索達夫人。賓主在大廳坐下後，親王問我喜歡喝什麼飲料，是咖啡，還是中國茶。由於拜會時間在上午，而且知道親王喜歡喝不加牛奶的黑咖啡，我就徑直表示願喝杯咖啡。當旅館服務員送上咖啡時，親王親自動手，為我加上牛奶和糖。初次見面，他的這個細小的親切舉動，給我第一個印象是：親王是一個很注意禮節、熱情、細心和平易近人的人，對中國和中國朋友，有著一份十分親切友好的感情。

　　交談中，西哈努克親王先問我對巴黎的初步印象、向密特朗總統遞交國書和拜會其他法國領導人的有關情況，我一一做了回答。接著，根據國內指示，我向親王轉達了鄧小平、胡耀邦等中國領導人對他的親切問候，邀請他和夫人在方便時再次訪華，到中國沿海或內地城市去看看。親王表示感謝並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他說，下次去北京，主要是想看望中國領導人，聽聽他們對柬埔寨問題的看法，特別是鄧小平和胡耀邦等老朋友，他們的經驗和卓識，一直給我以啟發和力量。他還說，沒有中國和毛主席、周恩來總理、鄧小平等老一輩對他的支持和幫助，就沒有柬埔寨的今天。

　　中國使館的常客

　　西哈努克親王是柬埔寨的國王和國家元首，他熱愛祖國和人民，為維護國家獨立和主權，反對外來侵略，反抗「紅色高棉」的控制束縛，付出了畢生的精力；他多才多藝，也是一位聞名於世的音樂、電影和美食愛好者。他非常了解法國和中國的名酒佳肴，每到高興的時候，都會親自下廚做法國大菜招待客人，並以此為樂。

　　在巴黎期間，親王是中國使館的一位常客。一般情況下，每一兩個月，我都會主動邀請親王來大使館做客，談些雙方共同關心的問題，吃中國廚師所做的魚翅，或主要用魚翅海鮮做成的「佛跳牆」。別的什麼菜肴，他就不太有興趣了。莫尼克公主懂得親王的個性和愛好，見他偶爾多吃一點，也從不勸阻。一次席間，莫尼克悄悄地對我說，因為是在中國使館吃飯，像自己家裡一樣，即使親王比平時多吃一點，她也非常放心。

　　一位法國廚師的「學生」

　　每隔一段時間，西哈努克親王都要由莫尼克公主陪伴，來使館理髮、喝茶。儘管使館理髮室設備有點陳舊，但理髮師傅小李，做活耐心細緻，態度和藹可親，深得親王的喜歡和賞識。每次理完髮，親王都照例請小李和其他服務員同志，到法國餐館吃一頓普通法式大餐，以示酬謝。如我有空，親王也一定要把我拉上。用餐時，我們邊吃邊聊，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時局新聞，特別是柬埔寨和東南亞地區的形勢變化等問題，都是我們交談的話題。

　　一次，西哈努克親王在巴黎鄉村餐館設午宴，歡迎訪法的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錢其琛，並請我和使館高級外交官以及正在巴黎出席柬埔寨國際會議的代表團團長劉述卿副外長一道作陪。席間，有一道法國菜是生煎鵝肝，大家吃了，感到味道鮮美，讚不絕口，誇廚師手藝高超。親王當即把廚師請到餐廳，與中國客人見面。那是一位頭戴白色廚師高帽、留著濃密的鬍鬚、紅光滿面的法國老師傅。親王介紹說：「他就是我尊敬的烹調老師，可惜我至今還是一位令他不太滿意的學生。」法國廚師聽了，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親王殿下太謙虛了，剛才諸位吃到的那道生煎鵝肝，還是殿下獨創並傳授給我的呢！聽了這對「師生」饒有風趣的對話，席間氣氛顯得格外歡快、熱烈、活躍。

　　西哈努克親王在烹調方面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是中外聞名的。過去，北京人民大會堂有一道膾炙人口的名菜「紅酒雞」，很多上層政要和外交使團人士都知道，那是親王的一個即興的和別開生面的傑作。

　　對中國的信任

　　一天中午，我在使館本部剛躺下休息。忽然，秘書把我從床上叫醒，說莫尼克公主打來電話，稱親王吃完中飯後就鬧肚疼，他不願去法國醫院，更不願去美國醫院就診，想到使館醫務室請中國醫生幫助看看，問我是否同意。我想了一下，覺得問題有點棘手，因為親王的病因不清楚，使館醫生的專業水平有限，萬一誤診或耽擱了治療怎麼辦。但是，親王和公主都執意表示要先到使館，請中國醫生看看。在這種情況下，我當即表示，歡迎親王馬上過來，先讓使館醫生診斷一下，再做打算。

　　很快，西哈努克親王和莫尼克公主到了使館。經初步檢查，醫生估計，吃飯時，有可能因誤食某種食物，誘發了膽囊炎或腸炎複發，但不管怎樣，都應儘快上醫院確診為宜。經商親王和公主同意，最後，由我和醫生陪同，到我平時就診比較熟悉的巴黎航空公司的醫院去看急診。不出所料，醫院的診斷結果是膽囊炎發作。於是，按院方意見，親王決定住院治療。兩三天後，便康復出院了。

　　從病中求醫這件事可以看出，在親王生命處於困難、危急的時刻，他和夫人首先想到的是中國、中國大使館，把中國作為唯一可以放心、信賴的親人。這再一次說明，親王夫婦對中國的高度信任，完全出自他們的真情實感，發自肺腑，實在令人感動。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這種信任更加珍貴的呢？！

　　多才多藝的親王

　　西哈努克親王喜愛電影藝術，青年時代，親自動手拍了許多部影片。他既當電影的編劇、導演、作曲家和製片人，又同莫尼克公主一道，在多部影片中擔任主要男女演員。親王本人曾經說過，他生活在一個愛好各種各樣藝術的家庭中，怎麼能不喜歡音樂、舞蹈和別的藝術呢？

　　在巴黎期間，我曾看過五六部親王自編、自導的影片，如《仙女》《快樂的森林》《小王子》《吳哥的陰影》《黃昏》等。其中，《仙女》和《吳哥的陰影》，在不同程度上揭露了外來的侵略和顛覆陰謀，有著明顯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色彩。綜觀所有影片，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從影片中，觀眾可以極充分地欣賞到柬埔寨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明、美麗如畫的自然風光、典雅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築，特別是吳哥窟無與倫比的雄偉壯麗。片中男女主人公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柬埔寨人民對親王發自內心的感戴之情，給人的印象和感受，更是極其深刻。誠如親王自己在回憶錄中所說，影片是「讓人了解和欣賞柬埔寨的極好機會——這是我拍電影的根本目的之一」。

　　為了擴大宣傳，西哈努克親王經常利用中國使館的電影放映廳，放映在柬埔寨國內製作的電影，招待旅居巴黎的柬埔寨上層愛國人士，如刁龍元帥、賓努親王、宋雙首相、前王國大臣方柄楨、馮山和符寧，以及王室成員拉納烈·諾羅敦、西哈莫尼·諾羅敦王子（現柬埔寨國王）等人。有時，他也請法國朋友，特別是法國新聞界、外交界的朋友看電影。

　　偉人遠去

　　世事總難預料。2012年10月16日，柬埔寨國家電視台突然發布政府公告，宣稱柬埔寨太皇陛下、前國王諾羅敦·西哈努克於10月15日凌晨2時20分，在中國北京醫院病逝，享年90歲。噩耗傳來，令我震驚不已。親王這些年雖受癌症的折磨，身體不好，但萬萬沒有想到，他竟走得這麼快、這麼匆忙。

　　西哈努克親王是柬埔寨國家獨立、和平與統一的象徵，受到柬埔寨全體人民的尊敬和愛戴，他的去世，使柬埔寨全國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與此同時，親王在其跌宕起伏的傳奇一生中，與知情重義的中國人民結下了不解之緣，長期致力於中柬友好，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他晚年長期住在北京，把中國看成是自己的「第二祖國」。而今，一盞智慧的明燈熄滅了，中國人民對失去這樣一位偉大的朋友，深感悲痛。

　　當天下午，我驅車趕到東交民巷15號，親王在北京居住了數十年的官邸，打算進去當面向太后莫尼克公主或親王身邊的親人，表達自己深切的哀悼和弔唁之情。但事不湊巧，莫尼克公主那時正去了北京醫院，官邸不接受弔唁。我百般無奈，只能獨自一人，站在深秋凜冽的寒風裡，回憶起昔日在巴黎同親王交往的不平凡歲月，思潮起伏，百感交集。

　　回到家中，我用電話通過柬駐華大使館，轉達我對親王逝世的哀悼和對太后莫尼克公主的深切慰問。

　　偉人遠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內心只有默默地祝願：親王殿下，在自己熱愛的偉大的祖國，永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