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宋代詩詞賞析:《辛棄疾篇》169首<121-140>

宋代詩詞賞析:《辛棄疾篇》169首<121-140>

錄121《蝶戀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間作》122《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123《西江月·遣興》124《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125《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126《木蘭花慢·滁州送范倅》127《木蘭花慢》128《鷓鴣天·游鵝湖》129《鷓鴣天·尋菊花無有》130《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131《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132《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133《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岩石浪》134《醜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135《鷓鴣天·鵝湖歸》136《鷓鴣天·東陽道中》137《鷓鴣天·晚日寒鴉一片愁》138《鷓鴣天·送人》139《念奴嬌·我來弔古》140《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121《蝶戀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間作》誰向椒盤簪彩勝?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長把新春恨。春未來時先借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今歲花期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準。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詞作於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戊申(1188)正月初一這一天,剛好是立春。在這樣的節日,人們忙著慶賀這個雙喜的日子。尤其是年輕人,更是天真爛漫,興高采烈,歡呼新春的到來。但是,這樣的節日場景,對於長期削職閑居,壯志難酬的辛棄疾來說,無疑是別有一番滋味,眼看著這一派歌舞昇平的氣象,卻怎麼也樂不起來。自然界的節候推移,觸發了他滿腔的憂國之情。這一年他已四十九歲,屈指一算,他渡江歸宋已經整整二十七個年頭了。二十七年來,他無時不盼望恢復大業成功,可是無情的現實卻使他一次又次地失望了。於是,他在春節的宴席上揮毫寫下這首小詞,借春天花期沒定準的自然現象,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國事與人生的憂慮。這也是辛詞善於以比興之體寄託政治感慨的一個特點。這首詞的開篇通過節日里眾人熱鬧而自己索然無味的對比描寫,表達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感傷情懷。「誰向椒盤簪彩勝?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說的是當時民間春節風俗。舊俗,正月初一日各家以盤盛椒進獻家長,號為椒盤。彩勝,即幡勝。宋代士大夫家多於立春之日剪綵綢為春幡,或懸於家人之頭,或綴於花枝之下,或剪為春蝶、春錢、春勝等以為戲。整整是辛棄疾所寵愛的一位吹笛婢,這裡舉以代表他家中的年輕人。正當美好年華的整整等人,爭著從椒盤中取出春幡,插上兩鬢,春風吹拂著她們頭上的幡勝,十分好看。這裡通過描寫節日里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年輕人們的歡樂,來反襯自己「憂愁風雨」的老年懷抱。接下來兩句:「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長把新春恨。」筆鋒一轉,說明自己並非不喜歡春天,不熱愛生活,而是痛感無憂無慮的生活對於自己早已成為「往日」的遙遠回憶。並且,其不愛春天熱鬧的原因還有更深的意義。在過去的歲月里,作者歲歲苦盼春來花開,可年復一年,春天雖來了,「花」的開落卻無憑準,這就使人常把新春怨恨,再沒有春天一來就高興的舊態了。顯然這裡一個「恨」字,已不是簡單地恨自然界的春天了。接下來,作者從一個「恨」字出發,著重寫了自己對「花期」的擔憂和不信任。字裡行間,充滿了怨恨之情。這種恨,是愛極盼極所生之恨。「春未來時先借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今歲花期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準。」作者急切盼望春來,盼望「花」開,還在隆冬就探詢「花期」;但花期總是短暫的,開晚了讓人等得不耐煩,開早了又讓人擔心它很快凋謝;今年是元日立春,花期似乎可定,從他平時言行我們不難了解,可是開春之後風風雨雨尚難預料,誰知今年的花開能否如人意?作者在這裡寫的雖是自然界的變化,實際上是在曲折地表達了對理想中的事物又盼望、又懷疑、又擔憂,最終還是熱切盼望的矛盾複雜心情。作者之所以會有如此纏綿反覆、堅凝執著的心理呢?就是因為他心中有抗金復國這一項大事業!所謂「花期」,即是作者時時盼望的南宋朝廷改變偏安政策,決定北伐中原的日期。就在他寫此詞前兩個月,太上皇趙構死了,這對於恢復大業也許是一個轉機。如果宋孝宗此後善作決斷,改變偏安路線,則抗金的「春天」必將到來。可是銳氣已衰的孝宗此時已無心於事業,趙構剛死,他就下令皇太子趙悙「參決國事」,準備效法他老子傳位於太子,自己當太上皇享清福了。由此看來,「花期」仍無定準,「風雨」也難預料。上饒離臨安不遠,作者想必已聽到這一消息。而他在詞中所感嘆的「花期」無定、「風雨」難料,也是由此而發。通篇此詞,作者比興結合,含而不露,十分自然地表達了他政治上的感受和個人遭遇的愁苦複雜的心情。

122《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辛棄疾詞作鑒賞這是辛棄疾中年時代經過江西上饒黃沙嶺道時寫的一首詞。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棄疾因受奸臣排擠,被免罷官,開始到上饒居住,並在此生活了近十五年。在此期間,他雖也有過短暫的出仕經歷,但以在上饒居住為多,因而在此留下了不少詞作。詞中所說的黃沙嶺在上饒縣西四十里,嶺高約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兩泉,水自石中流出,可溉田十餘畝。這一帶不僅風景優美,也是農田水利較好的地區。辛棄疾在上饒期間,經常來此遊覽,他描寫這一帶風景的詞,現存約五首,即:《生查子》(獨游西岩)二首、《浣溪沙》(黃沙嶺)一首,《鷓鴣天》(黃沙道上即事)一首,以及本詞。辛棄疾的這首《西江月》前兩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表面看來,寫的是風、月、蟬、鵲這些極其平常的景物,然而經過作者巧妙的組合,結果平常中就顯得不平常了。鵲兒的驚飛不定,不是盤旋在一般樹頭,而是飛繞在橫斜突兀的枝幹之上。因為月光明亮,所以鵲兒被驚醒了;而鵲兒驚飛,自然也就會引起「別枝」搖曳。同時,知了的鳴叫聲也是有其一定時間的。夜間的鳴叫聲不同於烈日炎炎下的嘶鳴,而當涼風徐徐吹拂時,往往特別感到清幽。總之,「驚鵲」和「鳴蟬」兩句動中寓靜,把半夜「清風」、「明月」下的景色描繪得令人悠然神往。接下來「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把人們的關注點從長空轉移到田野,表現了詞人不僅為夜間黃沙道上的柔和情趣所浸潤,更關心撲面而來的漫村遍野的稻花香,又由稻花香而聯想到即將到來的豐年景象。此時此地,詞人與人民同呼吸的歡樂,盡在言表。稻花飄香的「香」,固然是描繪稻花盛開,也是表達詞人心頭的甜蜜之感。而說豐年的主體,不是我們常用的鵲聲,而是那一片蛙聲,這正是詞人匠心獨到之處,令人稱奇。在詞人的感覺里,儼然聽到群蛙在稻田中齊聲喧嚷,爭說豐年。先出「說」的內容,再補「聲」的來源。以蛙聲說豐年,是詞人的創造。以上四句純然是抒寫當時當地的夏夜山道的景物和詞人的感受,然而其核心卻是洋溢著豐收年景的夏夜。因此,與其說這是夏景,還不如說是眼前夏景將給人們帶來的幸福。不過,詞人所描寫的夏景並沒有就此終止。如果說詞的上闋並非寥廓夏景的描繪,那麼下闋卻顯然是以波瀾變幻、柳蔭路曲取勝了。由於上闋結尾構思和音律出現了顯著的停頓,因此下闋開頭,詞人就樹立了一座峭拔挺峻的奇峰,運用對仗手法,以加強穩定的音勢。「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在這裡,「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輕微的陣雨,這些都是為了與上闋的清幽夜色、恬靜氣氛和樸野成趣的鄉土氣息相吻合。特別是一個「天外」一個「山前」,本來是遙遠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筆鋒一轉,小橋一過,鄉村林邊茅店的影子卻意想不到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詞人對黃沙道上的路徑儘管很熟,可總因為醉心於傾訴豐年在望之樂的一片蛙聲中,竟忘卻了越過「天外」,邁過「山前」,連早已臨近的那個社廟旁樹林邊的茅店,也都沒有察覺。前文「路轉」,後文「忽見」,既襯出了詞人驟然間看出了分明臨近舊屋的歡欣,又表達了他由於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至忘了道途遠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相得益彰,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令人玩味無窮。從表面上看,這首詞的題材內容不過是一些看來極其平凡的景物,語言沒有任何雕飾,沒有用一個典故,層次安排也完全是聽其自然,平平淡淡。然而,正是在看似平淡之中,卻有著詞人潛心的構思,淳厚的感情。在這裡,我們也可以領略到稼軒詞於雄渾豪邁之外的另一種境界。

123《西江月·遣興》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辛棄疾詞作鑒賞欣賞這首詞,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品讀辛棄疾的詞,可從詞中品出更有韻味的戲劇來,雖然在寫詞中,恰如其分地引入戲劇性場景並非辛棄疾發明,但是在他手上得到了發揚光大,在他的詞中,這種情況十分常見。這是值得肯定的。「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通篇「醉」字出現了三次。難道詞人真成了沉湎醉鄉的「高陽酒徒」么?否。蓋因其力主抗金而不為南宋統治者所用,只好借酒消愁,免得老是犯愁。說沒工夫發愁,是反話,骨子裡是說愁太多了,要愁也愁不完。「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才敘飲酒,又說讀書,並非醉後說話無條理。這兩句是「醉話」。「醉話」不等於胡言亂語。它是詞人的憤激之言。《孟子·盡心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本意是說古書上的話難免有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未可全信。辛棄疾翻用此語,話中含有另一層意思:古書上儘管有許多「至理名言」,現在卻行不通,因此信它不如不信。以上種種,如直說出來,則不過慨嘆「世道日非」而已。但詞人曲筆達意,正話反說,便有咀嚼不盡之味。下片寫出了一個戲劇性的場面。詞人「昨夜松邊醉倒」,居然跟松樹說起話來。他問松樹:「我醉得怎樣了?」看見松枝搖動,只當是松樹要扶他起來,便用手推開松樹,並厲聲喝道:「去!」醉憨神態,活靈活現。詞人性格之倔強,亦表露無遺。在當時的現實生活里,醉昏了頭的不是詞人,而是南宋小朝廷中那些紙醉金迷的昏君佞臣。哪怕詞人真醉倒了,也仍然掙扎著自己站起來,相比之下,小朝廷的那些軟骨頭們是多麼的渺小和卑劣。辛棄疾的這首小詞,粗看,正如標題所示,是一時即興之作。但如果再往裡仔細一看,那麼會發現作者是在借詼諧幽默之筆達發泄內心的不平。如再深入研究,我們還可洞察到作者是由於社會現實的黑暗而憂心忡忡,滿腹牢騷和委屈,不便明說而又不能不說,所以,只好借用這種方式,來暢快淋漓地渲泄他的真情實感。

124《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松岡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辛棄疾詞作鑒賞與上首《西江月》一樣,這首詞也是辛棄疾罷官後居於江西上饒時所作:以農村生活為背景的一首抒情小詞。這首詞作於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當時他已五十歲了。辛棄疾的上饒新居,築於城西北一里許的帶湖之濱,登樓可以遠眺靈山一帶的山岡,所以他把自己的樓屋起名為集山樓(後改名雪樓)。這首詞的開頭三句:「松岡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寫的是他平時在帶湖附近山岡上遊覽、棲息的生活。詞中的松岡、茅檐、避暑、避雨,簡練地概括了他在這裡生活的種種生活場景。在這裡,這樣的日子他不知已經經歷過多少次了,所以要問問「幾度」句中特別點出一個「閑」字,實際上,不是作者閒情逸緻的「閑」,對作者來說,是很可傷的。我們知道,辛棄疾決不是貪「閑」而是怕「閑」的人,「閑」是被迫的。他總希望有早一日能回到疆場,為國效力,可現實生活又是他不能有所作為。正如陸遊《病起》詩所說的:「志士凄涼閑處老」,他自己的《臨江仙》詞說的:「老去渾身無著處,天教只住山林。」接下來,作者寫道:「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具體寫了當天發生的事情。作者抱負難以施展,心情抑鬱,只好以酒澆愁。他酒醉未醒,走路時身體搖晃不支,只好扶著一塊怪石,停在那裡看飛泉,朦朧中以為這是新停留的地方,可酒醒後,發現還是前回酒醒之處,也還是經常止息的地方。這兩句特寫,從怪石、飛泉表現作者的熱愛自然,更主要的是表現他的醉酒。所以要寫他的「閑」和「醉」,著力點正在於表達他那無奈之情,他對朝政的失望。不過,作者寓居鄉下,鴻圖難展,心情沉重,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從他在上饒所作的一些詞看,他謫居鄉下的生活中,也有亮麗的一面,而這兩者都是真誠的,都是來自他的高尚性格的。由於後者,使得他在農村中,不但有熱愛自然的感情,而且也有熱愛農村生活、熱愛勞動農民的感情。這首詞的下片,正是表現了這種感情。「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寫農民婚娶的歡樂、熱鬧情況。這和作者孤獨地停留在山石旁的寂寞情況,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足以令他格外感到寂寞的。但作者的心情並非如此,他分享了農民的歡樂,沖淡了自己的感慨,使詞出現了和農民感情打成一片的熱鬧氣氛。「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作者以這兩句結尾,寫出了為農民的稻穀豐收在望而喜慰,代農民感謝夜裡風露對於稻穀的滋潤。這樣,他就把自己的整個心情投入到對農民的愛和關心。總之,這首詞在描寫閑散生活時透露身世之痛,在描寫農民的純樸生活中,反映了作者的超脫、美好的感情;情境交融,相互襯托,使詞的意境顯得十分的清新、曠逸。

125《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更草草離筵,匆匆去路,愁滿旌旗。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辛棄疾詞作鑒賞張仲固名堅,鎮江人,於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秋受命知興元府(治所在今陝西漢中)兼利州東路安撫使,當時作者任知潭州(今湖南長沙)兼荊湖南路安撫使,雖已接受改任知隆興府,(今江西南昌)兼江南西路安撫使之命,但尚未赴任。此詞是在張仲固卸江西轉運判官任後,取道湖南赴任時,作者設宴相送席間作者作的。作者一生致力於光復故土,洗血民族恥辱。因他餞送的人要去漢中,而從漢中到關中的地區,正是李綱等人主張建立行都,出擊金軍之地,作者很自然地聯想到漢朝基業的建立,正是從這裡開始的,就以「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為此詞的起筆。接著追憶了劉邦當年從漢中率軍出發,直指關中,把踞守關中的秦的三將章邯、司馬欣和董翳相繼擊潰的往事。那是多麼高明的戰略決策,多麼令人羨慕的戰果,而那又全都是多謀善戰的漢初三傑的貢獻。無奈「追亡事,今不見」即便有韓信那樣的戰將,也不可能為時所用,以致出現了文恬武嬉、萎靡不振的局面。綠水青山,枉自如故;壯志難酬,宏才不展。南宋政府養那麼多兵馬,卻經常使敵騎猶如入無人之境,恣意馳騁,那怎能不長使英雄淚滿襟呢!因被餞送者為張姓,故下闋用張良受書為帝王師的故事,讚頌張仲固這次出帥興元,只是小試其才。此下全部轉入抒發離別之情。其中需要稍加解釋的是:當作者餞別張仲固時,他本人也已奉調江西並即將赴任。當張仲固抵達任所,回首思念餞送者時,他已到了「襟三江而帶五湖」的南昌故郡了,所以有「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之句。「車輪四角」是化用了陸龜蒙《古意》詩「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棲托。願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的句意,表明作者也幻想車輪在一夜之間能生出四角,使張仲固無法即刻乘車離去,而再住幾時,但這又怎麼可能呢!滿懷離愁,無法消解,離別之後又因為想念而致使身體消瘦,「帶減腰圍」了。這首詞中的「山川滿目淚沾衣」(李嶠《汾陰行》),「江涵秋影雁初飛」(杜牧《九日齊山登高》),均借用了古人的原詩句卻顯得自然,毫無斧鑿痕迹。作者精湛的藝術手法在這首詞中表現的極為典型。

126《木蘭花慢·滁州送范倅》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秋晚蒓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辛棄疾詞作鑒賞稼軒詞多是感時撫事之作,並且詞情豪放。即或是送別詞,也多是慷慨悲吟,本詞即是如此。這首詞是作者於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作的。作者借送別的機會,傾吐自己滿腹的憂國深情,在激勵友人奮進之時,又宣洩了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慷慨悲涼之情,磊落不平之氣,層見疊出。上闋頭三句「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陡然而起,直抒胸臆,以高屋建瓴之勢籠罩全篇。蘇軾有「對尊前,惜流年」的詞句(《江神子·冬景》),此處便化用了但感覺更深沉悲慨。詞人意有所鬱結,面對別酒隨事觸發。本意雖含而未露,探其幽眇,「老來」兩字神貌可鑒。詞人作此詞時正值壯年,何以老邁自居,心情蕭索至此呢?詞人存其弱冠之年「突騎渡江」,率眾南歸後,正擬做一番扭轉乾坤的事業,不料竟沉淪下僚,輾轉宦海。乾道八年他出任滁州知州,乃是大材小用,況且朝廷苟安,北伐無期,旌旗未展頭先白,怎能不「對別酒,怯流年呢?」「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作者身處政治逆境中,對於寒暑易節,素魄盈虧,特別敏感,雙眼看友人高蹈離去,惜別而外,另有衷曲,於是浮想聯翩,情思奔涌。「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都不管」和「只管」道盡「水」與「西風」的無情,一語雙關。既設想了友人別後歸途的情景,又暗喻范氏離任乃朝中局勢所致。以西風喻惡勢力,在辛詞中不乏其例。如「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滿江紅》)歸船何處去?聯想更深一層。「秋晚蒓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筆鋒陡轉,變剛為柔,一種渾厚超脫的意境悠然展現出來,前句用張翰的故事,後句用黃庭堅的詩意,使人讀之翕然而有「歸歟」之念。此二句當是懸想范倅離任後入朝前返家的天倫之樂。下闋,轉到送別主旨上。「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由上闋末句初跌而出,格調轉亢,與上面「歸歟」之境構成迥然不同的畫面。詞人有意用積極精神,昂揚語調,為友人入朝壯色。頭二句言友人入朝前勤勞忠奮,三句言朝廷求賢若渴。「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好一派君臣相得,振邦興國的景象!夜裡在承明廬修改詔書,又奉命去籌劃邊事,極言恩遇之深。承明,廬名,是漢代朝官值宿(猶後代的值班)之地,詞里借指宮廷。這幾句寄託了詞人的理想,表明願為光復中原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大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永王東巡歌》)的氣概。下面再一轉折,將滔滔思潮訇然閘住。「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變奮激昂揚為紆徐低沉。倘若友人去了京城,遇到老朋友,可以告訴他們,自己仍然是借酒銷愁,為酒所困。長安,這裡代指南宋都城臨安。「愁腸殢酒」乃化用唐未韓偓《有憶》詩「腸殢?酒人千里」句,殢是困擾之意。話語外表露出自己報國無門的無限悲憤。前面幾經翻跌,蓄意蓄勢,至結尾,突然振拔:「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詞人醉中張弓滿月,空弦虛射,卻驚落了秋雁,真乃奇思妙想。「目斷」兩字極有神韻,其實是翻用《戰國策》「虛弓落病雁」的典故,可是不著痕迹。一個壯懷激烈、無用武之地的英雄形象通過這兩句顯現出來,他的情懷只能在酒醉後發泄出來。正如清陳廷焯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機會不來,……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鬱。」(《白雨齋詞話》)這首詞在藝術手法上的高明之處在於聯想與造境上。豐富的聯想與跌宕起伏的筆法相結合,使跳躍性的結構顯得整齊嚴密。全詞的感情由聯想展開。「老來情味減」一句實寫,以下筆筆虛寫,以虛襯實。由「別酒」想到「西風」,「歸船」;由「西風」、「歸船」想到「江上」,燈前下邊轉到朝廷思賢,再轉到托愁腸殢酒,最後落到醉中發泄。由此及彼,由近及遠;由反而正,感情亦如江上的波濤大起大落,通篇蘊含著開闔頓挫、騰挪跌宕的氣勢,與詞人沉鬱雄放的風格相一致。

127《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辛棄疾詞作鑒賞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詠月詩不可勝計,詠月詞也多得不可勝數。但是,真正能千古流傳,膾炙人口的,卻並不很多,如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就是。而辛棄疾的這首仿屈原《天問》體的《木蘭花慢》詞,由於它打破了歷來詠月的成規,發前人之所未發,充分表現了作者豐富的想像力和大膽的創新精神,而別具一格,成為千古絕唱。戰國時代,楚國大詩人屈原曾寫過一篇《天問》,全篇是對天質問,一連問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辛棄疾使用《天問》體,而創作的這首《木蘭花慢》,構思新穎,想像奇瑰,與一般寫悲歡離合的詞人不同,他不思鄉,不懷人,不弔古,而是緊緊抓住黎明前的剎那時間,象偉大詩人屈原那樣,馳騁想像的翅膀,連珠炮似的對月發出一個個疑問,把有關月亮的一些優美神話傳說和生動比喻交織成一幅形象完美的絢麗圖畫,給人以極大的藝術享受。請看他那妙趣橫生的發問是:今晚的月亮是多麼可愛,悠悠忽忽地向西走,它究竟要到哪裡去呢?接著又問:是另外還有一個人間,那邊剛好看到你升起在東頭呢?還是在那天外廣闊的宇宙,空無所有,只有浩浩長風把這美好的中秋月送走呢?它象一面飛入天空的寶鏡,卻不會掉下來,難道是誰用一根無形的長繩把它系住了嗎?這些問題,問得異想天開,而又饒有興味。傳說后羿請不死葯於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以奔月,離開人間而獨居於廣寒宮。於是,作者又發問:月宮裡的嫦娥直到如今沒有出嫁,不知又是誰把她留住了呢?聽說月亮游過海底,可又無從查問根由,這事真是不可捉摸,而叫人發愁。我怕大海中萬里長鯨橫衝直撞,會觸破月宮的玉殿瓊樓。月從海底經過,會水的蝦蟆不用擔心,可是那玉兔何曾學會游泳呢?如果這一切都安然無恙,那麼,又為何逐漸變成彎鉤模樣?詞人這一連串的發問,把我們帶入了富於浪漫色彩的神話世界,想像新奇,幽默而又嫵媚,問得奇,問得妙。當然,稼軒寫這首詞不只是馳騁藝術才思而已,其中也有著作者對客觀自然現象的深入觀察,作出了大膽的猜測。在詩詞中,向月亮發問,前已有之,不算什麼發明創造。如李白的「青天有月幾時來,我今停杯一問之」,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等,然而,這首詞中所提出的一些疑問,表達了作者對自然現象的大膽猜測,卻是前人所不及的。月亮繞地球旋轉這個科學現象的發現,曾引起天文學界的革命。而在哥白尼前三、四百年,宋代詞人辛棄疾在觀察月升月落的天象時,已經隱約猜測到這種自然現象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在宋代詞人中,辛棄疾一向被推為豪放派的代表作家所謂」豪「,就是豪縱跌宕,橫絕古今;所謂」放「,就是雄放恣肆,別開天地。辛棄疾的詞,的確達了這種境界。他這首用《天問》體寫詞,通篇設問,一問到底,這在宋詞中是一創格,表現出作者大膽創新、不拘一格的藝術氣魄。它打破了詞的上下片的界限,一口氣對月發出一連串的疑問。詞的用韻也完全適應豪縱激宕的感情,讀起來一氣貫注,勢如破竹。並且多用散文化句式入詞,使詞這種形式更能揮灑自如地表現思想感情,給作品帶來不可羈勒的磅礴氣勢。並且,這首詞還有其另外一層含義,即作者對國家命運的憂思。在這首詞中,作者以皎潔的圓月象徵大宋江山,而對它的命運憂心忡忡,」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強烈地透露出作者對誤國誤民的姦邪勢力的憎惡之情,表達了他對南宋朝廷命運和前途的深深憂慮,寓意深刻。

128《鷓鴣天·游鵝湖》游鵝湖,醉書酒家壁。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後落群鴉。多情白髮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閑意態,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辛棄疾詞作鑒賞這是一首借景抒情的小詞。詞的前兩句「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後落群鴉」,寫的是農村恬靜而又充滿生機的春天景象。白色的薺菜花開滿了田野,土地耕好了,又適逢春雨,群鴉在新翻的土地上覓食。聊聊數筆,把一幅鄉間春色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出來。本詞由薺菜開花而說「春入」,對平凡微賤的薺菜花寄予了極大的感情,又把「群鴉」寫得充滿生意,一點不像平時我們所見的那副使人討厭的聒噪相。詞人留意和刻畫這些細物細事,可見其意態閑適。但是,接下來兩句「多情白髮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情緒陡變,適才令人心情舒爽的春色不見了,萬種愁緒染白了的頭髮。詞中說的是「白髮」,實際上講的是「愁緒」。「多情白髮春無奈」,詞人心情沉悶,只好到小酒店去飲酒解愁。這裡「多情」二字寫得詼諧,恰如其分地傳遞出詞人那種帶有苦味的詼諧。而在這詼諧中,又讓人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無可奈何的愁緒。面對如畫的春色,詞人的愁緒從何而來呢?這首詞有一小序:「游鵝湖,醉書酒家壁。」我們可以從這兩句話中找到一定的線索。這時,正是詞人被罷官落職、不得不退居田園之時。這時他才四十二歲。他還有精力,足有干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怎能耐得住清閑無為的生活?所以詞人游鵝湖,面對生機勃勃的春天,聯想到自己的遭遇,事業上的失意與感嘆歲月流逝的惆悵之情便油然而生。清人王夫之說過:「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這也是本詞上闋的藝術手法。下闋寫的是一幅農村景象:村民們悠閑自在,生活過得井然有序,牛欄附近的空地上種滿了桑麻。春播即將開始,大忙季節就要到來,不知誰家的年輕女子,穿著白衣青裙,趁著大忙前的閑暇趕著去走娘家。與本詞的開篇幾句不同,下闋詞人從近處落筆,一個「閑」字,一個「細」字,一個「有」字,一個「趁」字,把農村生活的閑適與古樸活脫脫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然而,詞人越是寫閑適、古樸,越是讓人聯想到「多情白髮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所流露出來的那種煩悶和無可奈何的情緒。詞人無一字寫我,盡情描寫客觀景象,著力描繪了一個「無我之境」,實際上「我」盡在其中。詞人採用這種高超的藝術手法,把煩亂複雜的失意之情在這閑適的氛圍中突現得淋漓盡致。或許人有會問:詞人既然喜歡農村,喜歡農村古樸而又悠閑的生活,為什麼還要借酒澆愁呢?這裡,我們就必須結合詞人當時的生活背景和他當時的處境去理解。我們知道,辛棄疾是一位很有抱負、正義,充滿愛國心的詞人,然而,在當時的封建社會官場中有的是爾虞我詐、爭權奪利,有的是夸夸其談,食言而肥,詞人對此看透了,厭煩了,所以他要遠離城市的喧鬧,他認為美好的春天在田野,在溪頭,在那漫山遍野雪白的薺菜花中。如今,他雖置身於純潔、清新的農村,卻還有愁苦,那是因為他不能忘懷祖國萬里江山。他要奔赴抗金疆場,去收復已奪占的土地,那才是真正關心的事業,然而,他卻被排擠到農村,過起「閑意態」的生活來,他怎能不愁苦呢?他不是不喜愛春天,但春天並不能給他帶來真正的快樂。總之,這首詞寫了作者的苦悶,而在這苦悶中,表達了作者的追求,是一首難得的借景抒情的好詞。

129《鷓鴣天·尋菊花無有》尋菊花無有,戲作辛棄疾掩鼻人間臭腐場,古今惟有酒偏香。自從來住雲煙畔,直到而今歌舞忙。呼老伴,共秋光。黃花何處避重陽?要知爛熳開時節,直待秋風一夜霜。辛棄疾詞作鑒賞辛棄疾的詞,大多即景抒情、詠物言志,他的這首《鷓鴣天》也不例外。自從南歸之後,他本希望能得到南宋政權的重用,報效國家,恢復中原,展露才幹,但沒想到他的這些志向不僅未能實現,反而遭奸臣讒害,落得被迫過上閑居生活。他雖寄情山水,但仍時常流露出一股憤憤不平之氣。此詞雖題為《尋菊花無有,戲作》,但整個上片都未直接接觸題目,只是憤世疾俗之情的抒發;就是下片,對題目說來,也只是點到而已。此詞上片開頭兩句:「掩鼻人間臭腐場,古今惟有酒偏香。」彷彿憑空而來,卻又發自心靈深處,是飽經風霜,到過了廟堂官場、都會邊疆,目睹了官場醜惡之後的十分痛苦的總結和極端厭惡的心態。在辛棄疾的仕途生涯中,他看慣了當時投降派掌權,正人君子遭受打擊,狗苟蠅營的小人氣焰囂張,故斥官場為「臭腐場」,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掩鼻」二字,本於《孟子。離婁下》的「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充分展示了詞人自己品格的高潔和對醜惡的厭惡。正因為面對的是「臭腐場」,所以「惟有酒偏香」。「酒」之「偏香」,不在於它的味,而在於它能「解憂」。「惟有酒偏香」,言外之意是說除酒以外,一切都是「臭腐」的。「人間」與「古今」連用,即空間與時間結合,橫與縱交織,意謂不僅眼前的「人間」是「臭腐場」,「惟有酒偏香」,而且從古到今,莫不如此。接著「自從來住雲煙畔,直到而今歌舞忙。」兩句,情調一轉,由對「人間」深深的厭惡,變為對山林隱居生活的由衷的喜悅,前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雲煙畔」,指詞人閑居的鉛山鄉間別墅。這裡依山臨水,雲煙縹緲,如世外桃源。「歌舞忙」,寫詞人閑適瀟洒的生活和志得意滿的情愫。他在閑居鉛山時所作的詞,多有類似語句。上片敘寫人間是「臭腐場」,詞人慾遠務之,從而為下片「尋菊花」作了鋪墊。下片「呼老伴,共秋光。黃花何處避重陽?」轉入正題。前兩句點「尋菊花」,後一句明「不見」。「老伴」,據另一闋《鷓鴣天》(翰墨諸公久擅場)的題目可知,當為「吳子似諸友」。「共秋光」,共享秋光。古人多用「秋光」來表現菊花。如杜甫《課伐木》詩說:「秋光近青岑,季月當泛菊。」張孝祥《鷓鴣天》詞說:「一種濃華別樣妝,留連春色到秋光。解將天上千年艷,翻作人間九月黃。」因而「共秋光」,即隱含了「尋菊花」之意。「黃花」,即菊花。「重陽」,即農曆九月初九,古人常在這天登高賞菊。結尾兩句:「要知爛熳開時節,直待秋風一夜霜。」是說菊花的開放,還得等待刮一陣秋風,落一夜嚴霜。這只是字面意思,實際是讚美菊花不趨炎附勢而傲霜凌寒的品格。讚美菊花的這一品格,也是表明作者的品格。通觀全篇,這首詞雖寫法不合常規,但作者本意不在按題作文,而在借題發揮,表現他憤世的情懷和如菊的品格。

130《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憶少年時事,戲作辛棄疾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僕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詞的寫作背景是: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率大軍南下,其後方比較空虛,北方被占區的人民,乘機進行起義活動。山東濟南的農民耿京,領導一支起義軍,人數達二十餘萬,聲勢浩大。當時年才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組織了二千多人的起義隊伍,歸附耿京,為耿京部掌書記。辛棄疾建議起義軍和南宋取得聯繫,以便配合戰鬥。第二年正月,耿京派他們一行十餘人到建康(今江蘇南京)謁見宋高宗。高宗得訊,授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授辛棄疾承務郎。辛棄疾等回到海州,聽到叛徒張安國殺了耿京,投降金人,義軍潰散。他立即在海州組織五十名勇敢義兵,直趨濟州(治今山東巨野)張安國駐地,要求和張會面,出其不意,把張縛置馬上,再向張部宣揚民族大義,帶領上萬軍隊,馬不停蹄地星夜南奔,渡過淮水才敢休息。到臨安把張安國獻給南宋朝廷處。辛棄疾這種精忠報國、智勇過人的傳奇般的英雄行為,在封建社會的文人中是獨一無二、值得讚歎的。這首詞的上片寫的就是上述作者這段出色的經歷。「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上句寫作者年青時參加領導抗金義軍;下句寫擒獲張安國帶義軍南下。「錦襜突騎」,即穿錦繡短衣的快速騎兵。「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僕姑。」寫南奔時突破金兵防線,和金兵戰鬥。燕兵,指金兵。「夜娖銀胡革錄」,夜裡提著兵器追趕。娖,通「捉」;胡革錄,箭袋。一說,枕著銀胡革錄而細聽之意。娖,謹慎貌;胡革錄是一種用皮製成的測聽器,軍士枕著它,可以測聽三十里內外的人馬聲響,見《通典》。兩說皆可通,今取前說。「漢箭」句,指義軍用箭回射金人。金僕姑,箭名,見《左傳。庄公十一年》。四句寫義軍軍容之盛和南奔時的緊急戰鬥情況,用「擁」字、「飛」字表動作,從旌旗、軍裝、兵器上加以烘托,寫得如火如荼,有聲有色,極為飽滿有力富有感染力。宋高宗沒有抗金的決心,又畏懼起義軍。辛棄疾南歸之後,義軍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縣的流民中生活;他本人被任命為江陰僉判,一個地方助理小吏,給他們當頭一個嚴重的打擊,使他們深感失望。後來辛棄疾在各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文武官吏,因進行練兵籌餉的活動,常被彈劾,罷官家居江西的上饒、鉛山,也接近二十年。他處處受到投降派的掣肘,報效國家的壯志難酬。這首詞是他晚年家居時,碰到客人和他談起建立功名的事,引起他回想從青年到晚年的經歷而作的。下片,「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上二句今昔對照,一「追」一「嘆」,包含多少歲月,多少挫折;又靈活地從上片的憶舊引出下片的敘今。第三句申明「嘆今吾」的主要內容。草木經春風的吹拂能重新變綠,人的鬚髮在春風中卻不能由白變黑。感嘆青春不再,韶華易逝的可惜,這是一層;白髭鬚和上片的壯歲對照,和句中的春風對照,又各為一層;不甘心年老,言外有壯志未能徹底湮滅之意,又自為一層。一句中有多層含意,感慨極為深沉。「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以最鮮明、最典形最生動的形象,突出作者的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突出他一生的政治悲劇,把上一句的感慨引向更為深化、極端沉痛的地步。平戎策,指作者南歸後向朝廷提出的《美芹十論》、《九議》等在政治上、軍事上都很有價值的抗金意見書。上萬字的平戎策毫無用處,倒不如向人換來種樹書,還有一些生產上的實用價值,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政治現實?對於作者將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感受?不言而喻。陸遊《小園》詩:「駿馬寶刀俱一夢,夕陽閑和飯牛歌。」劉克莊《滿江紅》詞:「生怕客談榆塞事,且教兒誦《花間集》。」和這兩句意境相近,也寫得很凄涼;但聯繫作者生平的文韜武略、英雄事迹來看,這兩句的悲慨程度還更使人扼腕不已。這首詞以短短的五十五個字,深刻地概括了一個抗金名將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悲慘遭遇。上片氣勢恢宏,下片悲涼如冰,心傷透骨。悲壯對照,悲壯結合,真如彭孫遹《金粟詞話》評辛詞所說的:「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是作者最出色、最有分量的小令詞。

131《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辛棄疾詞作鑒賞作者的這首詞,用極高明的比興手法,表達了作者深沉的愛國情思,堪稱詞中的瑰寶。辛棄疾此首《菩薩蠻》用極高明之比興藝術,寫極深沉之愛國情思,無愧為詞中瑰寶。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萬安縣西南六十里(《萬安縣誌》)。詞中的郁孤台在贛州城西北角(《嘉靖贛州府志圖》),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丈」得名。「唐李勉為虔州(即贛州)剌史時,登臨北望,慨然曰:」余雖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闕一也。"改郁孤為望闕。「(《方輿勝覽》)清江即贛江。章、貢二水抱贛州城而流,至郁孤台下匯為贛江,再北流,經造口、萬安、太和、吉州(治廬陵,今吉安)、隆興府(即洪州,今南昌市),入鄱陽湖注入長江。淳熙二、三年間(1175-1176),詞人提點江西刑獄,駐節贛州,這首詞正是詞人在此時書於造口壁的。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辛幼安詞》條云:」其題江西造口壁詞云云。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祐太后,(哲宗孟後,高宗伯母)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因此起興。「這一記載對體會本詞意蘊,實有重要意義。《宋史》高宗紀及后妃傳載:建炎三年(1129)八月,」會防秋迫,命劉寧止制置江浙,衛太后往洪州,騰康、劉珏權知三省樞密院事從行。「閏八月,高宗亦離建康(今南京市)赴浙西。時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十月,西路金兵自黃州(今湖北黃岡)渡江,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后。」康、珏奉太后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后乘舟夜行。「《三朝北盟會編》十一月二十三日載:」質明至太和縣(去吉州八十里。《太和縣誌》),又進至萬安縣(去太和一百里。《萬安縣誌》),兵衛不滿百人,滕康、劉珏皆竄山谷中。金人追至太和縣,太后乃自萬安縣至皂口,舍舟而陸,遂幸虔州(去萬安凡二百四十里?《贛州府志》)。「《宋史·后妃傳》:」太后及潘妃以農夫肩輿而行。「《宋史。胡銓傳》:」銓募鄉兵助官軍捍禦金兵,太后得脫幸虔。「史書所記載的金兵追至太和。「與羅氏所記的追至造口稍有不符。但羅氏為南宋廬陵人,又曾任江西撫州軍事推官,其所記信實與否,尚不妨存疑。況且金兵既至太和,其前鋒追至南一百六十里之造口,也不能說無此可能性。無論金兵是否追至造口,隆祐太后被追造口時情勢危急,以致舍舟以農夫肩輿而行,此是鐵案,史無異辭。重要的是,應知隆祐其人和建炎年間形勢。以靖康二年(1127)金兵入汴擄徽欽二宗北去,北宋滅亡之際,隆祐以廢后倖免,她垂簾聽政,迎立康王,即後來的高宗。有人請立皇太子,隆祐拒之。《宋史。后妃傳》記其言曰:」今強敵在外,我以婦人抱三歲小兒聽政,將何以令天下?「其告天下手詔曰:」雖舉族有北轅之恤,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又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鶴林玉露。建炎登極》條云:「事詞的切,讀之感動,蓋中興之一助也。」陳寅恪《論再生緣》亦謂:「維繫人心,抵禦外侮」,「所以為當時及後世所傳誦。」故史稱隆祐:「國有事變,必此人當之。」建炎三年,西路金兵窮追隆祐,東路金兵則渡江陷建康、臨安,高宗被迫浮舟海上。正值南宋政權出生死存亡之季。因而作者身臨造口,懷想隆祐被追至此,「因此感興」,題詞於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羅氏所記大體可信,詞題六字即為本證。上闋頭句「郁孤台下清江水」起筆橫絕。由於漢字形、聲、義具體可感之特質,尤其郁(鬱)有鬱勃、沉鬱之意,孤有巍巍獨立之感,郁孤台三字劈面便呈顯出一座郁然孤峙之高台。詞人調動此三字打頭陣,顯然有滿腔磅礴之激憤,勢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筆也。進而寫出台下之清江水。《萬安縣誌》云:「贛水入萬安境,初落平廣,奔激響溜。」寫出此一江激流,詞境遂從百餘里外之郁孤台,順勢收至眼前之造口。而造口,詞境之核心也。接著又縱筆寫出:「中間多少行人淚。」行人淚三字,直點造口當年事。詞人身臨隆祐太后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國脈如縷之危,憤金兵之猖狂,羞國恥之未雪,乃將滿懷之悲憤,化為此悲涼之句。在詞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為行人流不盡之傷心淚。行人淚意蘊深廣,不必專言隆。在建炎年間四海南奔之際,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無數傷心淚呵。由此想來,便覺隆祐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徵。無疑此一江行人的淚中,也有詞人之悲淚呵。「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長安指汴京,西北望猶言東北望。詞人因回想隆祐被追而念及神州陸沉,獨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猶杜老之獨立夔州仰望長安。遙望長安,境界頓時無限高遠。然而,可惜有無數青山重重遮攔,望不見也,境界遂一變而為具有封閉式之意味,歇拍雖暗用李勉登郁孤台望闕之故事,卻寫出自己之滿懷忠憤。卓人月《詞統》云:「忠憤之氣,拂拂指端。」正是如此。下闋頭兩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寫眼前的景色。贛江原是北流,詞人為抒發胸懷,不受拘泥,在這裡言東流。無數青山雖可遮住長安,但終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東流。此處若言有寄託,則難以指實。若言無寄託,則遮不住與畢竟二語,又明顯帶有感情色彩。周濟《宋四家詞選》云:「借水怨山。」可謂具眼。此詞句句不離山水。試體味遮不住三字,將青山周匝圍堵之感一筆推去,畢竟二字更見深沉有力。返觀上闋,清江水既為行人淚之比喻,則東流去的江水也有所喻,當喻祖國一方。無數青山,詞人既嘆其遮住長安,更道出其遮不住東流,則其所喻當指敵人。在詞人潛在的意識中,當並指投降派。東流去三字尤可體味。《尚書。禹貢》云:「江漢朝宗于海。」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江河行地與日月經天同為「天行健」之體現,故「君子以自強不息」(《息·繫辭》)。杜老《長江二首》云:「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浩浩終不息,乃知東極深。眾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故以江水東流喻正義所向。然而時局並不樂觀,詞人的心情也很不輕鬆。「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詞情詞境又作一大頓挫。江晚山深,此一蒼茫暮色又具封閉式意味,無異為詞人沉鬱苦悶之孤懷寫照,而暗應合上闋開頭的郁孤台意象。正愁余,語本《楚辭·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實為詞人的肺腑之言。楚騷哀怨要眇之色調,愈添意境沉鬱凄迷之氛圍。更哪堪聞亂山深處鷓鴣聲聲:「行不得也哥哥」。《禽經》張華註:「鷓鴣飛必南向,其志懷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鷓鴣》則云:「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鷓鴣聲聲,其呼喚詞人莫忘南歸之懷抱耶?抑鉤起其志業未就之忠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實難作一實指。結尾兩句寫朝廷一味妥協,久未光復中原,作者心中滿懷愁苦,表現的極其悲涼。梁啟超云:「《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藝蘅館詞選》)此詞抒發了作者對建炎年間國事艱危之沉痛追懷,對靖康以來失去國土之深情縈念,為南宋愛國精神深沉凝聚之絕唱。詞中運用比興手法,以眼前景道心上事,達到比興傳統意內言外之極高境界。其眼前景不過是清江水、無數山,心上事則包舉家國之悲今昔之感種種意念,因為難以一一指實最後都通過景色寫了出來。但其主要寓托則可體會,其一懷襟抱亦可領會。此種以全幅意境寓寫整個襟抱、運用比興寄託又未必一一指實之藝術造詣,實為中國美學理想之一體現。全詞一片神行又潛氣內轉,兼有神理高絕與沉鬱頓挫之美,在詞史上完全可與李太白同調詞相媲美。

132《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詞是作者在淳熙元年(1174)初春作的。當時葉衡在建康任江東安撫使,作者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據《景定建康志》葉衡於淳熙元年正月帥建康,二月即召赴行在,後拜右丞相兼樞密使。詞里稱「丞相」,是後來加上去的。作者此時三十五歲,歸國已經有十二年了,歲月流逝但他的壯志未酬,登高登遠,自然就感慨萬千。上闋寫賞心亭的所見所感。賞心亭,據《景定建康志》,「在(城西)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開頭兩句由寫山到寫人,緊緊扣住了題目。高人即葉衡。青山有情,高人難遇。如今斯人一登上賞心亭,那逶迤的青山有不知有多少心裡話要向他傾訴呵。其勢如萬馬奔騰,接連不斷。不說人之眺山,而說山之就人,這就把靜景寫活了。不僅如此,而且對突出人物也有很好的映襯作用。詞里為什麼對葉衡有如此高大形象的描繪呢?因為葉衡是一位很有才幹的主戰派官員。《宋史。葉衡傳》說他「得治兵之要」。葉衡對作者極為賞識,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即是對葉衡推薦的,以後又向朝廷極力推薦他「慷慨有大略」。對於這樣一位「經綸手」,加之有知遇之恩,詞人怎能不謳歌感激呢?三、四兩句借煙雨之景,轉突兀奇崛之筆而為低徊宛轉之波,充分表現了無限的悵惘,無窮的感慨,可以說是寄託遙深。葉衡主戰,因而不能不受到主和派的反對,他收復失地的大計遇到了極大的阻力,詞人也就由希望變成了失望。那逶迤的青山既然象萬馬奔騰而來,那麼它們又何嘗不象衝鋒陷陣的鐵騎呢?詞人是多麼渴望能揮戈躍馬馳騁疆場呵!可惜,轉眼之間又煙雨迷濛,遮住了青山,而無數青山也只象是萬馬在煙雨中低徊不前。「望來終不來」寫盼望之切而失望之深。不說愁,而愁極深;雖極感慨,仍以蘊藉出之。下闋,由眺望青山之悵惘陡轉而為揶揄沙鷗之詼諧,但曲斷意不斷,其脈絡仍清晰可見。雖著筆輕快,實則發自積鬱。人們都說頭髮總是由此愁悶變白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水上的沙鷗通體皆白,豈不是一身都是愁嗎?詞人故意發此狂想,而且拍手笑之,似乎把上闋歇拍低徊沉鬱的氣氛一掃而光了;然而仔細體味,就會察覺到那貫穿全詞的「愁」字並消失,或者說詞人極力排遣這如煙雨一般的無盡的愁思,是感情上的掙扎,而非心靈上的解脫。人之發白並不完全由於人心之愁;而沙鷗通體皆白,是其自然特徵,與愁何干?詞人故意造成邏輯上的錯誤,說得越幽默洒脫,反而越使人感到強自解愁而又不能解的痛苦,借說鳥與愁無關,實說愁與人甚切。人愁是實,鳥愁是虛,「一身都是愁」的是鳥還是人,不必拘泥於字句的解釋而自曉。故「拍手笑沙鷗」,一縱即逝;而「一身都是愁」,卻如電影上的「慢鏡頭」在觀眾視野里由快放慢了。實際上「一身都是愁」是與「煙雨卻低徊,望來終不來」暗中息息相關的。儘管詞筆回蕩曲折,然而透過層瀾,仍可以看清。白居易《白鷺詩》云:「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髮垂。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也垂絲。」辛詞蓋本於此。白詩言愁顯,辛詞言愁晦,其言愁一也。但辛詞多了「拍手笑」一層意思。不過就其形象來看,辛詞較之白詩更加繪聲繪色;就其感情來說,則更加摯濃深切。參閱作者同年在建康所作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何其激憤,何其憂愁!以至於「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胸中積鬱如此,則登賞心亭之所見所感都無非「獻愁供恨」而已。由於可見,在《菩薩蠻》之中亦飽含著詞人之愁,英雄之淚。某些喜劇會使有心的觀眾在笑聲中情不自禁地掉下熱淚。笑和眼淚,豈不是似乎矛盾卻又融合無間嗎?

133《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岩石浪》九畹芳菲蘭佩好。空谷無人,自怨蛾眉巧。寶瑟泠泠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冉冉年華吾自老。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喚起湘纍歌未了,石龍舞罷松風曉。辛棄疾詞作鑒賞稼軒詞,廣泛地吸取了前人的文學成果,得於屈原作品者尤多。作者那堅韌執著往而不返的愛國主義精神,與屈原所謂「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極為相似;在詞的表達上,作者也成功地學習了屈原借香草美人抒發政治感慨的手法,寫出了一首首《離騷》似的優美詞章。本闋雖非稼軒詞中的名篇,但也是深得屈賦神髓的佳作。詞的主題,是抒發作者不得志與少知音的牢騷情懷,作者並不是直接說出自己的心事,而是通過比興的手法,以香草美人自喻,曲折有致地表達出滿腹的悲憤。詞作於作者隱居信州(上饒)帶湖別墅前期。這正是作者遭受誣陷、被彈劾落職之後心情極度苦悶的時期。生活上的孤獨感和政治上的失意感促使他經常離開帶湖去上饒的群山之中尋幽探勝,以開釋愁懷,轉移精力,然而獨游山水時的幽寂空虛又使他時時跌回到更加孤獨和失意的深淵中。此詞就是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下的產物。上闋,寫自己多年來受打擊、受壓抑和缺少政治知音的處境。作者連用蘭佩芳菲、蛾眉空好、寶瑟弦斷這三個極富象徵意義的詞,來表明自己雖有高尚的品質和過人的才幹,卻遭受南宋朝廷當權的主和派的嫉妒和排擠,長期投閑置散,無用武之地,而且知音寥寥,無人理解自己。不如意的處境使他首先想到的是「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千古知音屈原,所以開頭三句就化用屈原《離騷》與杜甫《佳人》詩意來表達自己與之相類的幽怨之懷。《離騷》云:「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又云:「紉秋蘭以為佩。」作者也滿懷深情地採擷蘭花為佩,以顯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操守;《離騷》云:「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佳人》云:「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作者也在無人的空谷自怨「蛾眉巧」而招嫉。屈原、杜甫、辛棄疾同樣生活在一種國家不幸、小人橫行的黑暗時代里。在那樣的環境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所以他們都遭到中傷毀謗,難於在人世存身。如果要保持高潔,不向惡勢力低頭屈服,就必然會遭到更大的打擊和非難。因正直而遭打擊,因遭打擊而生「怨」,這只是上闋的第一層意思。因為,遭到群小打擊,還不是最可悲的事。最可悲的是尋遍天下,知音稀少,似乎沒有人能夠理解和支持自己的政治理想與抗戰主張。這是處在那個不能發現人民力量的時代的一切愛國士大夫和將領們的共同悲劇。年輩早於作者的民族英雄岳飛在他的《小重山》詞的結尾感嘆說:「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本詞上闋最後二句即用岳飛之意,以寶瑟清音,彈得弦斷也無人會意為喻,表達了與岳飛同樣的怨抑之情。這,是上闋的第二層意思,而且是更重要的一層意思。通過這樣兩個層次的抒寫,作者不得志和無知音的悲劇性遭遇充分地展現出來了。詞的下闋,承上闋牢騷之意而把抒情的意蘊進一步深化,感嘆自己虛度此生,不能再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下闋頭一句,化用《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兩句,意極沉痛。接下來「水滿汀州,何處尋芳草」二句,用芳洲水漲,芳草難覓喻示自己的理想難以實現。結尾二句:「喚起湘纍歌未了,石龍舞罷松風曉,可算全篇的最後一個層次。其用意在於呼應開篇」空谷無人「之境界,再次訴說在人世難尋知音的苦惱。可以看出,詞人大醉之中喚起屈原來一起唱歌,表明人世無同調,只得求之於冥冥之中的千載冤魂,作者的精神痛苦到底有多深我們不是可想而知了嗎?作者與想像中的屈原之魂合唱的是什麼歌呢?這顯然是催人淚下的失意哀歌,是千載同悲的凄厲之歌!這個深夜悲歌的境界太幽峭凄冷了,使我們讀到這裡不能不為這位愛國志士扼腕痛恨,並一灑同情之淚!然而就連這幻想之中想求得異代知音共歌舞的場面最終也不能長久,在陣陣松風中,東方破曉,詞人酒醒夢消,一下子又跌回到現實世界中。詞的最末一句以景結情,更加濃了全篇的幽婉沉鬱的氣氛。此詞不尚鋪陳,專用比興,托意高遠,意象深婉,是一篇韻味悠長的抒情短章。

134《醜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洒。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慾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辛棄疾詞作鑒賞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作者被劾罷官,次年在江西上饒地區的帶湖卜築閑居,直至光宗紹熙三年(1192)再度起用為止,其間長達十年。這首詞正是此期間所作。詞的上片下闋都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寫得明白如話而又清新幽默。上闋寫博山道中的外景。博山在江西廣豐縣西南,「南臨溪流遠望如廬山之香爐峰,足風其景秀美。上闋頭三句,寫得頗有季節特點,特別是」驟雨一霎兒價「,非常形象地寫出了夏日陣雨的特點。陣雨過後,斜陽復出,山水林木經過了一番滋潤,愈加顯得清新秀美。」風景怎生圖畫「一句,以虛代實,給人留下充分的想像空間,同時又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青旗「二句,點出了酒店,交代了作者的去處,既與下闋」午醉醒時「相呼應,同時又點出作者閑居生活感到百無聊賴。從詞的意境上說,這二句把畫面推向了更深一層,別有一番風致。七、八二句是抒情,說只想在山色水光中度過這個清閑的夏天。句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緒。下闋開頭,寫酒家周圍的環境。「午醉」一句,同上闋「青旗」相呼應,「松窗竹戶」當為酒家的景緻。作者酒醉之後,在這裡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只見窗外松竹環繞,氣度蕭洒脫俗,十分幽雅。這首詞的上下闋在時間上有個跳躍,由「午醉」加以過渡,從而增強了上下兩闋的緊密聯繫。「野鳥」二句,語出賈誼《鵩鳥賦》:「鵩鳥」止於座隅,貌甚閑暇。同時,又是運用傳統的動中取靜的寫法。唯其動而愈見靜。如王維的《欒家瀨》:「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寫。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全篇皆動,卻是靜境。辛棄疾正是運用了這種手法,把酒家的環境寫得十分幽靜,但正是通過這「靜」來反襯出他心中的不平靜。緊接著由「野鳥」帶出白鷗,由景入情,寫得十分自然。在這裡,作者用了「鷗盟」的典故。所謂鷗盟。「即是」言隱居者與鷗為伴侶也「。如黃庭堅詩:」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辛棄疾在離職,初到帶湖卜築時,就曾寫過一首《水調歌頭》,題為「盟鷗」,其中寫道:「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意在表明自己決心歸隱,永與鷗鷺為伴。「卻怪」二句極顯詼諧,舊友白鷗怎麼啦?覷著我欲下不下,若即若離。因而最後三句接著問,莫非是新來變了舊約?《列子。黃帝》說海上有人與鷗鳥相狎熟,一日其父命他取來玩玩,明日至海上,「鷗鳥舞而不下」。這三句向白鷗提問,顯得十分幽默,同時也表現出作者的襟懷,流露出他孤獨寂寞的況味。此外,這三句筆勢奇矯,語極新異,令人玩味不已。作者隱居帶湖,主要是由於受到投降派的排擠打擊,多少帶有一點無可奈何。這種浪跡江湖的生活,並非是他所追求的。因此,他在表現一種超脫的閑適之情時,仍然不時地流露出自己內心的不平靜來。從整首詞來看,有些句子顯得悠閑自得,實質上是作者深感百無聊賴而自作寬解罷了。一種希冀用世的心緒,還是時隱時現的表露出來。在這首詞的小序中,作者標明「效李易安體」,而李易安即李清照,是宋代婉約詞的大宗,這說明,作者雖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但在「龍騰虎擲」之外,又不乏有深婉悱惻的情調。他的這首「效李易安體」之作,著重是學易安「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金粟詞話》)的特色。其中詼諧幽默的成份,則純屬自己的個性。這正為我們提供了一位偉大作家「博取」的例證。

135《鷓鴣天·鵝湖歸》鵝湖歸,病起作辛棄疾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辛棄疾詞作鑒賞此詞是作者罷官閑居上饒期間(45歲至53歲)的作品,由題目可知:作者游罷鵝湖歸來後,曾患過一場疾病,病癒後他登樓觀賞江村的夜景,忽然驚嘆時光的流逝,深深感到自己的筋力衰退,再一回想過去,更是百感交集,因而寫了這首詞抒發心中的悲憤。詞的上闋寫景,下闋抒情。但景中有情,只不過是非常含蓄而已,須細察始能體會。「枕簟」句寫氣候變化:枕簟初涼,溪堂乍冷,雖然還未入秋,但是已能感到秋意。這種清冷的感覺,既是自然環境的反映,也是詞人心緒的外射。「斷雲」句寫江上風光:飄浮在水面上的片斷煙雲在落日的餘暉中漸漸消散,眼前出現了水遠天長,蒼茫無際的畫面。這景象給詞人帶來一種廣闊的美感,也引起了他的惆悵。「紅蓮」、「白鳥」二句轉寫近前景物:池塘里盛開的紅蓮互相偎倚,宛若喝醉了酒的美人。堤岸上的白鷺靜靜地兀立著,它一定正在發愁罷!「醉」字由蓮臉之紅引出,「愁」字由鳥頭之白生髮,這兩詞用的真是恰到好處。紅蓮白鳥互相映襯,境界雖美,但「醉」、「愁」二字表露出詞人內心的苦悶。以上的景物描寫,不但隱含著詞人憂傷抑鬱的意緒,而且為下闋抒情製造了一種清冷、空虛又而沉悶的氛圍。下闋頭三句雖承上述氛圍和意緒,但在情感的表現上卻有顯著變化:變含蓄為明朗,於抑鬱為曠達。這三句連用了三個典故。「書咄咄」句用殷浩事。《晉書。殷浩傳》載殷浩熱中富貴,罷官後終日手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意為「哎哎,這真是怪事!」)。「且休休」用司空圖事。《舊唐書。司空圖傳》載司空圖輕淡名利,隱居中條山,他作的《休休亭記》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按司空圖的解釋,「休」字有二義,一為閑退,一為安適。「休休」即閑適之意。)「一丘一壑也風流」用班嗣語。《漢書·敘傳》載班嗣書簡云:「漁釣於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於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這三句連起來的意思是:何必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呢?倒不如姑且安享閑居的清福罷,隱居山林那也很高雅。前一句作反問語,表示不以殷浩為然;後二句作自慰語,表示隱居也自有其樂。看起來詞人好象真的樂意當隱士了,但實際上這是悲憤卻故作曠達之辭,比直抒悲憤更感強烈。三個典故用在一起,不但氣勢連貫,而且意思曲折。末尾二句在情感表現上又有顯著變化;變坦率為委婉,曠達為悲涼。「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化用劉禹錫《秋日書懷寄白賓客》詩「筋力上樓知」句意。看似寫病後衰弱的尋常感覺,實則含有「英雄江左老」(辛詞《滿江紅》)的悲憤。作者一生志在恢復中原,雖遭讒毀擯斥但堅持如故,因此表現在這裡的便不是一般驚衰嘆老的感傷,而是深恐功業難成的憂慮。劉辰翁說他「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辛稼軒詞序》),乃是深知作者人格與詞意之言。依上所述,此詞蘊含的情感是異常深沉的,但詞人使用的語言卻又極為平淡。上闋描述氣候的清冷、雲水的舒捲和花鳥的靜默,都無奇險之處,而寂寞沉悶的氣氛已足以使人愁苦,下闋出語十分曠達,但政治上失意的情緒愈令人感覺凄涼結尾二語尤其淡朴淺近,猶如野叟閑談,略不經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感慨就表現得極其厚重。這種以淡語寫深情的藝術,正如劉熙載說的「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藝概。詞曲概),是一種更為精湛的藝術。

136《鷓鴣天·東陽道中》撲面征塵去路遙,香篝漸覺水沉銷。山無重數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嬌。人歷歷,馬蕭蕭,旌旗又過小紅橋。愁邊剩有相思句,搖斷吟鞭碧玉梢。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詞中的「東陽」,即今浙江省東陽縣。據詞題來看,該詞是作者在任京都臨安大理少卿時期,於淳熙五年(1178)因事赴東陽途中所作的。從作品的內容和情調來看,洋溢著喜悅歡暢的情緒,這在辛詞中是不多見的。由此看來,此詞是寫景抒情之作,富有詩情畫意,五彩繽紛:有碧綠的青山、嬌艷的花朵、行人歷歷、征馬蕭蕭、旌旗小橋、呈現出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讀完此作,就好象隨同詞人進行了一次春天旅遊,令人耳目一新。上闋頭兩句,點明了地點。交代了詞人的行蹤。它描寫了詞人一行,離開京城臨安,乘坐馬車向東陽進發。「香篝」,是薰籠。「水沉」,是一種香料,即沉香。「香篝漸覺水沉銷」,是借薰籠里的香料逐漸燃燒殆盡,來寫行路時間之長,從而暗示行程的遙遠,前後兩句,相輔相成,對應有致。三、四兩句,以歡悅抒情的筆調,描寫特別令人喜愛的碧綠的山峰,盛開的花朵。這是詞人舉目所見的,並非是有意捕捉,卻把城外初春的自然風光,逼真地描寫出來。筆法自然,不假裝點,頗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妙。「山無重數周遭碧」,是從劉禹錫「山圍故國周遭在」(《石頭城》)的詩句脫化而來的。「山無重數」,是重重疊疊的山峰。第三句的意思是四周群山鬱鬱蔥蔥,綠得可愛。「花不知名分外嬌」,謂野外不知名的野花格外嬌嬈。詞人在另一首詞里說:「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鷓鴣天。代人賦》)可見,詞人喜愛自然美,不喜愛矯揉造作之態。這裡正顯露出詞人的審美和情趣。上闋描寫自然景色,下闋描寫生活畫面。它的筆調越發悠揚,畫面更加生動形象。「人歷歷,馬蕭蕭,旌旗又過小紅橋」三句,描寫詞人一行,催馬加鞭,向東陽行進的畫面。「」人歷歷,馬蕭蕭「兩句,由於使用了兩對疊字,因而大大加強了詞作的生動和韻味。「人歷歷」寫行進在道路上的一行人,歷歷在目。「馬蕭蕭」,寫駿馬嘶叫之聲。「旌旗又過小紅橋」一句,是描寫動景。詞人一行打著旗號,一路浩浩蕩蕩,頗為引人注目。最後兩句抒情,表現出詞人由於極為興奮和喜悅,便一邊吟詩,一邊催馬加鞭地向東陽進發。青山綠水之間,一路吟聲鞭聲,那情韻真令人神往。由此可想而知。詞人此行,一定是很高興的,否則,他怎麼會如此呢?這裡用「愁邊」二字,與詞人另一首《醜奴兒》里「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中的「愁邊」二字不同。「愁邊剩有相思句」,是說詞人搜腸刮肚,構思吟誦的詞句。很明顯,這裡所謂的「愁邊」,並無愁苦之意,而是思索的意思。「相思」,一般指對所鍾愛的人的思念,這裡是表示在構思美好的詞句。「搖斷吟鞭碧玉梢」,寫得更是有聲有色,把詞人揚鞭吟哦、疾速前進的得意神情,逼真地再現出來。「碧玉梢」指馬鞭用碧玉寶石飾成,比喻馬鞭的華貴,以增添字面的美感。從整體上看,這首詩的畫面優美,意境廣闊,自然景色與生活畫面緊密結合,靜景與動景渾然一體,令人賞心悅目,玩味不已。

137《鷓鴣天·晚日寒鴉一片愁》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辛棄疾詞作鑒賞稼軒詞六百餘首,用調一百以上。在這些詞調中,利用頻率最高的是《鷓鴣天》,凡六十三首,佔總數百分之十強,述懷、抒憤、言愁、嘆老、酬答、贈別、祝壽、即事、詠物、寫景、議論……無所不有。恐怕正是由於運用此調多而得心應手的緣故吧,所以「代人賦」便自然地也選擇了此調。詞題「代人賦」,今天已無法弄清代誰而作。從字裡行間可知主人公是一位內心充滿「離恨」與「相思」的女性。上片先從寫景下筆:「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柳塘新綠」,點明季節為早春:「晚日寒鴉」,點明時間是傍晚。這景,是襯情之景。太陽即將落山,寒鴉正在歸巢,極易令人引起對舊人的懷念,以孤獨寂寞之感嘆,而光線暗淡的「晚日」,又極易令人引起遲暮之想、不快之情,叫聲凄婉的「寒鴉」,又極易令人精神不安、心情煩躁,所以在「晚日寒鴉」之後,緊接上了「一片愁」三字以抒其情。先寫景後抒情是詞人慣用手法,作者更是應用自如。「柳塘新綠」,是美好的景色,當是女主人心底的一縷「溫柔」之情,使她眼裡看出了景色的「溫柔」。但是,細柳新蒲為誰綠「呢?無限」溫柔「為誰存在呢?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溫柔「的」柳塘新綠「之景,也同樣,只能使」一片愁「增濃。」溫濃「之前著一」卻「字,旨在挑明樂景與哀情的不一致。接下來的」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緊承上文的」一片愁「,是假設,是願望同時也是深沉的感嘆。這「眼底」的「離恨」,聯繫上文,又是「一片愁」之原因的展現。「不信人間有白頭」,是以「眼底無離恨?為條件的,現在既是」眼底「充滿了」離恨「的那末」人間「就只能」有白頭「了。這是以婉曲的方式來強調」離恨「之傷人,離恨使人」白頭「。這兩句,若直言之,就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思君令人老「。這兩句的言外之意,是殷切地希望」眼底「真的」無離恨「,」人間「永遠無」白頭「。上闋四句,作者以正反兩種手法,也主人公的愁思,細品味感情尚未至高潮,但已是鬱積心中,只待一發。過片以下,愁思進入另一層次,即由概括地說「一片愁」,變為通過具體行為來寫「相思」之情,深化「一片愁」。「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是一個行為,極寫女主人公離別之恨、相思之深。這將上片積情一、引噴發,悲情頓上一層。離恨相思,她內在的是柔腸已經寸斷,外表則是盈盈粉淚難收,「重上小紅樓」。「小紅樓」,當是她與自己心上人曾經共同地方。今天「重上」這「小紅樓」,恐怕是為的要重溫昔日攜手並肩、恩恩愛愛的歡樂,幻想著心上人可能仍在樓上。真是「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陳後主《寄碧玉詩》)。這女主人公的感情,是多麼纏綿悱惻,多麼凄楚動人啊!結尾的「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進一步表現女主人公的痴情。她理智上清清楚楚地知道,視線已被青山遮斷,心上人是看不到的,正如歐陽修在《踏莎行》中所說的那樣:「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然而對情人的思念使自己不能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倚靠著樓上的闌干遠望。明知憑欄無用,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倚靠闌干而遠望。其痴情若此,令人感嘆!以「頻倚闌干不自由」這句作結,實有「神餘言外」之妙。下闋里作者抓住女主人公幾個典型行為,通過「難收」「重上」「情知」頻倚「等詞,準確地描寫了,主人公痴情中身不由已的樣子,其內心的思愁也不言自顯。這闋詞雖然是「代人賦」,但在封建社會裡,思婦是普遍存在的,思婦詩頗多亦有深厚的傳統,因此稼軒寫主人公之苦悶愁思能感同身受,寫來其情不虛,其意不隔,「情真景真,與空中語自別」(許昂霄《詞綜偶評》)。我們大膽假想,也極有可能是以「代人賦」為障眼法,藉以自寫情懷,如李義山之《代贈》、蘇東坡之《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之類。

138《鷓鴣天·送人》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詞見於四卷本《稼軒詞》的甲集,是作者中年時的作品。那時候,作者在仕途上已經歷了不少挫折,因此詞雖為送人而作,但是所表達的多是世路艱難之感。上闋頭二句:「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上句言送別。《陽關三疊》是唐人上闋送別歌曲,加上「唱徹」、「淚未乾」五字,更覺無限傷感。從作者的性格看,送別絕不會帶給他這樣的傷感。他平日對仕途、世事的感慨一直,鬱積胸中,恰巧,遇上送別之事的觸動,便一涌而發,故有此情狀。下句忽然宕開說到「功名」之事,便覺來路分明。作者和陸遊一樣,都重視為國家的恢復事業建立功名的。他的《水龍吟》詞說:「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認為建立功名是分內的事;《水調歌頭》詞說:「功名事,身未老,幾時休?詩書萬卷,致身須到古伊周。」認為對功名應該執著追求,並且要有遠大的目標。這首詞中卻把功名看成身外「餘事」,乃是不滿朝廷對金屈膝求和,自己的報國壯志難酬,而被迫退隱、消極的憤激之辭:「且加餐」,運用《古詩十九首》「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之句,也是憤激之語。「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寫送別時翹首遙望之景,景顯得生動,用筆也很渾厚,而且天邊的流水遠送無窮的樹色,和設想行人別後的行程有關;雨中陰雲埋掉一半青山,和聯想正人君子被姦邪小人遮蔽、壓制有關。景句關聯詞中的兩種不同的思想感情,不但聯繫緊密,而且含蓄不露,富有餘韻。下闋起三句:「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這裡的「離合」和「悲歡」是偏義複詞。由於題目「送人」與下闋頭句「今古恨」,的情景的規定,所以「離合」,就只取「離」字義,「悲歡」就只取「悲」字義。上闋寫送別,下闋抒情本應該是以「別恨」為主調的,但是作者筆鋒拗轉,說今古恨事有幾千般,豈只離別一事才是堪悲的?用反問語氣,比正面的判斷語氣更含激情。作詞送人而居然說離別並不是唯一可悲可恨的事,顯示出詞的思想感情將有進一步的開拓。緊接著下文便又似呼喊又似吞咽地道出他的心聲:「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行人踏上旅途,「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杜甫《夢李白》),但作者認為此去的遭遇比它更險惡。那是存在於人們心中、存在於人事鬥爭上的無形的「風波」;它使人畏,使人恨,有甚於一般的離別之恨和行旅之悲。「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劉禹錫《竹枝詞》)其中的滋味,古人已先言之。作者在此並非簡單地借用前人的詩意,而有他切身的體會。他一生志在恢復事業,做官時喜歡籌款練兵,並且執法嚴厲,多得罪投降派,和豪強富家,所以幾次被劾去官。如在湖南安撫使任內,籌建「飛虎軍」,後來在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任內,即因此事實被劾為「奸貪凶暴」、「厲害田裡」而被罷官。這正是人事上的「風波惡」的明顯例證。作者寫出詞的最後兩句,包含了更多的傷心經歷,展示了更廣闊、更令人驚心動魄的藝術境界,情已淋漓,語仍含蓄。李白《行路難》的「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同此悲憤;白居易《和實質。這首小令,篇幅雖短,但是包含了廣闊深厚的思想感情,它的筆調深渾含蓄,舉重若輕,不見用之跡而力透紙背,顯示辛詞的大家風度。

139《念奴嬌·我來弔古》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辛棄疾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辛棄疾詞作鑒賞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辛棄疾任建康(今江蘇南京)通判,當時他南歸已經七個年頭,而他期望的抗金復國事業,卻毫無進展,而且還遭到朝中議和派的排擠打擊。詞人在一次登建康賞心亭時,觸景生情,感慨萬千,便寫下此作,呈送建康行宮留守史致道,以表達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對議和派排斥愛國志士的激憤。全詞採用弔古傷今的手法,來表現主題思想,寫景時,寓情於景,感情極其濃郁;抒情時,弔古傷今,筆調極為深沉悲涼。這首詞分以下幾個方面下筆:建康的地理形勢、如今的敗落景象,並用東晉名相謝安的遭遇自喻,表達詞人缺乏知音同志之士的苦悶,最後用長江風浪險惡,暗指南宋的危局。開頭三句,開門見山,直接點明主題,抒發內心感情基調。然後再圍繞主題,一層一曲地舒展開來。「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是說詞人登上高樓,觸景生情,引起無限感慨。「閑愁千斛」,是形容愁苦極多。「閑愁」,是作者故作輕鬆之筆,其實是他關心國事但身不在要位始終不能伸抗金之志的深深憂愁。四、五兩句,採用自問自答的方式,把「弔古傷今」落到實處。「虎踞龍蟠何處是」?問話中透出今不比昔的悲涼。據《金陵圖經》記載:「石頭城在建康府上元縣西五里。諸葛亮謂吳大帝曰:」秣陵地形,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也。"「正因為如此,建康曾經成為六朝的國都。但在辛棄疾看來,而今卻徒留空名,和一片敗亡的氣息。這裡暗中,譴責南宋朝廷不利用建康的有利地形抗擊金兵、收復中原飽含感情的問答異常生動地勾畫出詞人大聲疾呼、痛苦欲絕、氣憤填膺的形象。」興亡滿目「,」興亡「是偏義詞,側重於」亡「字。「柳外斜陽」五句,是建康如今的景象,把「興亡滿目」落到實處,渲染一種國勢漸衰悲涼凄楚的氣氛:夕陽斜照在迷茫的柳樹上;在水邊覓食的鳥兒,急促地飛回窩巢;壠上的喬木,被狂風吹打,飄落下片片黃葉;一隻孤零零的小船,漂泊在秦淮河中,匆匆地向西邊駛;不知何人,吹奏起悲涼的笛聲。映入詞入眼帘怎能不勾起作者憂國的感嘆。同時詞人獨選此景,也正是意在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從構思而言,上片三個層次,採用層層遞進、環環緊扣的筆法,銜接極為嚴密。而各個層次,又都從不同的角度,加深和強化主題。上片十句側重於弔古傷今。下片十句則側重於表現詞人志不得神、無法實現抗金國收河山壯志的愁苦,及其對國家前途的憂慮。下片亦分三個層次,前五句為一個層次,是曲筆。次三句為一個層次,是直抒胸臆。最後兩句為一個層次,是比喻。各層次的筆法雖不相同,但能相輔相成,渾然符契。「卻憶安石風流」五句,用謝安(安石)受讒被疏和淝水之戰等典故。前三句寫謝安早年寓居會稽,與王羲之等知名文人,「漁弋山水」、「言詠屬文」,風流倜儻逍遙洒脫。作者藉此表達自己本也可隱居安逸但憂國之心使其盡小國事,以至「淚落哀箏曲」。晉孝武帝司馬曜執政,謝安出任宰相,後來受讒被疏遠。「淚落哀箏曲」,是寫謝安被疏遠後,孝武帝有次設宴款待大將桓伊,謝安在座。桓伊擅長彈箏,他為孝武帝彈一曲《怨詩》,藉以表白謝安對皇帝的忠心,和忠而見疑的委屈,聲節慷慨,謝安深受感動,淚下沾襟。孝武帝亦頗有愧色。詞人在此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曲折隱晦地表達未見重用志不得伸的情懷。「兒輩」兩句,寫謝安出任宰相未被疏前,派弟弟謝石和侄兒謝玄領兵八萬,在淝水大敗前秦苻堅九十萬大軍的事。當捷報傳到建康,謝安正在和別人下棋。他了無喜色,仍下棋如故。別人問他戰況時,他才漫不經心的答道:「小兒輩遂已破賊。」這段歷史,本來說明謝安主持國事,沉著與矜持。可是,辛棄疾改變了它的原意,把詞意變成:建立功名的事,讓給小兒輩干吧,我只須整天下棋消磨歲月!不難看出,這裡包含著詞人壯志未酬、虛度年華的愁苦,同時也給予議和派以極大的諷刺。辛棄疾為詞氣魄不亞於東坡,但這裡卻屢用喻指,語含譏諷,可見長期的壓抑使之極度憤懣,而面對現實除了無奈更別無他法。「寶鏡」三句,筆鋒又雙從歷史轉到現實,詞人用尋覓不到「寶鏡」、夜幕降臨、無人勸酒,暗喻壯志忠心不為人知、知音難覓的苦悶。「寶鏡」,唐李濬《松窗雜錄》載秦淮河有漁人網得寶鏡,能照見五臟六腑,漁人大驚,失手寶鏡落水,後遂不能再得。這裡借用此典,意在說明自己的報國忠心保國之才無人鑒察。劉熙載說:「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俚語、瘦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天姿是何敻異!」(《藝概。詞曲概》)的確,「寶鏡」三句,感情基調雖然悲憤沉鬱,但詞句卻含蓄蘊藉,優美動人。最後兩句,境界幽遠,寓意頗深。它寫詞人眺望江面,看到狂風怒號,便預感到風勢將會愈來愈大,可能明朝長江捲起的巨浪,會把岸上的房屋推翻。這兩句不僅寫出江上波濤的險惡,也暗示對時局險惡的憂慮。「弔古」之作,大都抒發感慨或鳴不平。辛棄疾這首弔古傷今的詞作,寫得尤其成功,感人至深。《宋史》本傳稱其「雅善長短句,悲壯激烈」。即說明辛詞此類作品的豪放風格。

140《念奴嬌·書東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聞道綺陽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辛棄疾詞作鑒賞辛棄疾絕少寫自己的愛情經歷,偶一為之,便迥異諸家,帶著一種擊節高歌的悲涼氣息。卻少有婉轉纏綿之意。此詞即是其例。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此詞可能是淳熙五年(1178)自江西帥召為大理少卿時作。覽其詞意,當是作者年青時路過池州東流縣,結識一位女子,這回經過此地,重訪不遇,感發而作此詞。開頭五句:「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樂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清明時節,春冷似秋,東風驚夢,令人觸景生情,萌生悲涼之情感。「又」字點出前次來此,也是之個季節。暗合於唐人崔護春日郊遊,邂逅村女之事。「客夢」暗指舊遊之夢,「一枕寒怯」之孤單又暗襯前回在此地的歡會之歡愉。果然,下邊作者按捺不住對往事的追憶:「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曲岸、垂楊,宛然如舊,而人去樓空了;只有似曾相識之飛燕,在呢喃地向人訴說,為人惋惜而已。末句化用東坡《永遇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詞意,卻能翻出新意,頗有信手拈來之感。這五句,作者回憶往日惜別感傷今日不得復見筆落之處愁思可見,這隱隱含悲之語在其詞作中少有。歇拍處意脈不斷,承接上片回憶之感傷一氣流注而入下片:「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綺陌」,猶言煙花巷。纖纖月出於簾底,指美人足,典出窅娘。據龍沐勛《東坡樂府箋》,此又是從東坡《江城子》詞「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句脫化而出。極艷處,落筆卻清雅脫俗,此亦稼軒之出眾之處。至此可知此女是風塵女子。這裡說不僅「飛燕」知之;向行人打聽,也知確有此美人,但如今不知去向了。惆悵更增,所以作者傷心的說:「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去年惜別的舊恨,已如流水之難盡;今日重訪不見的新恨更如亂山雲疊,令人如何忍受。皖南江邊山多,將眼前景色信手拈來,作為妙喻。當然,這兩句里已經有意無意地滲透進了家國恨,身世恨,報國無門之恨。不斷之恨當是如此。稼軒遭遇頗多,故融合而難分了。陳廷焯評為「矯首高歌,淋漓悲壯」,便是領會其中的深意。意思本來到此已完,不斷詞人藉助想像,又轉出一層意思來:「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即使還有重逢的機會,只恐已屬他人,終如鏡花水月,不復可得,永抱杜牧《嘆花》詩「綠葉成陰子滿枝」之憾了。用意一唱三嘆,造語一波三折,稼軒為詞,達情至切他人有感而覺無可言者,他都能盡情抒發。如想見鏡見難折,似有未了之意但不知從何說起。稼軒則又推進一層,造成了余意不盡的結尾:「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那時,想來她也該會吃驚地、關切地問我:「你怎麼添了這多的白髮啊!」只能如此罷了!以想像中的普通應酬話,寫出雙方的深摯之情與身世之感嘆。這白頭,既意味著「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深情,又飽含著「老卻英雄似等閑」的悲憤,真可謂百感交集。寫到此,戀舊之情、身世之感已渾然不可分,大有「倩向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水龍吟》)的意味,實為借戀杯之酒,澆胸中感時傷事之塊壘。因為有此一結,再返觀全詞,只覺得無處不悲涼。這結尾,也照應了開頭的歲月如流,於是歸結到蕭蕭華髮上,就此頓住。如上縷析,這篇作品並非沒有其他言情佳作曲折宛轉的內含,然而辛稼軒不就「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委婉的風致來抒寫,更不用「香衾」、「銀燭」、「玉筋」「紅淚」那些字眼。他筆下揮灑的是東風欺夢、驚見華髮,其間僅以「纖纖月」略作點染,一現即隱。整體格調悲涼慷慨,《白雨齋詞話》評為「悲而壯,是陳其年之祖」。此詞風格迥異之處不僅在其外表,而更在其氣質不同,字裡行間隱含著悲涼。它雖寫情事,卻不專為寄男女之情而作,作者的思想感情里本來就浸透了英雄投閑、報國無門的悲憤,不免觸處皆發,使得這首愛情詞自始至終透出一股悲憤情感。到後來,就亦比亦彼,渾然難分。同時,對於男女之情,稼軒所表現的也不是纏綿無法擺脫,而是把其一往情深歸之於感慨無限的喟嘆之中。其音調也不是低徊的,凄婉的;而是急促的,擊案赴節、一噴而出的。看來,這樣的言情詞,就只能是配合著「銅琵琶、鐵綽板」來唱,情詩的。這樣的新境界,只能於稼軒詞中見到了。周邦彥《瑞龍吟》,寫的也是「桃花人面」的「舊曲翻新」(周濟《宋四家詞選》評)。同一題材,在稼軒手裡是敲唾壺盡缺的悲歌,在清真筆下卻是傳統情詞的「淺斟低唱」。周詞是迴環吞吐,惟恐不盡;辛詞卻是鬱積如山,欲說還休。清真所為是筆觸纖細、筆筆勾勒的工筆仕女圖;稼軒作成的卻是洒脫爽健、一揮而就的潑墨寫意畫。這藝術風格上的差異,是詞人個性與氣質的差異而造成的。同時也能看出稼軒詞作風格之獨特,確實與眾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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