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門】況周頤與陳蒙庵的翰墨連璧 | 梁基永

陳運彰（1905—1955）原名彰，字君謨，一字蒙安、蒙庵、蒙父，號華西，原籍廣東潮陽銅盂鎮，生長於上海。齋名有證常庵、華西閣、紉芳簃等。祖英豪，官訓導（據況周頤撰《清故訓導陳君家傳》，筆者自藏稿本）。父開齊，在上海經商成巨富（陳蒙庵先世經商致富及蒙庵拜師事，參見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故蒙庵從小得以悠遊書海，拜當時隱居滬上之詞學大家況周頤為師，習倚聲之學，為入室弟子。歷任上海通志館特約採訪、潮州修志局委員，之江文理學院、太炎文學院及聖約翰大學教授。

況周頤（1859—1926）原名周儀，因避宣統諱，改名周頤。字夔笙，一字揆孫，別號玉梅詞人、玉梅詞隱，晚號蕙風詞隱，室名蘭雲夢樓、西廬等，廣西臨桂（今桂林）人。光緒五年舉人，曾官內閣中書，後入張之洞、端方幕府。一生致力於詞，尤精詞論。與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合稱「清末四大詞家」。著有《蕙風詞》《蕙風詞話》等。

況周頤畫像

陳蒙庵青年時隨況周頤學詞，其時在民國癸亥、丙寅（1923—1926）之間，此時之上海，遺民雲集，典型尚存，詞學名家，除況周頤外，若朱祖謀、吳眉孫、呂貞白，藝壇耆宿，若吳昌碩、任堇叔、沈曾植等，皆與蒙庵有交往，據其日記所載，尚有孟森（心史）等居北方之友人。因家世殷實，衣食無憂，蒙庵得以優遊詞林，日就月將，所學頗有所成。其書齋「紉芳簃」蓄書甚富，不乏罕見秘籍，亦多其手批匯校之本。

《況周頤批點陳蒙庵填詞月課》乃陳蒙庵隨蕙風老人學詞之月課作業，況氏多所批改，並加註解。課稿有紀年，現存從癸亥（1923年）四月到甲子（1924年）正月共23首。此外尚在友人處見況氏1924年批稿數頁。從詞稿看，況氏授徒方式遵循清代書院課稿批改制度，於文右圈改，注釋寫於書眉。況氏改詞作，極為謹嚴，從存稿看，一曲小令有改動十餘處者，具見其心思之細密。古代詞家課徒稿本，今存世者希如星鳳，此稿為我們研究古代改詞手法與況氏詞學思想，留下珍貴實錄。

今人論及況蕙風詞學大要，大多拈出三字，曰重曰拙曰大。而況氏自謂早歲為詞尖艷，所幸得與王半塘在京師晨夕晤對，蒙半塘以此三字傳衣，才漸窺詞學門徑。由此積心領神會之，頓改少年面目，體格為之一變。

此三字作何解，眾說紛紜。夏敬觀以為「況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是況氏詞學模糊不清處。而即使闡述較明的重字，況氏自謂：「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沉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沉著，即緻密，即沉著。」又摻入沉著、緻密、厚等概念。而厚，為重之蘊積於內者，只有厚才有魄力，而厚又兼及性情學養，即其所謂「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僅一重字即可發散至此，更勿論況氏又曾拈出穆、雅、寬、自然等語。這些要旨，各有側重，又不免重合，任何一字都非論詞者可盡明言。其實傳統詩話、詞話這種「小結裹」，其妙處往往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必從其中求索達詁，不免有強作鄭箋的意味。倒不如移詞論入詞中，體會文學自身的韻味。為詞一道，況氏所注意者，在詞為格律、詞筆、氣格，在詞人為襟抱、學養、性情，而這些，都是要在詞外求之的。

作為況氏為數不多的入室弟子，陳蒙庵對其師心往神馳，厚幣卑辭延請況氏教其作詞之法。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中曾記：

陳蒙庵以《雲窗授律圖》囑題，志從蕙風問詞也。成一絕：彊村授硯當傳薪，臨桂宗風又見君。各領蘋州一枝笛，江湖秋思好平分。

可見蒙庵立雪程門的誠意。而況氏對蒙庵的教授也極細心，即如癸亥九月第二課所作《夢芙蓉·題張紅橋研象拓本》一闋，眉批：「前段『幾』字、『剩』字，後段『應』字、『耶』字、『羨』字，平仄均誤。」結句又批「夢窗作『仙雲深路杳』」，蒙庵原句作「羨琉璃一篋」，格律或依徐本立《詞律拾遺》夢窗詞，作「但云深路杳」，或依《詞譜》本「悵雲深路杳」；仄平平仄仄，且以首字為領字，為一四句式。況氏所據夢窗詞，作「仙雲深路杳」，平平平仄仄，為律句二二一句式。故而況氏改為「琉璃窺寶篋」。諸如此類的批改不少，可與《蕙風詞話》卷一「守律至樂之境」條相參讀。《蕙風詞話》卷二論填詞之選韻、叶韻、對偶、挪移等條，正是教人謹守規矩，機括日熟。然而填詞一事，傳薪處遠不止此。

但蕙風當時並不以蒙庵為孔門顏回，入門學詞律，應從最常見、宋人多首可互校的詞牌入手，如前所題詠《蘇幕遮》《鷓鴣天》《如夢令》《浣溪沙》《水調歌頭》等。蕙風何以又以夢窗自度曲為弟子功課？《夢芙蓉》一詞宋人無別首可校，只能依夢窗。其九月第一課之《紫萸香慢》，亦為宋末元初江西詞人姚雲文自度曲。蕙風布置較冷僻的詞牌，固然承襲清代詞人好尚，但功課難易相較，似非循序漸進教導之法，只能從況氏的詞學主張解釋。況氏雖沿常州詞派舊說，亦重比興寄託，但在取法上卻是以南宋諸賢為正宗的。如《蕙風詞話》卷二論重字氣格時，提到「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菲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艷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以為夢窗密麗之下，實蘊樸厚醇至。其心摹手追的，也是前賢性情學養之厚，而不止於詞句。因而況氏提點弟子詳讀夢窗，不止於詞律而已。然在詞話中，雖對夢窗再三致意，卻又云：「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以為周止庵的問途碧山，方為初學詞者可行之道。此亦是況氏金針度人處。

今將《況周頤批點陳蒙庵填詞月課》以原大彩色影印，略存原本之貌，庶有裨於學林。蒙庵以詞學名世，惜其作品生前未及刊行，此亦所謂滄海遺音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