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劉瑜、資中筠、何懷宏:倫理社會的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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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劉瑜、資中筠、何懷宏:倫理社會的再建發布時間:2011-12-02 16:17 作者:徐佳、周舒、蘇婭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272次
受訪人: 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紫江特聘教授,著有《無窮的困惑》、《另一種啟蒙》、《中國知識分子十論》等 劉瑜: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著有《民主的細節》等 資中筠:曾任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現任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研究員,著有《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和發展:1945~1950》、《財富的歸宿——美國現代公益基金會述評》等 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著有《良心論──傳統良知的社會轉化》、《世襲社會及其解體》、《底線倫理》等 談倫理避不開制度建設 第一財經日報:近期的小悅悅事件等,引發大眾對於社會倫理的討論。在你看來,這類事件發生的原因是什麼? 許紀霖:小悅悅事件,背後有倫理的問題。學術圈對它的討論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這是道德淪喪的結果。太多的國人已經喪失了孟子所說的最基本的惻隱之心。因為缺乏基本良知,接下來就是喚醒良知的問題。另外一種意見則是,小悅悅事件背後更多是制度上的缺陷問題。上海交通大學法學家季衛東教授認為小悅悅事件要和彭宇聯繫起來。如果彭宇事件不能翻案,它將催生更多小悅悅事件。司法不公正,司法不支持助人為樂、見義勇為的話,很少有人會表現出良知。 我們今天觀察很多事件的時候,需要將制度和倫理問題相結合。好的制度會激發人心的善。但惡法不僅會抑制人性之善,反而會釋放人性中的幽暗。包括地溝油、三鹿奶粉等各種事件,它們既反映了倫理的問題,也反映了制度、法律不完善的問題。我們不能孤立地討論倫理問題,首先得檢討制度,看制度是否存有改進的空間。因為人心具有神魔二元性,揚善抑惡或抑善揚惡,制度是關鍵所在。 資中筠:我相信這一倫理問題的提出是真誠的,大家都有這種感覺——我們社會的道德在滑坡。 其中有兩個問題,一是有些問題屬於制度上的,本來應該改變制度,但這樣一討論,就變成道德問題。今天某種道德的滑坡是制度造成的,你老老實實幹事未必得到好報,但你搞邪門歪道很容易得到好處,這是制度和政策的問題,不是個人道德問題。在這個社會裡,依靠自己良心做事、道德高尚,非常難,而同流合污非常容易。「毒奶粉」事件雖然說明這些人本身道德很成問題,但是,有沒有追問:為什麼今天是「毒奶粉」,明天是「地溝油」?造成這些問題的環境是什麼?必須靠法律監管,各國都如此。如果市場經濟沒有法律監管,人必然會這樣做,因為別人這樣做,而你不這樣做,你就破產了。因而用道德問題掩蓋制度建設,是這些討論中存在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談倫理重建的時候,我們不僅要回歸傳統道德,而且還要進行公民教育。我們教育小孩,不應讓他念《弟子規》,講「忠、孝、節、義」,而應該進行公民教育,告訴他現代公民有什麼社會義務、有什麼權利、通過何種合法手段維護權利、如何尊重別人的權利,如今這一套教育完全缺失。如果現代環境中缺乏如何生存的教育,你叫他回家天天給父母磕頭有什麼用,到時他照樣會為利益的問題,六親不認。所以,用回歸傳統道德抵制公民教育,虛偽而有害。如果真要回歸儒家,應該看看孔夫子認為做官怎麼做。儒家思想中有可取的,也有適用於那個時代而不適用於現代的,但儒家思想的核心是管官的,不是管民的,他說「以德治國」,所要求的是統治者用良好的道德來樹立榜樣,而非統治者自己什麼都可以干,然後讓老百姓提高道德水平。所說的「君子」,在孔子心目中包含了「治人者」和「道德高尚者」兩個概念,他有一句話——「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他要求做官的在社會上以德行樹立榜樣,形成一種風氣。 現在講社會倫理道德重建,當然是對的,但也要看到這種方法虛偽而無效,其結果會造成「偽君子」和「兩面派」特別多。 劉瑜:普遍的道德虛無主義,既是教育的失敗,也是制度的失敗。我們既有的德育教育充滿「假大空」話語,與現實生活脫節,難以喚起人們的真情實感,應有的人文和公德教育又比較稀少。家庭教育里,很多家長都灌輸「成敗論英雄」的價值觀,考高分、上好大學、找掙錢的工作,是最重要的事,做人準則反倒是其次。制度上來說,我們的制度獎善罰惡方面激勵機制有限,而且公益組織、公民團體成立成長的障礙很多,也限制了善意的傳播。 建立普世價值不能靠說教 日報:這些事件的發生,與資本的發展,和中國傳統之間各有些怎樣的聯繫? 許紀霖:有一種看法是,社會世俗化以後,經濟發展、人心向「錢」。這種觀念恰好背離了傳統文化中「重義輕利」的訓誡。我想並不如此簡單。社會世俗化僅僅是外在的誘發。問題的核心是,人心當中的倫理、社會的基本倫理,我們所追求的核心價值當下是否依然存在。如果還存在,我想它可以抵禦社會世俗化後金錢對人的誘惑力。 今天的中國,很像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工業大發展的時期。那個時代的英國,一方面,人的貪慾增大了;另一方面,它的宗教卻很強大。一些有錢人,依然循規行善,現在被譽為有信仰的資本。這證明了倫理和資本,可以並行發展。亞當·斯密寫了《國富論》,同時也寫了《道德情操論》。作為「一隻看不見的手」的資本以及作為「他者的眼光」的倫理,同時在發揮作用。而今天中國的狀況卻是,市場被引進之後,內心的倫理規範、最基本的道德底線都塌陷了。慾望被大規模釋放,以致到了不擇手段、泯滅人心的地步。 至於國民劣根性,雖然有,但並不是不可改變的東西。在好的制度環境下,它同樣會改變。比如,香港在幾十年的法治傳統里,形成了新的傳統。整個社會相當有序,市民社會也相當發達。市民間守望相助;有錢人做慈善,捐助文化事業,蔚然成風。所以不要誇大國民性,它不是宿命。而且國民性里也有善的一面。在中國文化沒有斷裂的台灣地區,整個社會非常具有人情味,繼承了傳統之「美」。傳統很豐富,既有正面也有負面的。在這個意義上,主要起作用的還是制度。 日報:制度的改變與人性或說文化的改變,在你看來,在重建社會倫理的過程中是怎樣一種關係? 許紀霖:我並不是唯制度論。制度也要靠人執行,如果人缺乏公民責任感、缺乏最基本的好人道德心,好的制度也會變壞。在制度重建的同時,我們也要致力於倫理重建。這是雙重的工作,不存在誰決定的問題,可能相互促進,也可能相互拖後腿。 倫理建設本身也是有意義的。但它不靠說教。公民教育課、愛心銀行做好事獎積分等,不僅沒用,還適得其反。目前,最重要的是創造一個健全的社會。人性中的善需要得到鼓勵。在寬鬆的社會下,人心之善自然會被激發。最可怕的是強迫為善。每個人心中都有善根,需要通過自覺行善,獲得自我肯定和道德的自我滿足感。當你「被雷鋒」時,是得不到道德的自我肯定的,反而有種屈辱感。 當下,在各種倫理道德建設上,政府行為太強大了。政府不應當規劃所謂的文明道德,而應當讓社會形成自主的力量。各種各樣的自願組織、NGO組織自主地在社會上發揮作用。道德是一種實踐過程。王陽明說「致良知」,「致」就是實踐的意思。良知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 何懷宏:一個社會的「底線倫理」一再地被突破,就會產生普遍的社會性焦慮,普遍的社會性焦慮有時候可以通過個人的心理調適化解一部分,更深層次的,有人會選擇一種信仰,在信仰中找到一種安頓,於是能相對比較徹底地化解。但對大多數人,如果外在的、客觀的造成你社會性焦慮的原因沒有消除,即使你有個人的努力,還是難以消除這種焦慮。所以,我們不僅要關心心理、心靈的問題、宗教信仰問題,還要關心制度倫理的問題。 一個社會的道德環境反映在法制、食品安全、醫療體系等問題上,它涉及的是一個普遍價值的問題,即你對生命的態度。如果我們通過制度的調整、社會倫理的改善使自己和別人處在一個比較健全的關係中,就會減輕這種社會性焦慮。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底線 日報:你認為,倫理的底線在哪裡,哪些是必須堅守的原則? 劉瑜:具體的底線應該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精神,似乎是倫理自覺的最重要原則,比如誰也不希望走路時一不小心踩到一口痰,那麼由己推人,你就不應該隨地吐痰;比如人們排隊時都不希望有人插到自己前面去,那麼你就不應該隨便插到別人前面去。但是我發現很多人缺乏這種「由己推人」的倫理自覺。 許紀霖:世界各大古老的文明,無論聖經、古蘭經還是中國儒家經典。基本的倫理和道德都是差不多的。摩西有「十誡」;儒家講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些都是相同的。十多年前,全世界的倫理學家和聯合國都在討論全球共通的倫理問題,即哪些倫理價值是為世界不同的文明所能統一接納的。有一條大家都能接受的標準,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最基本的倫理標準。在這點上,各大文明基本一致,可以稱作普世價值。 日報:就制度層面而言,西方經驗和中國傳統中,各自有哪些「拯救人心」的制度設計?其中哪些特別適用於目前的中國現實? 許紀霖:一般來說,歷史大轉型的時候,都會出現道德淪喪的境地。布克哈特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描繪了文藝復興時期也曾浮現的亂象。雖不至於喪心病狂,但道德淪喪的情況也有。中國的歷史上,大轉型時代也面臨過諸如此類的陣痛。所謂陣痛,不是說不可避免。但值得更為警惕的是,政府通過人為的方式進行的道德修正。在這個領域裡,政府越是作為,社會越不能形成自主性的倫理力量。政府層面,不需要採取某種具體措施,而要創造公平的制度環境、完善的法治社會,社會才會滋生倫理道德。因為社會自身存有免疫系統。過多的球蛋白,只會導致免疫力下降。 當下的中國社會,需要建立一個正派社會。所謂正派社會,就是比儒家所說的君子社會要求低一點。君子社會要求很高,往往會衍生偽君子。但在君子和小子之間,有一塊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就是正派人。雖不高尚,但也絕對不卑鄙。一個社會要正派,首先是制度的正派。正派的人在社會上得到尊重、鼓勵和肯定。反之,則讓他們感覺羞辱。前幾年的范跑跑事件令我感到,一個真小人的社會要比一個偽君子的社會可怕。偽君子社會也不盡如人意,但大家起碼還承認基本的倫理道德標準,即便是偽裝。而真小人社會沒有公認的基本倫理,大家都拿出一套叢林規則,人人唯我。這個社會很可怕,只會被暴力所決定。顧炎武說「亡國亡天下」,亡天下就是社會喪失了基本道德標準。儒家道德標準太高,但正派社會是我們可以追求的目標。 劉瑜: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善良的,但這種善意往往找不到「出口」,被荒廢了。如果放開結社自由,慈善、公益、公民團體的成立門檻變低,很多人的善意就會變得「有家可歸」,而且團體和團體的競爭會使得公益組織出現一個優勝劣汰的局面。 當然對民間團體的監管也很重要,否則騙子可能大行其道。還有就是言論自由,允許媒體、出版業、個人去發現、批評社會當中的惡行,也會使作惡的人有所收斂。 另外,給公益組織、公益捐款免稅減稅,也是常見的獎勵善意的「制度設計」。 道德自覺讓個人推動社會 日報:個人也有許多可為的空間。個人應如何看待自己在整個社會倫理的變化中所處的位置?又可以做些什麼,來促動倫理的建設? 許紀霖:對於整個社會環境而言,建立正派的社會是對個人良知最好的正面刺激。如果不是彭宇案;如果救死扶傷,哪怕失誤引起了後果也能免責;如果有各種各樣的鼓勵措施,令個人的愛心得到社會的肯定,更多的人就會放低顧慮,施出善心。至於個人,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燃蠟燭。與其抱怨人心不古、周邊環境太壞,還不如在日常生活中,力所能及地行善。行舉手之勞,幫助老人、孕婦。每個人只要稍微有一定的道德自覺,相互間表現出一點點的善意,社會就會改變很多。不能改變社會、就改變自己。即使不能溫暖全天下人,至少溫暖身邊的家人、朋友和鄰居。 劉瑜:「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話說得挺好。 日報:有一種觀點認為,「權力越大責任越重」,你如何看待這一觀點呢?不同的社會群體,對於道德倫理的重建,是否承擔不同的社會責任?政治家以及公眾人物、知識分子,是否有特殊的重任? 許紀霖:的確如此。公眾人物因為享受特權,社會對他的責任要求也就越高。權利和義務是平等的。公眾人物承擔社會責任的時候,沒有理由以「普通人」為由而推辭。2003年非典,市民社會比較發達的香港,在政府能力不強的情況下,整個演藝圈站出來,用義演帶動了社會。雖然有危險,他們也站出來,公眾人物就起這個作用。政治家也好,知識分子也好,社會對他們的道德要求應當更高。 劉瑜:我始終覺得公民作為納稅人,可以對官員的道德水準提出要求。但除此之外,在水平方向上,道德這種東西,最好用來要求自己,而不是別人。比如哪裡鬧水災旱災,姚晨就一定要捐多少多少?王石就一定要捐多少多少?捐少了就要挨罵?我不覺得一個人成了公眾人物,就應該受到普通人的道德綁架。我看到凡是「嚴於律己」的人,一定也是「寬以待人」的,而那些「嚴於律人」的人,也往往「寬以待己」。那種公眾人物應該怎麼怎麼樣的思維,實際上是鼓勵大家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名人」,而不是自己的言行,這並不利於一個社會的倫理髮展。 重建要靠社會自主力量 日報:經濟發展的過程蘊含著對「個人」價值的張揚。這也導致了個人的原子化和社會的離散化,中間形態缺失,也使得倫理重建的重要層面——「社會」——缺失。社會如何才能重新生長出活力?你認為「社會」的存在對於倫理重建究竟有多大作用? 劉瑜:經濟發展未必一定會導致個人的原子化,但是如果一個國家缺乏結社自由,個人原子化則是必然的。政府讓渡一部分權力給民間,放棄「家長制」思維,社會就有可能生長出活力。倫理重建的基礎應當是社會,倫理不大可能以一種自上而下的大躍進方式建設出來。 許紀霖:中國目前的狀況恰好是政府行為太多。文明城市、文明單位評比、考核將道德量化等等。與其大規模地搞指標性的評比,還不如給社會更大的寬容。過去傳統社會有士大夫領導,今天這個社會當然是平等的社會。但社會精英,包括政治精英、商業精英、文化精英、知識分子,應該承擔更大的道德責任。同時,每一個公民應當有自身的責任感。這幾年,上海的志願者團體湧現出很多,令人欣喜。但他們的工作有時候受到限制,善意往往被挫傷。在當下的中國,一方面是惡在增長,但也有善的力量在崛起,只是沒有得到制度和社會的肯定。怎麼樣才能星火燎原,形成一群人做善事?怎麼樣讓行善者得到鼓勵,從內心滋生出成就感?在倫理重建的過程中,除了制度的完善,健全一個良善的公民社會也至關重要。 日報:在你看來,社會的重建和自我教化,依賴於哪些價值觀和共同意識? 許紀霖:從一個低的標準上看,共同價值觀還是存在的,否則不會有輿論的譴責。輿論譴責本身就反映了某種共享的價值。只是說價值不夠強大,許多人承認它,但一旦涉及個人,就靈活運用了,我稱之為道德的相對主義或實用主義。其次,這些共同的價值觀沒有通過某種方式表現出來。傳統的儒家有義理性的表達;基督教有教義;在現代社會,憲法也是一個共同的價值表述。但當下中國沒有這個東西:沒有憲法教育,儒家傳統衰落了,西方的觀念也沒有得到承認。從大學到中學的政治課,意識形態說教太多,但樸素的公民教育反而很弱。包括對倫理道德的學術研究、論證也是很薄弱的。 針對這些情況,我們所依賴的更多應該是學術上的自由討論;更多加強法治與憲法教育;更多地建立多重的倫理價值。儒家、基督教或是佛教的信奉者都是我們這個社會多元文化、多元價值的一部分。中國過去講三教合一,即儒道佛三教合一。這三教之間的基本價值相同。如今,我們能不能讓各種信仰的人心平氣地和坐下來對話,尋求共識呢?找到的共識就是社會基本的核心價值。 原文載《第一財經日報》;日期:2011年11月15日;版次:T34;作者:徐佳、周舒、蘇婭 鏈接:http://www.yicai.com/news/2011/11/1198499.html |
來源: 許紀霖博客 | 來源日期:2011年12月2日 | 責任編輯:黃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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