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被改造與被再改造
06-19
在解讀寶釵藝術形象塑造中,四十二回是最重要至少是最關鍵的一個回次。它通過寶釵的夫子自道形式,將寶釵天性的被改造,以及她自覺不自覺地按照封建道德規範的要求來改造別人的過程,生動地展現了出來。事情是黛玉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宴請她行酒令時,一不留神說了兩句《西廂記》與《牡丹亭》的戲詞引起的。戲曲、小說在古代是沒有地位的,被正統文人看不起,所以戲曲家、小說家多不署名或是化名,這是包括《紅樓夢》在內的眾多名著至今在作者是誰這個重要而簡單的問題上爭議不斷的根本原因。當時文章才被認為是正經東西,連詩詞都可有可無。這一點在第九回寶玉上家塾前賈政訓斥李貴的一番話里說得很清楚。如果男人茶餘飯後說說戲詞作為消遣,還問題不大;閨閣中的貴族小姐,張嘴就說戲詞,在當時就會被人認為有失閨閣身份,甚至是不正經。所以行酒令之後寶釵把黛玉叫到自己屋裡,開玩笑說要黛玉「跪下,我要審你」。黛玉後來被迫承認,央告寶釵不要告訴別人,保證「以後再不說了」。接著寶釵把自己的讀書經歷和對這類書籍的看法對黛玉說了一通,好在文字不長,照錄如下:「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因為後來成為皇商了),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可想而知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所謂正經書是多麼不適合於孩子讀)。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男孩子)是偷背著我們(女孩子)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接著寶釵說了一番「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庚辰本二十二回脂批說,寶釵「天性從禮合節」。說她「從禮合節」十分準確,只不過「天性」是不可能「從禮合節」的,這是後天家庭教育與社會影響所致,而不是天生如此。脂批者也不是不懂,只不過是強調寶釵早就「從禮合節」罷了。從上面寶釵那段話里,我們清楚地看到兒童時代的寶釵和黛玉是一樣的,「也是個淘氣的」。也就是說,兒童時期人的天性都一樣,很純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就是由於寶釵家的大人的嚴厲干預,於是寶釵原來的「習」改變了,新的「習」慢慢形成了。因此這可以看作是以家庭面目出現的封建社會環境對寶釵的一次成功的改造。所以黛玉和寶釵的一大區別是,寶釵過去也淘,現在不淘,而黛玉一直淘氣。也就是說,黛玉的天性保持得好,而寶釵純真的天性被封建家族的長輩們改造了,在家裡第一次被改造,從一個天真活潑、喜歡追求自己喜愛的知識的女孩子被改造為恪守封建道德規範的少女,成了一個真誠信奉封建禮教而且還自覺動員別人信奉者。不過我們讀到四十二回寶釵對黛玉的那些「思想教育」時,往往只看到寶釵受到封建禮教毒害深重的一面,而不大注意她天性中也有過和黛玉等女孩子一樣的純真的一面。我們往往強調黛玉和寶玉共讀《西廂》的進步性,而忽略了其實寶釵比他倆讀《西廂》都更早,讀這些違禁作品更多,而且寶釵對這些作品的喜愛和熟悉程度驚人,決不下於寶玉、黛玉,否則不會黛玉一說就聽出來。所以我們要看到寶釵在一個嚴厲的封建家庭中被改造的過去,對她的現狀首先要有理解與同情之心。而寶釵的這個天性並沒有完全泯滅,成為她被再改造的基礎。寶釵的這個被改造過程許多讀者都注意到了,但是有些讀者卻往往忽略了寶釵還有一個被再改造的過程。如果說寶釵第一次被改造是純潔天性的逐漸喪失,那麼她的再次被改造則是天性的局部復甦,實際上是對第一次改造的反改造,所以我稱之為被再改造。儘管這次反改造不是人們刻意為之的,卻是客觀實際發生了的情況。寶釵的這個第二次改造即被再改造實際上從來到榮國府就開始了。當時她雖然一開始和母親、哥哥住在梨香院,畢竟常常和寶玉、黛玉等在一起,她不可能不受到他們的影響。因此寶釵被封建禮教改造了的天性實際上已經開始悄悄地發生著變化。第一是寶釵少女天性的活潑有所恢復。雖然寶釵剛進榮國府時還沒有修建大觀園,但是寶釵的生活環境已經發生了兩個變化。一個是她家裡的「大人」的成分比過去單純了。四十二回寶釵談到過去在金陵家中被「大人」嚴厲管教的情形,我們雖然不能確知她原來在金陵時和哪些「大人」一起居住,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現在住進榮國府的梨香院,身邊只有一個慈母和一個只知自己玩樂的哥哥薛蟠,寶釵所受的束縛應該不會比金陵時大,只會小。第二,寶釵在金陵時的兄弟姐妹要麼都分開住了,要麼都被封建禮教改造了,所以平時交往的人際環境肯定不如如今在榮國府。而現在和寶玉、黛玉等每日生活在一個大院,接觸多了之後,難免不受影響。於是寶釵活潑的少女天性就在潛移默化中慢慢復甦起來。第八回是寶釵第一次正式出場。第五回寫到賈府上下各色人等對寶釵的印象,尤其是提到寶釵「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在封建社會閨閣小姐活動很少的情況下,這種普遍印象顯然不是很短時間就能夠形成的。接著在這回中提到寧府花園中梅花盛開,從遊玩的情形來看,應該是春天賞紅梅時節。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之前明確說是「秋盡冬初」。而第八回寶玉、黛玉在薛姨媽住的梨香院時,雪雁奉紫鵑之命送了個小手爐來,可見是大冷天了。因此寶釵正式出場的時間至少是她與母親、哥哥來京住入榮國府半年多之後,也許已經超過一年。在寶玉、黛玉等的影響下,她的「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的性格已經開始有了一點變化。這個時候她說話雖然明顯地比黛玉少,語氣也不一樣,但是與黛玉已經很熟了,寶釵不僅說:「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一面說一面還「把黛玉腮上一擰」。這個「擰」的動作對「罕言寡語」的寶釵很不尋常。我們不妨注意一下,在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少女、少婦中,誰說話最愛動手?除了王熙鳳就是薛寶釵!不過王熙鳳是對下人,拿簪子戳小丫頭,動手打平兒,都是丫鬟奴僕;而寶釵動手的對象有兩次是黛玉!寶釵來到榮國府的被再改造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二個階段是遷入大觀園之後。由於進一步擺脫了家長的束縛,在寶玉、黛玉等的影響下,在整個寬鬆環境的熏陶下,寶釵的這一被再改造的過程明顯加快了。而我們過去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大環境和二元對立思維觀念的影響下,很難注意到寶釵的這些微妙的變化,實際上這些都是寶釵在大觀園這個特殊環境下再次被改造的進步。當然寶釵受封建道德思想的影響已經很深,有不少方面已經定型。但是大觀園寬鬆環境對她的積極影響仍然需要我們注意。我們往往只看到寶釵對寶玉說過「混賬話」,但是忽略了說這種話的時間都比較早,多數是在入園不久。我們還要看到她被寶玉頂撞本身也是寶玉對她的一種教育。儘管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寶釵,但是畢竟她有些話說得少了,有的不再說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寶釵遷入大觀園之後,性格中發生了一些重要變化。比如,寶釵與人熟了,也開玩笑,說話不再那麼拘謹了。三十回由於寶玉對寶釵說,怪不得別人把你比作楊貴妃,「寶釵大怒」,不過還是忍住了,只是藉機語帶雙關地說了小丫頭幾句,後來又借寶玉說戲名「負荊請罪」小小地諷刺了一下寶玉和黛玉。這種小兒女之間的玩鬧,其實不必看作是寶釵有多深的心機,更沒有什麼惡意;倒不如說,寶釵在遷入大觀園後,作為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她的某些原本被束縛著的天性一點一滴在逐漸復甦。四十九回湘雲挑頭大吃鹿肉,寶釵不但關心寶琴,叫她吃,而且還針對湘雲說的什麼「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意思是好詩連篇開玩笑說:「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把這雪壓的蘆葦子揌上些,以完此劫。」寶釵說話的活潑頑皮已經和其他女孩子沒有什麼區別了。拿第二次對黛玉動手來說,這個變化就更加明顯。四十二回黛玉一再「搗亂」,說話特別風趣,把大家都逗得樂不可支。尤其是看了寶釵讓寶玉記的單子後悄悄對探春說:「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聽了笑個不停,「揭發」說:「寶姐姐,你還不擰她的嘴(看來寶釵擰人不是一回兩回的了)?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我們不妨設想一下當時熱鬧的情景,那個使勁「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的,還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的寶釵么?既是,又不是。因為寶釵童年時代曾經有過、後來被「大人」們連打帶罵燒掉禁書改造而消失了的「淘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現在回來了!其實細細想想,寶釵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擰她的臉,一點也不奇怪。五十六回寶釵還摸著平兒的臉,要她張開嘴,看看她的牙齒舌頭是什麼作的呢。第二是主動性與違背封建道德規範的行為增加。住入大觀園後,寶釵在「藏愚」、「守拙」上,「藏」和「守」都在減少,而「露」和「攻」有明顯的增加。也就是說,她的主動行為比過去多得多了。三十七回成立詩社時,寶釵是很積極的。儘管她為寶玉取的兩個雅號「無事忙」和「富貴閑人」都反映了她自己潛意識中的封建意識,但是這種積极參与的態度有可取之處。以後的歷次集體活動,她也積极參加。這和第八回黛玉半含酸地取笑她時,寶釵總是扮演一個防守型選手已經不完全一樣了。儘管還達不到黛玉的進攻型水平,但是寶釵也不時防守反擊了,有時甚至還主動出擊。至少是從成立詩社開始,寶釵再不是「罕言寡語」了,話不但多,而且長,當然講得很有水平。四十二回在黛玉說劉姥姥「母蝗蟲」等以後,寶釵說:「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飾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寶釵很善於評點人物,把握準確,用詞精當。王熙鳳對人物的評點也很到位,不過寶釵的評點語言比鳳姐更雅緻、精練。四十二回是塑造寶釵藝術形象的非常重要的一回。過去我們通常只看到這回里寶釵對黛玉進行封建道德說教,再就是表現出她對於繪畫的豐富知識,其實這是寶釵進大觀園之後天性局部復甦的一次鮮明顯示。當時大家在議論惜春畫大觀園的事,在這件事情這個場合中,最活躍的中心人物是誰?是寶釵!她不但說話最多,水平最高,更重要的是,她最主動而且最權威。寶釵先是對如何畫這園子發表了一通精彩的理論——曹雪芹的朋友敦敏和張宜泉都提到他善於繪畫,所以曹雪芹的許多繪畫知識都是借寶釵的嘴說出來的——接著寶釵針對黛玉提出的放惜春一年假的建議,權威性地表示:「如今(給她)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注意:是『派』而不是『請』)了寶兄弟幫著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好個薛寶釵,不但指派寶玉差事,而且對寶玉在繪畫上的才幹公然「不敬」,說「那就更誤了事」。意思是寶玉既不會畫,也不懂畫,用他也就是跑跑外勤。寶玉聽說自己有用,非常高興,積極性挺高,馬上說外面的誰誰畫樓台好,誰誰畫美人畫得好,「如今就問他們去」。可是寶釵一點面子也不給,絲毫也不保護、調動寶玉的積極性,竟然說:「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麼畫?」寶玉說家裡有挺高級的雪浪紙,又立即被寶釵駁回,寶釵還說:「我說你不中用……我教你一個法子……」幸虧寶玉在姐妹們跟前脾氣之好天下第一,要不然積極性如此一再受到嚴重打擊,早就泄氣了。這還沒完,寶釵繼續發號施令,由於惜春沒有畫具,寶釵說她有,然後下令道:「我說著,寶兄弟寫。」當仁不讓地讓寶玉做記錄!我估計部長對科長說話大概也就是這種口氣了。寶玉不是情痴么,白白地積極了兩回都不落好,所以在這個活動場合中,後來寶玉一句話都不敢說了。他「早已預備下筆硯了」,老老實實地做記錄。我們在這裡看到的寶釵和進大觀園之前是多麼不同!哪裡還有一點「罕言寡語,藏愚守拙」的影子!只有寶玉這個傻東西,始終是「作小伏低」,老老實實地為姐妹們效勞,一再挨斥兒也不生氣,實在是個非常稱職的優秀服務員。寶釵正是知道寶玉這個脾氣的,所以才會這麼「放肆」。當然,這完全符合神瑛侍者的身份,他在花神面前一貫是規規矩矩,服服帖帖,何況給他下命令的是牡丹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寶釵抽到的詩簽不是畫著一支牡丹么,而且題著「艷冠群芳」四字,寶釵是花王!花王對侍者當然是用這種口氣說話。五十六回在三駕馬車管理大觀園的過程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寶釵性格在朝著與過去相反的方向繼續變化。儘管這是姨媽王夫人「親口囑託」了她「三五回」,寶釵這才參與了大觀園的管理工作。她雖然是被動受命,卻在工作中表現出一定的主動性,而且表示要得罪(「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那些婆子媳婦了。她的這種負責精神和不怕得罪人,與以前比,判若兩人。寶釵在協助管理大觀園中的主要貢獻是在政治層面協調利益均沾,其實她在經濟層面對完善探春的承包制思想也提出了積極建議。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李紈說,大觀園一年四季的花兒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平兒說寶釵的丫鬟鶯兒的母親對花草很在行,意思是讓鶯兒娘來管。寶釵立即說「斷斷使不得」,因為這樣會讓人說閑話。她提出怡紅院的老葉媽是茗煙的母親,為人誠實,而且和鶯兒娘關係極好,可以讓葉媽總管。有不明白的,她自然會問鶯兒的娘。「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於事又甚妥。」寶釵想得很周到,她現在雖然是大觀園三人領導小組成員,可她畢竟是客。也正因為這樣,她姨媽王夫人多次請她,她才肯出山。鶯兒不是賈府的丫鬟,是寶釵從南方帶來的,她母親顯然也是跟著一起來的幾個老嬤嬤之一,但畢竟不是賈府的僕人。用咱們現在的話說,屬於外單位的。如果承包花草這種美差交給鶯兒娘,就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賈府僕人的利益,就會造成一些新的矛盾。所以寶釵對平兒開玩笑說:「我才贊你(誇她會說話辦事,要看她的舌頭怎麼長的),你到來捉弄我了。」於是斷然拒絕,並提出由大觀園中為人可靠的葉媽來負責。寶釵這種不為自己和自己的親信謀取私利的態度,對管理人員的這種推薦、任命方式,頗符合現代管理學中領導幹部的親屬與親信的迴避制度。七十回也是觀察寶釵形象變化的重要一回,而且由於它處於前八十回的最後部分,是寶釵來到榮國府進入大觀園有幾年了,所以具有特別的價值。當時大家聽說賈政六七月要回京,大觀園住戶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賈政外出三四個年頭了,終於可以回家團聚了;憂的是,賈寶玉這幾年沒怎麼念「正經」書,字才寫了五六十篇,大家怕寶玉功課經不起嚴厲的父親檢查。於是姐妹們都忙於為賈寶玉集體作弊,想方設法幫他矇混過關。在這次集體舞弊事件中,薛寶釵是謀士與槍手的主力之一。也許有讀者會說,在元春省親時寶釵就幫過寶玉作弊。但這兩次是有些區別的。那次,寶釵的作弊是個別典故與詞語問題,出發點明顯地是出於不要讓貴妃生氣而要讓她高興。而黛玉則不是,她最無顧忌,簡直是不計後果,公然充當槍手,代作一首。結果那首「偽作」成為寶玉四首詩中的翹楚,她自己得到了一個施展才華的機會,黛玉追求的是兩個人的共同滿足。所以第一次黛玉的表現比寶釵好得多。而這次則是大家都在想辦法幫寶玉如何「搪塞」過去,性質與程度上有些區別。在這件事情上,寶釵已經達到黛玉的水平了。從出謀劃策這一點來說,寶釵對於這次作弊的貢獻比黛玉還大。當時是賈母怕寶玉急出病來。於是探春寶釵等乘機說「老太太不用急」,有我們幫他「搪塞」呢。一席話說得賈母「喜之不盡」,從而使這次集體作弊合法化。用咱們現在的話來說,這屬於「團伙作案」,骨幹分子除了探春、寶釵,自然少不了黛玉。她臨的是最費事的蠅頭小楷,數量也多,一卷,而且字跡特別像寶玉的字。可見黛玉平日的細心,最了解寶玉。「同案犯」還有湘雲、寶琴等,後台則是賈母。所以即使日後萬一被賈政察覺,查問起來,也不怕了,有賈母這樣的高級領導出面「承擔責任」,什麼事兒都完了。而這次集體作弊,寶釵是主動參與的,她高高興興地和大家一起炮製了這個欺騙賈政的活動。在這裡我們完全看不出所謂「封建道德的衛道士」之類的影子。相反,她是在違背封建禮教的事情里得到了快樂。我們要注意到曹雪芹是這樣寫的:「探春寶釵等都笑說:『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寶釵公然表示「搪塞」,也算是膽大妄為之舉了。這些地方都表明,寶釵雖然受到封建禮教的毒害比黛玉要深得多,但是她畢竟是個少女,用寶玉的話來說,仍然是顆閃爍著光彩的寶珠,寶釵仍然有許多十分可愛,與黛玉相似的地方。寶釵和黛玉的一大不同是黛玉有追求,而寶釵沒有。這是她倆的文化基因不同所決定的。寶釵的象徵之物是無生命的石頭,所以她總是隨遇而安。這不僅因為她的「(遭)遇」比黛玉要好,而且她在入榮國府前已經完全成了一個缺乏自我的少女,一切都由家長安排。她總是被動接受,被動參與。而黛玉多少有點不「安分守己」。但是,這些少男少女們不可能長久地住在這個理想世界大觀園裡,他們必定要在婚嫁年齡來到之前,回到那個冷酷的現實世界中去。短短的三四年也不可能完全改變寶釵,不過我們還是應該看到寶釵在這段時間裡的變化和進步。和王熙鳳的人性不斷向惡性方面異化相比,寶釵的封建意識並沒有進一步加強的跡象,而是多少有些淡化。雖然在對金釧之死、尤三姐之死、柳湘蓮出家等問題上依舊是鐵石心腸,但是起碼她沒有繼續講「混賬話」。相反,多少有些進步。這種現象和她住在大觀園這個環境中是分不開的。所以寶釵被損害了的天性中的相當一部分,在大觀園這個環境中得到了修復。曹雪芹的批判矛頭始終指向那個扼殺人性的末世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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