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種經典月亮之三——李白《月下獨酌》

八種經典月亮之三

李白:《月下獨酌》

孫紹振

花間一壺酒。 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這一首以月光和酒為意象的主體。但從根本上與《把酒問月》是不相同的。把酒問月的

姿態已經是夠浪漫的了。這一首,仍然有把酒,舉著酒杯的姿態,但是,不同在於,沒有把月亮當成被問的對象,而是在想像中把它當作有生命的大活人. 可以說是與月共舞以反抗孤獨五重奏。

在內涵上,這一首也和上面一首不太相同。從標題上看就很清楚。月下獨酌,關鍵詞是

一個「獨「字。也就是孤獨。前面一首《把酒問月》,還有一個朋友在邊上竄綴他問月,而這裡的詩意,就從沒有朋友的感覺中激發出來一開頭,就是: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很孤獨,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有一個親人,話說得很直白。屬於直接抒情的手法。孤獨的

主題,在唐詩中,以獨坐、獨游,獨往、獨酌、獨泛、獨飲、獨宿、獨愁為題者甚多,孤獨比之群居,更受詩人青睞。李白有許多孤獨為題的詩,似乎對獨酌之美更有體悟。光是以獨酌為題的主詩他就寫了七首。這一首是從《月下獨酌》四首中選出的。

其實其它幾首也是很精彩的:如其三中說:「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在醉意中可以忘卻生死、榮辱等等的痛苦。正是因為這樣,酒才是超越聖賢、神仙的自由的象徵: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聖,復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這就顯示出來孤獨之飲,關鍵在於可以忘卻痛苦,;孤獨是寂寞的,然而又是高傲的,不為世俗所拘束的,達到自由的精神境界的。當然,所有上述的詩歌,都是一種豁達的人生之悟。但是,這種豁達,是一種直接激情的表白,以痛快淋漓,極端化,不留餘地為特點。而我們面前的這一首,則是想像意象群落的描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本來是獨酌,沒有親人。本詩的立意就是在要打破孤獨,舉杯邀月,把月亮當成朋友這是第一層次。對影成三人,這是第二層次。層次的上升,強化了歡樂的氛圍,但,同時也增添了孤獨的色彩。本來在中國詩文中,「形影相弔」是孤獨的表現,李密在《陳情表》中創造了這種經典性的意象.但是,李白卻把它變成了形影相邀,造成成了排除反抗孤獨的意境.更精彩的是,李白把形影相弔的意象群落,變成形影共舞,把它與自己的生命的特殊體悟結合起來.李白所強調的是,畢竟月亮和影子並不是人。把月亮和影子當成朋友,恰恰是沒有朋友的結果。正是因為這樣,這裡抒發出來的感情,不是一般單線的,而是複合的,一方面是想像中解脫自由,一方面則是現實的孤獨壓力,其間交織著歡樂和悲涼。這一點到了下面情緒就醞釀著轉折了: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畢竟月亮和影子的友情,缺乏人的特點,月既不解飲,也就是不能解愁,影子隨身則更是

徒然的,對影成三人,就完全是空的。這不是把想像境界徹底解構了嗎?不然: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雖然是月亮和影子是沒有生命的,但是不能因此而陷於孤獨的痛苦之中。還是趕緊行樂,

享受生命歡樂。只要我進入歡樂的境界,月亮和影子的「徘徊」「零亂」,就有了生命的動態。但是,這種動態並不是生活的真實,多多少少是有點醉時的幻覺的。那是不是值得多慮呢?不!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哪怕是暫時的歡樂,也是應該盡情享受的,一旦真正醉了,沒有感覺了,分散了,也不是悲觀的理由。為什麼呢?這裡隱含著詩人在人世孤獨的悲涼。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在天上,在銀河之上,會有相逢的日子。這當然是一種自我安慰,安慰中有沉重的無奈,

但是,更多的是對孤獨的反抗。

這首詩發揮了古風的自由體的,不以傳統的比興取勝,更不屬於成為套路的情景交融,

完全是直接抒發,又不是一般的直接獨白,而是在想像中層層推進,其想像之奇特,之精緻,是其成功之道,但是,其想像之所以奇,又由於其想像邏輯之曲折。首先,其曲折的特點是一再向相反方面轉折。第一次反向轉折,是舉杯邀月,使孤獨感減少,進一步轉折,則是對影成三人,使孤獨感變成了歡聚感。第二次反向轉折,月不解飲,影徒隨身,則復歸孤獨。第三次,則是,堅持反抗孤獨,「行樂須及春」。這種及時行樂的母題,是古詩十九首早就確立的,不過寫得天真直白,而李白的傑出就在於將之美化,美化的關鍵是,借著月色和醉意,進入幻想的歡樂境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在這樣的境界中,反抗孤獨就達到高潮。第四次轉折,宣告「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意識到只是醉中,反抗勝利暫時的。第五次轉折,但是,這不是終結,而是有未來的,「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歡樂的友情是有未來的,在那遙遠的雲漢之間,還可約會。正是因為這樣的想像,完全符合清代詩話家賀裳和吳喬提出來的詩歌的邏輯是「無理而妙」的規律。而這一首特別之妙處,遵循著反向邏輯,反向轉折不是一度,而是五度。每增一度,就增一奇,起伏五度,乃成五奇疊加的效果,如果用音樂來比較,則為五重奏。這不但是絕句所不能達到,就是律詩也是不可企及的。這正是李白對古風這樣的形式駕馭得出神入化的表現。

我在《文學性演講錄》中對之有過分析:

主觀特點是詩人的孤獨感,客觀特點是月光照著詩人的影子,這還不是詩的藝術想像。「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不一樣了,月亮就不是月亮了,而是一個有生命的對象了,成了「我」的朋友。但藝術想像之妙在於「對影成三人」,不僅月亮成了朋友,而且影子也成了朋友。有了這樣的想像,詩人的孤獨之感就得到充分的表現。本來只有一個人飲酒,很孤獨,現在三人共飲了,應該是不孤獨了吧。但更加孤獨了,因為月亮和影子從另一個角度的襯托,越發使詩人形單影隻。文學想像就是讓客觀對象的形態性質發生變異,使之和主體之間的關係發生變異,有了這種變異,感情就滲透進去了。

人、月、影子,本來是互不相干的,現在互相安慰了,但人更加顯得孤獨,而且這孤獨由靜態的變為動態的: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

這是一種由靜到動的變異。「我舞影凌亂」是客觀事實,「我歌月徘徊」是想像,二者相對,形成一種結構,正好表現達到心靈默契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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