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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對「天下」的想像(中)


五,面對西潮的想像:晚清康有為以及當下學者的郢書燕說


  庄存與和劉逢祿等清代公羊學被重新翻檢出來,放在近代思想史的中心位置加以現代詮釋,其最重要契機,依我的粗淺觀察有二:首先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晚清,康有為面對洶湧而來的西潮,試圖挽狂瀾於既倒,借用古代中國資源進行「托古改制」,因而延續公羊之學,拿「微言大義」來加以發揮;然後是一百年之後的二十世紀末年,一個中國本土的儒學學者和一個來自美國的歷史學者的著作,給學界帶來的刺激。

  把「三世說」當作未來世界設計藍圖的說法,是在晚清康有為那裡橫空出世的。讀他的《春秋董氏學》、《孔子改制考》、《大同書》等著作,這種把古代學說政治化和現代化的色彩非常濃重。正如很多學者(如蕭公權、朱維錚)早就指出的,經由廖平到康有為,晚清的一些學者試圖以傳統經學資源,來回應變大了的世界特別是來自西方的衝擊。在廖平那裡,還只是半隻腳踏出經學家的邊界,在光緒十年至十二年(1884-1886)他連續撰寫的三篇《何氏公羊春秋十論》、《續十論》、《再續十論》中,他只是闡發「孔子作春秋,存王制……復作此篇,以明禮制,故所言莫不合於《春秋》」[99]。但是,康有為卻兩隻腳都已經站在經學門坎之外,他只是在借用《春秋公羊傳》以及注釋中有關「三世」、「內外」的說法,應對當時新的國際秩序籠罩下,中國國內大清王朝的危機和中國之外華夷秩序的崩潰。他一方面承認這種新的國際秩序,使得「中國」不再是天朝,時代已經退居「內其國而外諸夏」或「內諸夏而外夷狄」,另一方面則力圖以「遠近大小若一」的天下大同,作為「中國」通過文明(孔教)重新籠罩世界的努力遠景,恢復中國的信心。這個時候,《春秋公羊傳》和那些被詮釋出來的「微言大義」,才似乎開始具有了為現代世界和政治制度提供資源的意義。

  據朱維錚的研究,1885年到1890年那幾年,是康有為思想定型的幾年。前些年他應鄉試落榜後遊歷江南,「盡購江南製造局及西教會所譯出各書盡讀之」,這幾年開始撰寫《人類公理》和《內外篇》[100],據他自己說,這時他就已經在用孔子的「據亂、昇平、太平之理,以論地球」,設想「地球萬音院」和「地球公議院」,以及「養公兵以去不會之國,以為合地球之計」[101]。1890年,他見到廖平,開始接受公羊學,第二年,建立萬木草堂,開始傳授這種「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在《教學通議》中,他先是把「三世」用於中國歷史的分期,「自晉到六朝」為大臣專權,世臣在位的亂世,「自唐至宋」為陰陽分、君臣定的昇平世,把「自明至本朝」當作「普天率土,一命之微,一錢之小,皆決於天子」的太平盛世,這時士人「以激勵氣節忠君愛國為上」、百姓「老死不見兵革,不知力役」[102]。到了《春秋董氏學》,他強調這個「三世說」是「孔子非常大義,托之《春秋》以明之……此為《春秋》第一大義」[103]。而在《孔子改制考》中,他才真正正面地提出,孔子作《春秋》,是在「據亂世而立三世之法」、「因其所生之國而立三世之義,而注意於大地遠近小大若一之大一統」[104]。稍後幾年中他寫的《大同書》,就是根據《春秋公羊傳》以及他對孔子理想的理解,想像「四海如一」、「天下一家」的大同世界的著作[105]。

  問題是,康有為對「三世說」尤其是「大同」的說法,是否可以成為一種未來世界的制度,就像當下提倡「天下主義」或「天下體系」的學者們所說的那樣?有學者對此作了相當現代的和理論的闡發,他說,康有為「在中國從帝國到主權國家的自我轉變中」充當了一個「立法者」的作用。為什麼?因為首先,康有為用「列國並爭」說明當前世界大勢,主張將「帝國體制改造成國家體制」;其次,他又重新解釋了「中國」的意義,排除了種族因素,從文化上為「中國」尋找認同根源,在政治上為「中國」發現一種反民族主義的國家建設理論;再次,康有為把儒學普遍主義視野與西方知識政治結合,構想了大烏托邦的大同遠景;最後,這個烏托邦遠景與國家主義、孔教主義結合,形成宗教改革的色彩。於是,「近代國家主義也是以一種准宗教革命形式出現的,它註定地與超越國家的普遍主義密切相關」[106]。其實,說得簡單一些,就是康有為承認當下中國處在亂世,原本只能「內其國而外諸夏」;但由於大清帝國是多民族國家,因此必須在文化認同的基礎上,超越民族界線,「內諸夏而外夷狄」地形成一個統一國家,達到昇平時代;然後更「遠近小大若一」地構想一個烏托邦式的太平盛世和大同世界,而這個大同世界,則是建立在中國孔教籠罩所有空間的基礎上的。

  康有為真的是這樣偉大的現代立法者嗎[107]?儘管現代學者蕭公權也曾認為,康有為「除了界定中國在現代世界中的地位外,更界定一種理想的新世界」[108],但我始終懷疑這一點。正如梁啟超後來批評老師康有為時說的,當時呼籲「保教」的學者常常「取近世新學新理而緣附之,曰:某某孔子所已知也,某某孔子所曾言也。……然則非以此新學新理厘然有當於吾心而從之也,不過以其暗合於我孔子而從之耳」[109]。康有為把公羊學的概念現代化,通過比附古代經典來構擬自己想像中的未來世界,這在晚清語境中無可厚非,很多人都會這樣做[110]。但是,現在的論說者仍把康有為先知化,把他那些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大言,用現代理論和現代概念再發揮一番,或許正如陳寅恪所說,「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111]。他們雖然「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境,所熏染之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但可能恰恰忽略了康有為身處的歷史語境:作為大清帝國長期治下的漢族士人,作為要「保大清江山」的政治領袖,康有為在設計新國家時,他不能不意識到他的身份/角色,受限於他所處的族群/國家。

  大凡研究清史的學者都知道,大清帝國在王朝政治合法性上,一直會強調三條原則,一是不分華夷,「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所以「不得以華夷而有異心」,二是「大德者必受命」,要根據道德即「天心之取捨,政治之得失」,決定誰來執掌天下,三是以文明論族群,這就是「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也則中國之」。所以,雍正在《大義覺迷錄》中說,「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並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有華夷中外之分」[112]。這種大清帝國的原則,既有不分種族的平等,也有天下一家的包容,如果把它現代詮釋,難道雍正皇帝也是在「替未來設計」和「為現代立法」?

  顯然,作為大清帝國內部變法的呼籲者,康有為對大清帝國有著認同,對大清王朝疆域、族群、制度的捍衛,使他不可能像章太炎、孫中山那樣,贊成激烈的「嚴分華夷」或「中外有別」[113]。他的政治理想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國內外新形勢下「保國」(大清帝國)、「保種」(大清帝國治下的滿漢各族)、「保教」(孔子為教主的儒教),因此他的策略只能是:首先,採用公羊學的觀念,對多民族帝國進行妥協的解釋,大概只是唯一的途徑;其次,日本明治維新重塑天皇權威,對於康有為等人的變法策略,有相當大的刺激和啟迪。特別是甲午一役,證明「尊王攘夷」的策略之有效,恰恰與《春秋公羊傳》中的「大一統」的說法相吻合;再次,儒家的「遠近小大若一」的天下,是包裝成世界主義的自我中心主義,當這個「天下」要經由孔教的「准宗教革命」來實現的時候,康有這個為試圖通過仿效歐洲新教革命,建立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現代國際秩序的路線圖,就成了一個現代世界秩序的替代性方案,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超越國家的普遍主義」。可是,當康有為從《春秋公羊傳》里詮釋和發揮出來的這些想像,被後來的學者當做替現代世界的新秩序以及現代中國國家制度的預言或立法時,康有為就真的成了「南海聖人」[114]。

  有趣的是,最近中國有一批學者在呼籲,現在中國要「回到康有為」,他們說,由於康有為提出大同世界和孔教國教論,所以,「康有為是現代中國的立法者。既不是孫中山,不是毛澤東,也不是章太炎,康有為才是現代中國的立法者……在我看來,目前中國思想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把康有為作為現代中國立法者的地位給確定下來,其他問題才可以高水平地展開討論」[115]。

  康有為很自負,誠如蕭公權所說,「強烈的自信心,幾近乎自誇,是康有為性格最顯著的特徵」[116],在他的著作中不僅不大提庄存與和劉逢祿,甚至也不提啟發他接受公羊學的廖平[117]。不過,由於在他的手中,公羊學開始成為顯學,「三科九旨」之類的觀念在現代解釋之下具有了新的意義,因此在思想史家上溯其學術和思想淵源時,常州公羊學就開始一點一點地被納入研究者的視野,成為思想史研究的一個熱點。可是即使這樣,二十世紀的很長時間裡,在學術史上,庄存與和劉逢祿還是不那麼引人矚目,比起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比起戴震、章學誠,甚至比起同時代的凌廷堪、阮元來,他們一直很暗淡[118]。在思想史上,康有為也沒有「現代中國立法者」那麼高的地位,也不太像現代甚至未來世界的預言者,倒是常常被視為現代中國的保守思想代表。正如前面所說,只是他的學生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回溯這一現代思想興起的時候,才自然地順藤摸瓜,從康有為追溯到了魏源和龔自珍,從魏源和龔自珍追溯到了庄存與和劉逢祿。

  但是,為什麼在二十世紀末,公羊學說卻成了啟迪現代的偉大學說?庄存與和劉逢祿成了現代中國思想的一個源頭?康有為怎麼就成了彌賽亞一樣的先知?這也許與前面提到的二十世紀末年一個中國本土儒學學者和一個美國歷史學者的兩部著作有關。

1995年,立志要推動政治儒學的蔣慶出版了《公羊學引論》,他對《春秋公羊傳》的解釋進路非常明確,就是把公羊學的「微言大義」,從單純的思想學說引向政治領域,他「相信人心繫於制度,對於社會問題之解決,典章制度具有不可替代之功效」[119],因此,他認為清代常州公羊學派「庄、劉、宋、孔呼其前,凌、龔、魏、陳涌其後,千年古義,復明其時,元學奧旨,大暢人間」[120]。和蔣慶不同,美國學者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則是從清代政治與思想變化脈絡的梳理中,給庄存與和劉逢祿重新回到思想舞台的中央,提供了歷史的解釋。他的《經學、政治與宗族——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派研究》一書英文本於1990年出版,此書的一些觀點引起很大震蕩,他特彆強調了庄存與和劉逢祿的重要性,「庄存與曾置身於中華帝國政治舞台的中心位置,相形之下,龔(自珍)、魏(源)儘管被20世紀的歷史學者一致賦予重要位置,但在當時不過是位處政治邊緣的小人物」[121]。

  這兩個研究受到兩方面中國學者的關注,蔣慶的著作是要把公羊學的政治意義闡發出來,說明公羊學是「區別於心性儒學的政治儒學」,是「區別於內聖儒學的外王儒學」,是「在黑暗時代提供希望的實踐儒學」。他強調「太平大同的理想世界就是公羊學為生活在亂世的人們提供的希望」[122]。這一公羊學理想不僅有著名法律史學者梁治平的推薦,他關於「公羊學夷夏之辯說建立在文化本位上的民族主義,正是健康正當的民族主義」等說法[123],恐怕在某種程度上也啟發了後來極力倡導「天下主義」的盛洪[124]。艾爾曼的著作不僅1998年被翻譯成中文出版,受到廣泛好評,他關於「今文經學代表著一個充滿政治、社會、經濟動亂的時代的新信仰,它倡導經世致用和必要的改革」,「從庄存與、劉逢祿起,今文經學家求助於古典的重構,為將來立法」的說法,恐怕也對一些學者將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的淵源和脈絡,追溯到清代公羊學家有所啟迪[125]。

  由於這些在中國學界有影響的學者,同時開始關注並且發掘清代公羊學的現代意義,於是,庄存與和劉逢祿以及他們有關《春秋公羊傳》的片言隻語,逐漸成為被詮釋的熱點,那些「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再一次成了對未來世界的預言或者箴言[126]。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蔣慶雖然其論述之政治意味非常明確,總是試圖推動儒學進入實際政治制度領域,但他在自序中已經率先聲明,自己的書「為公羊學著作,而非客觀研究公羊學之著作,公羊學為今文經學,故是書亦為今文經學」,這清清楚楚地警示讀者,這只是自己的一種信仰,目的在發揮公羊學「微言大義」,不必盡合文獻與歷史[127]。而作為歷史學家的艾爾曼,儘管強調「今文經學興起的政治時勢是和珅事件」,而庄存與的《春秋正辭》主要是「假借經典的外衣,表達對和珅擅權的不滿」,特別是「藉助經典的神秘色彩抵制漢學擴張及其存在的瑣碎考證的流弊」[128]。但是,對於公羊學的現代政治意義,他只是非常簡略地提及常州學派有「求助於古典的重構為現代授權,為將來立法」[129],但他仍然小心翼翼地說明,常州學派「還未達到政治革命的高度,也還未完全理解社會進步的程度」。

  蔣慶無疑是在對公羊學作現代詮釋,這不必多說。艾爾曼的歷史梳理多少也有一些個人推測,庄存與撰《春秋正辭》與反抗和珅相關這一說法,已經被人質疑,而劉逢祿撰《春秋論》以聖人之說為朝貢體系之合法性論證的說法,恐怕也缺少直接證據[130],且不論在大清王朝為官的劉逢祿,是否敢有異族皇帝逐漸被中國王道「同化」這樣大膽的說法。但艾爾曼指出的一點很重要,即劉逢祿作為一個少數民族統治下的王朝官員,所以只能同意「《春秋》以文化特徵而非種族特徵確定政治地位,從夷狄之君轉化為中國之主,是一個接受中國王道範式的文化同化過程」。他十分謹慎地指出,這是由於劉逢祿是「一個少數民族征服者所建立的王朝的官員,其(有關華夷的)論點就(比宋代儒家)溫和寬容得多」[131]。這一點毫無疑問,劉逢祿身處異族統治之下,不能不淡化《春秋》中原有的華夷界線。這才是清代公羊學的現實語境,只要聯繫到清代文字獄嚴酷而慘烈的歷史,對劉逢祿等人淡化華夷的解釋,更合理的解釋應當是一種經師說經的權宜策略,每一個清代經學家遇到棘手的華夷胡漢問題,可能都會有這種曖昧態度。因此,如果像斯金納(QuentinSkinner)所說,「把思想放回語境中去理解」,這些有關《春秋公羊傳》的解說,本身未必那麼有「先見之明」,清代公羊學者未必能未卜先知地為未來泯滅種族界線的大同世界作提前設計。

  那麼,它是否可以被解釋為,「從清代中期開始,庄存與、劉逢祿、魏源、龔自珍等人不斷地在夷夏、內外以及三統、三世等範疇中討論王朝的合法性問題,並在禮和法的基礎上,重建關於『中國』的理解。今文經學者在經學的視野內發展了一系列處理王朝內部與外部關係的禮儀和法律思想,從而為新的歷史實踐——殖民主義時代條件下的變法改革——提供了理論前提和思想視野」[132]?有的學者認為,古代中國儒家的「天下」,可以批判英國主導的殖民時代世界體系、美國主導的現代世界秩序,可以成為未來更合理世界的替代性方案。他們說,這種替代性方案是來自從董仲舒、何休到庄存與、劉逢祿,再到康有為的這些公羊學說,這是「為一種以大同為導向的世界管理(theworld governance)提供價值和規範」,據說,「從這一重構世界圖景的活動中逐漸展開的『大同』構想,對資本主義世界關係的分析,尤其是這一世界關係所依賴的國家、邊界、階級、性別等等級關係的尖銳批判,卻帶有深刻的預見性和洞察力」[133]。

  真的是這樣嗎?這恐怕有些現代人的過度詮釋。


結語:「天下」:想像和詮釋出來的烏托邦


  從先秦諸子對於上古黃金時代的想像,到秦漢之後儒家面對現實提出的理想,從清代公羊學家抵抗干嘉時代考據學和歷史學的經典詮釋,康有為面對變局時想像出來的大同世界構想,一直到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政治儒學以及「天下體系」和「天下主義」。一種試圖作為現行世界秩序替代方案的「天下」,在「大國崛起」要重新安排世界的心情,和歐美有關「新帝國」的批判理論刺激和鼓舞下,以重新詮釋中國古典的方式,出現在當代中國思想舞台上。儘管,我有時也儘可能同情地理解這一有關「天下」論說的背後心情,但作為一個歷史學者,我實在不能贊同這種一步一步旁行斜出的過度詮釋,也不能贊同這種將概念抽離歷史語境的想像。

  現在一些學者是這樣想的。他們把古代中國想像的「天下」改造成針對現代世界秩序的「天下主義」,覺得這個「天下主義」能夠使世界從亂世、昇平世到太平世(三世說),並且認為它已經設計了一個「不再有大國小國的區別,也不再有文明落後的區別,即消除了國界與種界」的世界制度(遠近小大若一),因而它不僅為現代中國奠定基礎,而且為世界的未來立法。這些想法無論其動機如何,從學術角度看,都是構造了一個非歷史的歷史。正如我一開始所說,如果它還沒有進入實際的政治領域和制度層面,而只是學者再翻閱古典時的想像或者憧憬,只是書齋中的學術和思想,也許它並不會造成很大的麻煩。但問題是,這種天下主義論說總是試圖「成為政府的、政治的和政策的依據」,那麼就不能不讓人擔心,古代中國「天下」秩序中原本就隱含的華夷之分、內外之別、尊卑之異等因素,以及通過血與火達成「天下歸王」的策略,是否會在「清洗百年屈辱」的情感和「弘揚中華文明」的名義下,把「天下主義」偽裝成世界主義旗號下的民族主義,在中國崛起的背景下做一個「當中國統治世界」的「大夢」?我不知道。但可以看到的是,「天下主義」的討論已經開始越過歷史、文獻和思想,進入中國政治、外交甚至軍事戰略領域,一些非歷史學者開始接過「天下主義」的口號,積極地向官方提出了「從空想到現實」的戰略路線圖,這就是中國要從中心主義、孤立主義,走到開放主義和天下主義,為什麼?據說,這是因為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中的「世界主義是迥然不同的」,西方的世界主義是以擴張為主要特徵的,中國的天下主義是以和平和守成為取向的,所以,他們這樣建議「新天下主義」要成為「中國獨有的外交資產,以取代當代世界民族國家體系」[134]。

  我沒有能力對未來成為政治制度的「天下主義」作善惡是非的判斷,我只是從歷史角度分析這一觀念背後的政治、思想與學術。現在,提倡「天下主義」或「天下體系」的學者,對這個叫做「天下」的古代概念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總在宣稱它可以拯救世界的未來。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歷史也好,文獻也好,現實也好,似乎都並不能給這種說法作證。在我即將寫完這篇論文的時候,我看到一部還算新出的著作,叫《重回王道:儒家與世界秩序》[135],也在討論「何為天下」、「天下與王道」和「王者無外」和「萬物一體」。坦率地說,這部書的書名很好,如果真的能夠依靠一種「王道」給這個不太好的世界提供新秩序,那麼自然非常好,但必要的前提是,為什麼現代西方思想提供的是「霸道」,古代中國儒家提供的是「王道」?憑什麼你提供的方案是「王道」,而別人的卻是「霸道」[136]?這使我們不得不一再地回到問題的起點:誰是世界制度的制定者?誰來判斷這個制度的合理性?

  這才是需要討論的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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