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還似非花(品讀經典·葉嘉瑩古典詩詞系列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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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 2014年08月12日 星期二

往期回顧人民網檢索數字報用戶中心返回目錄人民日報圖文資料庫(1946-2014)似花還似非花(品讀經典·葉嘉瑩古典詩詞系列④)——讀李清照《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葉嘉瑩《 人民日報 》( 2014年08月12日 24 版)

題圖:宋 嵩漁家傲李清照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是一首具有特殊風格的名作。一般來說,唐宋詞中所寫的景物情事大多是現實中的實有,這首詞從整體來看,卻表現出一種非現實的理想意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造境」與「寫境」之說。謂「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又說,「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李清照此詞中的「聞天語」及「歸帝所」等敘寫,其景物情事自非現實所能實有。所謂「帝所」,應指天帝所居之所,而所「聞」之「天語」是「殷勤問我歸何處」,是對人生終極歸宿與意義的一種反思。因此,李清照此詞大有象喻的意味。若以此詞上半闋與秦觀《踏莎行》詞開端「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相比較,秦詞所寫的「霧失」「月迷」既失去了高遠期望又失去了津渡出路的悲哀,可以說是一種由現實生活失落產生的悲哀。若就人生目的及其價值與意義而言,男性文化早就對所追尋的目的做好一種安排。修、齊、治、平,當然是現世追求的理想目標,除此以外,他們還為自己的身後安排了一種「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理想。而無論是現世目標或是身後不朽,女子是全然被摒除在外的。也正因為此種區別,男子在失意中所寫的理想落空的悲哀,往往屬於現世的事功無成的悲慨;至於一般女子,則大多以持家事親、相夫教子為人生唯一的意義,而極少有人想到一己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李清照這首詞,卻寫出了一個有才慧、好勝爭強的女子在走向生命終盡時,對於終極價值與意義的究詰與反思。此詞開端兩句「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真是高遠廣闊、氣象萬千,顯示了一種從天上直到人間、一片無際的渾茫。在此天地渾茫之中,大自然可引人生髮無限的遐思。天上布滿如波濤般的雲影,一條橫亘高空的星河也隨之有了流轉之勢。「千帆舞」似乎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天上流移的白雲,在飄過星河之際有如「千帆舞」;其二是地面上的諸多船隻,在迷茫之海霧中使人產生「千帆舞」的想像。此兩種可能中,我比較傾向於兩者的結合。因為此詞前半闋的意象雖然全在天上,李清照所乘之舟船則應在人間。而下一句的「彷彿夢魂歸帝所」,正是詞人將天上雲帆與地上舟船結合起來的一種想像,彷彿自己所乘舟船亦隨天上飛舞轉動的雲帆,一起翔入了高空中的天帝之所。於是才有下一句的「聞天語」,表面寫我彷彿聽見了天帝的詢問,其實表現了我想要向天帝究問的情懷。屈原不是曾將所有欲向天究問的困惑總結為「天問」嗎?於是,李清照鄭重地寫出了天帝之問:「殷勤問我歸何處」。而這正是作者對人生終極目的與意義的一種鄭重的反思,所以形容此問為「殷勤問」,足可見此一問之關係重大而並非等閑。因為其所欲究詰者為作者心中最大的困惑,而此困惑正是作者對自我生命之價值與意義的最後究詰。前半闋既然從天地渾茫的追尋中提出了對我之終「歸何處」的大問,下半闋便努力嘗試著對此一人生大問做出反省和答覆。「我報路長嗟日暮」,是作者反思自己一生的經歷。「路長」二字表面似只說路途之長,若就人生而言,則當指自我生命的歷程。雖然此詞的寫作年代已不可確考,但詞中既有「路長」「日暮」之言,則必為李清照晚年之作。所謂「路長」者,依本意當指生命經歷之長,若就李清照經歷國破家亡的種種顛沛流離之苦而言,亦隱有所經歷的患難痛苦之多的含義。「日暮」,是其自知已經來日無多,倘若一生遍歷憂患苦難仍未留有任何意義與價值,豈能不嘆息不止,故曰「嗟日暮」。李清照曾以才慧文採過人而自許,故繼之曰「學詩謾有驚人句」。「驚人句」,足見其雖在暮年,但爭強好勝的自詡之心依然在。倘若我們再一深思便會發現,於「有驚人句」四字之上加一「謾」字,「驚人」之「句」更有別種意義與價值。在詩詞中,「謾」字表示一種徒然無益的口氣。就李清照的反思而言,儘管其自詡曾寫有「驚人句」,亦復徒然又有何意義?通觀古人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究詰,其下焉者如蒙昧而生、蒙昧而死,至於上智者如孔子則是以「盡己」及「反求諸己」為先。故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陶淵明兼有儒道的修養,故於死生之際能有「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的曠達。一般才人志士則往往不甘於生命之落空,所以杜甫失意在秦州時,就寫有「老去才難盡,秋來興甚長」之句,陸遊晚年也寫有「形骸已與流年老,詩句猶爭造物功」之句。至於天才詩人李白,則不僅於生命的落空有所不甘,甚至以為其天才可以戰勝一切,所以在《上李邕》詩中寫有「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之句。李清照此首《漁家傲》詞,同樣表現了一個才慧之人在走向人生終點時,對於生命終極意義與價值的一種究詰、反思。雖然未能達到如聖者孔子的知命與達道,也未能像陶淵明有乘化歸盡的曠達,但她所表現的既不像杜甫的傷感,也不似陸遊的逞氣,頗具李白的健筆豪情,又未落入對現實失敗的考量。她是全以想像之筆,在「謾有驚人句」之後,寫下「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三句,呈現了一片鵬飛高舉的氣勢。這種想像和理想,已然突破了現實中一切性別文化的拘束,是一種高遠飛揚的超越。這首詞表現的境界和美感,是易安詞中一種特殊的成就。(張靜整理)返回目錄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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